矸石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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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巧英离开河口村,姐姐崇英送她到村口。巧英这次到河口村找姐姐崇英,想让姐姐帮她拿个主意,肚里的孩子是留还是流,可姐姐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她知道对于这件事,姐姐也不好给她拿具体的主意。这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和已经死了的王宝之间的事,也是她和王宝父母之间的事,这又怎么能让姐姐拿主意呢?生活一下子变得这么糟糕,怨谁呢?当初是她自愿嫁给王宝的,就像捡了一个宝贝,谁承想他会在井下出事。这是命吗?唉!这个死王宝,我李巧英这辈子可砸在你这个死鬼身上了,将来该怎么办?刚结婚一年多,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难道就这样为你守一辈子寡?李巧英心里七上八下的,以至于忘了向姐姐告别,自己只管向着矿的方向走,连头都没回。
  看到矿上的井塔时,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从哪里来,怎么会在这儿。
  巧英感到有些累了,看路旁有一个土堆,走过去坐下来。她抬头向井塔望去,高大的矸石山遮住了夕阳,井塔就在矸石山的阴影里,显得无精打采。这井塔曾经让巧英羡慕过,让她感到神秘过。在这井塔矗立的地方,生活着一群挖煤的工人。他们在几百米的井下劳作,他们把黑色的煤炭运往地面,然后每个月领工资,吃食堂,居住在公家建的平房里。当村里的人都扛着农具在炽热的太阳底下劳动时,那些工人三三两两地到庄稼地头的大杨树下遛弯儿,还有成双成对的男女,坐在河堤树荫里,说说笑笑,打情骂俏的。这些让巧英曾经神往过,也让巧英幼小的心里生出一些敬畏来。所有这些,在当时也只能是眼巴巴地看一看,不切实际地想一想。真正给方圆几十里带来实惠的、让人既神往又有所收获的,还是此刻正沐浴在夕阳里的这座矸石山。在这座矸石山还非常矮小的时候,村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拥而上,在矸石堆里捡煤块儿,巧英和姐姐也到矸石山上捡过煤。只是今年年初的一个夜晚,道口村程晃的父亲在半山腰捡煤时,一块从矿车里放出的大个头矸石滚落下来,正好砸在老人身上。老人从十几米高的地方和矸石一起滚到地面,受了很重的伤,回到家没过多久就死了。程晃家人和亲戚用车子推着老人的尸体到矿上讨说法。附近来了好几百社员堵在矿门口,有看热闹的,也有浑水摸鱼的,一台刚刚卸下车的电动机被人趁乱给抬走了。在县和公社领导的协调下,才平息了这场风波,丢失的电动机却再也没有找回来。从那以后,矿上用围墙把矸石山圈了起来。村里人还可以继续捡煤,但必须遵守矿上的规矩,而且捡的煤不许私自带走,而是由矿上统一收购,再派车将收购的煤运到煤场,掺到大堆里,和井下上来的煤一起调配。
  不知怎的,巧英竟一下子想起这些琐事,她想,这些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是啊,有什么关系?巧英不嫌弃王宝是娶过女人的。那女人死了,那是她没有福气,谁享什么样的福,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只有她巧英才配做工人王宝的老婆。巧英一直是持这种态度的,可如今,王宝这个死鬼,让她做工人老婆高人一头的感觉就像风卷落叶一样,不仅掉落到了地上,还要被风卷得不知去向。难道是因为王宝临死时救下的刘青被安排到矸石山做司磅员?在王宝出事那天,刘青不顾疲劳,里里外外忙活了两天两夜。听王宝的工友说,王宝在即将被埋住的那一刻,使劲往外推了刘青一把。
  王宝死了,刘青活了下来。刘青被王宝推倒在地上又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滚儿,身上没有受一点儿伤,简直是奇迹。升井以后,队里让刘青去医院接受身体检查,可刘青死活不去。他抱着王宝的尸体鬼哭狼嚎,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巧英说不清楚,脑子里像充满了泥浆。空中有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旋了一阵,向矸石山的方向飞去,不一会儿飞到矸石山后头去了。老鹰不见了,巧英的目光也从老鹰的身上跌落下来。
  巧英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沿着矿围墙外的矸石小路向这边赶过来,看身影像是刘青。近了些,果然是他,她听到刘青一边骑车一边喊她,巧英——巧英,找了你半天了,你咋到这里来了?
