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的另一端

来源 :少年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angzi_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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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一群长着翅膀的妖怪从城市上空浩浩荡荡地飞过。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再不赶快穿过迷宫,那座最后的城市就会沦为废墟。叫乌达的男孩拼命地划着船,他必须全力以赴。
  小船上的灯盏摇摇晃晃,随着船身微弱的起伏“咯吱”作响。进入迷宫的时候,小乌达屏息敛气地凝望着前方的黑暗。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恭候多时。黑暗中时不时有绿光流窜,它们像幽幽的鬼火一般忽然划过远处的暗幕,然后迅速黯淡下去,转瞬即逝。
  紧接着,耳畔传来诡异的响声。一开始十分轻微,渐渐地,那些声音变得密集起来。等到看清周遭的环境时,小乌达不禁吃了一惊。
  眼前是越发宽阔的河道,两侧是深邃而茂密的树林。在河畔与森林之间,飞舞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这么着,原本如巨炭般黑乎乎的河面上,现在开始映出星星點點的光。部分萤火虫打着转儿,飞向了小乌达的小船。小乌达静静地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萤火虫轻盈地飞过他的眼睛,滑过他的鼻尖,然后消失在了河道的另一端。
  像是一条在空气中飞逝而过的光带,萤火虫的队伍渐渐离去。直到那些声音变得很小的时候,小乌达才重新睁开眼睛,遥望着不远处的草丛。当你并不了解一种生物的时候,妈妈曾经告诉过他,就不要与它们进行目光的交流。那样是不妥当的,甚至还有危险。小乌达记住了妈妈的话,因此没有惊动那些陌生的萤火虫。
  现在,小乌达和他的小船继续向前划行。进入河道意味着已经进入迷宫。小乌达心里清楚得很,只要稍有疏忽,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之前已有不少人遭遇了这样的命运。他们——那些人,全都信誓旦旦地扬言,自己有本事说服森林,令它终止这一切可怕的举动,停止向人类发动残忍的毁灭性进攻。
  然而想要抵达森林之心,就必须穿过迷宫。而凡是进入迷宫的人,全都有去无回。
  于是,这次他们选中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小乌达。事实上小乌达自己也是很愿意为大家做點什么的,所以他愣是不顾妈妈的反对,在众目睽睽之下奔向码头,也不顾其他孩子的劝阻,毅然推开了自己的小木船,然后跳了上去,身上只带了一把小刀。
  所有小伙伴们都央求他不要做傻事,妈妈的呼唤声也在身后不绝于耳。他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令他心里很不好受,犹如许许多多的纸片击打在刚要起飞的风筝上,一开始就注定了某种不安。但眼下一切都已经晚了,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经进入了迷宫。
  可我并不后悔,小乌达心想,如果此行有可能将人类从森林的手中解救出来,那么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虽然那些大人都失败了,至少我还可以试试。爸爸已经不在了,如果我能让妈妈和好伙伴们继续活下去,为什么不做一番努力呢?只要有那样的可能性,就绝对不可以放弃。
  而他最最担心的还是妈妈。眼下,妈妈正一个人留在那座最后的城市里,随时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危险和其他难民的袭击。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长着翅膀的妖怪出现在城市上空,那么离最后的毁灭性总攻也就已经不远了——之前所有的城市都上演过这样的悲剧。一想到这个,小乌达的心中就会涌起一阵阵的悲伤。
  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我的消息呢,他转而又想,我必须勇敢一點。
  但他的脑海中终于还是闪过了那些可怕的画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森林开始对人类发动了残忍的进攻。不用说,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作所为早已触怒了森林,但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宁静安详的森林,竟会突然变成如此疯狂的侵袭者。城市接二连三地被巨大的藤蔓捣毁,所有防线在转眼之间溃败崩解,人类节节败退,遮天蔽日的庞大枝叶将人类笼罩在令人触目惊心的力量之下。
  在森林面前,人类的顽抗显得那么幼稚。森林的力量无处不在,轮番上演的各种袭击简直无孔不入,人类根本无力抵挡。有些来自森林的妖怪,甚至可以改变自己的形体,从室内的水龙头里钻出。它们里应外合,轻而易举地将人类军队击溃。那些曾经令人类沾沾自喜的武器,在森林面前全然成了毫无杀伤力的玩具。人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
