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海儿的手表:《微物之神》的时间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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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 在小说《微物之神》中,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采用各种独特的叙事手段,使时间退化成了故事的背景,情节发展在时间的断裂中被淡化和解构,于是故事背后真实而残酷的印度社会越发突显,同时给人带来文字本身的诗化享受。
  关键词 《微物之神》 叙事 时间碎片
  小说《微物之神》(The God of Small Things)是印度女作家苏珊娜·阿兰达蒂·洛伊(Suzanna Arundhati Roy,1961——)的代表作,这部作品也使她成为第一位获得英国文学最高奖项——布克奖的印度女性。小说以其独特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段种姓制度下的爱情悲剧。高种姓女子阿慕与贱民维鲁纱的相爱被看成是对禁忌的触碰,最后维鲁纱被警察毒打致死,阿慕客死他乡,她的一双儿女在当年的灾难中受到巨大伤害,带着无法抹平的创痛,艰难地生活。
  一
  这个故事虽然是对主仆恋爱模式的演绎,但不同于一般小说的是,故事情节是呈碎片状展现的,并非由叙述者娓娓道来,因而需要读者在阅读和记忆中一点一点拼凑出来。曾经在叙事传统中占据重要地位的“时间”此时已然退化成了故事的背景和无足轻重的叙事要素。
  在传统的叙事观念中,时间是叙事的动力因素之一。H.波特·阿博特在《剑桥叙事导论》中将时间作为叙事的主要特质进行了集中讨论。他认为:“叙事是我们人类把对时间的理解组织起来的原则方法”,他还以格言式的语言总结说:“叙事给我们的是可以称为赋形于时间的东西。”[1]但是,随着西方现代性的展开,“19世纪着魔的是时间,20世纪着魔的则是空间。”[2]时间和空间的传统地位被打破了,投射到文学作品中,带来了叙事手段和效果的一系列现代性变革。
  阿兰达蒂·洛伊运用各种解构时间的方式,使整个故事呈现出回环往复的梦幻般效果。在小说中,主人公瑞海儿有一只玩具手表:
  瑞海儿的玩具手表上的时间是画上去的。一点五十分。她的野心之一,就是拥有一个可以随意改变时间的手表(根据她的说法,那就是起初时间所具有的作用)。[3]
  在瑞海儿看来,时间的本质具有随意改变性。这不仅是对于掌控世界和故事进展的野心,也使得连续不断的时间消解了自身的差别,从而抽象为一个混沌的整体。这只玩具手表以及上面显示的“一点五十分”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不断出现,用短促而又冰冷的短句使之成为种姓制度根深蒂固难以祓除的象征,成为悲剧重复在人们心中造成创痛的象征,更成为印度历史发展停滞的象征——The time was ten to two。[4]
  《微物之神》整部小说没有固定的视角,随着叙述者意识的流动,作者可以将目光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可以由任何人开始回忆和思考。可以说这部小说是没有主角的,因此我们得以进入任何人的思想中从他们的角度审视悲剧的发生,或用各自的目光看待阿耶门连周围的事物。第一章《天堂果菜腌制厂》一开始,从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铺展开阿耶门连阴沉多雨的天气、植物肆意丛生,使“界限变模糊了”[5],随即转入瑞海儿的视角,整个故事从瑞海儿离家23年后的返回开始讲述:有双胞胎琐屑的回忆,包括他们如何在公车上出生,并略带幽默地遗憾未在公车上出生使他们失去了终生免费搭乘公车的权力,还有苏菲的葬礼,瑞海儿失败的婚姻等等。所有的叙述似乎让人感到杂乱且无迹可寻,但未加任何喘息,视角又切换到了宝宝克加玛,“她是倒着活回去的”[6],宝宝克加玛经历了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随着时光的流逝,她变得肥胖、世俗,爱看卫星电视节目,曾经的个性和对爱情的大胆追求都被岁月磨平。视角的切换自然且稀松平常,但着墨浓淡相间,使得故事的发展不按照传统的倒叙或顺叙进行,时间就在人物的视角转换间被解构了。故事随时可能被打断,也可能被任何一个人接下去继续讲述,在这之中起重要作用的是人物的回忆。但凡能想到的哪怕是琐屑的细枝末节都能出现在文本当中,因此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追求情节已经失去了意义。
