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毛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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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三年一到,何一平下台,张科长上台。下台的乐呵呵的,逢人便说早就不想干了,都当腻了,瞌睡正好给了个枕头。上台的反倒心事重重,一脸凝重,让人陡生前程未卜的担忧。而当两人擦肩而过时,却谁都懒得搭理谁。
  对凤台村多数人来说,村委班子领导换届就跟走马灯一样,旧的下去必然有新的上来,无论选举动机,还是操作流程都没什么新鲜之处,事先挨家挨户送白面送色拉油送香烟的有,许诺上台之后免费替村民旋耕种收甚至灌溉施肥的也有。落马的一旦离开选举现场就会原形毕露,照旧是骂骂咧咧恋恋不舍,更有甚者,人下台了,心还留在台上,手里霸占着村委会的大印或账簿死活不交接。新上来的呢,则笃定是一副笑逐颜开气定神闲的样子,没有印章不成问题,可以另刻一枚,没有账簿也不是问题,反正上一任的屁股下一任绝不会主动去揩的。三年前,也就是何一平上台那天,在韩凤栖开的陶然亭饭店大摆三天流水席,凡给他投票的选民都可以饕餮一顿免单大餐,酒是十年陈酿的老白汾,菜是龙凤席的八大盘八大碗,另加整鸡整鱼。三年后形势变了,张科长不敢大操大办了,只是小范围请几个把何一平撬下台的功臣,其中一个就是放羊的何老四。
  何老四本想放开肚海吃海喝一顿,却未成想被张科长敬了几杯酒就找不着北了,连回家都是治保主任牛十九用电动车驮回来的。他的神经病老婆在他脸上啪啪啪抽几巴掌,又吐口唾沫,但他愣是没有觉察,一觉睡到下半夜。下半夜天公作美下了一场牛毛细雨,醉酒的何老四激灵一下醒了,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便拉着电灯。在瓦亮的电灯下四野旷荡,如同搁置在云端,两间房的空间比敕勒川都辽阔,他慢慢定下心神来,方才看清纸糊的顶棚是他家的,白灰墙壁也是他家的,就连靠墙摆放的那个老式碗橱上的尾大不掉的电视机也是他家的,不禁慨叹一声。忽又觉得口渴,喉咙里冒出一串虚火,推了推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傻老婆,见没反应,就只好头重脚轻地下地去倒水,却不想暖壶空空的。他又叹口气,揭过水缸上面的秸秆盖子,想舀一瓢凉水,葫芦瓢在水缸里一划拉,像空暖壶一样空空如也,于是怒骂一句,刘桂花,我娶你还不如养头老母猪哩。
  后半夜的何老四接二连三做了几个噩梦,不是梦见他在县委门口上访让警察逮了,戴上手铐,就是被蒙了面的何一平从背后捅了一刀。那一刀捅得非常结实,刀尖破肚而出,穿透脏兮兮的迷彩服,在他胸前顺着扭了两下,反着又扭了两下,没看到流血,却感觉到了疼……
  天亮以后,勾着个虾米腰的何老四把动静闹大了,啪啪地用结满老茧的巴掌拍打着家门口的窗台,窗台上的浮土簌簌地往下落。我的天,我的天,何老四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他是给气糊涂了,平时精得跟猴似的,头天喝张科长新官上任的喜酒,多贪了两杯,结果贪得天塌下来了。那个气呀,不仅气他嘴巴贱,气他没风水,气他睡得死,更气他一群代表他家底儿和后半辈子的羊,竟从他眼皮子底下浩浩荡荡地失踪了。随着一群羊的走失,何老四忽悠一下回到了解放前,给谁又能咽下这口气呢?
  好家伙,36只羊哩!我的天,睡一觉就都没了。何老四又嘟囔一句,不光是喉咙里,连眼里也冒出了火苗,几乎把木头椽檩搭建的老房给点着了。狗日的偷羊贼!他走下台阶,又回到空荡荡的羊圈前。快要气疯了的何老四,在一摊新鲜的羊粪上跺了两脚,心里一股劲儿咒那个烂蹄烂爪烂肚肠的强盗,养个娃娃也没屁眼。与何老四恰恰相反的是凤台村其他的羊倌们,比方牛大宝张二贵吴三旦之流,都在暗地里看他的笑话,倒不是这些羊倌道德沦丧,素质低贱,缺乏起码的同情心,习惯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盼着别人倒霉他就高兴,而实在是何老四他不为人啊。不为人就是没人缘,名声烂臭,顶风都臭三里的那种,谁还在乎他丢没丢羊,丢几只羊呢?
  这也怨不得别人,是他不为人嘛。你还甭不信,在凤台村随便挑出哪一家,不管是姓何的姓张的姓杨的,不管是亲戚还是邻居,差不多都在背后戳过他的脊梁骨。他天天耳根都烧,时不时就要冷笑两声,这年头谁离开谁都能活,骂吧骂吧,有本事把老天骂出个窟窿来看看。
  论年纪,何老四在凤台村也算爷字辈,可他在村里的地位还真不好说,老婆刘桂花做姑娘时遇到过情变挫折,有点神经兮兮的,裤兜里明明揣着听戏的MP3老人迷,却逢人便说她的戏匣子让何老四送给他相好的了,她咽不下这口气呀,要去那不要脸的骚货街门口骂去。有个儿子也不懂得孝顺,天生是花喜鹊转世,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住都不在一块住。两口子常年在外打工,偶尔回来一趟,也很少过来看看他们,这样时间一长,让何老四都忘记孙子长什么模样了。再加上他自己相貌平平,勾着个虾米腰,两腿外撇着,据说是小时候感冒咳嗽,赤脚医生给打了一针青霉素弄的,咳嗽没治好,却把腿神经伤着了,落下个终身残疾。综上所述,何老四叫人看不起肯定在所难免,好在他擅长养羊,养一群好羊,每三年出一栏。出栏前他是个邋里邋遢不招人待见的放羊汉,出栏后连信用社的人见了他也远远打招呼,老四老四,晌午在陶然亭吃饭,别让我再叫你第二回啊。至于这群叫波尔山羊的肉头肉脑的家伙,是他从内蒙贩回来的羔羊,从去年养到现在,只要他赶着羊群上街,那简直就是姚明奥巴马科比组合的全明星阵容了,全村再没有谁家的羊群能达到这种高度。每只羊正脸刷一道白,从羊头到羊脖子的部位是天然的一色红,脖子以外的羊身却是纯正的白毛,一眼就看出与土羊不同。同样养羊的牛大宝,有一次对几个外地来买羊的屠宰户说,不要看何老四那群假洋鬼子骨架大,牛皮烘烘的,狗日的全是转基因呀!
  不管羊好羊坏吧,仅对何老四个人而言,叫村人无以释怀的是他的羊群所过之处,那些沿路的庄稼或树苗不是身残就是脑残。一旦有谁找他理论,他便要人家拿出证据来,说真见鬼了,村里养羊的人家多了,咋一口咬定是我何老四的羊咬了?我那羊都是守规矩的,信耶稣的,不叫它们吃东西,它们宁肯饿死,也绝不张张嘴。我何老四是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儿不孝顺你们就来欺负我,以为没人替我做主了咋的?