  很快,振振的反击声变成了凄惨的求饶声。再接着,所有军队纷纷偃旗息鼓,军士们坐以待毙,平民们陷入混乱。整个世界一半已经变成废墟,另一半还在苟延残喘。对于那些求饶声,森林完全充耳不闻。也许它早已厌倦了人类的谎言。于是城市逐一被吞噬,大地重新化作一片片绿茵,脆弱的人类生命被残忍地消灭。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座城市,末日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小乌达难过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就是被埋在了大楼的废墟下,再也回不来了。森林的触手摧毁了那座大楼,也杀死了许多无辜的生命。那些异化成妖怪的森林使徒不断涌入人类的生存场所,掠走仅存的生存物资,把大家逼上绝路,引诱人类发生内讧,以至于自相残杀,加速他们的灭亡。难道这就是森林的报复吗?小乌达在心里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呢?他擦了擦眼泪,继而重新凝视前方。那里,仿佛有答案正等待着他。
  我会阻止这一切——刚才的那些画面令他的信念重新坚定了起来。一定要把大家从森林手中救出来,他心想。
  于是他重新拿起小木桨,准备开始划船。
  也就在这个时候,哪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什么声音?他立即警惕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起来。
  有一些轻微的冒泡声,像是从后面传来的。
  他回过头,朝身后的河道望去。水面看上去十分平静,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该不会是水下隐藏着什么东西吧?他想。心里有點发怵。
  从出发的时候起,他就一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不,也许是进入迷宫之后才开始有这种感觉的……他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之前进入迷宫的那些人,该不会在河道里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吧?那黑乎乎的水面之下,会不会突然窜出一只巨大的触手,猛地掀翻小船,将人拖入水底?
  是啊,那是很有可能的……他越想越害怕,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森林会不知道有人进入迷宫么?森林一定对人类卑劣的伎俩了然于心——简直太了解了。既然它知道有人企图闯入森林,那么它为什么不在河道上阻止他呢?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森林的触手无处不在。
  想到这里,小乌达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小木桨,仿佛一旦有什么东西对他进行突然袭击,他就可以以此自卫。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出发前应该做一些准备工作的,比如在身上涂满树浆,这样可以掩盖身上的气息,森林就很难发现得了他。可是他离开的时候太过匆忙,几乎是逃出来的。为了不被妈妈和小伙伴们拖回去,他什么准备也没做就只身一人闯入了这个水上迷宫。   大家等着我吧,等着我的好消息——他心里只有这样一个信念。
  这时,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人类的孩子,你害怕了?”
  小乌达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那是谁?谁在说话?
  “是谁?”他试着喊了一声,但由于恐惧,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
  没有任何回答。
  也许是错觉吧……他心想。于是他重新划起船来。但是,他的手再次僵住了。这次不是因为什么怪声音,而是……他的余光瞥见河道两侧似乎又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抵达了迷宫的最深处。而那些东西正是这时冒出来的。
  那些东西银光闪闪的,但是一點也不刺眼,莫如说是颇为温和的光芒。它们正慢吞吞地在草丛间挪动着。小乌达咽了口口水,然后缓缓地侧过脸,朝一旁望去。只见岸边满是推着手推车的半透明人。连草丛也被他们染成了银白色。
  在柔和的光芒中,草丛仿佛幻化成了银白色的微型宫殿,犹如低矮的小山脉一般朝河畔的两端延绵开去。小乌达注意到,那些半透明人居然无一例外地没有脸庞,有的只是与人类相仿的、银白色的躯体和轮廓,而他们的身高起码有普通人类的两倍。眼下,他们正弯着腰,驼着背,默不作声地推着各自的小推车,车子里装载着各种受了伤的动物。
  不知为什么,小乌达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些受伤的动物,正是对森林历来忠心耿耿,依赖它得以生存的生灵们。它们甘愿被森林之心异化成妖怪的战士,加入这场残酷的战争,或者说是毁灭性的侵略、报复和屠杀。它们在与人类的作战中负了伤,现在被运送了回来。
