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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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她俩都成了老曲的老婆。
  老曲有点不好意思,晃着头说:“只能这样了,以后老陈和老季肯定能理解,又不是真的。”
  文英这时候已经换好老曲刚去从老乡家买来的衣服,蓝衫、大裆裤、凉笠。她已经许几年没这么打扮了,一下子觉得日子倒回去。穿上红军服后,她以为从此不再需要往日的衣裳,早就把自己那几件冬袄夏衫送给家中姐妹。如果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当然仍不需要,但现在必须换上,否则路上谁知道会遇到什么。
  只是蓝衫有点紧,原先的主人大约偏瘦吧。文英也不胖,她胖的只是胸,这一点像她母亲,几个姐妹都像,满满的两大坨肉挂在那里,走起路荡来荡去。母亲说过:“你们可别嫌它麻烦,以后都跟我学着点,把孩子一个个喂得肥肥壮壮。”说这话时,母亲笑得嘴咧得很大,眉眼上闪出光来。文英也跟着笑,脸马上就红了。女孩子家嘛,总有一天得替人生儿育女,生了育了,当然得喂得肥肥壮壮。
  老曲也换了黑色对襟衫和大裆裤。作为客家人,文英知道大裆裤的好,舒适,自在,凉爽,但老曲显然第一次穿,不时低头往下看,他说:“这么奇怪的裤子。”他太瘦了,衫与裤明显大一圈,看上去就不像往日那个老曲。
  文英把换下的粗布米灰色红军服卷成一团捏在手里,有点舍不得。真的必须藏起来吗?老曲说当然,不过只是暂时的。文英又把衣服凑到鼻子下嗅了嗅,几天没空换洗,上面已有股酸腐味,但新换上的蓝衫味道更不好,是死老鼠与蟑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起来呛鼻。文英吐口气,往门外望一眼。整个村子差不多都空了,之前的嘈杂热闹,有那么多人马往来,眨眼说走就都走光了。肯定得走,留下来命不一定能保,连牛羊牲口以及仅剩的那点粮食也得带上,很难说啥时能回来。
  太阳偏西了,马上就会起风。山里的风那么烈,吹几下,衣服上的气味很快就会淡下去。现在的麻烦是菊芬。菊芬仍是一身军装坐在关帝庙的门槛边,身子靠着门框,眼闭着。老曲脚跺了跺说:“快点,真的不能耽误了。”
  文英也知道不能耽误。大部队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天黑前,他们必须翻过村子后面的那座猴头山,然后趟过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溪流,再走八九里路,在黎明时赶到小坪村的祠堂前,收容队有个联络员在那里等。这是之前约好的,之前没几个人相信自己会掉队,可是老曲、文英还有菊芬还是掉下了。
  文英拿起另一套蓝衫、大裆裤走到菊芬跟前,俯下身,轻声说:“换上吧,换上我们就走。”
  菊芬还是一动不动。
  文英就蹲下,径自动手解菊芬的衣扣。她的动作很轻柔,却是坚决的,也简洁,速度极快,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扣子在腹部那里被拉紧了,衣襟已经往两旁扯开去。这是曾经让文英非常羡慕的腹部,里头是已经七个多月的胎儿。文英说:“你动动,这么坐着我不好解扣子,别伤了孩子呀。”
  菊芬微微提了提身子,马上又重重靠到门上。她把手一挥,大声说:“你们走吧,你们自己走!我就留这里了,哪儿也不去!”
  老曲走过来,抬脚往菊芬靠的那扇门踢去,菊芬就整个人猛地往上一跳。
  老曲说:“快点!”
  老曲又说:“这是命令!”
  菊芬嘴一扁,突然哭了———其实也不突然,之前她肯定一直在酝酿这一刻,如同怀孕是为了分娩这一刻的到来。总之都在那里憋着,终于憋不住了,就爆发了。她蜷起身子,抱紧自己,头埋到两膝间,拖腔拖调地号啕,嗓音尖利悠长,整座庙似乎都在摇晃。文英扭头看着老曲,正不知怎么办才好,菊芬却一下子站起,从文英手里夺过衣服,一扭身,走到角落。仍然抽泣,身子一下一下向上拔,这使她换衣服的动作很像木偶戏,有点滑稽感。
  文英走过去,眼也微微红了。从小到大,她一直眼泪极多,装了一肚水似的,动不动就漫出来。老陈最讨厌她这样,她自己也讨厌,可改不了,此时见菊芬比她更能哭,心里倒宽了一些。菊芬正在套裤子,她伸出手,想帮一下,却被挡开,动作有点大,仿佛是被文英得罪了。文英皱起眉,她在原地无措地站了片刻,转身走到庙外,站在老曲的边上,四下漫无目的地看着。
  天阴着,雨似乎马上就到了。
  老曲手往山上指了指,唇动了,却没出声。
  文英点点头,她刚才也注意到了,雖说硝烟味还在,但已经持续几天几夜的枪炮声一下子没了,飞机更没有,天上地上都非常安静,没想到安静也会这么骇人。
  老曲说:“再催下,真不能等了,必须快点!”
  三个人现在走在猴头山上。
  到处是毛竹,这里的土质浅却滋润,毛竹非常茂密,窸窸响动。路不是刻意修凿出来的,无非是浅草被踩后裸露着铁红色的土,踩实了,也有石头般的结实,参差错落,像一条蜿蜒的巨蛇,在暮色里往山上悠哉游动。老曲走在前头,他怕真的有蛇。中秋刚过几天,晚间虽开始有点凉意,白天太阳却仍是烈的,精亮得耀眼,自有一种锐利的狠劲,晒得浑身燥热,大小虫们怎么甘心完全缩起身子好好去过冬。这一带山高林密,蛇多得不逊蚊子,老曲怕的就是这个,所以提着一根细竹竿,走两步拨一下,不时又重重戳戳两旁的草丛。文英喊:“老曲,慢一点。”老曲停下来,半转过身子,用眼角往下看。不是文英跟不上,是菊芬。菊芬脚肿了,腆起的腹部往前撅起,腰弓出一条清晰的弧线,整个人微微往后仰去,随时要翻倒的样子。老曲这时突然指着文英说:“你是大老婆。”又指指菊芬说:“你是小老婆。”
  想了想他又说:“记着,以后就说我是民间郎中,专治跌打损伤。”
  统一口径,这个差点被忽略掉的细节后来其实根本没有用上。
  文英返身拉住菊芬的胳膊,想搀一下她,当然也打算借机把她往前拖,步子迈大点、快点。这么磨叽,天亮前是走不到小坪村的。当然这时候并没人想到不能按时在小坪村与联络员接上头会有多大麻烦,老曲也许隐约意识到了,文英则脑子没转过来。至于菊芬,唉,菊芬脑子里装的只有自己的肚子。
  老曲俯身折下一根竹子,掏出匕首,砍头去尾,就成了一拐杖,递给菊芬。菊芬不太想接,文英就先接过,然后塞到菊芬手里。   文英说:“快点吧。”
  文英又说:“万一摔倒就伤着孩子了。”
  菊芬大约认可了后面这句话,她接过竹竿,一手撑着,一手按住后腰,喘着气。她说:“要不你们走吧,我怕是不行了。”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然后把手按到菊芬肩头说:“那不行,反正不能丢下你。”
  菊芬嘴撅起,恰好路边有块石头,她索性坐下了。
  老曲气冲冲地快步走来,把手中的竹竿往地上重重一戳,吼起:“你到底要干什么!”
  菊芬嘴巴扁了扁,眼泪又涌出来,她说:“你不知道我的苦,你肚子没装过这么重的东西,哪里能懂?你们都不懂!”