  此外,小说勾连人物回忆常常采用蒙太奇(Montage)的手法。蒙太奇本是建筑用语,在法语原文中意为“剪接”,后来被广泛运用于电影等艺术领域。洛伊学建筑出身,她对于该手法的把握是熟练的。小说中由政府没有给双胞胎免费搭乘公车的权力,连接到政府不曾负担苏菲默尔的葬礼费用;由一名下层帕拉凡——维鲁沙的背部“一枚不够幸运的幸运之叶”[7],切换到维鲁沙的成长过程以及他操纵机器时的天赋禀异,还隐约揭开了悲剧产生的原因,让高种姓女子与低种姓男子的爱情还未展开,就注定是个悲剧,“当‘不可接触的舌头接触着她的最隐秘的部位’,它打破的不仅是可接触与不可接触之间的界限,而且是整个印度社会的组织结构和心理结构。”[8]等,各种画面通过相似意象或者同一人物得以随意切换,时间真的成为了瑞海儿那只画上去的手表,可以随意改变,也可保持不变。
  这部小说另一个瓦解时间的重要方法是互文手法的运用。就该手法本身而言,“互文性没有时间可言;互文性排列文学的过去不是参照一段历史的顺序,而是参照一段记忆的顺序。这种记忆的激发基本对应了接受美学所探讨的‘天际相合’(fusion des horizons)”[9]洛伊在文本中多次采用互文手法,双胞胎的舅舅恰克喜欢引经据典,在与母亲告别,驾车前往科钦机场接他的前妻和女儿时,他曾突然朗诵起《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一段:“最后,盖茨比安然无恙,那就是令盖茨比烦恼的东西,那就是浮在他的梦后面的肮脏的灰尘,它们暂时封闭我对于无果的忧愁,和人类短暂的得意所产生的兴趣”[10],此处的引用已经失去了文字本身的内涵,作为对恰克留洋后自以为是的讽刺;双胞胎心中的历史是河对岸荒废橡胶园中间的屋子,“卡里赛普——‘黑萨伊’——的房子。‘黑萨伊’是一位‘本土化’的英国人,说马拉亚拉母语,穿芒杜,是阿耶门连的库尔兹,而阿耶门连就是他个人的‘黑暗之心’。”[11]在这里,洛伊利用读者对波兰籍作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说《黑暗之心》的了解,采用嫁接的方式,构建了属于阿耶门连的“黑暗之心”,打破了当时的叙述状态,使阅读与思考产生暂时的错位,进而打破了故事叙述的时间和节奏;还有在卡沙卡里舞中表现出的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The Mahabharate)里的故事;双胞胎和母亲、恰克、宝宝克加玛一同去看的美国电影《音乐之声》……这些异于虚构文本的现实因素被洛伊大量运用于小说当中,形成了小说叙事层面与故事层面的分离与交错,不断打乱故事的发展时间,让时间碎片化,同时更让时间所代表的历史的分崩离析。这种碎裂象征着历史的凝固不变,人们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间和任何地点进行窥探。   二
  被《微物之神》作者刻意淡化了的“时间”成了任人摆布的玩偶,它可以随意停止:“时间停滞在红色的楼梯上。艾斯沙停下来,宝宝克加玛停下来。”[12]也可以瞬间更迭:“从那时起,艾斯沙和瑞海儿便没有再见面了。现在,二十三年后,他们的父亲又将艾斯沙送回来了。”[13]也可能突然间变得重要:“的确,事情可以在一日之内改变。”[14]
  这样一来,历史中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在时间的重复中被无限放大,儿童时代所遭受的创伤性记忆在时间碎片的反复咀嚼中一次次被加重,有多少次回忆,就会有多少倍的伤痛。例如双胞胎中的哥哥艾斯沙被迫握住戏院里卖橘子汽水和柠檬汽水的男人的阴茎,他知道这是不好的事,也因此害怕被母亲阿慕知道以后,自己分得的为数不多的爱会更少一些。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为那场经历而恐惧,活在丑恶和污秽事物的阴影下无法走出来。而当维鲁纱与阿慕的恋情被种姓制的捍卫者们发现以后,阿慕的婶婶宝宝克加玛为了维护大家族的尊贵和面子,对警察撒谎说是维鲁纱企图强暴阿慕,并威胁艾斯沙做证人。为了“解救阿慕”让她免于坐牢(宝宝克加玛用来恐吓艾斯沙的说辞),艾斯沙作了证,“童年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沉默溜进来,像一道闪电。有人关掉灯,维鲁纱消失了。”[15]从此以后,艾斯沙沉默了,世界和人们也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对维鲁纱的伤害远远大于警察所施加的暴力,可以说是他杀死了像父亲一样对他好的维鲁纱,艾斯沙无法原谅自己。淡化了的时间只是表象的形式,其带来的效果是沉重的,大神一般的种姓制的下,小人物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无法决定自己的话语,只能带着永远的疼痛卑微地活下去。