  巧英不想理他,是不是因为王宝的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她就是觉着他这些天对她殷勤得过了头。
  见巧英没有理他,刘青说,巧英嫂子,我欠王哥一条命,我不能看着你再想不开。
  巧英冷冷地说,以后你不要再提这个了,王宝死那是他命里该有这一劫,跟你没关系。我巧英来到这个世上,也不是为他王宝活的,也不用你来操心。
  可是……可是……巧英,你听说了吗?咱住的宿舍要搬迁了,刚贴出通知,我到处找你,我想喊几个人帮你搬搬家,不知道矿上是怎么给你安排的。
  巧英愣了一下儿,王宝出事前就说起过这件事,说矿上要扩大建设规模,要将原先的职工宿舍铲平盖办公大楼,矿上已经在矸石山西面盖了几排工人宿舍。凡是结了婚的职工每户一套,没有结婚的三个职工住一套。现在王宝不在了,不知道矿上怎么给她分配。
  刘青说,矿上规定,家属户口在矿上的,每户一套,家属户口不在矿上的,为了照顾职工生活,可以申请临时住房,但每年不超过三个月。你这个情况矿上没有说,巧英,还是到矿上问问吧。
  巧英想,自己在矿上没有工作,户口也没有转到矿上,这还真是件愁人的事。
  刘青说,巧英,走,我用自行车驮你到矿上去问一问。
  巧英站起身只管自己走,也不理刘青。她不想让刘青驮着她,一个男的用自行车驮着一个女的,只有搞对象或两口子才那样。要是王宝还在,偶尔让人家驮一回也没什么,可现在,她要是让刘青驮着,算怎么一回事呀?她不想让別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三道四的。可是,听刘青一说房子的事,又那么急,她心里有些紧张。她停下脚步说,你把车给我,我自己骑。
  刘青说,你可是有身孕,行吗?
  虽然她对刘青仍是很冷淡,但刘青这句关切的话让她还是很受用。她想起刚嫁给王宝的时候,王宝对自己知冷知热的,可时间久了,那股热乎劲儿一过,竟然很长时间也听不到他说一句关切的话。今天刘青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让她热泪盈眶。她忍下眼泪,从刘青手里接过车子向矿门口骑去,留下刘青一个人看着她稍显笨拙而又火急火燎的身影若有所思。
  巧英把车子放在机关楼阶梯下,也没有锁。刚上了两个台阶,就觉着身子不舒服,两条腿有些站立不稳,这才感到有些累,刚才骑得有点儿快,气有些喘不上来。她一手抓住楼梯的扶手,一步步强撑着上了二楼。矿长夏芒的办公室就在二楼中间位置。   这是巧英第一次到夏芒的办公室来。王宝出事的第二天,夏芒才上任,夏芒不等巧英去找他,就主动来到巧英家里。他对巧英说,你一定要节哀,要保重身子,王宝已经这样了,你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还是要为以后多想想,只要人好好的,就没有迈步不过去的坎儿。
  夏芒让矿办公室牛主任把抚恤金送到她手里,还让牛主任给她捎话,缺什么只管跟矿上说。再加上有刘青前前后后忙活,她也不知道缺什么,就是感到王宝突然不在了,再也听不到王宝躺在床上像猪一样打呼噜了。缺什么?就缺一个人,缺王宝,这能跟矿上提吗?
  巧英走到夏芒办公室门口,抬起手刚要敲门,又有些胆怯。当初夏芒介绍姐姐崇英与王宝结合,姐姐不愿意,而自己义无反顾地嫁给了王宝,现如今,成了这个样子,怨谁?怨夏芒,怨姐姐,怨王宝还是怨自己?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捉弄自己?
  巧英想,见到夏芒说什么?提房子的事?还是让夏芒先说,他如果说房子的事,那我就先听着,如果他能满足自己,我就不再说什么,要是不给分,用什么样的理由向他提出来?当初真该把户口迁到矿上,或者让王宝张罗着找一份工作,都怨自己,在矿工老婆的光环里洋洋得意,而没有做长久的盘算,谁能想到这天大的不幸会落到我李巧英的头上。幸福来得快也去得快,当幸福来临时,不知道咋去享受,还有点儿手忙脚乱,甚至空度时日,当幸福以地动山摇的方式突然荡然无存时,又感到是那么无助,那么痛苦和悲伤。
  她听到门嘎的一声开了,她吓了一跳,不过,不是她面前的门,而是夏芒办公室旁边的门。原来是牛主任,他走出门来看到巧英,说,巧英,来,进来。巧英跟在牛主任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牛主任说,李巧英同志,有啥事就跟我说吧,夏矿长到县里开会去了。说着,牛主任便将倒好的水放在了巧英面前的茶几上。
  牛主任,听说要拆迁宿舍,我来问问,俺这种情况咋个搬法,巧英说。
  牛主任想了想说,是这样,和你一样情况的有好几户,矿上还要开会研究,你先回去等通知吧,有了结果第一时间通知你,好吧?