  文英往旁走几步,这一瞬她有点后悔,她觉得自己今天可能犯下难以饶恕的大错。
  她解开领口的扣子,把凉笠取下,握在手里扇着,笠沿那一圈已被日晒褪色的蓝粗布便蝴蝶般上下飘动。刚才走得急,这会儿被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糊着一层汗。从站着的地方往前看,仍看得到远处那座叫松树岭的山又高又宽,像个大屏风戳在那里,四周没有哪座山高过它,它就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风。这些天,仗就是在上面打的,文英的丈夫老陈和菊芬的丈夫老季全上去了。完全没有想到除了大炮,白军居然还来了十几架飞机,炮弹与炸弹稀里哗啦地响,快把耳朵震聋。
  老季已经没了,这是从上面抬下来的伤员告诉文英的。文英不知道老陈究竟怎么样了,没人告诉她,她也不敢想,不想仿佛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能这样了。她叹口气,心宽了点,又返身向菊芬走去。无论如何现在都不该生菊芬的气,更不能丢下菊芬。
  老季没了,但老季留下了菊芬和菊芬肚子里的孩子。
  二
  三个人中,只有文英没有孩子。当然,严格起来说,菊英只能算快有了,而三十七岁的老曲大儿子已十九岁,只比文英小四岁,女儿十六岁,比菊英小三岁。
  老曲的妻子儿女都留在上海。他来苏区,是因为老陈,他们是北京大学的同学,学上到一半,老陈突然消失了,等到再见面,已经是十几年后了。当时老曲在上海办份报纸,两人在城隍庙九曲桥上碰到,老陈认出老曲,老曲没认出老陈,可见老陈变化大,老曲的模样则没什么改变,还是瘦瘦的,在清秀与清贫之间徘徊不定。两人坐进酒馆聊了两个小时,后来老陈又多次去老曲家,还是聊,没完没了地说话,说到最后,老曲就跟着老陈到南边来了。到了才知道,老陈是独立师的一个营长,已结过两次婚,第一个老婆死了,第二个老婆在医院当护士,就是文英。
  看上去老曲每天都像刚大病过一场,浑身没剩几两肉,皮下就是骨头,背还微弯着,架着一副黑边圆框眼镜。这种人当然不适合真刀真枪去第一线,幸亏祖上是行医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学了点正骨术,就到医院做个半吊子医生,这一做也快一年了。文英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曲时,心里还叽咕过几句,觉得老陈没必要费那么大劲带回这么个人。她小心地问了老陈,老陈嘴巴一抿,鼻子哼了一声,似乎没打算回答,不过后来还是说了几句。老陈话里的意思是,离开北京大学后,他反复做梦,梦到校园里的日子,很奇怪,其他人早忘精光了,唯独老曲眉眼一清二楚,老曲是他的同桌。老陈家里穷,接济不上时,只要老曲兜里还有钱,他就不会饿肚子,也不会受寒。虽然老陈个子高,也壮,但老曲的毛衣撑一撑也能套上。老陈说:“这些年我每次一受冻就想起老曲。”
  按说下午大部队开拔时,老曲和文英都得一起动身,东西都收拾好了,结果左右看看,菊芬不见了。菊芬是第三师第七团副团长老季的妻子,早先在被服厂做工,嫁给老季后调到医院学做护士,但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学会就怀孕了,孕期特别折腾,先是吐,吃什么都吐,胆汁都呕出来了,终于不吐不呕了之后,又发现胎位不正。按老法,每天屁股朝上跪着纠正胎位,还有人教她用艾草熏脚趾头外侧,每天熏,烟雾腾腾,又香又呛。做这些时,菊芬常眼泪汪汪的,她怕生不下来。
  松树岭开打前,全医院的医生护士大都调到柴厝村候着,军团指挥部设在这里,医院也搬过来了。本来没菊芬什么事,但她非来不可,她说要离老季近点。调到医院这些日子,菊芬其实还没学会包扎,连怎么打个下手都不行,大家也不忍心让她动手。肚子那么大,好好歇着,别碍事就好。不过菊芬不听劝,伤员抬下来,一个接一个地抬,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很快就没有空房子可以集中安置,只好分散到各家各戶去,整个村子都飘着血腥味。菊芬就在呛鼻的气味中东家走走西家窜窜,凑近一个个伤员,看是不是她家老季。不是了,也高兴不起来,逢人就问:“我家老季呢?我家老季会不会死了?”
  松树岭上究竟死多少人没有谁知道,不过老季一开始并没死。前天突然有命令让军团撤下来,留独立师守在山头。但刚撤到半道,松树岭上左侧高地就被攻破,第三师第七团、第八团就又被派上山去了。
  老季下山时还好好的,再上山,中途飞机一个炸弹扔下来,他没躲开,死了。
  这消息文英是听一个伤员说的,她把消息瞒下来,没有告诉菊芬,也没告诉其他人。大部队要走了,菊芬不走,她要留在村里等重新上山去的老季。大家劝她走吧先走吧,老季很快会赶上来的。菊芬不听,转身不见了,文英只好出去找。
  文英在村里一路小跑,跑了几条巷都没找到菊芬,额上急出一层汗。一位正提着大包小包往村外撤的老乡指了指后山那座关帝庙,说看到菊芬在那里。文英连忙跑去后山,突然发现后面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老曲。
  老曲说:“我得替老陈看好你。”
  大部队就是在文英找菊芬、老曲找文英期间走出了村子。
  其实几个月前就猜到松树岭要打这一仗。
  从四年前的秋天起,白军的围剿就开始了,前后围了五次。第一次来了十万人,第二次二十万,第三次三十万,第四次四十万,到这次就发狠了,密密麻麻的据说有一百多万大兵压境。几路人马围向中央苏区,东路这支要从这里去瑞金,就必须从松树岭上的两个狭窄小道通过,所以春天时这里的工事就开始修了,周围几个村的村民都上山帮忙挑石挖土。文英没上去过,只是听说挖了很多壕沟,壕里密密麻麻插上竹钉,还垒了很多碉堡。说的人都挺开心的,觉得从没见过这么稳固的工事,苍蝇都别想飞过去。   月初时松树岭东南面那边的向坊村已经先打了一仗,白军的一个旅和一个团被全歼,大家正高兴着,转眼他们又来了几个师,不仅人多,据说有七八万,还有炮和飞机。老陈所在的独立师和老季所在的第三师加起来有三万多人,都拉上松树岭。
  当时谁都以为,把白军挡在工事那么坚固的松树岭外是易如反掌的事。
  已經好几个月文英都没见到老陈,他也没捎来消息。她一直悬着心,老陈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老曲在一旁安慰她说:“没事,老陈头那大,不会死的。”
  老曲说的是事实,老陈头确实大,肩也跟着比常人宽几寸,不宽应该都架不住那颗大脑袋吧?军帽因此就显小了,似乎扣不住,孤零零地立在头顶。文英没弄懂头大为什么就死不了?老曲又说:“老陈这个人脑子好用,谁死也不会死他。”
  就在这期间文英听老曲说到他们在北京大学时的许多事。原来老陈还有那么爱耍宝的时候,会演戏,把霸王演得虎虎生风,还会拉二胡,《良宵》或者《病中吟》之类,能把听的人拉哭。同时酒量吓人,敢端着整只葫芦往嘴里灌,把人一个个斗倒,转身他到操场上还能气不带喘地再跑上十几圈。文英暗暗倒吸几口,为什么她看到的老陈永远板着一张脸呢?结婚一年多,就没看到他真心笑过,一次都没有。当然这期间文英也一次都没怀过孕,症结就在这里。菊芬结婚第二个月就怀上了,年轻就是好,可文英并不觉得自己老。她有八个姐妹,母亲一个接一个往下生,直到四十六岁,终于为文英生出一个弟弟才罢休。九个姐弟站一排,就像一根藤上的一串大地瓜,看上去特别踏实。其他姐妹出嫁后,也转身生一个,然后又一个,比从树上摘桃子还容易,文英不相信单单自己是个例外。
  一年多,真正在一起的时间扳着手指头都算得出来。这事要说,文英心里是有气的。老陈去广昌,去瑞金,就是留在闽西,也一会上杭,一会宁化、清流、连城,队伍水一样不停流动,文英觉得自己这个岸,怎么也没办法把他留在身边,自然也没有责任,要怪只能怪老陈自己。可老陈居然还板着脸,文英就把脸色也还回去,话赶话,说得就越来越难听,有时一赌气,就说不生,偏不生,偏要让你陈家断子绝孙。
  参军之前,文英已经在乡农会干过一阵,也进了识字班扫盲。老陈是大学生不假,但也不能因此就摆出死样子。母亲以前训导过几个女儿:客家女人吃得尽天下苦,也受得尽夫家所有的气。文英识字后就不服母亲的后半句话了。她明明占着理,凭什么还得像老式女人那么低三下四?
  松树岭打起来后,担架远不够用,人手更不够,村民能出动的都去了,把家中门板拆下当担架,从山上抬下一个个伤员,缺胳膊少腿或者肚子开花,血淌了一路。就是在这几天里,文英心跳猛地呼呼加快了,她忽然明白了老陈。生死一线间,无论老陈有没清晰想到,他肯定都急着为陈家生个仔,留个后。
  柴厝村在松树岭山脚下,打听了一下,从村里到山上大约八九里路,如果走一趟,一两时辰也够了。文英好几次夜里站在空地往上望,都动了去见见老陈的念头,无非想把一句软话捎给他:傻瓜,哪个女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啊。找时间,我们快快生几个吧。
  陈一、陈二、陈三、陈四,要是这样取名字,不知老陈会不会同意?
  三
  菊芬坐到路旁石头上,她喘着气说:“我不走了。”
  老曲返身,大步走近,手里的细竹竿重重地往地上戳,吼起:“你什么意思?!”