  一旦明白了这个,小乌达反倒松了口气。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些半透明人的身份了——他们是森林之心麾下的生命工匠。在小乌达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他讲过关于生命工匠的故事。那虽然只是一个流传已久的传说,但小乌达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当他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他就立刻明白了,就像是在现实中找到了与神话相对应的、实实在在的印记。这些半透明的生命工匠,正在将受伤的动物运往森林之心进行治疗。
  换而言之,只要跟着他们,就可以找到森林之心。
  于是他悄悄地让小船靠了岸,然后混入了半透明人的队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办到的,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踩着飞快的小碎步,悄悄地潜入了他们的队伍。他当然害怕被发现,但奇怪的是,那些浑身泛着银光的森林工匠们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加入。他们中的少数人已经留意到了他的存在,但他们只是偶尔默不作声地回过头来,用没有眼睛的脑袋木讷地朝他望了望,然后继续自己的运送工作。
  就这样,小乌达跟着他们一直走,一直走,不知穿过多少奇异的树林,越过多少梦幻般的木桥,踏过多少云絮般轻柔的草地。其间,那些半透明人时不时会缓缓地回过头来瞥上一眼。小乌达搞不清他们究竟在看什么。有时候,他们似乎是在确认他是否仍然跟着他们(不知是希望他离开,还是希望他继续跟随);有时候,他们似乎忧心忡忡地朝他身后望去,仿佛注意到那儿还跟着别的什么人,并为之感到不安。但小乌达的身后除了银光闪闪的其他半透明人队伍,以及装载着受伤的动物的手推车,什么人都没有。
  银光像雾气一般缭绕,整支半透明人运送队伍在深邃的森林中缓缓地移动着。
  老实说,此时的小乌达已经觉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来时的路。他只是闷头随着这些生命工匠一直跋涉,一直穿梭着。他穿过了太多奇异的树林、寂寞的小石桥,以及彩虹般拱起的巨桥。有时候,森林里的花朵高耸着,巨大得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小乌达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朵。这里的一切都与人类对森林的往日印象有所不同。
  说不定这是一个圈套,他想,之前闯入迷宫的人都是这样跟着半透明人不断行走,永无休止地寻觅着什么。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体貌特征渐渐消失退去,最终沦为了他们中的一员,成为森林的搬运工。
  正想着,小乌达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人类的孩子,你为什么执意前往?”
  小乌达顿住了脚步,身边的半透明人也都跟着停了下来。他们似乎也在冥冥之中接受到了什么讯息,开始歪着脑袋打量起他来,像是期待着小乌达的反应。
  那不是幻觉,这回小乌达听得一清二楚。的确有那么一个声音。他踮起脚,朝前方望去。这时他才注意到,就在不远的前方,半透明人拥成一群,似乎正围着什么东西窃窃私语着。手推车被搁置在一边,那些受伤的小动物们纷纷探出脑袋,一会儿看看半透明人群的中心,一会儿又朝小乌达这边看看。再远处,是一道彩色的瀑布。
  那儿一定有什么。直觉告诉小乌达,那个声音就来自前方。声音的主人已经观察他很久了——他的心里有一种预感。于是他索性加快脚步,朝那群围在一起的半透明人大步流星地走去。他不断从半透明人身旁经过,像是穿过了一道道高大的银白色纱幕,一种不安的气息在四周晕染开来。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直到来到了半透明人群面前。
  那些生命工匠们似乎突然意识到了小乌达的出现。他们纷纷惊讶地回过头来,有點不知所措地面对着他。他们一如既往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这个时候,小乌达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过来吧,人类的孩子。你已经抵达了迷宫的另一端。”
  迷宫的另一端?小乌达将信将疑地再次迈开脚步。这时,那些半透明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似乎是在邀请他继续前往那个声音的所在之处。
  但是前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棵参天蔽日的巨树。
  “你在哪里?”小乌达仰望着树梢,怯生生地问道。
  “我就在你面前。”那个声音回答说。
  现在小乌达听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空灵而又深沉的声音,犹如一个年迈的老者,又像是从宇宙苍穹降临而来的某种世外之声。
  “你……是一棵树吗?”他又问道。
  “树只是一个躯壳。”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我在找森林之心,请问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那个声音沉默良久。小乌达几乎要担心它已经消失了。可它又重新出现:“人类的孩子,你为什么要寻找森林之心呢?”
