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患肺癌但意志顽强的病人，奔
　　波千里赴省城做化疗，出院后未进家门人
　　已病危，最终没有死于癌症，却死于免疫力
　　低下引起的感染。到底该不该出院？围绕
　　着两家医院截然不同的血常规化验结果，
　　死者家属疑虑重重……
　　获准出院，患者竟突然病危
　　2013年1月19日上午8时，54岁的卢
　　颖被丈夫林奇搀下了列车。身患晚期肺癌
　　的她刚刚在省城哈尔滨进行完第三个周期
　　的化疗，尽管林奇把自己的羽绒服套在妻
　　子的羽绒服外面，凛冽的晨风中卢颖还是
　　打了个寒战：“林奇，我难受得厉害，喘不上
　　气儿。”
　　林奇急忙背起了妻子。昨晚在火车站
　　上车时她状态还挺好的，躺在卧铺上一直
　　在睡，没想到刚下车就不行了，到底是病
　　人，经不起折腾。
　　可这么一背，卢颖的胸口压在丈夫背
　　上，更加憋得难受，林奇只好把她放下来，
　　见妻子口唇青紫，林奇又急又怕，急忙给等
　　在出站口的儿子林伟打电话，让他进站帮
　　忙。
　　林伟看见妈妈瘫在爸爸怀里，急了：
　　“半个月前不是自己走上火车的吗？这咋
　　还越治越厉害了？”
　　卢颖虚弱地一笑，安慰儿子：“没事儿，
　　化疗药伤身体，养一养就好了。”
　　父子俩将卢颖抬进轿车，林奇一摸妻
　　子的额头，感觉直烫手，连忙让儿子调头去
　　市医院。
　　林伟埋怨：“上次化疗还在哈尔滨住了
　　一个月的院呢，这次出院太早了。”
　　林奇解释：“上次化疗后白细胞降低，
　　用升白药治疗恢复正常了才出院。这次没
　　啥异常，化疗一结束就回来了，你妈在外面
　　总上火，早点回家更利于调养。”
　　卢颖在急诊室一测体温，居然烧到
　　41.2度，医生立即开了住院单，直接把她送
　　到了呼吸内科的重症监护室。经过全面检
　　查，主治医生告知：“病人肺感染引发了急
　　性左心衰，病情危重，很可能抢救不过来。”
　　犹如当头一棒打下来，林奇蒙了：“怎
　　么可能？昨天出院时还好好的。”
　　“血常规化验，她的白细胞数值是零。
　　这种情况下极易发生感染的，她本身就是
　　癌症患者，病情发展迅速也不奇怪，你说她
　　在车上一直睡着，其实是高烧引起的嗜
　　睡。”医生解释说。
　　“不对！”林奇说，昨天早晨才化验的血
　　常规，白细胞明明是3000多，医生说略低于
　　正常问题不大，才让我们出院的！
　　医生半信半疑，又重新为卢颖做了一
　　次血常规检查，数值变化不大，依然接近
　　零。林伟又把剩余的血标本送到另外一家
　　医院化验，结果仍是零。
　　林奇仔细回忆，这次赴省城进行化疗，
　　入院后妻子做过全面检查，血常规白细胞
　　数值是4900，正常值是4000到10000，属
　　于正常范围。1月10日开始化疗，14日复
　　查了一次血常规，白细胞数值是3300。17
　　日化疗结束，卢颖便急着要出院，林奇找到
　　负责的李虹副主任医师商量，李虹建议复
　　查血常规后再说，18日早晨，护士采集了血
　　标本。上午查房之后，卢颖不停地催林奇
　　去询问化验结果，她觉得接下两天是周六
　　周日，耗在医院没太大意义，不如晚上就乘
　　火车回家。林奇去找李虹，李虹说虽然上
　　午做化验，但要等到下午3点之后检验科才
　　会把报告单送到医生办公室。林奇央求
　　道：“您看看能不能帮忙问一下化验结果？
　　等到下午，我怕买不到晚上的卧铺票。”李
　　虹点头答应了。
　　上午10点，李虹来到病房告诉林奇：
　　“我打电话问了检验科，卢颖血常规基本正
　　常，白细胞稍低，是3300，最好是观察两天
　　再出院，你们要实在着急，现在走也可以。”
　　林奇本想再待两天，可卢颖坚持要
　　走。李虹说：“那就出院吧，但是病历一时
　　处理不完，出院手续得下周才能办。”
　　上火车前，林奇把住院押金收据等交
　　给了前来送行的侄女林倩，林倩在黑大读
　　大三，可以抽空去医院办手续。
　　上车时卢颖只是有点轻微的咳嗽，吃
　　了两片止咳药，谁能想到一夜颠簸，下车后
　　就成了这样！
　　林奇流着眼泪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
　　字。出于对大医院的信任，他拨通了李虹
　　的电话，告知卢颖病危，询问应该怎么抢
　　救。李虹万分惊讶：“怎么会这样？昨天还
　　挺正常呀？”
　　得知两家医院化验白细胞数值都近于
　　零，李虹先是难以置信，片刻停顿后她语气
　　就有些慌乱：“我……我当时建议你观察两
　　天再出院的是不是？感冒在正常人来说没