  菊芬摇头,哭出声:“不走了不走了,真的走不动了!求你们了,你们自己走吧!”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她相信老曲早就嫌她多管闲事了。其实之前她与菊芬并没有太多交往,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脸圆滚滚的挤满肉,鼻子扁平,个子也不高,看着并没什么过人之处,唯一惹眼球的就是隆起的肚子。老季,季副团长,医院里很多人都认得,受过七八次伤了,每次抬进来都骂骂咧咧的,看上去脾气特别爆,天天都很不高兴的样子,但最后跟医生护士最亲的人就是他了。药不够,他说给别人吃。动手术取嵌在肉里的子弹头,他也说把麻药给别人用。真给了别人,刀子下去时,他杀猪般嚎叫,把医生护士十八代祖宗都骂遍了,但下一回再碰到,他还是会先问麻药够吗?不够,那算了,给别人吧。
  听到老季死了,文英眼泪当时就下来,忍了忍,没忍住,独自蹲到一旁抱着头嚎了好一阵,声音都哭哑了。
  “我们宁化”是老季的口头禅,从宁化老家投奔红军前,他是名武师,开着家小武馆,耍起刀据说四五个人都别想近身。小时候练武把门牙弄掉一个,说起话时,嘴里豁个黑乎乎的小口,像含着一只小黑虫。每次住院,伤口还没愈合好,只要能下地,夜间他就会偷偷弄个竹筒放到田里,第二天早上再出去就揪着一串灰褐色的大田鼠回来了,然后用米糠熏烤,再上山挖来竹笋红烧,让大家打上一顿牙祭。“很补身体噢!”他自己也吃得满嘴油光,边吃边把这句话告诉每个人。如果这时候有人从腰间摸出一小瓶地瓜烧,老季会孩子似地扑过去,瞪着眼睛,大声吼叫着,非得耍赖着喝几口。其实他没酒量,酒一下肚脸就红得像新娘的盖头,脚步也踉踉跄跄,嘶扯着嗓子一首接一首唱红军歌。
  可是这样的老季已经没了,尸骨应该还晾在山上来不及收拾。
  文英把老曲往旁拉了拉,两人走到离菊芬十来米远的地方。
  文英说:“老季已经死了。”
  老曲眼一瞪说:“啊?”
  文英:“老季被炸弹炸死了。”
  老曲嘴唇抿了抿,用眼角打量菊芬,低声说:“噢,我一点都不知道。”
  文英抬了抬下巴说:“她也不知道。所以她想留下来等老季。”
  老曲头低下片刻,然后抬起来,看着文英:“我们……看来现在只有我们能帮到她了。”
  文英长叹一口气,又重重吸了一口。空气很潮湿,吸进鼻子都是一股子水气。她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松树岭,很浓的雾已经蒙过去,整座山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了。“我们撞上了,要是不管,她可怎么办呢?”这话声音不大,不像对自己说,也不像对老曲说,她只是需要说出来,说了,心里就轻松了一点。   两人再走过来时,菊芬已经不哭了,眼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松树岭。文英蹲下,抓着她胳膊,小声说:“那边炮早停了,连枪声都听不见了。看这样子,老季、老陈他们肯定也撤了,我们得快点走,追上他们。”
  菊芬转来脸盯着她:“真撤了?撤哪里?”
  文英看了老曲一眼。昨天命令突然下来,說撤,究竟撤哪里应该只有军团首长知道,大家只得到通知说走,马上跟大部队一起走,万一走失了黎明前必须到达小坪村祠堂汇合。
  菊芬手按在肚子上轻轻揉着,说:“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啊?我……”
  文英把她往上拉:“既然这么巧,就认了。来,走吧。”
  菊芬吃力地站起,拉拉衣角说:“我……脚沉得抬不起来。胎位还不正哩,孩子在里头一直乱动,可能很难受……”
  文英说:“没事,能走就多走走,实在走不动了,再歇一歇。”
  老曲也说:“是啊,先走吧,累了就歇歇。”
  菊芬看着老曲。老曲说话声音突然柔下来,大概让她很意外。她提提往下丢的裤子,呢喃了一句。文英没听清,问她,她说:“我要解手。”
  四下无人,草木又这么茂密,往旁随便一蹲就是了。老曲已经知趣地走开,文英扬扬手说:“拉吧。”
  文英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一刻,心里都咯噔一下。拉吧,她那时真以为菊芬只是拉个尿,拉完了就可以往前走了。不料菊芬往下蹲去后,刚淹没在草丛里,就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说:“哎呀出水了。”
  文英半晌才回过神来。出水了就是快生了,她没怀过孕,但她知道这个意思。她急走几步,拔开齐腰高的草,走到菊芬跟前。菊芬还蹲着,地面上的红泥土衬着她的屁股,像一团白面搁到红布上。“真的?”文英问着,心跳得厉害,她当然不希望是真的。
  菊芬头低着,看向两腿间,再抬起头看文英时,脸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这个太突然了。
  文英当护士已经三年,伤口清创与包扎她已经很拿手,那是医院的日常,仗不停地打,伤员接连不断地送来,每天忙都忙不过来。至于接生,她不会。她直起身子,想问问老曲会不会。就是这个瞬间,她脑子嗡地一声,整个人都麻了。
  老曲不见了。到处是竹子、松树、茅草,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却不见人。“老曲———!”她紧走几步,大声喊起。山有回声,但没有老曲的回答。“老曲———!老曲……”喊出后面那句时她猛地咽住了声音。情况不明,也许不该这么喊叫?万一招来不测呢?她急步走回来,低头看着菊芬。菊芬拖着哭腔说:“快救救我,我……”
  文英蹲下,看到菊芬脸上全是汗。她用手在上面捋了下,整个巴掌都湿了。她吸一口又长呼一口。无论如何她不能把自己有多慌乱告诉菊芬,她说:“没事,菊芬,没事……”
  但她发现自己上下牙颤颤地嗑到一起,喉咙那里很紧,每一句话都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去。
  菊芬把她胳膊攥紧,问:“要生了吗?在这里生吗?这里……”
  文英点点头,除了这个动作,她不知还能做什么或者说什么。
  “老曲……”菊芬叫了一句。文英一愣,扭过头看果然老曲出现了。她猛地站起,想笑起,眼泪却猛地滚下来。她说:“老曲你……”
  老曲喘着气,手往远处一指说:“找到一个小山洞了,前面,百余步远。快,扶她过去,这雨马上就来了。”
  文英噢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老曲想得周到啊!她把菊英拉起。菊芬慌乱地扯起裤子,但裤头卡在屁股下。文英弯腰帮她提起时,头恰好横过她肚子,只瞥了一眼,心里咚地响一声。人的肚子竟会这么难看啊,肉不像肉皮不像皮,更像石头,粗砺,凹凸,斑斑点点。
  老曲急起来:“快呀!”
  文英用上力,想把菊芬拉起,身子却反而往下坠。她直起身看着老曲。快不了啦,菊芬咬着唇,脸煞白,用一只手捧住肚子,看样子那里已经痛得不轻了。
  老曲紧走几步过来,在菊芬前猛地蹲下,又缓缓起来。他说:“这肚子,背不了啊。”
  接着老曲又说了一句:“我不懂接生。”
  文英知道麻烦确实来了。
  她把身上所带的东西用最快速度在脑中过了一遍:一包地瓜干,一双草鞋,半盒火柴,几片豆腐干,两片老鼠干。没了,再没其他。这几年,在白军一次次围剿下,苏区地盘越来越小不说,吃的穿的用的都在减少,药品更少,路被一条条堵死了,没法运来。如果随大部队走,只要有医生在,文英帮忙打个下手不是问题,可是现在……现在只有老曲一个是医生,但他撑死了也只会治治骨头。
  还是怨菊芬自己。接到命令说走,必须马上离开村子,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收拾东西,菊芬却不愿走,转身溜了。好歹也穿着军装,居然这么胡闹。都是被老季宠出来的,火爆脾气的老季,在菊芬面前却成了一只绵羊,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像老祖父看小孙女。可是到了这么紧要关头还无法无天,不是拿命开玩笑吗?真要让老季碰到这样的手下,肯定也会火冒三丈。文英追出去找她,老曲又追出来找文英,都以为来得及,肯定跟得上大伙,所以除了随身带的这几样小东西外,再没多带其他,连军衣、军裤、军帽都留在关帝庙里了。
  现在怎么办,什么都没有,可是菊芬却要早产了。
  幸亏找到一个山洞。文英和老曲一起把菊芬连拖带抬弄过去时,雨已经下来了,非常大的雨,砸在脸上刺拉拉疼。洞却不大,只有半人高,半根扁担深,一根扁担宽,严格说起来它根本算不上洞,充其量只是一个穴。文英半个身子在洞外,老曲只能直接站在雨里,黑乎乎的一团,赤着身子。他的衣服已经脱下,垫在菊芬身子底下,虽是湿的,好歹只能这样了。
  菊芬开始嘶喊,洞口宛若喇叭,一声声被放大,融进更大的雨声中。
  天眨眼间就已经黑透,什么都看不见。用油纸包好的火柴倒是能用,但周围草木都是湿的,用什么点火?文英蹲着,除了在菊芬脸上一下一下抚着,就不知还能做点什么了。她说:“你忍忍,天亮了就好。”天亮真的能好?这个她也没法多想。天亮了至少看得见四周,或者雨也能停下来吧。   菊芬身子一挺,似乎要坐起,但马上又重重地躺下。她裤子已经被文英脱到脚踝,就那么敞着两条腿,又踢又蹬。“老季,老季快来……”
  文英想帮她把屁股抬高点,胳膊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文英往回抽了抽,转念又算了。菊芬把这条胳膊使劲揪着,舞着,扭着,咬着。下意识地文英用另一条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就是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有点庆幸。她没怀孕,从来没怀过,一直盼着怀上,却原来此时一身轻如此可贵。
  再见到老陈时,她一定得把菊芬的这场受难好好说给他听。女人的苦男人不见得明白,生生生,哪是那么轻松的事,这是拿命去博另一条命啊。
  然后,她还是会尽快怀上,怀上老陈的孩子。每次有别人的孩子从旁边经过,老陈魂马上就会被钩出来,直直追着看。要是有自己的孩子,老陈肯定非常高兴。