  “因为我要和它谈谈。”   “谈谈?谈什么呢?”
  小乌达刚要回答,却被那个声音抢白了过去——
  “人类怎么可能与森林之心进行对话呢?”
  那个声音变得有些轻蔑,带着嘲讽的口吻。而就是这种意料之外的口吻,令小乌达的内心深处突然涌上来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他顿了顿,然后壮着胆子,大声说道:
  “你就是森林之心,对吗?”
  没有回答。
  “你就是森林之心!”小乌达继续说道,仿佛已经确信无疑,声音也变得勇敢而沉着起来。“我听过许许多多关于你的故事。”他说,“树只是你的诸多躯壳之一,你是无形的存在,你可以瞬间遁走,又可以无处不在。没有错,你就是森林之心。你骗不了我。”
  依旧没有回答。
  “那么请你告诉我,”见它似乎无话可说,小乌达继续追问道,“森林之心怎么会和一个人类的孩子对话呢?你刚才就在和我对话,不是吗?”
  依旧是沉默。那些半透明人全部一动不动地面向这棵寄居着森林之心的巨树,仿佛正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仿佛就连他们也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远处的瀑布无声地倾洒着天地间的浓墨重彩,整个森林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寂静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树的深处传来一声叹息。
  “说吧,”那个声音终于再度出现,“说出你的目的。”
  如此一来,小乌达倒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他原以为森林之心已经消失了。
  这就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它为什么没有杀掉我呢?他心想。它对人类发动的所有攻击,不就是为了要消灭人类么?可是它现在却要我说出此行的目的?它难道还不清楚我的目的吗?它该不会是在愚弄我吧……
  有那么几秒钟,一连串疑惑在小乌达的脑海中频频闪过。他的嘴巴抿得紧紧的,手指由于紧张不断地摩擦着裤缝,仿佛这些小动作能帮他稳定住紧张的心绪。
  终于,他喊出了口:“我就是想请你停手!”
  话一出口,他立刻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完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犹如拔出了堵塞泉眼的活塞。不等森林之心作出回应,他就继续喊道:“请你停手吧!人类都快被杀光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
  “住口!”树木的深处突然爆发出令小乌达始料未及的阵阵吼声。
  那吼声层层叠叠,无处不在,响彻整个森林。周遭一下子黑了下来,仿佛全世界的光源都被骤然吸走,空气顿时被稀释得令人窒息,周遭的枝丫犹如巫婆干枯的手爪一般剧烈颤抖着。唯有那些半透明人纷纷弯着腰,抱着脑袋,似乎非常害怕地躲避着什么。
  “你怎么可以提出这样无耻的要求!”那个声音继续吼道,狂风开始呼啸,整个森林几乎被吹得倾斜,世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分崩离析。
  “果然!这就是人类!这就是人类贪得无厌的要求!
  “你们先是胡作非为,将一切破坏得惨不忍睹,然后死到临头了,就跑来向我求饶!简直无耻至极!当你们超越底线地杀死其它物种,不计后果地破坏那些无辜的森林时,你们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遭到同样的对待?即便我今天不消灭你们,你们迟早也会被自己的恶劣行径所消灭!
  “为了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免受更多的荼毒,我决定不再给你们时间!一分钟也不会多给!
  “你们——这些卑劣的东西,自作主张地给这个世界的所有生灵分门别类,自作聪明地充当他们的管理者。你们有什么资格?你们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没有铭记在心就自诩为万物之首!你们可笑地告诉小孩这个是益虫,那个是害虫,这个东西必须杀死,那个东西要饲养起来,以便满足自己的食欲!这是多么可笑!你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一切行为皆是为了利益!只要一种生灵危及你们的利益,你们就把它们归为有害的物种,归为敌类,编造出各种莫须有的杀戮性罪名,违背自然的良心去消灭它们,令它们遭到灭顶之灾。
  “虽然你们中的少数人已经意识到了某些错误,但你们的整体仍然是一群无知卑劣之徒!为了利益,你们还可以互相残杀,对同类做出各种惨绝人寰的勾当!你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又自命清高的愚蠢的物种!