  凤台村的人基本拿他没办法,你又不能影子似的跟着他放羊,即便你有幸当场活捉了他正在行凶的某只羊或几只羊,你也没法子强迫他赔偿损失。何老四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货,你说一百句,他顶你一百句,你真拉下脸来要拿他的羊赔偿的话,他会夹着铺盖卷儿住你家去,吃你的喝你的,抢着摁你家的电视遥控器,还问你家小孩要德芙巧克力吃。凤台村有学问的人不少,他们总想替何老四算一笔经济账,但算来算去,越算越离谱。倒是何一平和几个村委在核定低保名单时,一致同意把他给划掉了。何一平说,老四叔又不缺钱,一头羊起码值一两千,36只羊你来算算是多少钱?   墙内说话墙外有人听,何况村委会想拆何一平台的也大有人在,支书就跟何一平尿不到一个夜壶里,一直抱病在家不理政事。就因为何一平替何老四算了一下经济收入,何老四的羊群就把他家的玉米地给扫荡了。起初也不是他发现的,也不是他老婆发现的。何一平很忙,整天在县里省里跑项目投资,顾不上打理农活儿。他老婆更忙,每天一早就开着那辆粉红色的节能汽车跑县城去做美容做美体做人寿保险,压根儿没时间照看那百八十亩地,都是巴结何一平的几个村民帮着照看的。后来也是邻居看到何老四把羊群赶进他的玉米地大开杀戒,有几只不守规矩的山羊顺便把邻居家的“三三五号”玉米也一股脑儿啃了,邻居又不敢与何老四正面交锋,才私底下把消息透露给了何一平。
  何一平从城里回来,听说这事后也没当回事,是他老婆一个劲地絮絮叨叨,你也不管管那个何老四,狗屁本家叔叔,屎都拉到自家人头上来了。照这样下去,谁还把你放眼里呢?何一平听烦了,就专门去拜访了一下养羊专业户何老四。蓬头垢面的刘桂花用葫芦瓢从饮羊的塑料盆里舀了半瓢漂浮着草屑或羊粪粒的凉水要村主任喝,村主任皱着眉说,婶儿,我不渴,你喝吧。何一平眼瞅着刘桂花把半瓢凉水咕噜咕噜下肚,就有点于心不忍了,一把拽住葫芦瓢说,婶儿,水脏,快吐了。刘桂花手劲儿不小,硬是掰着葫芦瓢把剩余的都灌进肚里,然后用袖子抹了抹嘴唇,笑嘻嘻地道,好喝,比可乐好喝呀。
  何老四把羊群轰进羊圈,关好羊栅栏,点一支烟,便慢悠悠地来见何一平。何一平就把事情一是一二是二地告诉何老四,只不过没提邻居的名字。何老四鼻孔里哼一声,一平呐,政府修高速路那会儿,挖的可都是咱村牛辘辘的山坡地呀,少说也取了上万方土,你说等卖土的钱下来,咱村老少爷们只要是喘气的,人人有份儿。可现今高速路都通车一年了,也没见你给老四叔仨瓜俩枣的。叔是不缺钱,一头羊起码值一两千,36只羊你算算值多少钱?就冲这,老四叔一没问你要钱,二没给你往上面捅。就说上回吧,张科长硬拉着我要去县里反映法兰厂占咱村几十亩耕地的事情,你老四叔不也死活没去吗?叔这是又为哪般呀,还不是因为你是老何家的子弟,一笔写不出俩何来吗?
  何一平像吞下一只绿头苍蝇,吐不出来,咽下去又不甘心,就说,老四叔,你这张臭嘴迟早要让人给缝上的,我不缝你,自有人来缝你的。如今是法治社会,诬陷党员干部是要坐牢的。我那几亩玉米是值不了几个钱,可你总不能因怀疑别人就伺机搞破坏吧?这要起诉到法院,咋也得判你一两年,我是看在本家亲戚的份儿上,要不我可不饶你!
  或许是何一平的态度变了,院里蹲着的黑狗大熊突然汪汪了几声,一张狗脸变得狰狞起来,何一平骂道,狗仗人势,反了你们啦!
  何一平一走,何老四就啐了一口浓痰,灰小子,你还警告我哩,不给我把低保评上,我有你好看的。
  何一平没把何老四咋的,可凤台村子大了,自有吃硬不吃软的,何老四也总有失算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羊啃了开网吧的乔金柱的十几个玉米棒子,不巧让开车路过地头的乔金柱给看到了,打开车门就朝何老四吼上了,何老四,你他妈瞎眼了,咋不看住你的一群畜生?
  何老四一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嚷嚷道,你家玉米那么高,我的羊够得着么?是我抱起来咬的……
  没等何老四把话说完,乔金柱就跳下车,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羊鞭,垫着膝盖一撅两截,然后把他小鸡似的提溜起来,丢麻包一样扔到羊群里。
  黑狗大熊见主人吃了亏,喉咙里哑吼几声,扑过来要对乔金柱下口,被乔金柱一皮鞋踢在狗眼上,疼得连声音都变了,汪呜汪呜地退缩到一边。
  乔金柱骂道,强盗倒不依失主哩,人不讲理,连狗都不要脸了。何老四,今儿你就是满嘴说出花儿来,我也非叫你剥一层皮不可。一二三四五……十六个嫩玉米,一个十块钱,一共是一百六,你是掏现钱呀,还是拿羊来顶呀?
  何老四知道遇上茬儿了,但是依旧不肯就范,从羊群里爬起来,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土,就梗着脖子又理论上了。你个臭金柱,是吃枪药了还是做恶梦了?又是打人,又是讹人的,啃你几穗玉米就要一百六?你再往死里要,十万八万的,看我给不给你。
  事件的发生地在村南的大田里。在另一块香瓜田里侍弄香瓜的几个村人,就笑眯眯地凑过来看热闹,他们特地到乔金柱的玉米地里数了数,准确地勘定为十五个半,其中一个只啃了一半,另一半还长在秸秆上。当他们听说乔金柱给每一个玉米定价十元钱时,不禁吐了吐舌头。可何老四的为人,叫大家一致想要看看他的笑话,乔金柱的强势反倒无所谓了。后来,人们觉得吵架吵得不过瘾,就大声提议,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还是趁早去村委会吧,去迟了治保主任下班了。两个不服输的人便拉拉扯扯上路了,乔金柱走了一程,想起他的小车还停在地头,就又返回去开上小车尾随在何老四后面。与何老四始终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之间还有一群闹哄哄的前来替主人作证的波尔山羊。何老四的黑狗大熊,狠巴巴地跟在小车屁股后面,眼角的血已淌过狗脸,顺着嘴巴滴答在路上,血是无比金贵的,让它不时伸出舌头来在血渍上舔一舔。
  治保主任牛十九近来工作繁忙,差不多天天有人来找他断官司,不是告乔金柱的网吧害苦了他们还在上学的孩子,就是谁谁谁告老婆玩微信跟邻村的小鲜肉跑了,唯独没有老人来告儿孙不孝顺的。今天也一样,好不容易把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处理完了,在麻将桌牌桌前刚刚抢到一个位子,连屁股还没有焐热,乔金柱和何老四在村委会院子里,就牛十九牛十九地喊开了。
  起初牛十九懒得搭理,打牌时铆足了力气,一张白板被他手里的幺鸡砸飞,可他最终还是从牌桌上给吵下来了。被吵下来后心里十分窝火,斗鸡似的冲出麻将屋,朝何老四吼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啃了人家的玉米不赔能行吗?你这人胡子一大把了,还带上一群羊来瞎起哄,告哪门子状啊你?哪回不是你理亏?
  何老四撅着下巴,瞪着牛十九不再言声。他一下就把牛十九看扁了,然后用臭脚狂踹羊屁股,头也不回地往街门外涌去。我找你断官司,还不如找只呱呱叫的癞蛤蟆呢,下回龟儿子才选你当治保主任哩!乔金柱冲何老四的背影喊道,谁让你走了,你还没赔我钱呢?走了和尚走不了庙,天黑前我上你家取去,一个玉米十块钱,准备好一百六。   牛十九便瞅着一院黑枣似的羊粪,对乔金柱说,你口气倒不小哇,想从铁公鸡身上拔毛?想从蚊子腿上剔肉呀?亏你也说得出口,十六个玉米要他一百六,你家的玉米金子做的啊?照你这么算,我家那三亩玉米也归你了,一个棒子算你五块钱,让你一半的利,就这么说定了!