  文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希望老陈能高兴起来。
  四
  菊芬死了。天亮时看到洞里地上全是血,腹中的孩子一只脚先出来,出到一半卡住了。两条人命,就这样都没了。
  文英已经帮菊芬把裤子重新套上,又在她肚子上轻轻揉了揉。是男孩还是女孩?从一只巴掌长的小腿上并不能看到结果。雨早停了,虫与鸟又开始在林间跳来跳去悠长地鸣叫着,阳光也依稀冒出来,树林间甚至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看上去那么清新可靠,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文英坐在洞外,她哭了有大半个时辰,然后竟睡着了,醒来时看到老曲正在搬石头。他那件垫到菊芬身子下的衣服正挂在前面树枝上。怔怔看一会儿,文英才慢慢明白过,原来老曲把自己衣服拿回来,洗过,晾着,准备一会儿再穿。另外,老曲要把洞口砌上,让菊芬永远留在里面。
  文英也站起,身上的衣服还没捂干,贴在身上,风一吹,凉的。她扯扯衣角,发现被菊芬抓住的那条胳膊袖子已经裂开,肉露出来,很醒目的一道道红痕,还破了几处,伤口很深,是被指甲抠或者牙齿咬的,渗出的血已经干了,结了茄,像一条条虫子趴在那里。之前一点都没觉得痛,现在仍然没有。她抿抿嘴,唇很干。
  山上到处都是石头,文英低着头,尽量找那些被雨水冲洗得最干净、模样又最好的捡起,用衣角擦擦,搬到洞口。老曲接过,垒好。两人都不说话,好像这件事他们之前早就商量过的。终于弄好了,老曲拍拍手掌上的土,站起,后退几步,看了一会儿。“我们走吧。”说着,老曲转身把树上的衣服取下,套起。他洗得并不干净,上面还有好几处隐约的血迹,血腥味很重。
  文英边走边回头,那个洞口现在还很醒目,像贴到山体上的一块膏药,但不要过多长日子,那些碎石头被雨水浇过,长出青苔,冒出青草,很快就与周围混到一起,再也看不出一丝痕迹。老季没了,老季的孩子也没了,往后还会有谁来祭拜,给菊芬上一炷香烧几张纸?算了,罢了……文英突然眼睛又红了,泪往外涌。
  老曲说:“走吧,快走,耽搁了这一晚上,不知那边怎么样了。”
  文英脚没有停下,但头又扭过看了看。菊芬应该不会怪她,但她怪自己。参加红军后她是稀里糊涂到医院里的,既然去了,已经这么长时间,居然仍只会换换纱布清清伤口。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无论如何她都得学一学怎么接生啊。她不会接生,然后菊芬死了。
  文英停下来,又跑起来。她一连抱了几块石头到洞口那里,垒成小山的形状,再摘了一根竹枝插到正中央。追上大部队后,如果哪天大部队重回柴厝村,她打算抽空上山来,为菊芬立块碑。只要她活着,就年年来给菊芬烧纸上香。她怕自己到时找不到这个洞了。
  老曲在路边坐下,默默等着,终于还是走过来说:“这里到小坪村还有不短的路,走吧。”
  文英点点头,以前行军时她曾路过小坪村,其他没印象了,但记得村前那座祠堂,不大,却很整洁,门外有一张大石凳,还每天备有一桶干净的水供来往的路人喝。现在祠堂外是不是有石凳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联络员是否还在。
  文英掏出地瓜干边走边吃。被雨水泡过后,地瓜干已经软软地胀开,甜味减了大半,但咬起来反而牙齿不累。她均出一半递给老曲,老曲摇头,说:“我也有,吃不下。”
  老曲开始咳嗽,一声接一声,背佝偻起来咳。
  “昨晚着凉了吧?”文英有点担心。
  老曲说:“以前这里就不好。”他用手往胸口那里指了指,“肺,肺不好。”
  文英抬起手搭到老曲额上,马上哎呀了一声,非常烫。
  此时他们已经站到山脚下那条河边,没有桥,水本来不深,只淌到膝盖上,也看得见底,但昨晚那场雨后河水涨了,山泥滚入河中,黄得发黑,究竟涨多少已无法看清。文英说:“不能过河,再泡个水,你身子不行的。”
  老曲摇头说:“不能等了。”话音还没落,一脚就踏进水里。
  文英只好也跟上,很凉,她打个激灵,胳膊马上起了一层疙瘩。水漫过膝盖,漫过大腿,漫过腰,好在河不宽,再走几步,到了。
  老曲一爬上岸就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太阳已经升高,文英看到老曲脱了衣服,又脱裤子,接着连草鞋也脱了,剩下一条小裤衩。她以为又要晒一晒,晒干了穿上再走,不料老曲根本没停下来,他把衣服裤子拧几下,又甩甩草鞋里的水,提着就往前走。文英愣在原地,老曲回过头喊道:“快点!”
  从昨天傍晚离开村子,老曲已经很多次重复这句话了。约好黎明前到达小坪村祠堂汇合的,已经迟了这么久,还有那么远的路要走,当然必须快点。
  但最后老曲并没有走到小坪村,上了河还没走出一里地,老曲脚就不听使唤了,整个人像根柳枝般软软地晃过来晃过去。文英伸手扶他,一碰上他身子,就呀的一声,太烫了,烫得吓人。文英说:“不行,得去找点药。”老曲閉上眼,咽几下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他说:“哪里有药?找不到的,走吧……”话没说完,整个人往前一扑,把文英也带倒了。
  文英闻到昨晚山洞里的那股气味,是菊芬的血。她仰面躺着,老曲捏在手里的衣服覆到她脸上,堵在她鼻孔前。她坐起,急切地扳过老曲的身子。没事,老曲有呼吸,呵着嘴,眼虚弱地半睁着。活着就好。老曲说:“扶我……起来,走……”文英不理会,她站起,四下看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不远处有棵大榕树,层层叠叠的叶子硬梆梆地四下支楞,共同在树身四周造出一块阳光侵犯不到的阴凉。她俯下身,把老曲一条胳膊吊上肩膀,架起他,挪到树下。   老曲在树下一直躺到下午。这期间文英做了几件事,她独自去附近寻找村子。倒是找到了,但和柴厝村一样,因为之前驻扎过红军,怕被报复,老乡们都先避到别处,村子整个空了,冷冷清清,门上着锁,没鸡叫,没狗跑。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看到一户人家屋顶冒着烟,她一喜,立即就向烟跑去。无论如何她都得去讨点热米汤给老曲,然后再去附近拔点草药,比如利尿清热的车前草,或者牛膝草、麝香草、紫苏、甘草之类,再不济,去剥些柳树皮熬一熬,这些都是医院缺药时医生们常用的,她也多少学会一些,先对付一下。烧再不退,她怕老曲命保不住了。
  她跑到屋子前,喘着气,手扶住门框,先是叩几下,然后一把推开门。
  满屋子都是人,东倒西歪地躺着,怀里抱着枪,穿黄绿色制服,戴圆筒形布帽,帽上钉有军徽和扣子。
  文英一怔,正要退出,那些人一下子哇地叫起,马上有几个跳起,扑过来。
  他们是白军。这么快,白军已经占了这个村子。
  五
  从山上到河边的路上,老曲跟文英说了两件事:第一是自己的肺,第二是老陈的第一个妻子。肺的毛病是在大学时犯下的,当时是半夜,突然高烧,浑身烫得像一口灶上的锅。黑灯瞎火,找不到车,是老陈二话不说背起就往医院跑,打了针,吃了药,整整折腾了十几天,烧才退下。医生都说,太幸运了,再迟点送医院就悬了。十几天里,老陈都在病床边结结实实守着,喂饭喂药,倒屎倒尿。那时他还不是老陈,是小陈,正是最贪睡的时候,就靠着床架打盹,只要老曲动一动,他马上就醒了。老曲说:“老陳只记着我对他的好,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他却闭口不提,也许早忘了。可我不会忘,怎么能忘呢?那天半夜去医院时,我趴在他背上,虽然迷迷糊糊的,但脑子还明白,就想,这个人以后让我给他当狗,我都会老老实实吠个不停,谁害他我就咬谁。”老陈突然从学校里消失时,老曲一下子懵了,之前他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老陈连他都不说。他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找遍,没有,还是没有。直到在上海意外碰到,才知道在学校时老陈就已加入组织,后来南下,先在江西,后来到闽西。
  老曲说老陈走后自己又病了一场,跟肺倒没直接关系,但病好后却开始每天时不时咳,一直咳到毕业了,到上海找到工作,才好。南方人到底适应不了北方的冷和燥,还有水,太硬,吃什么胃都不舒服。幸亏到上海,才能重新与老陈见上。老曲说:“你不知道那天我们有多高兴,城隍庙那么多人啊,就当着他们的面我们抱到一起了。这么大的两个男人,没羞没臊的,反正不抱一下真不行。那天我又咳了起来,是一口气没喘顺,被口水呛了。真的,太高兴了,整个肚子跟着呼呼叫,肠子都要一根根窜出来似的。说真的,我们两个那天都流泪了,高兴到流泪,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文英嗯了一声,想象着那个场面,一起又蹦又跳的两个男人,她觉得都是陌生的,既不像老曲也不像老陈。老陈的很多东西她其实都不太懂,老陈不肯说,包括他的第一个妻子。
  老陈的第一个妻子叫陶秀敏,也是护士,但文英没见过,老曲当然也没见过。老曲来时,陶秀敏已经去世五年多了,是在黄洋界上,被一颗子弹穿过肚子,一尸两命,才刚刚怀孕哩。
  文英悄悄问过医院里的其他人,都说陶秀敏其实长得并不好,至少没文英好。具体地说,就是个子没文英修长,眼睛也没文英水灵,嘴巴还偏大,露出一对虎牙,但这都不重要,文英知道老陈跟自己结婚根本就不情愿,是师首长再三撮合,几乎下了死命令。老陈最终肯点头,无非是要借一借文英的肚子,把陶秀敏没来得及生下来的孩子生到老陈眼皮底下。
  老曲说:“你不能怪老陈,他太喜欢陶秀敏了,每次跟我说起她,都哭得跟孩子似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你想象不到他会哭成那样,其实我也挺意外的。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个女人刻进他骨子里,整个世界就全是她了,她长得美不美俊不俊都不重要。老陈这个人啊,别看整天臭着脸,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重情义了。你可能还不够了解他,即使兄弟朋友之情,他都会一辈子沉甸甸藏在心里,豁出命相报都行,何况陶秀敏?”
