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建《十五夜望月》
　　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了，明晃晃地直刺人心。月色如水般倾泻满地，冰凉、透明。他在街头徘徊，披着昏黄的灯光，游过月华之河。月光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他打了个寒战。他抬起头，望望那盘月轮，已是中秋了吗？
　　“来，跟我一起念，‘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父亲的声音在小小的他耳边回响。每年中秋，父亲都会带着他坐在月光下吟诵这些诗句。他边望着月盘边依样重复着，时不时因为贪嘴吃月饼而忘了下一句。父亲不会责怪他，只笑笑说：“你再想一想。”
　　从“春花秋月何时了”到“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从“明月几时有”到“月上柳梢头”，父亲的吟诵声伴着他长大，轻柔而有力。他变得像父亲一样对文学和文字极其着迷。他曾写过一首《添字采桑子》：
　　帘卷疏影秋风落，残叶芬芳。残叶芬芳，心心半伤，芳胜百花香。
　　斜枝清月寒蝉泣，流水冷霜。流水冷霜，空空明光，霜过红叶苍。
　　“‘心心半伤’这句最好，”父亲看过后说，“只是未免太悲伤了些。”
　　他没听见后半句，心花怒放，每次写好文章都立刻拿给父亲看。父亲是他第一个读者，也是唯一一个。
　　他驻足在月光下，月亮朝他投下無奈而忧伤的一瞥。他乡的街头人来人往，乌雀南飞，倦鸟已归巢。他看着它，想着世界上有几亿人在团圆、在欢笑，父亲呢？他是不是也正望着同一轮明月想着自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对父亲的诗感到厌烦。父亲永远定格在过去，不会和他一起看流行电影，听流行音乐。他的生活似乎快起来了，从20分钟的完整故事到5分钟的梗概，再到1分钟的破碎鼓点，他在碎布片一样的时间里迷失。他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把父亲的劝告当作耳旁风。他讨厌父亲的唠叨，讨厌他的老派，他开始逃跑。
　　刚逃到这里的他，兴奋而自由，中秋节也不回家，在劣质娱乐产品中寻找廉价的快乐。越来越强烈的感观冲击，刺激着他的每一个神经元。厮杀、进攻、尖叫，他愈加兴奋。直到发现，再也没有什么能刺激他麻木的神经了。他哭了。
　　中秋夜，他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在月华下彷徨。踩着一地的落叶，沙沙沙沙，他不禁弯下腰捡起一片，迎着月光细抚叶的边缘。那枯黄的心形树叶，这里划破了皮，那里离出伤口，正如这心，半残半伤。“残叶芬芳，心心半伤”“流水冷霜，空空明光”，他才明白，自己的心并不属于粗制滥造的小说和视频，自然的慰藉，文字的安抚，才是他的家。
　　他又想起小小的自己问父亲：“秋思是什么？”父亲抬头看看月亮，良久才说：“你会知道的。”他眨巴着眼睛，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这一夜似乎命中注定要出现？。它伴着月亮悄悄走过来，而他知道自己在等它。静默中坐着，他不惊慌不害怕，像会老朋友一般，说：“你终于来了。”
　　他总算明白了秋思是什么。他在回家的路上拔足狂奔。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