青 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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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焰照亮了生命历程,青烟却把历程带走了。
  ——题记
  父亲领着我走进村庙的时候,我已经长到七八岁了。
  也许这之前他抱着或者牵着我的手无数次走进过村庙里——他是“庙倌爷”,大队赤脚医生,大队会计,以任何一个身份,他都可以堂而皇之的打开设有医疗室和大队委员会的庙门锁子。但我对村庙懵懂的记忆,仅仅限定于以父亲为中心,半径不超过数米的庙宇大殿堂,其次就是方正、规则、狭隘的四合庭院和四壁方格里的动植物砖雕了。
  这样一种最初打量世界的空间局限,导致我在能够记事时,甚至在未来生活之中,对所看见和听见的物事格外敏感,也特别好奇留心。譬如对村庙里码放整齐的一堆又一堆柴禾,譬如柴禾燃烧后的青烟、灰烬,以及虚空……
  那个生活匮乏的年代,生活重要而基本的构成要件无疑是粮食和柴禾了。粮食以亘古不变的法则主宰人们的物质世界,柴禾则成为一个精神词汇——这大抵是我七八岁那年走进村庙,看见那么多高高堆砌的柴禾时,难掩心中激动甚至颤栗的原因。父亲当然没有察觉我的异样,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进门顺手拿起扫把清扫并不脏乱的庙院,又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码在与他等高的柴禾堆上。他相信,这些高高在上的“宝贝”,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一
  我不明白那时候生产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会议可开——常常是在冬夜——每天晚上要开到半夜时分。大队干部们会议上谋划的大计,也没见得使贫困灰暗的生活富裕光鲜起来,但会议依然频繁地开着,柴禾依然被不同的人抱进村庙的北厢房里,熊熊火光安抚着寂静而空洞的庙宇,一缕缕青烟弥漫其间。若干年以后,我才明白,其实那时候大队干部们每晚围拢在一起,是借开会之名,打发枯燥的闲散时光呢——有火烤着,有轮流可吸的烟锅,有家长里短的趣闻可咀嚼,偶尔有几口小酒可抿,等话尽了,酒没了,火焰熄灭了,便纷纷起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过深深浅浅的巷道,回家倒头大睡。第二天,照样到田间地头挥锄扬锨。这是何等惬意的日子!
  有办法把寂寞长夜过成短暂自在的别样闲暇,他们也会有办法在生产队留下些褒贬不一的故事的。
  有那么几次,大人们围坐在火堆周围,议论着一个问题。我隐约觉得这个问题很重大,因为他们已经讨论了好几个晚上了。我瘦小的身体挤坐在他们空隙间,极力探听着每一个人的每一句话语。偶尔他们都静默下来,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摇曳的火苗舔着漆黑的房屋,听柴禾噼啪的炸裂声——此刻的它,暗合时针的滴答声,成为夜间的另一种语言,我从中尽可能提炼过滤着自己想要的信息。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那清晰、干脆、坚定的噼啪声,随渐逝的时间,拒绝了一个小孩单纯的好奇。
  不一会儿,大人们絮絮叨叨的声音又围拢着火堆依次展开,忽近忽远,忽高忽低。而我这时候已然睡意朦胧,逐渐游离于他们的世界之外了。这也许是件幸事——当清澈的灵魂遭到无端的忽略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么逃离,要么沉睡。
  然而,父亲的吆喝仿佛一记闷棍,把我敲醒来了。
  他让我去屋外抱几根烧柴回来,让渐渐熄灭的火焰重新燃起。其实这仅是借口而已,他不愿意散会后把睡着的我背回家——对于从小落下腿疾的瘸腿父亲而言,背负我走过崎岖巷道,真是极其吃力的事情。