　　事，对她来说……挺危险的，我不让她出
　　院，也是怕……”说来说去，李虹都在强调
　　自己没让卢颖出院，前言不搭后语，根本没 　　回答如何抢救的问题。
　　林奇觉察出了异样，心里咯噔一声：会
　　不会是她那里出错了？
　　痛失亲人，问责医院成“刁民”
　　此时，卢颖依旧高烧不退，林奇父子俩
　　的心悬在了喉咙口，日夜守护在床前，已经
　　顾不上深究。只有林奇的大哥给女儿林倩
　　打了个电话，让她去把病历复印下来。
　　傍晚，林倩打回电话：因为是周六，病
　　案室没人。她去病房找到了李虹，但李医
　　生先是让她在一张病历纸上签了名字，后
　　来却又说复印病历得等到下周二去病案室
　　才成。
　　卢颖已经昏迷，林奇和林伟急得以泪
　　洗面，也没在意这件事。
　　抢救进行了三天三夜，卢颖依旧没有
　　一点起色。21日晚上，她最终因循环呼吸
　　功能衰竭离世。林奇握住妻子已经冰凉的
　　手久久不肯松开，自责得捶胸顿足：“都怪
　　我呀，不该让你这么早出院……”
　　悲痛欲绝的林伟，则气得咬牙切齿：
　　“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替妈妈讨个公
　　道！”他这几天陪护妈妈的间隙缠着医生问
　　长问短，已经明白：妈妈若是在化疗后使用
　　升白药，待白细胞升高到五千左右再出院，
　　就不会这么容易发生感染！虽然白细胞三
　　千多也可以不使用升白药，但林伟怀疑这
　　个化验数值根本就不准确，否则，怎么会在
　　已经停用化疗药物的情况下，白细胞一夜
　　之间能从3300降为零？
　　22日早晨，远在哈尔滨的林倩得知婶
　　娘病逝，急忙请假回家奔丧，上车之前，她
　　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并复印了病历。
　　23日，在亲人朋友的恸哭声中，卢颖被
　　安葬在南山公墓。几天来守着妻子寝食难
　　安的林奇，虚弱得摇摇欲坠，他眼前总晃动
　　着妻子的影子，一会儿看见她倚在沙发上
　　看电视，一会看见她在厨房里炒菜，怎么也
　　不肯相信这个到处留有妻子气息的家里，
　　如今只剩了他和儿子两个人。
　　林伟强忍悲痛，却不知道如何安慰老
　　爸，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翻看病历，期待发现
　　蛛丝马迹。18日妈妈出院那天的血常规检
　　验报告单，白细胞数值的确是3300。但林
　　伟怀疑这是做过手脚的，时隔四天，妈妈一
　　直在用化疗药，怎么可能数值一点没有改
　　变？
　　然而面对林家父子，李虹却是一脸无
　　辜：“我看她回家心切，才特意帮你们提前
　　询问化验结果，没想到你还怀疑我伪造化
　　验单。”
　　林奇无言以对，父子俩只好找到医务
　　科，拿出14日、18日的化验单和家乡两个
　　医院19号的三份化验单，要求医院给个说
　　法。医务科的陈主任说他们要调查之后再
　　做答复。
　　三天之后，林家父子一直没等到陈主
　　任的电话，便再去医务科问询，陈主任不
　　在，其他工作人员说他出差了，要他们等主
　　任回来再来。父子俩退出来，站在走廊上
　　小声商量该怎么办，没关门的办公室里却
　　传来议论声：“现在的人啊，沾边就赖，明明
　　得的是癌症，死了还来找医院的毛病！”“是
　　啊，现在的医院真是没法干了，怎么刁民越
　　来越多啊？”
　　林伟肺都要气炸了，冲进去大声喝道：
　　“谁是刁民？你没见过癌症患者活了十年
　　二十年的？你妈若是得癌症后在不该死的
　　时候死了，你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啊？”
　　被骂的人却不示弱：“那我就替我们主
　　任告诉你，你妈的死，医院没有责任，你有
　　证据说医院有责任，你就去法院告啊！少
　　来这里无理取闹！”
　　林伟冲过去却被人拉开了。林奇见院
　　方摆明了一副不负责任的态度，三番五次
　　地推诿，便拽着儿子离开了。冷静之后，父
　　子俩决定：不再去医院浪费时间，干脆找个
　　代理律师咨询一下，若真能找出医院的毛
　　病，就去法院起诉。
　　对簿公堂：误读化验值害人命
　　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接待员介绍了一
　　位专打医疗官司的王律师，听完父子俩的
　　陈述，又翻阅过病历复印件，王律师很快指
　　出医院方的过错：口头报告的化验结果不
　　能作为出院依据，出院医嘱写于1月19日
　　上午11：00，血常规检验报告单签发时间却