  乔金柱说,快拉倒吧你,三块钱我也不要你的,你当我是冤大头啊?
  太阳落山前,乔金柱居然真的去了何老四家。何老四放羊还没回来,刘桂花敬神似的又是给他递烟,又是给他捧葫芦瓢,百般地殷勤。乔金柱什么都没接,捂着鼻子从两间黑屋子里退出来,在铺满羊粪的院里挑个稍微干净的地方站定,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黄鹤楼,颠出一支叼在嘴上。接下来,随着何老四回荡在半天空的鞭花,针尖与麦芒再次相遇了,他执意要何老四赔一百六,少一分也不行。何老四呢瞪着死鱼眼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乔金柱说,我不要你那破命,不想掏钱就拿羊来顶。何老四这下急了,跑回黑屋子拎出个装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对暮色里的乔金柱说,你想牵就把羊都牵走吧,我回头到你家玉米地放一把火,咱就两清了。何老四这一句话很绝,最终把乔金柱给震住了。
  事情已过去小半年,乔金柱再也没问何老四要一百六,但何老四的羊却在一夜之间跑得无影无踪。他总共36只半羊,如今羊圈里跑得仅剩下那半只了,一只还在四处找奶吃的小羊羔。
  羊们是从新修的羊圈里悄悄溜走的,溜走的时间大约是后半夜。后半夜恰有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着,雨珠顺着瓦垄流下来,滴答在檐前一个铁皮簸箕上,木鱼似的叮咚了一夜。喝高了的何老四却睡得死猪一样,在叮叮咚咚的雨声中,他和他老婆一点有关羊的动静都没听到。后来,倒是不停的狗吠声把他吵醒了,他支棱着耳朵听了听,以为是狗房子叫雨水淋塌了,狗没地方住了,问他要窝哩。他冲着夜雨骂了句什么,就又睡过去了。
  清晨,他老婆忽地从被窝里爬出身子,说听见嗓音纤细的小羊羔在唱,便穿了件不合体的花上衣,连裤子也没穿就去撤门闩,撤掉了门闩却拉不开门。门环让人从外面用铁丝给绾死了,咣咣咣地怎么也拉不开。神智不清的刘桂花把门踹一脚,接着生硬地拽了一下,然后又用屁股拱了一下,可还是出不去。于是哭腔哭调地说,你快来开门吧,咱的羊渴了,我要给羊弄水去。正跪在被窝里冲着夜壶撒尿的何老四,心里哆嗦了一下,捏夜壶的指头就软了,将陶瓷夜壶落在枕头上。枕头又不平,夜壶在枕头上打个滚儿,就叭地掉到地下碎了。
  一屋子扑鼻的尿骚味儿。
  那是个雨后初霁的早晨,院里枣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油绿油绿的,躯干却像漆刷了一样黢黑。何老四失手打碎了陪伴他几十年的夜壶,猛地扑到窗台上隔着污七八糟的玻璃向外张望。枣树下拴着黑狗大熊,大熊嘴里好像叼着一根骨头,火烧火燎的焦躁。洞开的院门前,一只尚在哺乳期的小羊羔冲着街巷迷乱地空喊。羊圈的木栅栏大张着嘴,就像个叉开腿不害臊的婆娘。何老四揉揉双眼叫起来,日你娘的坏了,刘桂花,咱的羊全跑了。刘桂花仍在咣咣咣地拽着房门,撅着屁股蛋子问何老四,老四老四,谁在外面使劲呐,拽住门还让不让我出去了?
  凤台村人历来喜欢养羊,养羊的又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勤快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一些吊儿郎当的小后生不是聚赌就是滋事,像何老四这样一下子养了36只纯种波尔山羊的专业户,在村里是很少见的。何老四算是尝到养羊的甜头了,多年辛苦下来,除结清信用社的贷款和拖欠亲戚们的饥荒外,还额外给儿子盖起五间大瓦房,门脸儿是清一色的大白瓷砖。这些年,何老四每卖一茬羊,就能收获一茬钱。在他数票子的时候,人们看见这个并不招人待见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往指头上啐唾沫。但世事难料,今年羊市很不景气,去年这个时候一斤带骨羊肉能卖三十几块钱,一只羊少说也有上千块钱的进项,今年呢一落千丈,从三十多块忽悠一下跌到了十七八块,一只毛羊能卖到六百来块钱就算不错了,而且还不好寻下家。何老四打算让羊多吃一夏天青草,到了秋后无论贵贱都把它们处理掉。
  而在那个细雨过后略显迟滞的早晨,何老四家的院门寂寞地敞开着,羊圈里的四脚居民跑得干干净净。何老四像贼一样从卸掉玻璃的窗口钻出去,从窗台上跳在台阶上没收住脚,跌落在雨后的水坑里,眼睛与狗嘴差点儿碰在一起。这回他看清了,那根骨头原来是固定在狗嘴里的,被人用胶带把狗嘴和骨头牢牢缠在一起,难怪他在屋中看见黑狗那么焦躁不安。你他娘个怂货,还指望你看家护院哩,连自个儿的嘴巴都看不住……何老四给狗撕胶带时是带着情绪的,所以后来治保主任牛十九探案的时候,拿起那团皱巴巴的胶带端详了好半天,看见上面粘满了毛和斑斑点点的血,当下就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何老四奋起一脚把那根骨头踢出院门,并跟着骨头奔了出去,但没跑多远就跑不动了。凌乱的羊蹄印和羊粪蛋蛋在巷口被一刀切去,落过小雨的水泥覆面的街头干净得很,仅有一些模糊的汽车轮胎的痕迹。他在巷口狠狠跺了两脚,就掉转身返了回去。
  36只羊啊,怎么说没就没了?没有脑血栓高血压颈椎增生的何老四脑袋有点晕了。羊又没插翅膀的,怎能无缘无故地飞走呢?着急过后,他仰面看了一会儿天空,天上除了几朵薄云,除了一只偶然经过的麻雀,除了移动公司在村里竖起的铁塔外,再别无他物。凤台村的天空蓝格莹莹的,现在灶里飘出的炊烟都少了,村人大多用上电磁炉煤气灶,即使把一分钱掰作两瓣花的他,也打算秋后羊出栏了,无论如何也买一个电饭锅回来。可偏偏老天爷跟他过不去,家里遭贼惦记上了,从不结巴的他一下子变得结巴了,老老老天爷啊,你咋就让把我的羊都偷了?老子喂了几十年的羊,还从没碰见过这么狠心的贼娃!
  老婆刘桂花还在使劲拉门,咣咣咣的山响。何老四气不打一处来,绰起一把铁锹朝绾在门环上的铁丝劈去,金戈杀伐,火星迸裂,几个回合下来,钢质的锹头就卷刃了,而铁丝还完好无损。直到慢慢冷静下来,他才扔下铁锹动手去解,把拧成疙瘩的铁丝一圈一圈解开了,把裤子都没穿的老婆放出来。刘桂花啪啪地从屋里窜出去,不去理会空旷的羊圈有什么变化,一如往常把几个塑料脸盆一字儿排开,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接在水龙头上的黑橡胶管便哗哗地喷出一股水来,注满一盆又一盆。   何老四当然不明白了,他瞅着走马上任的张科长,一下又想起那条金灿灿的芙蓉王来,忽然明白张科长当初要他上访的用意了。张科长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道,老四叔呀,你就不能轻点?我以为鬼子进村了,把我的门儿都快敲坏了。
  何老四听见张科长埋怨,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诞着脸嘿嘿笑道,科长呀,你咋才睡醒?我有急事找你哩。
  再急也不能敲门没轻没重呀。
  听何老四直呼他的名字,张科长忽然觉得有点别扭了,可能是从昨天开始吧,他就喜欢上人们称呼他张主任了,所以对前来的何老四显得很不客气。
  何老四没听出来,双手一拍说,好我的科长哩,36只羊都叫贼娃子卷走了,你说我能不急吗?