  文英心里咕噜一声。老曲无非把她早已知晓的事实重新讲一遍,可她还是格外不舒服。她呢,她算什么?老陈的情义天下人谁要谁给,不要也给,独独漏了文英。他什么时候对文英情义一下?有个问题她得问一问,她说:“如果没有陶秀敏,他会对我好吗?”
  老曲叹了一口气,沉吟片刻才说:“没有如果,无论如何陶秀敏已经在你之前出现过了。”
  文英问:“他跟你这样说的吗?”
  老曲说:“没有,但我明白。”
  文英问:“那我怎么办呢?跟死人我一辈子都争不过啊。”
  老曲说:“以后我找时间劝劝他。”
  文英马上问:“有用吗?”
  老曲笑起,说:“先不想那么远,走吧,追上部队再说。”
  说这话时老曲并没有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望着前方,一条不宽的河已经挡在那里了,水面浑浊,混杂着很多泥沙,而他也已经发烧。
  文英现在得对一群陌生人说一说自己家人了,比如父母亲的名字,比如几个兄弟姐妹的年龄。她离开家后再没见过他们,甚至也不常想起。每天那么忙,忙得又累又充实,眼皮常常粘到一起才能躺下睡一觉,睡醒了马上又重新开始忙,都是性命攸关的事,哪点都马虎不得,她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伤员、伤口、伤情,好像再没有地儿容下父母姐妹和弟弟。谁知道突然之间,她得把他们一一罗列出来,说一个,眼前就浮现一个面庞,居然那么清晰,鼻孔里呼出的气似乎都直扑到她脸上。她突然声音一颤,泪下来了。
  说到底他们还都在心里沉甸甸地藏着啊。
  她当时就很羞愧,再怎么着也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啊,但后来才知道这一哭至关重要。
  屋里大约有三十来人,但他们并不仅仅这些。文英很快弄清,除了这户人家家里,隔壁另一户人家那里还另有四五十人,合起来就有近百人,其中夹杂着十几个伤员,胳膊或者腿打了绑带,吊在脖子上,拄着拐杖。两处房子里的人来来去去,他们说的都是官话,腔调不太一致,但听起来没有一个是本地人。文英参了军才学官话,说得不好,却大致听得懂。只是现在她必须装着听不懂。   对方问:“红军到哪里去了?”
  文英摇着头,用土话说:“这是我家,你们到我家来干什么?”
  对方又问:“村里的人呢?”
  文英叽哩呱啦地嚷着,挥着手,很恼火的样子。她说:“你们把我家床铺都弄脏了,文依九、霍大香如果这时候回来,肯定不会饶过你们。”
  刚才她已经告诉过他们,父亲名叫文依九,母亲叫霍大香,这个她不用说假话,都是真名真姓。那些人反正听不懂,她没必要把自己弄成别人的女儿。
  恰好饭端上来了,那些人看来是饿了,一下子都围过去,就没人再管文英。文英瞥一眼冒出热气的木桶,是白花花的粥,另一个桶内具体是什么看不清楚,大约是青菜与肉的混合,已没多少热气,但香气比热气更要命,一缕缕地窜过来,直往肚子里钻。她咽几下口水,缓缓向后退几步。还是得逃,逃离这间屋子,逃开这群人。门敞着,外面一条石板路静静摊在那里,像一根浅色的柱子插在门槛上。十米外就是片桔子园,果子原本还得过个把月才能熟透,却都已被主人提前摘光带走了。客家女人不裹足,文英一双脚板又宽又大,但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在那些人发现前,跳出门外,跑过石板路,闪进桔子园。算起来从昨天中午至现在,她只在中途匆匆啃了几根地瓜干,腹中早空了,又一夜守着菊芬没睡,双腿是软的,脑袋嗡嗡嗡地响。她跑不动了,只是不跑怎么办呢?她又向后挪了挪,长吸一口气———就是在这时,刚才一直审问她的那个军官扭头看过来,把手里的碗举了举,他说:“喂,要不要也吃点?”
  文英馬上点头,点到一半她心里咚地一声,知道坏了。
  军官从桌子旁站起,一脸的狐疑。
  文英连忙说:“我知道米是你们自己的,我们家从来吃不起米。哇,但木柴是我砍的,看看你们,人这么多,把柴都烧光了……”还是用当地土话,她明白已经没用,但只能继续,说不定还有转机呢?总不能坐以待毙。
  军官慢慢走过来,站到她对面,满满的一碗粥就托在胸前,另一只手捏着双筷子。他盯着文英,文英皱着眉头,也直直看着他。之前她从来没这么近看过白军,在脑子里一直把他们与青面獠牙的鬼怪划上等号,不想人家眉眼竟是如此端正,真是有模有样的啊。
  军官把筷子放到端碗的那只手,然后一把揪下她的凉笠。
  她咳了一声,声音不像她的,更像老曲。按此时冒出来的念头,她想一把抢过碗,捧走粥,然后跑回榕树下,喂老曲吃下。
  急死人了,老曲,老曲究竟怎样了?
  六
  最终文英没有跑成,也没吃上粥。刚才她头不由自主那么一点,军官就不再相信她听不懂官话了,至少不完全相信。原来人家那一句话是计谋,而她竟被自己的肚子出卖了。老陈以前骂过她缺心眼,她一听眼就瞪圆了。现在想,确实该骂。
  她已经被反绑了双手,萎在地上。手是他们绑的,地上则是她自己赖下去的。屋里到处是汗馊味、烟草味,最要命的还有粥味、肉味。她把身子蜷起,肚子尽量折起,那里很疼,咕噜咕噜地叫。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她:缩小,再缩小,最好缩到他们的眼皮外。她想幸亏是自己,换了菊芬,肚子里还藏着另一个人哩,怎么缩都是白费。
  头上没有凉笠后,头发就披散下来。当地其他小妇人婚后都梳着圆髻或者船型发髻,而她一参军就把头发绞到齐耳长了。短发利索,戴军帽的谁还有闲心伺弄长发?
  这就不需要再辩解什么了。军官斜着眼问:“红军?”
  文英摇头,垂着脑袋,小声说:“农会的。”这几年她一直努力学官话,尤其是嫁给老陈后,舌头都能很自如地卷动了,但她现在重新把舌头弄直,话语中渗进很多的土音,说得含混不清。这样做当然也没什么用,但她发现也不是都没用。慢慢她已经弄明白,松树岭战事结束后,大概以为红军指挥部还在柴厝村吧,白军大部人马都开往那里,准备乘胜再打上一仗,就是斩尽杀绝的意思。这帮家伙则被指派留在山上给自己人收尸,收拾停当下山,按说得立即赶去柴厝村,却走错了路。一直有人在骂这里的山,说一辈子见到的山加起来也没这几天见到的多,山与山又长得这么一模一样。军官过来问她:“柴厝村怎么走?”