  “不过现在,这种愚蠢将会得到制止。你们这些卑劣的东西,这次居然强迫一个小孩来向我求饶,这是多么卑鄙的伎俩!你们也许猜到森林之心还怀有一颗同情的心。但我告诉你们,这不会管用。作出的决定已经无法收回,你们不再有希望了!”
  说到这里,咆哮声终于渐渐弱了下去。一颗狂怒的心似乎已经累了。那突如其来的无声,似乎还裹卷着挥之不去的悲哀。
  最后,它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周遭的黑暗旋即退去,狂风也立刻消失不见。
  小乌达清楚得很,森林之心的最后那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回去吧,我不杀你。
  但是他一直低着头,默默不语。
  半透明人纷纷聚拢过来,在他身边发出奇奇怪怪的声响,像是在劝说他快點回去,趁森林之心没有再次发怒。
  这时小乌达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与此同时,那些半透明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他们的肢体动作显示出了此刻的万分惊讶。他们纷纷朝后退了一步,因为小乌达的脸颊上已经满是泪痕。
  “没有人强迫我来,”他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又把头抬得高了一點,凝视着森林之心。然后,他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小刀,唯一的武器。
  森林之心沉默着。
  那些半透明人纷纷拼命地摆手。他们在规劝他,不要用这种丑恶的人类武器去威胁无所不能的森林之心。千万不要,不要与它作对,不要试图去伤害它!
  但是小乌达还是将小刀高高举起。
  ——他伸出了另一只手,放在了身旁的一块大石头上。
  周遭死一般的静谧,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接着,一种利器扎入肉体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四周的静谧。
  红色的液体沿着石块向下流淌。
  然后是哭声。孩子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哭声。
  小乌达把小刀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然后一边哭,一边对森林之心说道:“求求你了……”
  “真的求求你了……”他说道,“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我来赎罪,我来流血,求求你不要再杀人了。我的爸爸已经被杀死了,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啊!我的妈妈和最好的小伙伴们还害怕地躲在我们最后的城市里,你也要杀死他们吗?他们都是好人啊!”   说到这里,小乌达“呜”的一声大哭起来,但他还是坚持发出声音,努力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真的求求你了!真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啊!我已经没有爸爸了,请你别杀掉妈妈!我的伙伴也不能杀掉啊!我只有他们和我最要好了!你别杀他们,求求你了!”
  说着,他再一次狠狠地用小刀扎向自己的手臂,然后因为剧烈的疼痛哭得更厉害了。
  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我们就要没有家园了,求求你息怒吧!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好吗?我已经惩罚自己了,你满意了吗?我是人类,也许是不好的东西,但是求求你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吗?我们会努力不让那些坏人继续做坏事,我长大了也会努力当一个好人,不变坏,请你相信我,好吗?”
  说着,他又用力刺了自己一刀,但力气已经小了下去,小刀滑到了一边,掉在了地上。于是他一边抽泣着,一边忍着疼痛捡起小刀。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模糊地看着地面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大树下荡秋千,一起在田野间奔跑的画面。他还看到爸爸和妈妈骑着双人脚踏车,带着自己去露营的画面。
  他多么想回到那个时候,而不是看到亲人被杀死,或者在废墟中度过余生。画面中的一切也许不会再有了。森林一定会继续愤怒地反驳:你凭什么替所有人类作保证呢?你有什么能力保证人类不再犯错?用小刀扎自己的手,只流一个人的血,那又有什么用呢?怎么够用来赎罪呢?