  啥,你说啥?张科长眼里戳出个大大的问号,什么,丢羊啦?你看你这老汉,去哪儿放羊了,怎能把羊给弄没了?报没报案呐?
  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么?羊是从我家羊圈给偷走的,36只羊一只都没剩下!何老四又加了一句,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啊科长。
  张科长觉得问题严重了,老四叔,你让我说你啥好呢?放这么多年羊了,也没学会防偷羊贼?想养羊就得时时操心,甭以为羊圈在自家院里就万事大吉。这年头,那些上网打游戏的兔崽子,天不怕地不怕,连银行都敢抢,你那几只羊算老几?这下好了,再拍巴掌也迟了,电视上说前几天南梁有户人家丢了二十几只羊,北庄有家养奶牛的,丢了两三头奶牛。只能怨你不当心,我有球的办法?
  这时,张科长家的藏獒呼呼地冲何老四的小羊发出警告,小羊天真无邪地打量着门缝里体格健壮的大狗。张科长怕藏獒跑出来伤人,就把院门咔哒带上了。
  何老四说,科长,你当村主任我可是投了票的,就因为喝了你的几盅酒,昨晚我才睡得死不觉了,你得替我把羊找回来呀。
  张科长说,老四叔,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没文化,村主任是全体村民一致同意我当选的。往大里说,我这个村主任该管的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涉及三农问题的大事,往小里说,我该想的是大伙儿怎么脱贫致富,怎么从乡里县里多争取些项目资金回来。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替你找羊吧?
  何老四越听越不对味儿,正想给新任村主任好好上一课,只见张科长急忙掏出手机来摁了一下,以为是帮他向派出所报案呢,却听见一阵留声机里磨出来的声音: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电话那头显然是位娘们,张科长的腔调一下变温柔了,月月呀,你甭催我嘛,我知道了,这不手头有点事,等处理完了,一会儿就过去……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纯粹听不清了。
  打完电话,张科长看看时间说,九点半我还有个会。这样吧,你先在村里四处找找,找见了就当啥事没有,找不见的话,等我开完会回来再说。
  张科长的藏獒仍扒在门缝里喝唬门外的小羊,小羊却临危不惧,并不在乎藏獒的虚张声势。它抬起眼天真地看看自家主人,看见主人的虾米腰挺直了,用羊鞭的鞭杆啪啪地敲打自己的手心,我的羊是让贼娃子偷走的,你叫我去甚地方找?等你开完会,黄花菜都凉啦。
  张科长觉得何老四烦人,像黄米糕一样发黏,想甩也甩不掉,只好说行了行了,我去你家看看吧,这帮没脑子的贼,哪儿不好去偷,咋惦记上你的羊了?
  那是个下过小雨空气略显濡湿的上午,何老四干巴巴的没有水分的巴掌,拍打着敞开的羊栅栏,面对着村主任张科长和闻讯赶来企图探听点什么的街坊们,很有些怒其不争地说,我去年花了七十块钱,请对门的来顺过来新修的羊栅栏啊,没起屁的作用。由于用力过猛,把贴在羊栅栏上的对联也拍烂了,褪了色的纸屑轻飘飘地落在羊粪上。
  木匠来顺那天没出门去揽工,听见何老四家吵吵,也过来看热闹,谁料热闹没看上,反倒碰上何老四贬低他的手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老四叔,你丢了羊就说丢了羊,不能怪罪我的手艺赖呀,贼又没把我修的栅栏拆散了,是你睡得死,没听见动静嘛。再说我当初给你做羊栅栏,也只收了你个本钱,一分钱也没赚你,现在倒好,反赖上我的手艺了。其实贼要惦记上你,你就是把羊塞进保险柜里,也保险不到哪儿去。
  何老四干瘦的脸颊上没有肉,只有一层又黑又皱的糙皮,他翻了一眼木匠来顺说,谁家的羊能装进保险柜?我又没问你要羊,你急甚哩?
  木匠来顺眨巴着小眼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媳妇拽了一把,便哑口不言了。
  何老四的老婆刘桂花一边拿着MP3老人迷听戏,一边往外轰人,指着注满水的塑料脸盆说,我们的羊喝水哩,你们都站这儿,羊就不敢喝了。快出去,快出去!
  何老四吼老婆一嗓子,滚你娘的屋里去。
  刘桂花笑嘻嘻地回答,你越来越像头驴,嘴巴能干,鸡巴也能干,改也改不了。话虽这么说,却不敢继续呆在院里了,回到屋里探出头来说,羊喝水哩。
  这么多人占满大半个院子,把黑狗大熊都挤到茅房里去了,在茅房里转来转去,转得不耐烦了,就狼似的仰天长嚎。张科长就借题发挥,老四叔啊,你越说我越糊涂了,甭忘了你养着狗哩,你听这叫声,跟狼差不多。你睡死了,狗也睡死了?
  何老四朝茅房骂道,你甭提那狗日的,一提那狗日的我就来气。我开始是听见它叫唤了,以为是雨把狗窝给淋塌了,就没当回事儿。谁知道贼娃子后来把它的嘴也缠上了,它想叫都叫不出来。
  张科长说,还是你粗心嘛,麻痹大意害死人,连你家的狗都受害不浅呐。
  刘桂花在屋里听见了什么,把脸贴在门缝上大喊道,老四老四,你给他们说说,你一着急把夜壶都扔地上了,他们不信就进来看看,尿都流下一地哩。
  木匠来顺并不计较何老四言辞刻薄,他插嘴说,老四叔,你当时要喊一声的话,谁听见也会出来帮忙的,可你两口子就是一声不吭嘛。这下好了,啥也没了,就剩下只吃奶的小家伙。
  不提那小家伙还好,一提那小家伙何老四鼻子就发酸,手指着蜷缩在角落里的羊羔说,就就就他娘剩下这个小不点了,还咩咩咩地叫唤哩。说着说着情绪就坏了,忍不住上去踹那只无辜的羊羔。可羊羔太小了,咋经得住他踹呢,被他一脚踹趴下了,又挣扎着站起来。何老四还要踹,张科长过去一把拉住他,你这老汉,脑子进水了?你这么大个人都守不住一群羊,反倒怪罪起一只羊羔了,回头我叫牛十九帮你破案吧,惊动人家派出所你还得管饭。   张科长知道自己继续呆下去也没用,就想把事情推给治保主任,他蛮以为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没想到给何老四揪住了,科长啊,你不帮我找羊也就算了,咋还搬出个牛十九来?他要能破了这案我何老四头朝下转三圈——不,我给你转五圈!谁不知道他老婆叫人摁在柴禾堆里干了,他都愣没找着是谁干的,至今戴着个绿帽子。
  张科长没想到何老四把村干部小瞧到这种地步,忍不住骂道,何老四,你嘴巴放干净点好不好?你扯人家牛十九的老婆做啥?不怕人家把你这张臭嘴给撕了?不就是丢了几只羊嘛,对你是个损失,对全村人来说,也就芝麻大点事儿。一大早把我喊来,听你磨磨唧唧这个,磨磨唧唧那个,不就是想叫村委会帮你破案吗?为了你,我把乡里一个挺重要的会议都推了,专门来处理问题的。你倒好,连治保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你有本事自个儿找你的羊去。
  村主任一吼,何老四老实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一语不发,屁股下正好是一摊稀羊粪,就像是他屙出来的。那只被他踢倒又爬起来的小羊,凑过嘴来舔他迷彩服的袖子,被他顺手一拨拉,就风吹似的倒在一边。
  对待专拣软柿子捏的何老四,院子里的街坊们都有意见,大家七嘴八舌地揭露他的不是,这老汉的脑子真叫驴踢了,人家头上的绿帽子又不是你给戴的,不想叫人家插手就明说嘛,扯那些裤裆里的破事儿干甚?人多嘴杂,一时间说什么话的都有,难免就有人攻击到了张科长,咱村的治安过去也不错呀,咋新班子一上台就出问题了?