  我壮着胆子穿过黑魆魆的庙院,从西南角的柴禾堆上摸到几根木柴,小心翼翼地抱进北厢房,往闪烁暗红火星的火堆上添加干柴,又躬下身体鼓起腮帮吹几口,一阵浓烟呛过之后,火又一次痛快地燃烧起来。火光重新把周围人们的脸庞照得通红明亮。我注视眼前每一个人,希望得到几声夸赞,但他们个个一脸肃穆,根本没有看我,仿佛他们觉得我干这活计是件轻松而理所当然的事,不值一提。正在沮丧的时候,我猛地意外看见,眼前每个人的眸子里闪烁着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火苗,这使我惊喜不已。那一刻,我怔怔打量着他们眼睛里这些美丽的图案,好像要从中寻觅到我真实的影子。然而,他们瞳仁里并没有我期望映照出的影子,唯有那束小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随着他们眼帘的开阖,消失,显现,放大,缩小。它们作为一种暗示和预言,在那一夜那一刻不容置疑地成为一股强势力量,推着我滑向深不可测的远方,使我越加对童年的轮廓产生起几份怀疑和焦虑……
  那夜会议讨论的结果是,大队徐书记与一队王队长吵起架了——徐书记要廉价地、无限期承包大队在麻巴滩开垦的22亩荒地,王队长坚决持反对意见。因为两个人曾经就有过矛盾,使这次吵架更加激烈难以平息。尽管也有少数人支持王队长意见,但碍于徐书记面子,只好忍气吞声。最终,徐书记将22亩荒地廉价承包下来,并转给他大儿子经营。
  离开北厢房之前,大人们不忘踩灭火塘的火星子。火苗没有了,但一缕似有若无的青烟,固执地从灰烬里窜出来,仿佛一根柔软的芒刺扎进我的瞳仁,使我感到了隐隐的疼痛……
  之后的无数个冬秋夜晚,厢房里依旧会走进那些大队干部,也会升腾起无数次火焰,聚集的青烟都把屋顶板壁熏黑了。但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夜晚,这成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大队小队的大小事务都在火光和青烟的熏染下,纷纷得以商定实施或搁浅。
  有一年腊月,全庄子人正在期待正月来临的时候,“乡老”宁家阿爷忽然殁了。大队干部们一下慌了——昨天还好端端的人怎么就没了——社火队需要及时组织排练,春节祭庙活动需要筹备,这两件大事往年都是宁家阿爷操持的,他经验多,威望高,号召力强,大队干部搞不定的,他能搞得像模像样。
  火塘边,干部们连夜商量起新“乡老”人选和丧葬事宜了,这样重要而棘手的问题不同于平时的议题,所以每个人面露凝重神色。从夜色四合到子夜时分,两个问题没有一点眉目,漆黑夜色里火焰的光亮也不能掘开他们迷茫的思路——死亡制造的障碍面前,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体力量,都显得那么单薄、弱小和无奈!他们皱着眉头,抽着纸烟,用叹息替代心声。他们吐出的烟雾迎合着柴禾的浓烟,罩住了暗淡含混空间里的自己,旋即又飘散得无影无踪,还原出他们本来的形象。   终于,新“乡老”人选确定了,大家长舒一口气,陆续起身活动僵硬的身子,还不忘对已落选候选人的推荐者一番调侃。这时候他们发觉,人选讨论的过程比结果更有价值——平时被忽略掉的、年岁很高的老人逐一在每个人的大脑里呈现了一遍甚至若干遍,平时低调内敛、暗地里为乡亲们做过很多善事的老人被筛选出来——埋没于时间深处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浮现。


  以后的几年时间,新“乡老”果然不负期望,把每年的社火组织得丰富热闹,把庙会搞得风生水起,谁家的红白喜事,被他料理掌控得井然有序。他用经验打理自己和别人的生活琐事,以此赢得众人的夸赞和尊重。
  有次我回到村里,看见已经不履行职责的“乡老”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坐在一处墙根前晒太阳,不远处,他的重孙子趴在地上玩耍,衣服上满是尘土。我就一下想起了曾经庙北厢房里大队干部抓耳挠腮,被烟雾罩严的情形,也想起那些被他“送走”的一个个亡人和迎接的一个个新娘。渐渐地,眼前具体而真实的他变得模糊、虚幻起来,仿佛他是时间刻意熏黑后,遗漏人世间的一个艰涩的生命符号,谁也读不懂,谁也描不出。直到去年深秋,他随悲切的唢呐声在村外黄河南岸变成了一堆坟茔,他才重新在我脑海里清晰具体起来。