　　是下午2：00，说明医生违反诊疗常规，未等
　　化验结果便下达出院医嘱；以两家医院19
　　日的化验结果及卢颖的临床症状看，18日
　　的化验结果应该是错误的，但毕竟没有证
　　据，法院不会凭推论定案。王律师认为林
　　奇打给李虹那个询问抢救办法的电话等于
　　是“打草惊蛇”，给了医院掩盖过失的时间，
　　而林倩19日下午赶到医院，应该要求立即
　　封存病历作为将来解决医疗纠纷的证据，
　　而不是复印，医院可以以正当理由延迟复
　　印时间，却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封存病历，
　　林倩还应该要求重新化验，三甲医院对发 　　出报告的常规血液标本会保留1—2天，以
　　备复查。
　　因不懂医疗法规错失取证机会，林家
　　父子懊恼万分。接下来的春节，万家团聚
　　的喜庆气氛里，两人郁郁寡欢，回想以往一
　　家三口其乐融融欢度节日的场景，林伟更
　　坚定了为妈妈讨公道的念头：“就算仅凭出
　　院医嘱和化验报告时间上的差池打不赢官
　　司，我也要给医院一个教训：不可以马虎大
　　意，草菅人命！”
　　可因突发的工作调动耽搁了时间，6月
　　28日，林伟才得以再赴省城，委托王律师代
　　理，向法院起诉，要求医院承担让免疫力低
　　下的病人过早出院导致感染死亡的责任。
　　8月14日，林伟收到了医院的答辩状
　　副本。医院辩称：患者出院并非依据化验
　　结果和临床症状，而是卢颖本人强烈要求
　　出院，当时李虹副主任医师明确指出患者
　　还应该继续住院观察，但遭家属拒绝，要求
　　出院并保证后果自负，有患者侄女林倩的
　　签字为证。
　　林伟向堂妹质询，林倩简直要气炸了
　　肺：“我是在一张病历纸上签过字，并按要
　　求写明了与患者的关系，但李医生说那是
　　复印病历所需的手续，谁知道签完字了又
　　说还得等病案室上班再复印。这不明明是
　　设了圈套骗人吗？”
　　王律师却信心十足：“医生在有过错而
　　被患者家属问责的情况下，都会惊慌失措
　　同时竭力掩盖事实，有时候，他们欲盖弥彰
　　的做法恰恰提供了医院存在过错的证据。”
　　9月5日，法院开庭审理此案，被告席
　　上坐着的是医务科陈主任和代理律师，李
　　虹没有出庭。法庭调查阶段，王律师补充
　　了新的证据，一份是与卢颖同病房患者的
　　书面证明材料，证实18日当日上午李虹医
　　生在告知血常规化验结果时，说了“你们要
　　实在着急，现在出院也可以”的话，同时有
　　林倩的老师、同学出庭作证，证实她18日
　　一天都在学校上课，不可能出现在医院里。
　　对此，被告代理律师与陈主任商议后，
　　没有提出异议。
　　当审判长分别征询原、被告是否愿意
　　在合议庭的主持下进行调解时，陈主任表
　　示同意调解，林伟却有些犹豫，打电话征询
　　父亲的意见，林奇说：“李医生已经给我打
　　过电话承认错误了，如果医院有诚意，能做
　　些赔偿，就撤诉吧，人死不能复生，毕竟你
　　妈妈得病住院后一直是她给治疗的，她对
　　你妈照顾得挺周到，不然也不能帮忙提前
　　询问化验结果……咳，原谅她吧。”
　　原来，强烈的内疚和自责促使李虹说
　　出了事实真相：卢颖出院那天，李虹好心帮
　　忙提前打电话询问检验结果，检验师曹丽
　　在电脑中输入卢颖的名字，查询出来的是
　　四天前的报告单，匆忙中没有核对日期，就
　　将数值报告给了李虹，当日化验报告单送
　　到办公室时，李虹也没再核对。直到林奇
　　打电话询问如何抢救，震惊之下，细看化验
　　单，她才发觉已铸成大错，生气地打电话指
　　责曹丽误报检验数值，曹丽吓坏了，再三恳
　　求她不要将事情说出去，并赶到医院伪造
　　了一份化验单交给她，求她换掉那份真实
　　的检验报告，李虹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违规
　　提前询问结果才给曹丽添了乱子，就同意
　　了。恰在这时林倩来复印病历，李虹意识
　　到患方这是要保留证据准备问责，心慌意
　　乱中让林倩签下了名字，以证实卢颖是自
　　动要求出院。
　　李虹承认错误后，她和曹丽受到了医
　　院的严厉处分，被吊销执业资格停职反
　　省。医院赔付林家父子35万元人民币作
　　为补偿，其中的7万元由李虹和曹丽个人
　　承担。
　　拿到赔付款，林伟流着泪在母亲的墓
　　碑前烧掉了调解协议书。再多的钱也换不
　　回母亲的生命，这一场官司，是他和父亲生
　　命中永久的伤痛。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