  张科长的脸立刻像用板刷刷了,因为眼睛走神了,就是找不出哪个人说的,于是一边接电话,一边没好气地说,谁说咱村的治安过去不错了??——月月,我不是说你,我正跟村民们谈工作哩。是贼没偷到你头上罢了,种瓜的哪家没丢过瓜?种玉米的哪家没丢过玉米?吴三旦的老婆不也跟网友跑了吗?我不是说你嘛月月,你咋骂上了?人们听见张科长的手机发出一串忙音,又见他狠狠地在手机上摁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寻找何老四。
  何老四嘟囔道,我管你们治安错不错的,反正我的羊是丢了,谁当村主任我就问谁要。
  张科长很想一走了之,他抽了一支烟总算把情绪稳定下来,说羊丢了我给你找嘛,可找也得有个过程,要是你一报案就能把贼给逮住,我早当公安部长去了。张科长边走边说,回头我叫牛十九过来吧,对村干部要有一个起码的尊重。要相信党,相信我们干部,就这么定了。
  村主任一走,街坊们也呼噜噜走光了。
  何老四家忽然静下来。黑狗大熊远远地趴在茅房便道上,翻起眼皮来瞅一眼无所适从的主人,看到小羊羔又凑上去,用嘴巴触碰主人的虾米腰,声调颤颤地叫了一声。
  在等待治保主任牛十九前来破案的时候,蹲在羊圈里的何老四细细过滤了一遍明察暗访的过程,思谋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很容易就想到了理都不理他的何一平。如果不是这个何一平,他会水波不兴按部就班有章法有次序有步骤地继续找下去,一家一家地找,一家一家地捋,就不信找不出那个偷羊的贼娃子来。正因为何一平的出现,最终激怒了他何老四,事情才变得一团糟。他觉得一股火苗呼呼炙烤着脑袋,真想拎上一瓶汽油,把狗日的何一平那百八十亩流转来的庄稼变成一片火海。然后拽着他的衣袖去观火,看呀看呀,火烧连营哩,再听听他的感受如何。他一定会气疯的,绝望地跪在毕剥作响的火海前大喊,苍天啊,大地啊,我的神啊!
  那天中午是个十分难熬的中午,邻家的抽油烟机不断排出诱人的饭香,何老四吸吸鼻子,旁边卧着的黑狗大熊也耸耸鼻子。但何老四懒得起来张罗午饭,老婆刘桂花把柴禾抱进屋里,随后又将柴禾抱到屋外。刘桂花在正常情况下也能把饭煮熟,只是反常情况远比正常情况频繁。何老四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多是绝食或吃冷饭。何老四实在没心思照顾这个腿脚勤快脑筋迟钝的女人了,他一心扑在羊身上,可羊不是光想就能想回来的。他对牛十九本来就不抱太大的希望,漫长的等待对他来说已经不是煎熬了,而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他从羊圈里转悠出来,背靠着老枣树蹲下,听见有人哼着戏腔越走越近,就知道是谁来了。
  来人正是治保主任牛十九。
  牛十九也算凤台村的三朝元老了,何一平的前任在位时,他就是村委委员,何一平上任后又多给了他一顶官帽,说你管村里的治安吧。牛十九很感念何一平的知遇之恩,尽心竭力地管护着村里的治安。那时候,还没人意识到乔金柱的网吧会祸害到各家的孩子,吴三旦的老婆尽管开始在QQ农场里偷菜了,也还没发展到要跟微信里的网友私奔,所有矛盾尚处于萌芽阶段,让何一平有大把大把的闲工夫搞副业搞创收。但让牛十九心里颇不平衡的是,何一平习惯与村干部分享工作的辛苦,却不习惯分享获得的红利。谁都不是傻子,谁都心明眼亮,无论哪项与村委会挂钩的工程,何一平总少不了油水,可就是不见他均贫富等贵贱。所以说,牛十九与何一平反水,其实是迟早的事情。眼下,他照例是村委委员兼治保主任,面上看心情还不错,只是回答何老四的腔调生硬,咋啦,你这么精明的人还能把羊给丢了?
  牛十九不等何老四答话,又用脚踢踢院门说,这门是防不住贼的。然后走进院里,仰面看着墙头道,这院墙也该往高砌砌了,要不连小孩也能翻进来。
  何老四咕哝一句,治保主任您说的没错,墙上再加一道电网就更保险了。
  牛十九眯缝着眼,目光如刀地把蹲着的何老四上上下下剔了一遍,剔得何老四屁股拧来拧去,想站起身来介绍一下情况。牛十九一挥手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老四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凤台村养羊户的房子都比较破旧,这破旧是基于养羊人对辛苦的敬畏,而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养羊人的房舍简陋,羊圈自然也好不到哪里。何老四的羊圈说起来还算整洁,这主要是针对他一排新修的羊栅栏说的,至于他的院子还不如羊圈井然有序呢。治保主任牛十九茫然地打量着他的院子,看见无数的羊蹄窝里蓄着积水,羊粪蛋蛋黑珍珠似的撒在羊蹄窝外和羊蹄窝里,杂乱的柴草,泛白的狗屎,群飞的苍蝇,还有黑黝黝的老屋的门窗和椽檩,窗台上的绵绵细土,以及剥落白灰皮的窗台……这样的环境并没有制约治保主任充满想象的空间。   何老四蹲在那里,吧嗒着纸烟,目光从烟雾后面穿过去,落在一本正经勘查案情的治保主任身上。
  虽说牛十九不是科班出身,也没自费进修过痕检侦查学,不知道脚印和指纹提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不知道询问当事人也是办案不可或缺的一个程式和环节,可他哼唧着梆子戏弯腰、下蹲、展身、踮脚,倒也蛮认真蛮专业的,颇像那么回事,看不出丝毫懈怠和敷衍。他指着土墙上留下的明显划痕,一针见血地指出,案犯是从这里爬进来的。又指着家门口丢弃的铁丝说,这东西是不是拴羊圈用的?怎么跑到这里了?何老四想说是贼用它拴门环的,牛十九却已经看出来了,吃吃笑道,这贼娃子鬼着哩,给你的房门也下了套,难怪你逮不住人家。何老四说,狗日的把门拴死了,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窗户上爬出来。
  有一个地方一直令牛十九心存疑窦,他端详着门环边被利器砍出的新鲜木茬,不住地拍打脑门,不对呀,这不对呀,贼娃子劈门有啥用哩?不会还想行凶吧?他把目光投向何老四,何老四努努嘴,提醒他注意地上的铁锹,说那是我劈的。牛十九轰地一下笑了,笑出满嘴的韭菜味儿,怪不得呢,怪不得呢。便收起笑绷住脸问,你劈门干啥?何老四说,是他想把铁丝劈断嘛,可是锹敌不过铁丝,最后是他用手解掉的。治保主任已经对铁丝不感兴趣了,蹲下身观察着门旁摆放的两个啤酒瓶,问何老四你还喝啤酒?何老四说,我还喝茅台哩。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奇怪起来,他还没发现门口摆着两个绿色的啤酒瓶子呢。牛十九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老四啊,幸亏你没从门里冲出来,你要是真冲出来——咣,你就像你的羊一样丢了!