  我没有赶上他的葬礼。据说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还有从庄子外面来的,送葬队伍从村庄西头连到东头了,这种情形在我们这个不大的村庄里绝无仅有。丧事过后很长时间里,民众还私下议论纷纷,他们一边叹息老天不长眼,把几十年为大家不计报酬,办了那么多善事处理了那么多急事的“乡老”收走太早了,一边将以前大队徐书记的儿子之死联系起来谈论——徐书记以权谋私,廉价地无限期地承包全庄子人大干三个月开垦出来的麻巴滩耕地,原本就引起了不小民愤,现在他把地又给大儿子务劳,众人更加愤愤不平。但气愤归气愤,谁也得罪不起大队“土皇帝”。徐书记儿子也知道内情,为不给父亲丢脸,便早出晚归精心侍弄,几年时间就把贫地改造成了良田,收成逐年增加。就在他们全家满心欢喜地憧憬规划着美好未来的时候,一场灾难猝不及防地降临至徐书记大儿子身上了——他在地边搭建的简易木屋里醉酒熟睡时,被炉火引燃的大火烧死了。
  众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老天爷也见哩,阳世上来一趟,千万不能贪占小便宜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狠,但我仍然相信,村民们用一生的经验道出了一个近乎真理的信条,它无关乎命运,无关乎人性,它只与我们的理解程度和认可程度息息相关。一个个体生命的消失,恰如一缕青烟的飘散,我们会记住生命或卑微或壮丽的过程,却会遗忘最终的去向。因为我们追寻和预测的去向具有唯一性确定性,它揭示生活的全部意义,也印证生命的全部特征。
  二
  据村里老人说,建于清代的村庙曾遭过一场火灾,后重建。不知道火灾因何引发,也不知道火势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历经的众多劫难中,火灾使村庙元气大伤,很多砖雕、壁画、木刻等毁于一旦,难以恢复。
  然而,村民们很快忘记了历史的烟尘留下的疼痛,他们依然年年月月与村庙和火发生着隐秘而密切的关系。在他们的意念里,村庙是一切生产生活起止的精神寓所,火则为它注入神性。
  有一年春节我回村过年,年三十晚上,听见庄廓外巷道里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急促的咳嗽声和大人催促孩子的嗔怒。哥哥说,这些人是去村庙抢着烧年头香的。
  我一看时间,也才23时多点。我疑惑地看看哥哥,他说,你现在去庙里瞅瞅,那阵势年年如此。
  庙门跟前已经站满了人,个个手里攥着一沓烧纸,一包香,一瓶酒。我随他们艰难地往里挤,好半天才挤进庙院,但从院门到大殿的一段距離,人们已经将砖石路占得水泄不通了,很难再挤进大殿内的佛龛供桌跟前。许多人就干脆就地划出巴掌大的地,面朝大殿燃纸点香。这时候,就有人喊叫:新穿的裤子被烧了个洞!尕娃娃的帽子挤着掉进火堆了!这烟熏火燎的,把人呛得气都喘不上来……
  刚当了“庙倌爷”没几天的安家爸(bǎ)站在烟雾缭绕的大殿前台沿上,不停地高声喊着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小心火苗。但整个庙院里火苗四起,烟雾笼罩住这些善男信女们若隐若现的身躯——他们占据着庙院一席之地,仿佛要在点点火焰里,缕缕青烟里,划定自己乃至全家大小的精神疆域和平安富裕的出处。
  庙院西南角,几个已经上完香的年轻人,从跟前的柴禾堆上取下碗口粗的干柴,点着围坐一圈烤着,谈论着去年的收成和来年的打算。火光炙烤着他们的脸庞,也炙烤着他们的唉声叹气,他们的沮丧和遗憾,炙烤着他们的喜悦和自豪。此刻,他们的每一句交谈被赋予了一定的情感和确凿的理由,仿佛这些并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于面前一束火焰光芒的折射,来自于庙宇上空的神祇的启发——实际上,他们也知道,火焰光芒和神祇只归于黑夜,他们仍旧会回到灰暗琐碎的生活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村里每年春节都要组织社火队走村串乡去演出。四十多个演员凌晨五六点到村庙聚集集体化妆,化完妆后开始锣鼓齐鸣,动身围绕庙院走一圈,算是热身,然后才出庙门。晚上半夜不论几点回来,都一人不落地回到庙里,卸装,打理衣服道具,开总结会。想想看,从凌晨奔波到子夜,每天要走近十公里路,而且要跳扭跑摔,每个人有多疲惫!他们在重复的行进和循环的演出里消耗着生命能量,那些或高亢或低回的唱腔、时放时收的舞蹈、或激越或缓慢的锣鼓镲钹声里,多少代人的心血融入到一板一眼的声形之中!此刻,卸取道具服装的他们才可以找一处离火堆不远的空地,斜躺下来,边抽烟边听“乡老”向大家通报一整天里每个人的表现和社火队的得失。但任凭“乡老”的声音怎么高亢,总有一部分人听着听着就打起了呼噜。