  文英悄悄吁一口气。他们挺急着动身,能急就好。
  她往门外指了指:“那里……”
  军官抬脚猛踢过来:“那里个屁!到底哪里?”说着就把她拎起来,拖到屋外。
  屋外有风,风清爽得几乎带着甜。文英连吸几口,嘴向远处噜了噜:“那……往那边,河,山,爬过山,呃,到了……”她没有瞎编,说的是实话。不是万不得己,做人不是都该说实话吗?她就是昨天从柴厝村出来的,知道村里已经空了,反正没有人,这帮人爱干嘛干嘛去。
  军官看着不远处的山,文英也看,那里就是猴头山,昨晚在上面时,菊芬还活着。雨下那么大,菊芬在雨中哭着喊着咬着她掐着她,她却救不了,就在眼皮底下两条命都没了。
  军官大声喝道:“你干嘛!”紧接着又一脚踢过来。
  文英回过神,没想到自己又哭了,竟比刚看到菊芬断气和把洞口砌好时更伤心,悲戚从四面八方涌来,劈头盖脑,忍也忍不住———为什么要忍?文英腿别着,上身往前一扑,头叭到地上,双臂后翘,像一只母鸡。除了痛痛快快地哭,此时她什么都不想,她觉得舒服极了,简直想醉过去,她甚至以为自己可以这么自在地哭上三天三夜。
  其实并没有。
  军官皮鞋沾着泥,皮面也已经磨花了。这双鞋踢了她两次,文英记住了。她听到皮鞋离去的脚步声,然后是军官的吆喝,他让手下整好东西马上出发,于是那一群人就忙乱起来,锅碗声、枪栓声、喊叫声混在一起。有人往旁边那幢房子跑去,大声喊着出发,马上那边也劈劈叭叭响起来了。
  两幢房子是并排的,却不是连在一起,中间有一尺多的间隔,不能算巷子,不过说巷子也没错,它幽深逼仄,湿漉漉的,一股鸡屎味道。文英上身仍然前趴着,但她把屁股慢慢抬起,前一下后一下往那里挪去。等到整个身子完全钻进去之后,她把立在巷子口的几捆稻草用脚勾过来,遮住自己。   然后她抿抿嘴叹口气。
  如果能活着见到老陈,老陈肯定不会相信她今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确实活下来了。从稻草的缝隙里往外看,她看到那群人列队向猴头山方向去了。军官从屋里出来时左右看了看,似乎在找她,但也没太当回事,潦草瞥几眼,嘴里含混骂了几句也大步跟上了。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当官的,本来也不是,人家要急匆匆赶路,也不愿多个累赘吧。
  她用力磨着反绑在背后的手,绑得不太紧,或者本来是紧的,但被她多扯了几下,渐渐有些松了。幸亏双脚没被绑,她站起,仍然小心地四下看看。四周靜极了,只有虫子耳语般窸窸窣窣长鸣,偶尔鸟飞过,咽着嗓子低低喊叫几声。起风了,有点冷。她缩起脖子,深吸几口气。命真大啊,父亲母亲天天都在为她上香吧?
  然后她走进屋,躬下身子,双手向后伸直,架到锅的边沿上。绑住她的是一节顺手从屋角捡起的旧稻草绳,算不得多结实。她用上了劲,身体带动双臂,双臂拖动双掌。能感觉到两只捆绑一起的手在一点点轻松起来,然后闷闷的一声响,绳子断了。她把两条胳膊从后面拿回来,举到眼前,手腕处通红,很疼,但……这时候疼算什么?她拍了拍巴掌,啪的一声响。似乎还不敢相信,她又重重连拍了几下,然后笑起。
  不是梦,是真的。
  锅里已经空了,只有一层薄纸般的米浆巴。她用指甲一点点抠起,拢到一起,只有掌心里小小的一撮。先这样,有总胜过无啊。她一只巴掌把它们一直托着,又舀了一勺水放入锅,再点了一把草塞进灶里。屋角有一个污黑的竹筒,外面浮着一层青苔,应该是这户人家废弃不用的。把它捡起,她用一只手洗涮一下,水开了,就勺起装入。不管怎么样,老曲终于可以喝上一口热水了。
  重新在路上跑起来时,她的脚跟不上脑子里的念头,想快,还是快不了。路太滑了,她接连摔了几跤,每次跌倒巴掌都攥得紧紧的,竹筒也高高举起。掌心里那些米浆巴哪怕被吹走一小块都舍不得啊,水当然也不能洒。老曲病了,老曲肯定饿了,把热水和米浆巴喂给老曲,说不定他就能好起来点,然后站起,重新往小坪村的祠堂那里赶路。
  文英当然也饿了,身子仿佛一截两断,中间那里空了,连胳膊触碰上去都没什么知觉。她抿抿嘴,饿就饿吧,又不是没饿过。
  远远看见那棵大榕树了,但还看不到树下的老曲。把老曲独自撂在树下这么久,老曲会不会生气?见了面会不会吼起?文英加快了脚步。就让他吼吧,她想好了,无论老曲怎么骂,她都不能顶嘴,也没必要辩解。老曲是老陈最好的朋友,还指望他以后多劝劝老陈哩。
  太阳很大,到处白花花的,秋天的日头晒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虽没有夏天那么毒辣,却自有一股让人烦躁的狠劲。文英突然停下来,心猛地急跳。那群白军要去柴厝村,她指了路,还指了河指了山。过河与爬山好歹得从这里经过……她从来没有忘记老曲正躺在大树下,但她居然忘了那些人从路上走过时,可能看到树下的老曲。
  她忘了!
  看一眼地上,路面昨夜浇过雨后泥就化开了,被晒了一天仍是东一处西一处的泥浆,刚被人踩过,很多脚印留在上面,硕大的,杂乱的,参差的脚印……她跑起来,这下子是真正的跑,像只从弹弓下逃生的惊鸟,整个人都在颤动。“老曲,老曲,老曲……”她不敢放开嗓子喊,其实也没力气喊出声,嘴里呢喃着,唇不停地抖。
  突然觉得冷,非常冷,冬天一下子来了,可她还只穿着薄薄的蓝衫。
  老曲还躺在那里,就是早上她离开时的那个位置,但姿势变了,原先是侧躺,整个人蜷着,这会儿却是仰面向上,四肢张开,像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大蝴蝶。
  文英急跑几步,停下,又跑几步,再停下,然后一步步慢慢挪过去,挪到老曲的跟前。蹲下的一瞬她一直紧紧攥紧的巴掌猛地松开了,已经碎成粉末的米浆巴从指缝间懒散地缓缓飘落。
  老曲身体还有点热,但眼睛睁着,眼神已经散开。地上全是血,顺着树根四下走,它们都是从老曲身上一个个张开的弹孔里流出来的。胸、腹、头,数一下,整整八个孔。是那一群人开的枪吗?不会是别人。他们放过她,却没放过老曲。为什么他们觉得清瘦的、戴着眼镜的、已经病怏怏的老曲必须置于死地呢?
  文英身子一软,猛地跪下了。
  七
  老曲被文英背上猴头山,背到埋着菊芬的那个小洞前。她把洞重新扒开,放进老曲,然后再把石头一块块砌起来。做这些很费力,简直太难了,但文英觉得必须这么做。她不能再把老曲一个人扔在树下了,树附近没有地可挖,即使有,光凭一双手她也挖不动。不如上山吧,昨天老曲不是说过菊芬是小老婆吗?虽不是真夫妻,但有过这一场经历,也算有缘了,好歹做个伴,在阴间闲时可聊聊天,以后她来上香也方便。无论如何,即使不管菊芬,她也不能不管老曲啊。
  到时老陈想必也会一起来的吧?
  想到老陈,文英终于记起还有小坪村这件事了。昨天傍晚三个人一起从柴厝村出发,说好黎明前赶到小坪村祠堂前,如今却只剩下文英一个,其他两人都已经躺到小洞里了。很奇怪,从发现老曲死到现在,她都没有再哭过,突然之间整个人干透了,眼泪一滴都没有,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哭。她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山,到处灰蒙蒙的。她把双掌举到眼前,它们已经不像手了,像两块陈年的地瓜,破了几十处,渗出血。也不全是砌石头时磕的,刚才过河、上山,一路跌了多少跤啊,踉踉跄跄时,急着站定,旁边即使长着荆棘也一把抓住,狠命拽着,用上的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劲,还得加上背上的老曲。
  老曲瘦得似乎只有一把骨头,竟然这么沉。老家人都说,死人比活人沉,但老曲活着时文英没背过,她无法知道这话真假。背到中途,她脚都迈不动了,两条腿比赛似地颤动,好几次她已经泄气,觉得走不动了,背不动了,自己不如索性也死了更好,但一步一步还是挪到了山上。
  她靠着洞口坐下———或者那已不能再称作洞了,砌上石头后,称作墙更合适。扭头看看,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砌得似乎比之前老曲砌的要好。在家时她绣过花,也做过针线活,尽管不是一回事,但女人做手艺活,毕竟手更巧。有一瞬她对自己几乎满意了一下,但转眼整个人又迷糊睡了过去。她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睡竟如此彻底而坚决,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阳光正从树缝里下来,打在她脸上。她眯缝着眼四下看看,好一会儿才想起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站起,快步向山下走去。   她还活着,就得继续往小坪村去。过河时她捧起水猛灌了几口,经过地瓜园时她又摘一把叶子嚼进肚子。客家女人的一双大脚板这时起了作用,她走得很快,左脚的力气是菊芬给的,右脚的力气则来自老曲。他们死了,她要带着他们的魂找部队。
  终于走到小坪村时,祠堂的门闭着,门外大石凳还在,桶也在,但歪倒在地,里头没有水。文英不是直接靠近去,她先是趴在一旁的树丛里打量,然后才走近。没有人,没有联络员。围着祠堂转一圈,也推开门到里头再细细查一遍,没有任何印记留下,也沒找到一丝的暗示,都没有。其实这也算不得意外,但她整个人还是往下一坠,脑子全空了。
  她在门口石凳上坐了很久,眼睛不知哪里可看,干脆闭上了。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脑子里冒出来了。离家时父亲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哪天有难了,就回家里来,怎么的都还有一口地瓜饭吃吧。”
  从小坪村回老家,也就三十里左右的路程吧?