  巧英站起身要走,牛主任说,喝完水再走,不用这么着急。巧英说,又没啥事,影响你办公。牛主任说,没事,我正想和你谈点儿其他事。巧英问,啥事?牛主任说,你先坐下。巧英只得又坐下。牛主任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说,要是给你找一份工作,你愿意不愿意干?
  巧英抬起头,瞅着牛主任,她没有听清楚牛主任的话。牛主任说,我是说,如果让你到矿上工作,你愿意不愿意?
  巧英感觉眼泪从眼眶里往外钻,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慌忙点了点头。
  从牛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她感到轻松了一些。她走到一楼,看到刘青手扶自行车在办公楼前站着等她。她想躲开他,可又无处可躲。刘青放开自行车上前扶她,她挣开他的手。
  巧英没有再碰刘青的自行车,快步向前走了几步,她感到腹内翻江倒海,蹲下身子,向着路旁的草丛干呕了几下。刘青跑过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她没有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擦了擦嘴。这次,她没有快步走,她感到整个身子都快飘起来了,而头沉得要命,她此刻真希望让刘青用自行车驮自己一段路。可刘青推着自行车跟在自己身后。回到家,巧英往床上一歪,不愿意再动弹。刘青走进来,啥话也不说,提起暖壶,拔出壶塞,用手试了试水温。他提着暖壶出去。她知道,他去锅炉房提水了。巧英感到浑身乏力,她不想再多想什么,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巧英看到王宝坐在河边,王宝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王宝的一条胳膊搭在那女人的肩膀上。她没想到这个王宝竟然和其他女人这么亲热,她要上前质问他,可是,两条腿怎么也迈不动,她想喊他,骂他,可怎么也张不开嘴,她着急啊,愤怒啊。这时,王宝身边的女人向她转过脸来,原来是姐姐崇英。崇英冲着巧英笑了笑说,妹妹,是我的你抢不走,不是你的你也别想得到,妹妹你好自为之吧。巧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时,王宝也转向自己,他喊她,巧英,巧英。
  她不理他,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巧英忽然睁开眼睛,她看到刘青站在床边,俯下身子正喊她。原来是一个梦,喊她的不是王宝,而是刘青。
  二
  矿上让巧英到矸石山去当司磅员,和刘青在一个小组,刘青被任命为矸石山管理组第一小组的组长。矿上也给巧英分配了一间二十平米的临时板房,与刘青的住处很近,只隔着一排房子。巧英房前是一片开阔地,生满了杂草。刘青在矿机厂让人给打造了几件农具,帮着巧英清理了房前的杂草。巧英利用休息日去了河口村,向姐姐崇英要了一些青菜的种子。巧英想房前的空地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种上点儿青菜。刘青看巧英在刨地,也不说话,从巧英手里抢过农具,把地翻好,把菜种撒上,又找来水桶,浇上水。巧英也不反对刘青帮忙,只是不想和他说话,任由他去忙。
  在矸石山过磅时,刘青让巧英坐一旁休息,他帮着过磅,巧英因为身子不太方便也不阻止。
  刘青看巧英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有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瓜子或五香花生给巧英,巧英接过来就吃,也不说什么。渐渐地有些传言无意中传到巧英的耳朵里,说巧英肚里的孩子是刘青的。
  有一次刘青对巧英說,巧英,你别生气,有人说你肚里的孩子是我……我的,这些人无事生非,真该遭雷劈。
  巧英淡淡地说,你也不要给我整那些弯弯绕,你要是愿意承认是孩子的爹,你就做孩子的爹,到这个时候了,你就是十张嘴,能说清楚吗?你不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吗?我无所谓,反正王宝死了,有人愿意出来当孩子的爹,我也认了。只要对孩子好,总比孩子没爹强。
  刘青低下头不再说什么,直到下班也没再说话。下班后,巧英走在前面,刘青走在后面。到了巧英的房门口,巧英开锁进门,刘青站在门口不知是该进还是该离开。巧英进去,提着暖壶出来,向刘青身前一送,刘青赶忙接过来,去了锅炉房。
  晚上,刘青从食堂买了几个菜,放在巧英房内的小方桌上,又搬来两个小凳子,放在桌前。巧英说,这凳子我坐不了,你看我这身子,快蹲不下了。   刘青说,明天我到木厂,做一个高一点儿的方桌,再做几把椅子。巧英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刘青说,这屋里的东西,也该换换了。巧英没有吱声。
  巧英只吃了一点儿,就放下筷子,来到床跟前,把被子移到床头,倚在身后,躺在床上。
  刘青一个人把剩下的菜都吃完了,今天胃口特别好。
  第二天,刘青给巧英送来一床崭新的毛巾被和一台吊扇,他把吊扇挂好,接好线。晚上就把从木厂做的方桌和椅子扛了来。刘青也没问巧英同不同意,扛起旧方桌和小凳子扔到了门外的沟里。巧英任由刘青去做。吃过晚饭,刘青要走,巧英说,再坐会儿吧,说说话。刘青感到意外,重新坐下,从身旁拿起暖壶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巧英跟前,巧英说,你也喝。刘青说,不渴。巧英喝了一口水,把杯子又放到刘青前面,刘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巧英说,刘青,你刚二十来岁,跟我一个寡妇家搞在一起,你不觉得吃亏吗?