  双胞胎的表姐苏菲默尔的死也是时间碎片中被反复提及的,在小说一开始,就通过瑞海儿回忆苏菲默尔的葬礼,一下子把死亡呈现在读者面前,形成对死因探究的巨大悬念。文中把那场一日之内改变一切的事故形容为“恐怖”,以“恐怖”作为小说的叙事坐标,不断提及,渐渐接近,最后揭示历史的真相。在此,死亡被结构了,与时间一道退化成面目模糊的历史因素,而死亡的原因却被建构起来,苏菲默尔是阿慕的哥哥恰克与一位英国女人所生的女儿,混血身份的她一面被以玛玛奇为代表的大家庭所呵护,一面被双胞胎排斥,生理上的混合与现实中的混合形成了巧妙的一致性。苏菲默尔找不到她真正的身份,带着杂交的迷惘和对身份认同的难题,她被象征历史的米那夏尔河所吞噬。
  然而,时间在带来对沉重历史进行审视和思考的同时,还不忘给人们带去一丝希望。故事在意识的流淌中,在以空间位置为驱动的作用下展开,先叙述了双胞胎瑞海儿和艾斯沙因为当年的那场“恐怖”受到伤害,瑞海儿失去了灵魂,在生活中找不到意义和激情,让她的丈夫对她产生无法忍受的失望。“当他们做爱时,她的眼睛冒犯了他。”[16]后来,瑞海儿与丈夫离婚后回到家乡;而艾斯沙再也不会说话了,沉默使他隐身于世界当中。接着,小说叙述了身份混乱的苏菲默尔之死,维鲁纱被警察毒打身亡。种姓制和父权制下的弱势群体在历史中似乎微不足道,但是阿兰达蒂·洛伊用她独特的时间处理方式给我们在绝望中感到一丝光亮。小说的最后一章《生存的代价》叙说了阿慕与维鲁纱穿过河流在岸边野合的场景,结尾处,当阿慕离开维鲁纱准备返回时:
  她吻他闭起的眼睛,然后站起来。背靠着山竹果树的维鲁纱看着她走开。
  她的头上有一朵干燥的玫瑰。
  她转过头来,再说一次:“那利”
  明天。[17]
  “那利”是马拉亚拉母语,意指明天。小说以明天结尾,明天可能是灾难,也可能是死亡,但还有明天,那对相爱的恋人依旧对明天充满希望。也许种姓制度等等一切幽暗的不合理还会存在,没人知道还要有多久印度才会迎来真正的变革;也许历史会将他们遗忘,历史的强大作用力会将弱小的微物之神们全部摧毁,但还是明天依然存在。明天里的人们和人们拥有的明天依然会对历史和现实作出无法预测的撼动。
  这种对时间的处理方式所带来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叙述不再受时间动力的驱使,故事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带上充分的自足与自觉,变得随性自然而充满诗意;再加上洛伊充满变幻的灵动的语言,长短句的交错,形成了回环往复的音乐般的美感。
  正如约翰·奥普戴克在《纽约客》上的评论所说:“讨论情节对她将是一种冒犯。”解构时间带来了情节的淡化,整部作品笼罩在淡淡的忧伤与朦胧的美感中,无论从何处翻起,都可以开始阅读,这或许也还原了阅读的本来面目吧。
  参考文献:
  [1][美]James Phelan, Peter J. Rabinowitz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 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张德明:西方文学与现代性的展开.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105.米歇尔·福柯:《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见包亚明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18.
  [3][5][6][7][10]-[17][印]阿兰达蒂·洛伊:微物之神.吴美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Arundhati Roy,The God of Small Things, London:Fouth Estate, 2009.
  [8]石海军:后殖民:印英文学之间.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9][法]蒂费那·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 邵炜译.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
  基金项目:
  本文系苏州大学莙政基金管理办公室资助项目。
  (指导老师:吴雨平)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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