  她叹口气,睁开眼,站起,端立片刻,然后去了村里。她得去问问谁见过从这里经过的红军大部队了,就在前天,那么多人呼啸而过,不至于悄无声息。他们往哪个方向走的?去了哪里?他们中有没有老陈?
  无论如何,她得赶上他们,找到老陈。
  半个多月后文英终于在县城找到了独立师。
  放在往日,十几天时间眨个眼就过去了,这次却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如果细细罗列起来,大约可以把嘴唇讲破,可是跟谁说呢?就是老陈,以后见上面了她也没打算多说。不想说是不是因此也就记不住了?像一锅捣烂的粥一样,都变成含混不清的东西,搅在一起,互相混杂。
  但有一样东西却是清晰的,她要找到大部队,找到老陈。
  没有谁能说得出部队去哪里了,小坪村的人摇头,一路上所有人都对她摇头。不见得是故意的,可能确实不知道。局势比想象的更凶险,差不多一夜之间这一带都成了白军的地盘,白蚁样铺天盖地的白军,红军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行踪告之天下?
  不过那些人摇过头后,有时也会悄然说一些零星听来的消息,比如红军全部走了,连赤卫队也带上,苏区没了。或者又说并没有都走,不是时不时还这里打一仗那里打一仗吗?还留着一大批哩,不会那么便宜了白军。
  文英相信后面一种说法。最早听说红军到这一带时,她才十八岁,已经定亲,男的比她小六岁,瘦得只有一坨小肉,个子也只到她胸前。两人见面时她低头盯着自己鼓鼓囊囊的前襟,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不行,还是不行,参加农会后更不行了。那男的长了一年,个子出来了,倒是想得开,说那就算了,转身他也参加红军从家里离去。这事文英差不多已经忘了,只是一扳着指头算红军出现的日子,就又想起来。瑞金她没去过,这一带发生的一切却都在她眼皮底下。从十八岁到二十三岁,她和比自己小六岁的男孩断了,她嫁给了老陈,世事变迁真大啊。整整五年,确实不能便宜了那些东西。
  草鞋早就烂了,索性扔了,光着脚板走。山路从小走到大,这难不住她。她循着枪声走,有时并不是亲耳听到枪响,只是从哪里路过,旁人悄声说着某地某时厮杀过,她马上转头就去了,多远都去。但总是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有,唯见四处血迹和一地坑坑洼洼。直到这一次,半夜,她正团着身子睡在路边干草丛里,对面半山腰上枪声突然大作。她睁大眼跳起就跑,迎着枪声跑。如果有翅膀,她一定会飞起来,跑着跑着其实也像在飞。已经脏得打结的头发杂乱地覆到脸上,蓝衫和大裆裤灌进一道道凉风,她不管,呵着嘴,喘着气,跑,拼命跑。终于跑到时,枪声已息,硝烟味犹在,但人还是空了,没有一个人。星光很好,密密麻麻挤在上头看热闹。她没心思打量它们,弯下腰她像蛇一样贴着草丛走,嗅着气味,辨认着草的倒伏方向。
  天亮时她终于站到县城的城楼下了。
  城楼有三层,上面两层都有飞翘的屋角,下面一扇拱形的石门原先供人出入,如今已经关闭上了。而门的两边是石砌的两三人高城墙,把整个县环绕到一起。建了有好几百年了吧?石头都变成褐色了,石缝上长满了青苔,甚至长出一棵小榕树,根须横七竖八地攀爬着。文英曾无数次听过这个县城的名字,却是第一次到这里。她趴到门上,一下一下重重拍着。“开门!”她喊道,“开门!”她又喊道。
  “干什么!”城墙上有人吼了一声。文英后退几步仰头看去,先看到几管枪筒,然后看到熟悉的衣服。她先是笑了,然后哭,边哭边笑。城墙上那几个人身上的衣服了本来她也有,穿过整整三年啊,只是离开柴厝村时老曲让她脱下,藏在关帝庙里了。
  她把手搭在嘴边喊:“快开门,我是文英啊。”
  墙头上那几管枪晃了晃,接连有人探出头。文英马上双臂一举蹦跳起来,同时尖叫了一声。这么巧啊,她认出来了,那个下巴有颗黑痣的是老陈手下一个排长,曾受过伤,在医院里是她每天为他换药清洗伤口。老陈当时吩咐过,要好好照顾他。她做到了,照顾得特别好,自己有个蛋有粒梨有块糖,舍不得吃,都一口口喂了他。她失声喊出排长的名字,是的她还记得,真的记得。排长怔怔俯身看下来,她说:“我是文英,护士文英啊……”排长脸仍是木的,看样子还是没记起来。她就说出老陈的名字,边说边嘻嘻嘻地笑。“我是老陈的老婆文英啊!你忘了?哈,你怎么忘了呢?”
  排长看了看旁边的人,就消失了。一会儿城门开了一条缝,文英一挤进去,门又猛地关上了。文英很高兴,她紧走几步,想抓住排长的双臂,排长却连连后退,又对旁边另一个人点头示意,就骑上马,向城内跑去。
  他是去通报消息吧?这个文英能理解。医院的管理不像队伍那么严格,但规矩她多少也是知道的,尤其这时候。白军到处都是,这么大一个县城居然还能完好,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像做梦一样,竟真的找到了他们啊。现在没事了,她就等着吧,安安静静地等。可是她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两只脚一下一下地动,她还在跑,原地跑。这些天一直这样,不停地走和跑,脚大约已经喜欢这样。她举高双手捋捋头发,很涩。手从头顶滑下来时经过脸颊,那里塌了,凹陷进去。她连忙垂下眼看自己前胸,还好,那里并没有瘦,还是有力地把衣服顶起。她笑了笑,简直想笑出声,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   时间过得很慢,她以为排长会马上回来,甚至带出老陈。如果老陈飞奔过来抱住她,她也豁出去了,一定也要紧紧抱住他,把胸贴过去,让老陈知道仍然那么饱满,他的孩子以后全都要靠它们,她会把陈一陈二陈三陈四一个个喂得肥肥壮壮的。
  她竖起耳朵,一边继续原地跑,一边等着马蹄声出现。
  八
  排长很久才重新出现。
  跳下马,排长把缰绳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素着脸,做了个请的手势。刚走几步,一队人马就迎面而来,其实只有三个人骑在馬上,后面呼啦啦响,不少于两三百人跟着一路猛跑。排长把她往旁拉了拉,用身体挡住她。人马近了,从旁一闪而过。文英“呃”了一声,她又不怕马,不需要排长这么护着。她的头从排长身体后伸出,觉得马上有个人有点眼熟,大头,宽肩,军帽窄窄的孤立在头顶……只是这个人有胡子啊,虽不长,但又黑又密,从腮帮到嘴周,一个缝隙都不剩。文英还想再看几眼,城门已经开了,又迅速关上,人和马眨眼就都不见踪影了。
  排长说:“走吧。”
  文英还站着不想动,她问:“那个人像老陈。他是老陈吗?”
  排长没有回答,径自向前走去。文英只好跟上,但不时回头看向城门。那队人马连影子都没有了,马上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老陈?
  排长把她带进一座土楼,进了一间屋,排长拉上门走了,屋子一下子黑下来。定睛好一会才看清屋里有床铺有桌子有一个装满水的脸盘。再细看,床上还放着半旧的蓝夹袄、大裆裤和一双崭新的草鞋,是给她换洗的?
  但屋里没有人。人呢?老陈呢?