  刘青低下头搓了搓手,说,巧英,其实你没和王宝结婚时我就看上你了。
  巧英笑出声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是被眼前这个傻里吧唧的年轻人逗笑的还是突然感到命运的无常,还是其他什么。她看着刘青说,我现在是个娘们儿,一个死了男人的娘们儿,你应该去找个黄花大闺女,你条件好,又当了组长,有前途,何必在我身上瞎耽误工夫。你要真娶了我,人家会笑话你的,唾沫星子会把你淹死,脊梁骨也会让人给戳断的,以后可不许说喜欢我了,离我远点儿,这样对你好。
  刘青说,巧英,只要你答应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
  巧英说,小说看多了?不过,我要的你给不了,除非我不要。刘青,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女人,我希望你考虑好,离开我,这样对谁都好。暂且不说别的,就我肚里的孩子你能接受吗?
  你……你打算生出来吗?
  我不知道。
  你不需要一个人疼你爱你一辈子吗?
  一辈子?鬼才知道。巧英苦笑了一声。
  我对你的心你感觉不到吗?
  你别说了,我啥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巧英。
  你走吧。
  看着刘青走出房间,巧英用毛巾被把头蒙上流出眼泪。
  第三天,还和往常一样。在班上,巧英还是坐在一旁嗑瓜子,刘青帮着过磅。下了班,刘青还到巧英的菜地里打理。一切都和过去一样,没有什么变化,不过,巧英在心里还是感激刘青的,她觉得,刘青是个实在人,也懂得心疼人,只是……很多东西是没法用语言来表达的,人的感情也是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的。
  第四天,刘青拔了一些青菜,洗干净。在菜板上切好放在筐子里。把所用的食材准备好,开始蹲下身子生火。刘青拿了几页报表用火柴点着,放进煤炉的炉膛,然后把劈好的柴火引着,看火旺了,在劈柴上放上几块煤。等煤着了起来,刘青在炉子上放炒锅,开始炒菜做饭。巧英盯着刘青,直到刘青把菜摆上桌子,才回过神来。他们只管低着头吃饭,谁也不说话。等吃完饭,刘青把锅刷好,巧英说,刘青,我明天请个假,去趟县城。
  我送你。
  不用,我跟送煤的车去。
  啥时候回来?
  说不上来,应该三两天吧。
  啥事?
  你别管了。
  你身子不方便,我送你,还能照顾照顾你。
  我说了,不用你管。
  这……
  你不用担心,我又跑不了,说完冲刘青笑了笑。
  晚上,刘青又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和一些粮票。巧英说,我不需要,我有。刘青放下钱和粮票就走了。巧英拿起刘青给她的钱和粮票,掖在枕头底下。
  一大早,巧英收拾了一个包裹,从枕头底下拿出钱和粮票用手绢包好,塞在包裹里,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去了矿门口,她想去河口村,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到了煤场,搭上一辆拉煤的车去了县城。
  她从县政府门口下了车,打听清楚县医院的方向,便赶了过去,巧英决定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本来想再去和姐姐商量,但是,她又不想让姐姐为自己操心,至于王宝家里,怎么交代呢?昨天夜里还很决绝,此刻,她又有些犹豫了。这是王宝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念想,我真的要這样做吗?
  她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先前那种决绝已经不见了,被无限的忧虑所代替。这个世界是那么无情,王宝啊,你个死鬼,把我李巧英害苦了,我该咋办?谁能告诉我,我该咋办呢?