  他难过极了。捡起小刀之后,他的目光空洞。于是那只拿着小刀的手开始朝脖子移去。
  “嚓”的一声。
  ——小刀扎入柔软的物体的声音。
  但那并不是小乌达的脖子,而是地上的泥土。
  一条有力的藤蔓不知从哪儿突然飞窜过来,迅速地缠绕住小刀,以及小乌达拿住刀的那只手。然后,小刀被藤蔓夺走,扔到了地面上。
  小乌达倒在了地上,因疼痛而不断地加速呼吸。他感到脑袋晕沉沉的,意识有些模糊,好像就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柔软的藤蔓从四处蔓延而来,在他的全身徐徐缠绕。尤其是那只受了伤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满了泛着银光的藤蔓。
  渐渐的,疼痛感弱了下去,意识也重新清晰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森林之心在说:“你是勇敢的。可你还不了解人类,你还只是个孩子。”
  欠起身的时候,小乌达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片树叶,而那只受了伤的手臂虽然仍然有點流血,却已经比刚才好多了,至少不再那么疼痛。
  “不要再做傻事了,人类的孩子。”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我已经帮你疗了伤,但是时间已经不多,无法使你痊愈。最后总攻的命令早已下达,异化的妖怪们不可能瞬间全数收回。你带着这片叶子,回到你们最后的城市,将叶片牢牢地按在大地上。这样,叶片会给大地留下森林的标记,妖怪们便会停止进攻。这将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一片土地,请你们好好珍惜。”
  小乌达愣愣地听着这一切。怎么,森林改变主意了?它这是打算网开一面吗?太好了!
  他不知究竟是什么让森林改变了主意,但眼下当务之急就是尽快赶回城市,按照森林之心所吩咐的完成任务。
  很快就可以解救大家了,他在心里发出高兴的呼唤,妈妈,我现在就回来救你们!
  “谢谢你!”他用力地发出声音。
  森林之心只是再次发出一声叹息,然后说:“去吧,人类的孩子。珍惜你们最后的机会。”
  言罢,一阵狂风突然席卷而来,将小乌达整个人裹卷开去。风的力度大得惊人,小乌达不得不紧紧闭上眼睛。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河道边。摊开手心,那片森林之心送给他的叶子还在。
  太好了,小乌达露出了微笑。这时的他幸福极了。一想到自己可以马上回到妈妈身边,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助大家逃脱劫难,他就兴奋得不行。
  以后又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了,他又忍不住心想,大家又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了。虽然已经是最后的城市,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人类一定还是有希望的。我们可以重建家园,牢记以前犯过的错误,改头换面,成为全新的人类,与森林、与其他生灵和平共处。那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正想着,身后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那并不是森林之心的声音。
  “喂,那孩子又出现了!”是人类的声音。
  “什么?太好了!我还以为跟丢了呢。”另一个人类的声音。
  “我就说吧,只要我们在这儿等着就行,他一定会回到这儿来的。”
  “没错,这里——河道是回去的必经之路。”
  “嘿嘿嘿……”阴笑声,“你可真聪明。”
  “这么说,那孩子已经去过了迷宫的另一端,已经成功了?”
  “喂喂,别说了!那孩子好像发现我们了。”
  小乌达的确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朝他们走来。
  那两个人类——两个成年男子从草丛中站了出来。只见他们身披熊皮,脸上抹着熊血,身上则涂着树脂。看样子是有备而来的两个大人。奇怪的是,他们脸上的那些熊血似乎被水洗去了不少,已经糊开了。模模糊糊的血迹让他们的嘴脸看上去有點狰狞。但他们的声音倒是挺和善的。
  “孩子,你没事吧?”他们中的一个说,“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这是多么蹩脚的嘘寒问暖。可是小乌达太小了,他只有十一岁,他以为这个人是真的在关心自己的状况。于是他把自己刚才的际遇告诉了他们。
  两个男人“唔”了几声,然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继而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小乌达身上。
  “这是森林之心送给我的叶子。”小乌达摊开了手中的叶片。老实说,这时他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森林之心的许可,还因为遇到了这两个有备而来的大人。毕竟一路上都是孤身一人,多少还是有點害怕,在回去的路上如果能有大人相伴,在这阴冷的河道上感觉就会好很多。
  可是说着说着,他似乎感到气氛似乎有點不大对头了。那两个男子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怪异,表情看上去也越发扭曲了。
  也许是脸上涂了熊血的缘故吧,他心想。
  这时,两个男子再次对视了一眼,像是正在无声地商量着什么。
  小乌达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忽然之间,他想起来了,进入迷宫河道之后,他不是总觉得有人跟着他们吗?刚开始跟上半透明人的队伍时,那些半透明人不是时不时回过头来,朝他后面望去么?   想到这里,小乌达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就是这两个人一直偷偷地跟踪他呀!他们用熊血和树脂的气息掩盖了人类自身的气味。之前之所以会听到那种“扑通”声以及类似冒泡声的声音,正是他们在小船后面潜水时所发出来的。而他们混在半透明人队伍后面,的确也不易被发现,半透明人的银光正好遮蔽了他的视线。只是当他找到森林之心的时候,他们已经掉了队。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河道边,找到了小乌达的小船,然后躲在草丛里,静静守候着他的再次出现。因为他一定会从这儿回去。
  可这两个人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呢?小乌达心想。他刚才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有大人出现一定是一件好事。
  “我们一直跟着你,”两个男子中的一个似乎看出了小乌达的心思,他急忙开始解释,“是为了保护你啊。”
  “是啊是啊,”另一个男子搭腔道,“我们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你不是一个人前来寻找森林之心嘛,毕竟一个小孩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所以我们跟来了。是大家……对,是大家让我们来保护你的!”