  她俯下身,用巴掌捧起水往脸上扑。哎呀,整个人一下子清爽了,眉眼也该露出来了吧?不露出来,老陈见了,也不敢认她啊。然后她向门走去,想打开,门却是锁的。她握住门把重重地晃动,“开门!”她喊,“快开门!”却没有人过来把门打开。后来还是那个排长,他端着一碗地瓜饭进来,也不说话,把饭放桌上,转身又要出去。文英一把抓住他胳膊,她说:“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排长舔了舔嘴唇,咳了一声,继续向外走。文英双臂伸到他腰间,一把抱住。排长嗯嗯嗯叫了几声,看来是抱的力气太大了。文英索性再使上劲,她恨不得往旁一绊,把排长直接摔到地上:“老陈呢?你把老陈给我叫来!”
  排长咽了几下口水,又咳一声,说:“陈营长带人出城了。”
  “干嘛去?”
  “打仗。”
  文英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阵势,两三百人背着枪,沉着脸,脚步匆匆,应该是真的,确实像是去打仗。可是再急的战事,从她身旁经过,不打个招呼?不留个口信?她猛地松开胳膊,端起旁边的脸盆往地上砸去。盆里原先装着清水,被她脸洗过,已经黑了,但到地面上再黑也看不清。她脚一跺,吼起,她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排长不理她,趁机快步离去,还是关上门。不一会排长带着一个人回来,那个人说:“我是团长,叫安子明。”
  按安子明的说法,红军大部队已经离开了,独立师从松树岭下来后,本来也要走,临时接到命令留在这里殿后。这个县城是红军仅剩下的一个大据点,上级有令,必须守到月底,尽量把敌人兵力吸引过来,掩护大部队撤离。现在离月底还有二十来天,可是白军却总不上当,最多派小股部队应付一下,仍然纠集人马急吼吼地追赶。这样不行,就得主动杀出去。昨晚就是,刚才老陈也是。刚才去的人本来是别人,但被老陈抢了,老陈一定要去。
  文英点点头,这些她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老陈不肯见她,非要抢着出城。见一见再走也行啊。
  安子明一口接一口抽着土烟,烟在屋里散开,味很呛。文英咳起来,她想往门外走去,但排长站在那里,枪横在肚子前,食指勾在扳机上,见她过来,身子一紧,枪举了起来。
  “别动!”安子明说。
  “你还是先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吧。”安子明又说。
  文英扭头看了看,安子明脸绑着,眉头皱在一起,他说话时声音短促僵硬,有几分不情愿,或者为难……为难什么?直到这时候文英才相信,一定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可是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她问:“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安子明说:“你自己清楚。”
  文英摇了摇头,泪又下来了,雨一样滚落,脸上马上湿漉漉了一层。她想忍住,重重地吸着鼻子,她说:“我……”这一刻她忽然想起老曲和菊芬,要是他们在就好了,只剩下她,她一个人不明不白地关在这间黑乎乎的屋子里等着老陈。
  老陈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第二天中午老陈回来,但老陈死了。抬回来时还有一口气,排长推门而入,拉上她就走,走到土楼正中央那块硕大的天井,看到老陈仰面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眼闭着,脸肿得变了形。文英扑过去,跪在地上。“老陈!”她大喊一声。老陈一动不动。“老陈!”文英又喊道,声音拖得很长。然后她开始动手,扯开老陈的衣扣。伤口在哪里?止血,清创,包扎……她抬起头左右看看,药箱呢,谁背着药箱?
  很多人围成一圈,究竟多少人她没看清。都是脸,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
  有人说:“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又有人突然惊喜地叫起:“营长还活着!营长醒了!”
  一阵嗡嗡嘤嘤,好多人也接连蹲下来,喊着营长营长营长。
  老陈果真醒了,眼睫毛开始轻微抖动,喉咙噜咕噜咕响,左手缓缓往上举,手是红色的,连指尖上的肉色都一丝不留,全抹着一层血。文英不怕血,血她见多了,但老陈的血不一样,而且就在她眼皮底下,这么多的血啊。她想伸出手把老陈抱住,手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直抖,用不上力气。“老陈……”她俯下身子,想说很多话,可是话却不知躲哪里去了。
  老陈微微睁开眼,很吃力地睁开———就是在这一瞬文英整个人怔住了,她看到一道寒光。“老……”叫到一半,她猛地噎住了,眼睛定定地落到老陈的手上。
  老陈的手不是举向她,而是一点点向腰间伸去,那里绑着一条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把手枪。他握住了枪把,五个指头抖抖索索的似乎打算往外拔,但就在这时候手却猛地一松,然后重重滑下,垂到担架外。   老陈死了。
  老陈被葬到土楼后面那座小山上,文英没有跟上山,她想去,但去不成,人家不让她去。她重新被带进那间屋子,三顿饭还是排长送来,但一连两天她都一口不吃。第三天排长再来时,文英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其实她不該这样的,从小到大又不是没饿过,这一路上整整十几天,也全是随便挖个地瓜、啃个野果就过来了,客家女人什么时候娇气过?排长把她扶起,喂了几口水,叹了口气。文英很温顺地吞咽着,如同当初排长受伤住院时她喂他一样。
  排长出去了一会,再回来时,他没有随手关上门,而是开得大大的。
  “你走吧。”他小声说。
  文英眼睛不看他,而是落在床角那里。她身上这套衣服是老曲从柴厝村老乡那里买下的,前襟、袖口都已经污黑,结了一层痂,袖子先被菊芬撕破,这些天更破得快挂不住了。排长把蓝衫、大裆裤和草鞋放在床上让她换,她一直没换,不想换。晚上睡下时,她把那套衣服和草鞋工整地挪到床角。她已经当了三年红军,为什么不把红军服给她呢?
  “快走吧,啊,快走。”排长又说,声音很轻,颤颤的,像哄她。
  文英这才转过脸看他。走?她走了十几天才找到这里,十几天啊,草鞋都走烂了,人瘦得只剩骨架子,现在又让她去哪里?
  排长低下头想了想,说:“我想不通,为什么你要出卖老曲?”
  “出卖?”文英一下子声音尖利起来。
  排长摆了摆手说:“算了,你走吧。”
  文英上前一步,盯着排长。“出卖老曲?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出卖老曲?我怎么可能出卖人?”
  排长看着她,又叹了口气。
  文英揪住他前襟,大声问:“谁,是谁说我出卖了老曲?谁?”
  排长说:“情报员啊……你走吧,快走,别留在这里。”
  文英两排牙叩到一起,手从排长前襟收回,垂到大腿两侧。“团长呢……我要去找师长!”话音未落她就往外走,但排长挡住她。排长说:“别去了,没用的,真的没用,全师都知道你的事了……走吧,你快走!”
  顿下,排长又说:“其实,我们也不太相信,但……”
  文英马上问:“老陈呢,他相信吗?”
  排长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门外,点点头。
  文英说:“他真信?”
  排长眼闭了闭,又睁开。“老曲和他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唉,也不知该怎么说。你走吧,走了对你对我们都好。”
  文英想起老陈临死前喉咙噜咕噜咕响,手还伸向腰间,握住了枪。原来不是留恋,不是打算说几句惜别的话。那么就是在骂她?如果拔得出枪来,就要对着她下手,替老曲报仇?
  就是在这一刻,她决定走。老陈死了,老曲也死了,老陈相信她出卖了老曲,而老曲却不会替她辩解了,谁也不会。她从屋子走出来时,看到团长安子明正站在从门外角落里,看到她,上前几步,手伸过来,掌心那里有两块银元。文英微微点点头,她还是感激的,但她没有接过银元。她向前走,步子跨得很大,客家女人的大脚在青石板上啪啪响着,然后她就出了土楼,出了县城。
  那时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几十年后,省城一位热衷于做口述实录的女记者开车到柴厝村,她先是从县文史资料里看到一些老红军对女护士文英的回忆,又听当地人讲起另一件事:从一九三四年秋天起,猴头山出现一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队伍,最多的时候有几百号人马,领头的是个女的,枪法精准,行走如飞,刀枪不入。他们不是红军游击队,却和游击队一样专打白军。最奇怪的是居然收养很多没爹没娘的孩子,好吃好喝地养大,专门请先生教读书认字,再送往大城市上学,然后就斩断跟他们的联系,只通过特殊渠道汇去钱,也不许他们学成后回来。
  还是有不听话回来的,女记者找到其中一位,已八十多岁,头发雪白,但眼神明亮,口齿清晰。女记者问起那个女人的身高长相,老人摇头,说没见过。“当时我们这一帮小孩哪个也没见过她。”老人强调了一句。女记者问:“她姓文吗?”老人说:“不知道,据说她一直穿蓝衫,大家都叫她蓝姑。”女记者问他为什么非要回到这里?老人抿紧嘴,眼望到远处,半晌才说:“猴头山上有座坟,得有人守啊。”
  第二天中午女记者爬上猴头山,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面碎石砌出的墙,它已经成为山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墙前立着一块石碑,根本无法发现。石碑立的时间肯定比墙晚,但也有些年头了,很简陋,上面写着更简陋的一行字:“曲欣、王菊芬之墓。”女记者低头看了很久,手在两个名字上轻轻抚着,心想,文英后来会不会也埋在里面呢?
  她去采了一束野菊和一把竹枝,缓缓放到墓碑上,然后盘腿坐下,一直坐到太阳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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