  何老四脑门上渗出一层细汗,他真有些后怕了,两眼失神地瞪着那两件凶器,好像他真的给啤酒瓶砸得趴下了,失声道,这贼娃子够狠的,我日他娘哩。
  牛十九又咦一声,他发现了那团粘有毛血的胶带。
  难怪何老四不服气牛十九呢,这牛十九不是跟踪脚印的确切去向,研判指纹的形状,顺便分析一下谁的嫌疑最大,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尽盘问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情。他原打算回屋取一包芙蓉王去,见牛十九一个劲儿跟他打太极拳,就打消了取烟的念头。他想看看牛十九,到底在他院里能找出啥幺蛾子来。
  天色慢慢黑尽,治保主任牛十九长舒一口气,捶着腰眼儿说,收获不小,就到这儿吧,就到这儿吧。说完这话,何老四发觉他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心想你走就走吧,还磨蹭甚哩?牛十九在夜色里静静地呆了片刻,然后撂下一句话,你在家慢慢等消息吧。
  何老四啐了口唾沫,又用鞋底狠狠擦去,他本来就没把希望寄托在牛十九身上,牛十九肚子里有多少尿水他还不知道?酒囊饭袋一个,还装得人模狗样。
  何老四是坐不住的,几天下来,村人着实领教了他的厉害。带着他的黑狗大熊,带着他丢了娘的小羊,带着他神经有点不正常的老婆,不停地在村街上走来走去,几家养羊专业户的门槛快被他踢破了。起初,牛大宝还客客气气地把他一家四口让进院来,让进羊圈来,你看看,你们仔细看看,有没有你的羊,有没有你家的羊啊。何老四嘴上说没有,脚下却赖着不走,还想进屋里参观参观。牛大宝烦透他了,看着他和他身后的一狗一羊一人说,天地良心,你养你的羊,我养我的羊,我平白无故偷你的羊做甚?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这是头一次,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回马枪。到后来,牛大宝再看到何老四,远远就拱手作揖,好我的老四哩,你就行行好饶了我吧。你的羊丢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可你就是把我们家掘地三尺,也找不见你的一根羊毛啊。何老四便想,这牛大宝八成是做贼心虚,你不让我去你家,我偏要反反复复去你家。想是这么想,可又抓不住牛大宝的把柄,就只好放过牛大宝,去找张二贵乔金柱了。
  开网吧的乔金柱第四次送走何老四时,站在网吧门口忍不住说了一句硬话,何老四,你给我听着,事不过三,我让你四次了,再要来我网吧找你的羊,我可收门票了,一次一百不打折。又说,世上哪有你这号人呢,油盐不进,我就是真偷了你的羊,也不会圈在网吧里的,我得把它们处理掉呀!
  在乔金柱的循循善诱下,何老四便去了一趟设在县城西关的屠宰场,偌大的屠宰场有现宰的绵羊羯羊,就是没有肉质与众不同的波尔山羊,他问了几个屠宰师傅,都说一般收的是本地羊,而且收的数量也很少,大多以屠宰猪牛骡马为主。
  有几次何老四途经乡派出所门口时,已经决定进去报案了,却在临门一刻又退回来了,他有他的顾虑。以往村里也有人丢过电线,丢过潜水泵,丢过梨果什么的,也去派出所报过案,可负责办案的民警总是把报案人客客气气地安顿在视频监控房里,让他们自己在十几个安装在交通路口的监控器里寻找答案,那简直是大海里捞针,且不说能找到的线索少之又少,而且即使找到了也不定能用上。何老四一想起来就头疼,他老眼昏花的哪是看监控的料哇。
  丢了羊的何老四无事可干,就成天在街头晃荡,有时也蹲在饭场上听村人们说长道短。村人们不乐意和他搭讪,他也畏缩在那里不主动搭讪人。木匠来顺看他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心里就有些不忍,便啃一口馍就一筷子菜说,老四叔,羊还没着落吧?
  何老四蔫蔫地应一声,嗯呐。
  一片吸溜吸溜的喝汤声过后,有人又提出了新问题,老四叔,你咋不报案呢?36只羊可不是个小数目。
  何老四脸色阴沉地又应一声,嗯呐。
  村人们接着说,老四呀,羊丢了你往后咋活?你家还没评上低保吧?
  何老四长叹一口气,用袖头揩一下眼角,连嗯呐都懒得嗯呐了。村人们便又拿他身后的小羊说事,瞧这小家伙也是的,老羊在的时候,它哪愿意跟人亲近呢,现在老羊没了,就把老四当爹了,天天形影不离。
  这时就有人给何老四透露了一个消息,说何一平拖回家去一只羊,说是从他家玉米地里捡的,何老四一听腾地站起来……
  在凤台村,何一平不算是个好干部,也不算是个好劳力。不是好干部的结果就是让村人直接从村委主任的金交椅上掀下去了,但不是好劳力并不等于人家没脑子,并不等于人家不能干。何一平是村里最早的农机专业户兼养殖大户,通过各种手段把村里十几户人家的责任田流转过来,一次性买断了土地的使用权。雇了七八个工人,开着拖拉机耕作,开着拖拉机播种,开着拖拉机施肥和收割。他的养殖场在他当村主任期间承包给一个外乡人了,每年都收入一笔不小的承包费。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何一平,充分享受着农业机械化与现代养殖业带来的益处。   当何老四推开何一平的院门时,他心里是复杂的。何一平不像一般人那么容易对付,能从何一平家搜出那只羊,或许就是破案的关键,也或许是白忙一通,那羊根本就不是他丢掉的羊。总归是为了壮胆吧,何老四手里仍捻着他的羊鞭,羊鞭的鞭梢拖在地上,拖出一条极细的线来。他站在那辆险些跟他过不去的奥迪A6与另一辆粉红色的电动汽车之间,一眼就看见位于西南拐角的茅房门的门环上拴着一只波尔山羊。他身后紧跟的小羊,噌地跑过去,钻到肚子下面,一口叼住母羊的乳头,一撞一撞地吃起来。何老四几乎要喊出来了,那羊就是小羊它娘啊,但他没有忘记打草会惊蛇,便把堵上喉咙的气又咽回去了。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老羊一眼,然后走近何一平的窗户前,跺跺两脚叫道,一平,一平在家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够响的,但何一平新修的六间混凝土结构的正房里静悄悄的。如果说在没进院之前,他心里还敲鼓的话,进院之后,尤其看到那老羊之后,他已经十拿九稳了。当然这是表面情况,事实上他连肺都要气炸了,还在乎何一平的难缠?
  何老四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偷羊的人肯定躲在哪扇窗户后面偷觑他呢。这个贼娃子让他好找呀,其实他早该想到是何一平了,可他就是没敢往这小子头上想。而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如果何一平不讲实话,死活不认账该咋办?或者只说是偷了一只羊咋办?
  何一平院子里只有一只羊,除此而外连一只鸡,一条狗都没有,这让何老四踏实下来的心又悬了起来,随手揭起何一平朱红色的门帘。
  敞亮的客厅里没有人,左边应该是厨房,右边应该是卧室,北边应该是卫生间了。
  凤台村人越来越热衷于追求时尚,新建的房子除院里原有的厕所外,屋里又特意空出一个卫生间来,但不是为解决大小便的,主要是为了洗浴和穿衣打扮。何老四粗略浏览了一下室内的布局,房门都是互通的,唯独卫生间隔着一道玻璃门。
  即使这个时候,兴师问罪的何老四也未想清楚见了何一平该说些什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控诉迫使其认罪呢,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感化这个贼娃子呢?
  一平,一平呐,在家吗?