  柴火俨然成为慰藉每位社火队成员身心的实体,柴火满足着他们的部分期盼,支撑着他们集体潜意识般的信仰。
  这从他们对火的依赖可以得到印证——凌晨来庙里最早的人,毫无例外地会从父亲拾掇码放的柴禾堆上取来柴禾,在庙院中心、南、北厢房、化妆室等不同地点起火,陆陆续续来的人边烤火,边等待化妆师叫自己名字,化妆完的重新围拢在火堆旁。火光映照着他们脸庞上粗劣的釉彩图案,岁月镂刻的皱纹暂时被遮蔽起来。他们缄默不语,火焰使他们置身于相对舒适而安全的半明亮半暗淡的空间里。   社火队伍要出庙门了。“乡老”一扬牛尾掸子,顿时锣鼓骤起,震耳欲聋,纸灯旋转,彩绸舞动。此刻庙院中心的火堆被无限放大为神圣而崇高的神祇,人们面朝火堆围绕着缓慢移动,每个人的精气神,队伍的齐整,道具的规制,都被熊熊火焰审视检阅,一切都将在火焰的闪耀下,伴随弥漫庙宇的青烟旋转,升腾,阔大,隐藏……
  一天的演出结束了。专门司职点火的人已经在庙院中央燃起了柴火,迎接社火队归来。每次大家进得庙,先不急于卸妆换衣,而是直奔火堆边,即便身子不冷,也要挤进人堆里,让火光照一照,让烟熏一熏,仿佛火光能驱散他们一天的劳顿,能宽恕和赦免白天不经意说错的话,做过的坏事及萌生过的邪念。此时他们脸上的釉彩妆经过一整天的风吹日晒,变得淡然模糊,有的脸上留有横竖擦痕,像一副副凹凸不平的抽象画作,显得格外滑稽——这兴许就是我们每个人平常的真实内心写照——走下舞台,我们的所有心念都将被火焰照耀,并显现出本来面目。
  三
  村医疗室在村庙内西北角,从东门走到它需穿过整个北院落,父亲码放的其中一大堆柴禾就在通往医疗室的这条小道旁。医疗室前面四米的地方就是村庙大殿高大宽阔的侧墙,白天完全得不到阳光照射,因而总是阴冷黯淡。每天我跟着父亲去医疗室坐诊时,总帮他顺手抱一些干柴进去。
  我曾在一篇记述村庙和父亲医疗室的文章里有过一段话:“……而正是大队赤脚医生这一行当,使父亲感到很体面,因此,他把所有家务活都推给了母亲,除回家吃三顿饭、三更半夜回家睡觉外,他所有时间几乎都待在庙里的医疗室,即便没有来看病的人,他也枯坐到很晚很晚……”直到现在,我固执地认为,父亲对于医疗室的感情远远深厚于对家的感情。这最终可以归咎于既有对村民的关切情分,也有对火的依赖和偏好。
  很多次,我和父亲围坐在火炉边,静静注视着从炉盖缝隙钻出的火苗,什么话也不说。我就想,父亲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是过往的岁月还是未来的生计?是想前几天身患重病的那个人还是我们几个儿女的学费着落?也许他啥也不想,他额头上的皱纹和短促的叹息已经把他的心事表露了出来。他只是这样习惯性沉默着——静默的生活原本如此具体而深沉,我们没有必要非要从这些平常时光里探究出似是而非的答案来。
  父亲用铁丝弯钩掀开炉盖,添几根劈柴,又把盖子盖严实,然而,烟雾还是执拗地从炉膛四周的细缝间冒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狭小的医疗室罩住了。我和父亲抹抹眼泪,咳嗽几声,重新让身体隐匿在烟雾弥漫的火炉旁……等烟雾渐渐散尽,就看见父亲居然靠着椅背睡着了,轻微的呼噜声伴随炉膛内柴禾的噼啪,填充满整个房间。
  我突然感觉到,有时我们确信的寂静世界,其实无时无刻不处在喧哗之中,万物天籁始终在考验人的天性和智慧——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声音,正是暗含某件事件的预言。
  我慢慢开始对陪父亲坐诊产生起厌倦来。我说,该回家了,父亲说不急,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还有病人要来。我说,炉火灭了,父亲说添根柴禾,火就旺了。在父亲不容置疑的声音里,我再次坐回原位,消磨起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痛苦的漫漫冬夜。
  当然,在医疗室里我也有过一段短暂美好的时光,那是天寿叔到来之后。