  一边是王宝,一边是自己的生活。如果把孩子生下来,那么自己的生活将被拖进深渊,她不敢想象如何把这个孩子带进未来的生活,她可以把孩子交给王宝的父母,可是,她真的能跟这个孩子脱开关系吗?不能。既然要选择新的生活,就要和过去一刀两断,不能再有一丝一缕的关联。可是,在李巧英目前的世界里,有着无数个可是。正是这些可是让此刻的李巧英迈不动腿,压得她坐下来,即使坐下来也感到整个身子在往地底下陷落。
  对于某种选择,在当我们指责他人的时候,往往忽略了一个人的正常感受,总是以一个局外人的智慧来数落当事人的某种行为,其实,那是不道德的,我们没有理由说三道四。因为,当我们面对同样问题的时候,我们也会撕心裂肺,也会惊慌失措。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到不能再好的人,因为,好到了一定程度,超过了做人的度就不再是人,而是圣,是仙。同样,也没有坏到一无是处的人,即使是杀人犯,也不是一朝一夕变成杀人犯的,那一定是有他生长的环境。李巧英也遇到了难题,她不能回答自己,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巧英到医院对过儿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下来,她瞅着医院的门口,真想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然后向她诉说自己心里的苦衷,然后合计出一个办法。巧英感到胃里不舒服,毅然向医院走去。
  三
  做完流产手术第二天,巧英搭乘拉煤的车回了矿,她从矿门口下了车,没有回到住处,而是一路走着去了河口村。姐姐不在家,问了邻居,邻居也说不清楚姐姐到底去了哪儿。巧英又去了道口村,王宝的爹正在院子里用木杈挑晒干的草,他喂着几只山羊,王宝的母亲不在。   王宝的爹看到巧英,往堂屋里让。巧英说,不了,我来只是跟你们说孩子没了。王宝的爹这才把目光投在巧英的肚子上,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的脸抽搐着,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天要绝我们王家。巧英也流出眼泪,她说,你别怪我,我也没有办法。她本想立刻離开,可是,她没有,而是向王宝的父亲走了一步,想扶老人起来。老人没有站起来而是坐在了干草上。老人不说话,巧英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眼前的老人。尽管巧英想过老人的反应,可是,真到了这会儿,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何况,她刚刚做完手术,身上也很不舒服。她有些撑不住了,挨着老人坐下。过了好长时间,老人说,孩子,我知道你早晚会走这一步,你娘还说,宝这孩子没了,俺家说啥也要把你像菩萨一样供起来,把孩子生下来,就是当牛作马、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拉扯大,这是俺家的一条根,可是,这都是命。我就这么一个独苗,到这儿就算完了。巧英知道,继续坐下去只会让自己心情更加沉重。她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打开,取出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王宝的抚恤金,这是矿上给巧英的那部分,她毫不犹豫地全塞在老人的褂兜里。她把那个装钱的小口袋放回包裹时,手触到包钱的手帕,她想拿出来,一块儿给他,可犹豫了一下,冲动瞬间消失了,没有往外拿,这是刘青给她的钱和粮票。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隐隐作痛的身子离开了王宝父亲的家。
  尽管身上还很不舒服,但她感到轻松了许多,一切都做了了断,她可以毫无挂碍地面对新的生活了。当太阳转到矸石山背后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煤矿大门,她在从前坐过的土堆上又坐下来,望着矿门口,她希望刘青能够骑着自行车出现。她顺手从身旁拽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放在鼻子上闻了闻,没有任何味道。她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一会儿。
  过了好久,她听到有汽车向自己这边开来,她睁开眼,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她知道,这是领导的,他们矿总共有两辆这样的吉普车。
  车在她跟前停下来,有人喊她的名字,李巧英。
  是牛主任。牛主任没有下车,把头探出车外向她打招呼说,来,上车。
  巧英起身走到车跟前,坐了进去。
  牛主任说,巧英,到我办公室坐会儿,聊聊。
  巧英说,啥聊头,不去!
  车一路向矿里开去。
  巧英,有啥特长没有?就是除了下力气,还会点儿啥呢?
  用你解释?我这么大了不知道啥叫特长?
  巧英跟牛主任也算熟人了,因为王宝的事就是牛主任全权处理的,所以也不大见外。
  会啥?
  画画、新闻稿,就你们矿上天天念的新闻稿,那也叫新闻?还不如二年级小学生作文写得好。
  好嘛,李巧英也会吹牛!我就不信,我给你出个题目,你明天把矸石山画下来我就服你。其实,牛主任也是在跟巧英开玩笑。他们说着,不知不觉到了矿办公楼。牛主任非常热情地邀请巧英进去坐会儿,巧英也不好拒绝。
  牛主任给巧英泡了一杯龙井茶,拿了一个苹果放在巧英跟前。牛主任名叫牛锦,也就二十三四岁。牛锦说,巧英,想不想当正式工人?