  声音从客厅辐射开去,应该能够洞穿所有的房间,可就是听不到有人回应。
  客厅正中靠近装饰墙前有一台大屏幕彩电,旁边挺拔了两颗茂盛的发财树,一圈矮背沙发挨墙并排着,大理石茶几上放着茶杯烟灰缸之类的东西。何老四想,贼娃子不在就等等吧,他不在乎十分钟八分钟的,便在靠边儿的沙发上坐下,把羊鞭横搁在膝盖上。心里想坐得尽可能放松些,可就是不行,两条腿不争气地抖动着,好像是他偷走了人家的羊,正等着警察来审问呢。
  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卫生间绵绵密密挤出来,忽高忽低如同呻吟。何老四侧耳听听,忽然就坐不住了,他想赶快站起来,僵直的膝盖便碰在茶几上,一下碰撞出很大的响动。茶杯烟灰缸们都兴奋地跳起来,他忙伸手去按那一个杯子,但不知是手不听使唤,还是杯子不遂人意,反正是给弄倒了,紫红的茶水泼了一茶几。
  卫生间的玻璃门哗啦一响,何一平窜了出来。鬼知道他大白天洗的什么澡,裹一条毛巾被光着两脚,样子却像捉贼一样凶巴巴的,干什么呢你?谁让你不声不响进来的?
  何老四连忙解释,一平啊不是的,我喊你半天了,从院里一直喊进家里,在家里又喊了几声,你没听见嘛。
  何一平看着茶几上的一片水,瞪起眼道,茶杯惹你了,你推倒它干啥?
  何老四觉得何一平是想把水搅浑,就说,我哪能跟茶杯怄气呢?一平呐你甭火,叔只是问你件事,你院里那头山羊是你买来的,还是别人送的?
  裹在毛巾被里的何一平并不掩饰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捡的,前两天在我地里捡的。
  何老四听后干涩地笑两声,说这么好的事情,你四叔咋一辈子也摊不上呢?一平呐,四叔跟你说句掏心窝子话吧,那羊是你四叔的,在村里除了你四叔有这种羊,谁家也没有。你四叔一共养了36只外国山羊,我给它们排了一下次序,从一到三十六,它排行老十四,你得把老十四弄回家来,你不知道那丢了娘的小羊这几天是咋过的吧?白天是白天的哭法,夜里是夜里的叫法,吵得你四叔整宿整宿睡不着。说着张开手抹一把鼻涕,一平呐,一笔写不出俩何字,四叔也没亏待过你呀,你怎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
  何一平越听越乱,你瞎谝什么呢?我不是告诉你了嘛,那羊是我从我家玉米地里捡回来的,你不信去问问乔金柱,当时他就在场。
  卫生间突然传出女人的声音来,一平,你干吗呢?
  何一平道,啥也不干,跟人说话。
  何老四撇一撇嘴,心想这个吃喝嫖赌的家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他不想把事情搞僵了,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就很无厘头地说,你那电视的个头不小嘛,多少钱买的?
  何一平生硬地报了个数字,何老四立刻笑道,我以为还有多贵重呢,也就值我一头羊的价钱。何一平没心思和他扯淡,就想找根烟抽抽,弯腰的时候手松了,围着的毛巾被哗地展开了,赤裸出下半身的隐私来。何老四看着很想笑,这贼娃子的家具不小哇,怪不得女人都爱上他的当。
  何一平找到一包被茶水泡湿的香烟,把香烟揉成一团说,你不会怀疑我偷你的羊吧?
  何老四说,你看你说的,我还能赖你吗?就当你替叔照看了几天,你把叔的羊都赶回去,叔宰一只好好犒赏犒赏你。
  何一平早就听出何老四的意思了,砸吧着一张臭嘴,不像是在品羊,而是在磨牙。他说,老四叔,大白天的你不能胡说八道,我压根儿就没动过你的羊,院里的那只羊真是我从我玉米地里捡回来的。
  何一平说他确实在玉米地里只碰见这一只,吃得嘴上都是嫩玉米汁。当时他那个气呀,摸起一块石头就砸了去,羊受了惊一下跑开了,但是没跑多远,就又啃起玉米来了。他便从后面撵上去,一下抱住了羊脖子。他没想到那羊的劲儿蛮大,拖着他在地里横冲直撞,正碰上开车路过的乔金柱才帮忙收拾住它。他粗略算计了一下,被糟蹋的玉米上百棵,愣没把它给撑死!
  但何老四不是来听故事的,花白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一平啊一平,你这是典型的打击报复,你摸摸你的良心,你打小就是四叔我看着长大的。你爹得的是小儿麻痹症下不了炕,你娘又是个瞎子,六一年闹饥荒时,你家饿得揭不开锅,是我冒着天大的风险给你家从生产队的大田里偷回半口袋南瓜,才帮你家渡过难关的。你爹当时跪在炕上说,老四啊,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呐,来日方长总有补报你的时候。
  何老四擤一把鼻涕抹在沙发罩上,继续说,一平啊一平,是人总得讲良心呀,你爹走了没几年,你就拉下脸不认你四叔了?不认也罢,我又不图你报恩,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惦记四叔那几只羊啊,四叔和你四婶还指望它们养老哩。
  他不想在何一平家呆下去了,捡起丢在茶几前的羊鞭,怒气冲冲地走出何一平家,为了保留足够的证据,把老小两只羊一起丢在贼窝里了。
  早有在门外恭候的街坊们哗地围上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何老四看见好多张有毛的和没毛的嘴开开合合,发出的声音七高八低抑扬顿挫。
  何老四,你的羊是不是那小子偷的?不是他还能有谁呀?你一定要去县里告他!
  乖乖,这何某人好赖也当过几年村干部呢,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老四叔,你的羊八成让他赶到他家的养殖场了,你快去找找吧。
  若在平时,何老四是没资格也没机会享受如此高规格高密度的礼遇与关照的,在大家热情似火的盘问下,倔强的何老四第一次淌下两行热滚滚的泪,表现得万般委屈与无助。
  老四你消消气吧,看把你气得,脸都紫了。
  说话的人,自然有的是真心同情他,有的是趁机起哄看热闹。他已经分不清是非黑白了,只听木匠来顺说,这下可好了,总算找到贼娃子了,不用老四叔像没头的苍蝇天天乱窜。何老四傻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大家却看不见嘴里的舌头和牙齿,过了老半天才从喉咙里暴发出一声,狗日的何一平你,罪证确凿还死不承认呀!
  人们都不说话了,洗耳恭听何老四的述说,我养的羊我还认不出来吗?老十四就拴在他家茅房的门环上,连把草都舍不得喂,叫它饿着肚子,咩咩咩地在那儿直叫。他的心好歹毒呀,还问我要玉米损失哩。我另外的35只羊不是给他卖了,就是让他藏进养殖场了,他不把我的羊交出来,我就跟他没完。
  来顺老婆跟何一平明铺暗盖了好几年,来顺不敢惹何一平,就撺掇何老四说,他不给你羊,你告他去呀,不要去法院,直接去派出所,一会儿就来铐起他。
  何老四当然要告何一平的,只是他心里还有些顾虑,担心他一旦离开了,何一平又会耍什么花招。他瞅瞅这个瞅瞅那个,也不见有人主动替他看着何一平,或者替他去报案,再或者摸出手机来替他拨打110。他知道自己以前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不少人,同时也深深伤害到了他自己,他甭指望有谁会帮忙的,自己的事还得自己去办。这么想着,他心里就有两个去处了,一个是乡派出所,一个是村委会。当他离开何一平居住的那条胡同时,甚至后悔不该跟村人们吧吧讲那么多废话,他没义务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作眉作眼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没一个会把他的遭遇认真对待的。
  那天,张科长和治保主任牛十九又是被何老四从麻将桌上一块拽下来的,都十分不情愿。牛十九说,挺好的一把牌让你给搅黄了,老四啊老四,我叫你好好在家里呆着等消息,你跑来瞎掺乎个甚?张科长说,我告你老四,何一平家好进不好出,你可要看仔细了,甭到时候叫人家把咱给骂出来。牛十九说,你私自办案算啥?即使何一平真偷了你的羊,你进人家家里搜查也是违法的。何老四撅着下巴,硬邦邦地回应道,他偷羊倒偷出功劳了?我丢羊倒丢出罪来了?你们到底是给谁当村主任,当治保主任的?