  天寿叔性格极其古怪,平时很少出家门,迎面碰见人也不主动搭讪,别人找他寒暄,他猛地呛一句“拉倒吧”,然后匆忙离开。十几年前他患腿疾,没钱去县城医院治疗,就时常来父亲跟前扎针开药,每次也是低头不语,看完病就走人。后来腿疾治好了,他仍然时不时来医疗室,和父亲主动聊上几句。再后来,他来得次数越来越多,话题也渐渐多起来,最终与父亲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一个深夜,天寿叔走进医疗室看见我在,显得很惊诧。他迅速把手伸进破旧的裤袋里,摸了半天,又慢慢抽出来,一脸不自在的神态,然后低声自语:唉!不巧不巧……唉!娃娃孽障着。第二天晚上几乎同样的时间,天寿叔又来了。这次他明显是有备而来,一进门就径直到我跟前,从裤口袋攥出一把炒熟的大豆,款款放在我手掌里,并说到,娃娃赶紧吃,多吃大豆人硬气。若干年之后,我仍然会经常想起天寿叔那夜给我的那把大豆。
  从那以后,天寿叔天天有事没事会来医疗室坐一会儿,与父亲围住火炉天南海北暄暄。而每次来,必定给我带着吃的,一个梨,一个煮鸡蛋,一颗糖……那年代,这些朴素的食物抚慰着我微小贫乏的欲望——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了等待、期盼、憧憬,也品尝了失望、沮丧、愤懑。细细一想,这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一个深居简出、孤陋寡闻不受人待见的尘土般的人,居然在寂静冬夜的炉火旁,不经意给我提供了生活启蒙和人生原理。
  生活向来如此,它时时刻刻向我们魔法般呈现着两面性,得与失,甜与苦,喜与忧,明与暗,生与死——数月后天寿叔的突然死亡,就是最好的佐证,他把我从一个冗长而繁琐的梦里拉了出来。
  村庙大殿屋檐下,挂了一口生铁铸造的大钟,是全庄子人捐款买来的,外层四周按捐款数目多少,先后铸刻着每个捐款人的名字。据说来庙里烧香拜佛的人每敲一下钟,上面所有有名字的人等于也敲了一下,敲得多的人会得到佛的特别关注和保佑。所以村民们为了能够在有限的钟面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哪怕借钱也尽量多捐点款。
  与这口钟遥相呼应的是庙院里的柴禾堆。
  那天我跨进庙门,一眼就看见院四周零零散散堆积的柴禾,它们在青砖地缝上投下浓重的影子,仿佛原本一幅上好的静物素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勾勒成拙劣的老翁图,散发着没落和沧桑气息。我心头一紧。突然就想起逝去多年的父亲——眼前柴禾堆的每一根每一截柴棍上,还留有您的汗渍和指纹吗?在那个阴冷的世界里,您是否还捡拾更多的柴禾来暖身?
  此时的大钟和柴禾,如两个不会说话的孪生兄弟,在庙院一隅默不作声,相互守望,不见一个人来唤醒它,也没有一个人拥抱它。他们以固有的姿势证明他们来过,同时向人们宣告,他们已从参与者变成了旁观者,从有声转向阒然,也从现实回歸至梦境了。
  长久地凝视过后,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一切终将归于寂静——大队徐书记、王队长、安家爸(bǎ)、宁家阿爷、天寿叔……他们已经随一缕青烟销声匿迹于人世了。在我们安身立命的法则里,无法避开的一条准则就是:面对。就像我面对庙钟上铸了名字的人的那一刻起,也就开始面对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随时成为一粒尘土归于无形一样,就像我面对一束火焰时,也就开始面对它化成一缕青烟飘散于寂寥深邃的时空一样。


  作者简介:朱立新,青海贵德县人,在《金融时报》《青海日报》《上海青年报》《文学港》《散文选刊》《中国金融文学》《青海湖》《春风》等报刊发表散文百余篇,多篇作品曾获得国家级及省内外奖励。部分作品被收录至《青海文学五十年(散文卷)》 《青海美文选》《中国文化:乡土散文选》《江河源文存(散文卷)》等。出版有散文集《大河上的故乡》《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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