  巧英说,想,咋不想,你能帮忙?
  牛锦说,你说呢?不过,我要是帮了忙你咋报答我?
  报答你?你说吧,除了你姐我不嫁给你,我啥都答应你。
  为啥不能嫁给我?
  你要?
  要!
  巧英笑了,牛主任,别开玩笑了,有什么正经事就快说,我还要回去呢。
  牛锦拉开抽屉,拿出一张表说,李巧英同志,我正式通知你,把这个表填了,回去等通知。
  巧英见是一张招工审查表,她这才知道,牛锦并没有骗她。她说,谢谢牛主任。牛锦说,今后不要再叫我牛主任,叫我牛锦或者小牛都行。
  那哪儿成,不像话。
  你是姐不?
  算是吧。
  我在家弟兄俩,从小我哥老欺负我,我想,我要是有个姐就好了,当姐的会宠着弟弟,这也是我的一个愿望,所以,今后我叫你姐,你就叫我小牛吧,咱就算姐弟俩,我还要你疼我呢,你可不能推辞。
  这话说得让巧英也不大好意思了,她没反对,就算默认了吧。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牛锦把办公室的灯打开。巧英要走,牛锦说,巧英,咱这姐弟不能这么白认吧,你既然肯收我这个弟弟,我要请你吃饭。巧英说什么也不同意。牛锦说,这个面子你可一定要给,也算是提前给你祝贺一下,这个表可是分量很重的。巧英不好再推辞。牛锦拿起电话拨号,电话通了,他说,食堂吗?我是矿办,给我弄几个菜,全要荤的,看着弄,要,对,一瓶吧,做好给我送来,对了,再给我弄些粥来,就是上次那种。
  牛锦挂了电话,还要给巧英讲笑话,可巧英不再搭茬,巧英感到有些不自在。
  过了一会儿,食堂的人把菜送来。这送菜的人,巧英看着有些面熟,一时叫不上名字,那人看了看巧英,说,这不是巧英吗?我是程欣,道口村的程欣,我哥程晃。巧英想起来了,说,你咋在这儿?程欣说,俺在部队当炊事兵,别的没学会,做几道菜还行,这不,招工到矿上食堂来了,不过还是临时的,以后还希望牛主任多费心,巧英妹子多提携。巧英脸上火辣辣的,程欣一定以为她跟牛锦有了那层关系。她忙说,你弄错了,我这是……
  牛锦打断巧英的话说,程班长,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巧英在,还能亏了你不成?
  巧英本来想扯清关系,可让牛锦这么一说,她有口也难辩了。程欣知趣的退了出去。
  牛锦把菜在茶几上摆好,一碟牛肉,一碟手撕烧鸡,一条火头鱼,一碟大虾一碟青椒肉丝,还有一盆红枣小米粥和一瓶酒。
  牛锦用一个小碗盛了粥,站起身在柜子里找到一包红糖,他用一个小勺子,挖了几勺子红糖放在巧英面前盛粥的碗里,并用勺子帮她搅拌均匀,说,尝尝,甜不甜。
  巧英看了一眼牛锦,没想到这个男人这么心细,不过她没有说话,低下头吃了一点儿粥。   牛锦说,多吃点儿,要是不甜再放点儿红糖,你现在身子虚,需要补一补。
  巧英脸红了一下,说,补什么补,你瞎操心。
  牛锦说,你可瞒不住我,我昨天去县医院看一个病号,我看着像你,以为认错人了,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了吧,所以,这时候的女人最虛弱。
  你……那也不能跟程欣瞎说。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你嘴硬,说不过你。巧英吃了点儿东西就感到饱了。牛锦倒了一杯酒,自己喝完也没有再添。说了一会儿闲话,巧英要走,牛锦也没有再挽留,只是把巧英送到楼下。巧英迈下台阶时,牛锦又赶上来,抓住巧英的手,巧英刚要挣脱,牛锦把一个手电筒放到巧英的手里。尽管月光很亮,但这个手电筒抓在手里,心里却格外舒服。巧英没有拒绝,打开手电筒就回宿舍去了。
  打开房门,走进屋,巧英把电灯拉亮,她感到口有些渴了。这两天不在家,暖壶里的水一定都凉了,她要到锅炉房提壶水,现生炉子烧水太麻烦。她提水壶,里面的水是满的,她将壶塞拿掉,里面的水是热的,一定是刘青提的,他有她的房门钥匙。
  她喝了几口水,风扇调到风量最大。站在风扇底下,长长的头发飘起来,她觉得身子也飘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是那张招工审查表还是她做掉孩子后的解脱?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接受刘青对她的那份感情还是牛锦对自己的那份特有的殷勤?