  听他们这么说,倒像是真的。“是我妈妈叫你们来的吗?”小乌达又问道。
  两个男子像是纷纷获得了什么灵感似的,不约而同地點头称是。
  “那我们一起回去吧。”小乌达爽朗地说,“现在我们可以从森林手中救出大家啦!”
  果然……两个男子暗自思忖,只要把这片叶子带回去,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大家景仰和膜拜的救世主。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把这样的机会拱手让给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呢?
  于是他们催促道:“快上船吧,孩子,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赶在那些妖怪发动最后的总攻之前回家。放心吧,我们还是像先前一样,在后面保护你。”
  “你们不坐船吗?”
  “不了,这么小的船坐不下三个人。”
  小乌达天真地點了點头,然后紧紧握住了那片叶子,朝自己的小木船走去。而在他身后,两个男子已经拔出了毒箭。
  接着,小乌达的耳畔传来“嗖”的一声,微弱而又短暂。与此同时,背后的肩部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然后,他开始感到天旋地转,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人类啊……”这个时候,他似乎又听到了森林之心的声音,但他还没有明白过来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就闭上了眼睛。
  倒下来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手松开了,森林之心给他的叶子漂在了水面上。他拼足最后一口气,把手伸向那片叶子,想做最后的努力。可是一只粗壮的男子的手臂很快出现在那里,拾走了那片叶子。可怜的孩子,他再也没有力气了。在双目完全闭合之前,他似乎看到了可怕的景象:河道里的水沸腾了起来,巨大的活物从水底升起,扑向了那两个男子。
  接着,他仿佛又看见了泛着银光的半透明人队伍,他们正朝他走来,手里推着空的手推车。他好像还听到了来自森林之心的凄美歌声,听到了越来越多的妖怪倾巢而出的巨大声响。那些声音是他失去知觉之前,听到的最后的轰鸣。无人的河道上所剩下的,唯有那只被遗弃的小木船。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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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今年第三期刊登的《激进的教育》,分析了美国科学精英和激进教育者对于教育方针的争论。文章后半部分流露出对激进主义教育及其“教育文化民主主义”的倡议的同情,并将激进主义教育的艰难处境主要归咎于联邦政府在教育上的文化保守主义。政府政策的确对教育实验造成了限制,但,激进主义教育难以得人心,更深刻的原因是这些批判教育理论的软弱无力,换言之,是左派的无能。  首先我们应该检讨“文化民主”的内涵。在教育
《吹沙集》是萧父先生近三十年来所写讨论哲学与文化问题的论文与序跋的结集。  立足于理性的审视,作者娴熟地运用了“科学—理性”的工具,努力揭示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反映了特定时代人类历史实践的水平,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和内容;他强调“连环可解”,从浩繁的哲学原典中爬疏剔抉,努力揭示哲学范畴从朦胧到清晰、从抽象到具体、从贫乏到丰富的逻辑演进,勾勒出中国哲学发展的“大圆圈”和