  三个人从大街上哄哄吵吵经过时,许多村民纷纷停下来看他们,你们是在说何一平吧?那小子要是不偷不抢,就不叫何一平了!
  张科长把脖子一梗道,你们不能这么瞎说,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专业户,一年光产值就有十好几万呢。
  村人们就笑,才十几万?一百万也不够他麻将桌上输两圈。
  到了何一平家,院门前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何老四的两只羊守在那里。一老一小看见何老四后,一溜烟小跑着迎上来,如同遇见久别的亲人。何老四心中一沉,嘴上骂道,狗日的何一平想销毁证据哩,连偷走的羊都轰出来了。牛十九说,我看未必就是从一平家出来的。张科长反倒不同意牛十九的看法,神情高古地说,既然羊在他何一平门口,他就脱不了干系,我不信他嘴硬还能硬过法律。
  何老四一脚踏开何一平的大门,由于太过用力,大门又反弹了回来,差点兜他个嘴巴。是张科长重新把大门推开的,三个人气宇轩昂地走了进去。目送他们消失在何家大院后,村人们很快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还有跺脚声拍掌声传出来,一下聚集到何一平大门前,想看看村干部是如何处置偷羊贼的。但让他们失望的是,一阵激烈的喧闹过后,三个雄赳赳气昂昂进去的人,都表情灰溜溜地撤出来了。
  张科长埋怨道,老四叔呀老四叔,你看没看清楚,他家里哪有你的羊呢?
  牛十九也说,一开始我就怀疑这羊不是从一平家跑出来的,这下可好了,人家都打算告咱们诬陷了。
  何老四的羊圈里多出一只羊来,同时也多了一点生气。小羊羔不再围着他转了,而是围着母羊老十四寸步不离。村里的街谈巷议又有了最新版本,说何一平把何老四的35只羊转手倒卖给了银行的张行长,村干部迫于何一平的霸道才不敢继续追查下去,让何老四实在是亏大了。
  转天一大早,何一平砖砌的院墙上出现一行红漆大字:何一平是个偷羊贼!!!贼后面立着的几个感叹号,跟大棒似的。何一平盯着几个字足足看了有十五分钟,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冲着街坊邻居吼道,谁他妈写的?谁他妈在我墙上胡写乱画?谁他妈这样糟蹋老子?
  尽管嘴上谁谁谁的,心里却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他本想拿菜刀去寻何老四,是他头发烫成抱窝鸡的老婆一把拽住了,你就不能忍一忍?谁跟他何老四一般见识呢?
  何一平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又吼道,我他妈一没偷二没抢,我怕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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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瓷白宣,绘制清雅幽淡的国风画卷;唐诗宋词,记录着点点烟火人家的瞬间;壁画檐枒,凝聚千古不息的往昔时光……无数个瞬间,传统文化在岁月深处回眸,好似洞穿风烟,与当代对视。传统是根脉,文化为骨血。涌动在中华民族的血脉里的,是人们时常忆起、难以忘怀的情怀和故事。  撑一把油纸伞,沿着青石板,我踏上寻找江南文化的旅途。那河岸邊的捣衣声,姑娘们的打闹声,还有桥头老人给孩子们讲故事时苍劲而有力的声音,无一不告
2021年全国新高考Ⅰ卷语文试题依托学科特点,紧扣时代主题、时代精神,注重教考衔接,在巧设情境中立体渗透精神滋养、文化浸润,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立德树人、全面发展的培养目标自然融入试题之中。  党史入题,文化浸润  2021年是中國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也是“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历史交汇点。因此,语文命题引导青年学生坚定理想信念、传承红色基因、续写新篇章尤为重要。2021年全国新高考Ⅰ卷语
1 前言    当体育课上让学生自由组合学练小组时,总有那么几个学生不被其他小组接纳,游离于班集体之外。而这几个学生往往也不会自觉地组织成自己的小组,只是远远地观望着其他小组的活动。有的还想尝试加入另外一个小组,当被拒绝后,只好又在旁边静静地观望。尽管作为老师的我能当一回“介绍人”,把这些学生以各种理由“塞”给各个小组,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在各个小组中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接受而已,真正能帮助他们、
2019年高考语文全国Ⅰ卷持续深化了新时代高考内容的改革,落实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考查理念,激励考生身体力行。试题精心选取素材,综合全面考查高中生学科核心素养,发挥了高考“立德树人、服务选才、引导教学”的核心功能,注重语文综合能力和语文学科素养考查,彰显了高考命题的育人功能和素质教育的导向作用。  01弘扬课改理念,体现高考命题的育人功能  1. 坚持立德树人,助推全面发展,考查语文课程的育人功
小学运动员,作为所在小学学生中一个较为特殊的群体,他们代表学校参加高一级别的比赛,其行为不仅关系到其个人、家庭与带队教师,更实实在在影响着学校的整体成绩、形象。为了使运动员以更好的状态和形象参与比赛,笔者有些肤浅的做法供大家讨论,希望能起到引玉之效。  1.出发前的准备  一般的比赛,像县级以上的运动会、篮球赛、乒乓球赛等比赛的时间一般都在2至4天左右,离比赛地较远的学校一般会选择住赛地宿舍或住赛
不论是情商高能照顾不同人的感受,还是一味隐忍甚至失去自我,虽然他们的行为方式、行事底线各不相同,但不可否認,他们都具有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他们能够敏锐地捕捉到他人情感的起伏,用自己吃的亏、忍的气去构建自己被欣赏的可能,以自己的忍让或是迎合,收获良好的人际关系,收获被夸赞的喜悦,收获因他人的快乐而感到的快乐。  美国著名人际关系学大师卡耐基说过:“如果我们想要交朋友,就要先为别人做些事——那些需要时
编者按  2019年秋季起,部分地区的新入学高一学生使用新教材。新教材“课内外读物建议”除保留原有《论语》《孟子》《庄子》外,还增加了《老子》《史记》,选文覆盖先秦到清末。古诗文背诵推荐篇目从14篇(首)增加到72篇(首)。另外,新教材明确规定“课内阅读篇目中,中国古代优秀作品应占与二分之一”。根据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以及教育部加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推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校园的有关文件
年轻人经过推荐和考核,初当体育教研组长,难免有教师不服气,面对这种情况,需要年轻组长高度重视管理策略,既要赢得老组长、老教师的支持,更要重视非权力影响,用以凝聚教师,提高管理效能。通过非权力影响来提升管理效能,既是年轻教研组长的成长需要,更是教研组的管理需要。  一、什么是非权力影响力  非权力影响力是指体育教研组长个人具有的品格、才能、知识、感情等自身素质和行为特征对教师所产生的感召力、吸引力,
抓一把脆韧的面条,放在沸水里,看着它们渐渐瘫软在锅里,我懒懒地站在旁边,用筷子在锅里打转,裹挟着面条在水里翻滚,随后把筷子靠在锅边,透过眼镜,我望着锅里的雾气无力地萦升而上,雾气背后的墙上,映着我的影子,隐约可以看到我凌乱的头发,老树根一样,互相缠绕。想来也有十多天没出门见人了,未来好多天也不大可能见外人,没什么可打理的。  我把面条捞在碗里,忖度着这些是否够一早上网课的消耗。目光瞥向窗外,7点钟
摘 要:中共中央、国务院再次强调全面组织实施初中升学体育考试,并逐步加大体育成绩在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和中考成绩中的分量。探求科学合理的初中升学体育考试方案,为引起社会、学校、家庭对学校体育的重视,提高学生的身体素质,激励学生学习动机,促进新课程改革,实施素质教育,从而实现学校体育的总目标提供参考。  关键词:初中升学体育考试;素质教育;新课程    自从我省把初中升学体育考试成绩计入普通中等学校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