  她关上房门,从里面锁上,她解开衣服,把一对乳房用手轻轻的托起来,让风吹在乳房上,这风就像一双小手,在她的乳房上抚摸着、抚摸着,她觉得自己的阴部有些发涨,她的身体从内部开始热辣辣的,她知道,这是青春在体内复活。她用手指轻轻地捏住自己的乳头,慢慢的捻动着,感到一股电流从乳头通过整个乳房传递到全身,整个肉体都在抖动。她的乳房是那样坚挺却又那么柔软,她的阴部就像有一只小松鼠在跳动。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男人,她看不清他的面部,只是感到一会儿像刘青,一会儿像牛锦,但绝对不是王宝。他压在她的身上,把那根粗壮的生殖器挺进她的身体,她呻吟着,喊叫着。
  太阳出得老高了,巧英才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到四肢乏力。用胳膊撑起身子,想穿衣服,衣服不见了。她感到身上光溜溜的,掀开毛巾被,全身一丝不挂,她想起来了,昨天睡觉时,的的确确没有穿衣服。这时门开了,她立刻用毛巾被把身子裹严实,是刘青进来了。
  刘青说,你醒了,我把你的衣服洗了。
  巧英说,你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
  装什么装,好看吗?
  好……好看,不……不……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出去吧,我要穿衣服。
  刘青出去,把门带上。巧英起身,从箱子里找衣服。她突然感到自己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她翻出一堆,感到这些都像叫花子穿的一样。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女人待过,从今天起,她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她要把逝去的青春找回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王宝从她的脑子里彻底的消失了,如果留下点儿什么的话,那就是王宝真不是人,没有给她的女人买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带她的女人逛过一次供销社。那么,刘青呢?她觉得刘青在她心里刚刚产生的一点儿好感也开始飘忽不定。
  刘青敲门,喊了声巧英。巧英已经穿好衣服,但没吱声。又等了一会儿,刘青又敲门。巧英没好气的说,敲什么敲,想进来就进来。
  刘青进来了,手里端着两个菜碗,他已经从食堂买饭回来了。刘青进来,把饭放在桌子上说,食堂没饭了,我让大师傅专门给你炒了个菜,趁热吃吧。
  我不想吃,没胃口。
  刘青指了指巧英的肚子说,这是……
  这是什么?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尽管巧英对刘青仍是不冷不热的,可刘青今天特别殷勤,他帮巧英把床铺整好,又将房间打扫了一遍。他仍然不满意,又用抹布把窗子和房间里的摆设擦了一回又一回。巧英说,你能消停一会儿吗?烦死了。刘青说,姑奶奶,你接着休息,我看这屋里还缺什么,我要把这屋子弄得漂漂亮亮的。
  巧英说,你别忙了,这就挺好,我给你说件事。
  刘青站着不动,等巧英说事。巧英说,我可能要转成正式工了。
  真的?太好了。矿上跟你谈话了吗?
  巧英想说昨天牛锦她说的,但一想又没说。她说,可能是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一定准。但无风不起浪,可能有这么个事。
  谁说的?
  我也不认识,走路听见的。
  噢,但愿能成。
  是啊,做临时工总是低人一头,站到一起不用别人说什么,都觉得自己矮人家三分。
  这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啥不一样?你年轻漂亮,又有文化,哪样不比他们强?我就觉得你好。刘青本来想奉承巧英几句,以博得巧英欢心,可巧英不这么想,她觉得刘青有些俗气,但怎么个俗气,又说不上来,就是不对自己的胃口,就像桌子上的饭菜,她又想起昨天牛锦给她的粥里放红糖的情景。唉,男人和男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四
  巧英转正了,而且调离矸石山去了办公室工作。在牛锦手下做了一名见习文秘。
  刘青一大早骑自行车到集上买了条鱼,又买了些菜,还扯了几尺布,要给巧英做件衣裳。刘青回来后,看巧英不在家,便生火做饭,等巧英回来给她祝贺。
  我们先让刘青忙着吧,还是回到巧英那里。