近得《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虽然其中的内容,早已由地下浮上地面,但毕竟仍留着那么一股蛮横的“野”气,令人震撼。  过去的时代,一直被认为是精神贫乏的时代。但实际上,人们不但视精神比物质更重要得多,而且的确从中享受到一种至乐,这包括圣徒般虔敬的红卫兵与思想上的叛逆者。有趣的是,两者往往归于一人,而且这种巨大的反差不过前后相距一、两年甚而只有几个月。由此是否可以说精神虚妄呢?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
年过五旬的司女士是一家医院的主任医师。春节过后,她跟老公提出离婚,理由很简单: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在外地找到工作,基本算是“放飞”了,她也尽到对家庭的责任,但夫妻感情淡了,天天待在一起,共同话题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连话都懒得说了。虽然没有第三者,但一起生活的感觉已味同嚼蜡。  关心他们两口子的亲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都一起生活了近30年,即使感觉像左手摸右手,没了激情。多少还有亲情在啊!不是说少年夫妻
郭宏安先生的一篇十四万字的“代译序”和波德莱尔的一百首诗以及马奈、德拉克洛瓦等的插图,构成这部独特的诗集。我喜欢它,是因为它完整而全面地让喜欢波德莱尔的人们在重读他的诗时,了解他的心路和诗国的足迹。    时常,人类因为敬畏生命或是其它的原因而去努力粉饰生存及生存的氛围,并且不息去掩隐生命的痛苦、挣扎、无奈和绝望,于是,世界阳光明媚。当岁月使我们满面皱纹,我们才知道明媚只是瞬间,回忆仅是一种虚幻,
这个命题的原版本来自涂尔干,现实版本则来自中国当代社会的发展状况。即使没有涂尔干,这个问题的提出也是早晚的事情。可能不会提有机团结,但可以是其他有关中国社会在经济、社会、法权分化下如何维系的种种切问。  涂尔干要处理的是劳动分工后现代社会如何维系的问题,而其分工促进社会有机团结的立论是放到同马克思、韦伯对劳动社会分工的阴郁看法相抗衡的位置上的。即使物权法同分工呈正相关,但在涂尔干所处理的大问题面前
《半月谈》曾经登载过一篇题为“假公安为何能得逞”的报道。它讲述的是一个河南流浪汉在一九八九年自办非法公安机构,借帮助他人讨债而收取报酬,并且生意愈做愈大、顾客日见其多,最后走上犯罪道路的故事。该文的立意在于告诫世人,当今的罪犯奸猾狡诈、无孔不入。这值得称道。可与此同时,我们似乎还可以从中看到些其他的东西。  我国目前正处于经济转轨时期。在商品经济日益发达、不同利益主体之间商业往来日见其多的过程中,
丝丝絮絮,千里行程读完一册《采花贼的地图》。荒荒坤轴,悠悠天枢,挽不住流动,找不到感觉,剩幽幽一份迷惑非花非雾:怎么又一个董桥?幽默、洒脱、聪明、调皮,专从“小道”挖掘“大道”的奥秘;不缠绵不悱侧,却依然是芳草罗裙煎洗不去的一股子多情——是董桥还是迈克?  一个“贼”字下得嗲,再用“采花”来限定,由不得入不安分。可见的文字已掬得起一捧情热,他作了贼,还要引你也去分赃。有一种超越文字的想象,那是更大
梦中醒来才发现  车窗外的巩乃斯草原已经舒展到天边  去拉近远方舒服的感觉  此时此刻  已经不可能伤害我  一大片一大片红色的花  名叫野罂粟和湿润的夏风  无拘无束地开放着  我打开自己  想象一个盛装的新娘  想象一次盛开的庄严  一只不知名的小动物  随草丛的起伏单纯地奔跑  鸟儿飞过  宣告这才是新鲜的开始  风刚梳过草甸的长发  雨就为满山坡的花儿挂起小水珠  我在水珠中找回自己  孤
北京大学宗教研究所与香港道风基督教文化研究中心将联合举办一九九四年暑期宗教与文化高级研讨班。旨在推动国内宗教学研究,提高学术界对于宗教文化研究这一人文学科前沿领域的认识,为从事此专业研究教学的中青年学者提供一学习、研讨、交流的机会。研讨班将聘请国内外有关知名学者:楼宇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唐逸(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何光沪(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所副研究员)、张志刚(北京大学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