  牛锦领着巧英进了夏芒矿长的办公室,夏芒说,巧英同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懂的地方就学,不明白的地方就问,相信你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牛主任是大学毕业,有文化,有理想,要真正踏下身子拜师学艺,要做到入心入脑。有什么事可以跟牛主任讲,也可以直接来找我,好不好?小牛,巧英同志虽然刚进机关,业务不太熟练,但巧英同志来自基层,你也要向她学习,要谦虚,成大事者要有宽广的胸襟,好吧,就这样吧,我还要到县里开会。巧英说,谢谢夏矿长,我一定努力。巧英和牛锦一前一后出了夏矿长的办公室。   巧英的办公室被安排在牛锦办公室的斜对过儿,牛锦让巧英先到他的办公室。到了牛锦的办公室,巧英在沙发上坐下来。牛锦在柜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巧英说,你到办公室换上试试,看合适不合适,这是地道的香港货。巧英一听是香港货,知道很贵重,说,不,我不要。牛锦把脸一拉说,这可是工作需要。你要是不要,我可送别人了,你可别后悔。巧英说,我才不稀罕呢。巧英起身,并没有把纸袋还给牛锦,拿着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巧英把门锁上,打开纸袋,是一件连衣裙。拿出连衣裙,里面还有一个小袋子,她又打开小袋子,是一件非常小巧、质地柔软的内衣。巧英把内衣展开,隔着衣服比量一下,这么一块布刚刚遮挡住胸脯。这是啥衣服,真够骚的,这哪是她这样的人穿的?不过,巧英心里喜欢。她解开身上的衣服,把内衣穿在身上,就像什么也没穿,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又套上连衣裙,胸前有一串精致的珍珠,腰上还有一条金色的带子。她哪里见过这样的衣服,她在镜子前照了照,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她的胸脯显得更加挺拔,腰显得更细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迷人的公主,她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不过,这怎么能穿得出去呢。她在镜子前摆弄累了,又脱下来,重新叠好放到纸袋里,她又穿上原来的衣服,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她把那身衣服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锁好。她不会穿出去的,但她决定高兴的时候一个人穿在身上,照一照镜子就足够了,那样她就超凡脱俗,哪怕一会儿也好。
  中午,牛锦又从食堂要了几个菜,喊了办公室的老会计刘素和年轻漂亮的乔丽坐陪,在办公室的套间给巧英接风。
  菜非常丰盛,牛锦要给每个人斟酒,乔丽把酒瓶抢过来说,哪能劳驾大主任,这事要是都让你动手,我还不失业了?刘素说,还是乔丽有眼色,喝了乔丽斟的酒,不醉也风流。牛锦说,好,好,好一个不醉也风流。
  斟完酒,乔丽坐下,牛锦端起酒杯说,欢迎美女巧英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今天没有多喊人,小范围地表示一下,以后有机会大家再团聚。来巧英,把杯子端起来,今天你可是主角。
  巧英说,牛主任,我不会喝酒。
  没等牛锦说话,刘素说,一回生二回熟,喝酒也是这样,今天一小口,明天一大口,不喝咋能进步,咱干办公室的,不会喝酒可不行。
  乔丽也说,就是,今后大家还要一起共事,你可不能搞特殊。
  巧英只好端起杯子,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加油,一杯酒很快就下肚了,也没有感觉太难喝,只是头有些晕。
  也不知道過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怎么散的场,巧英醒来时已经是在宿舍的床上,她看到刘青在身边坐着。
  她揉了揉眼睛,感到口干舌燥。刘青忙递过来一碗水,她接过来一饮而尽。
  刘青说,巧英,你咋喝那么多,吐得满地都是。巧英用眼睛扫了一下地面,干干净净的,她想,一定是刘青清理干净了。她没有说话,起身想去个茅房。刘青赶忙扶着她,她甩开刘青的手。她说,不用你来管,喝死了正好,免得王宝孤单。她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又把王宝说了出来。刘青有什么错?要怪只能怪自己,何必冲着刘青发脾气呢。走出房门时,耀眼的阳光让巧英的眼睛不太适应,差一点儿晕倒,一把扶住了门框。刘青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这次她没有甩开,刘青扶着她向茅房走去。她走进茅房,让里面的气味一熏,胃里翻江倒海的,她立刻蹲下身子,对着茅坑就吐。刘青跑进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吐完了,刘青用手帕给她擦嘴。她解开裤子,刘青在一侧扶着她。解完,感觉好多了,头不再那么晕眩,只是隐隐的感到有些头疼。刘青又送她到屋里,把她扶上床。她身子靠着床头,看了刘青一眼说,你看,我不是个好女人吧,喝了酒,还跟你发脾气。刘青说,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女人,巧英,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巧英想说,王宝也是这么说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青又倒了些水,小口试了试水温,然后将碗靠在巧英嘴边,一口一口喂她喝下去。
  水喝了一半儿,巧英将嘴往上抬了抬,刘青把碗拿开,看巧英没有再喝的意思,就把碗放在桌子上。掏出一块崭新的手帕,给巧英擦了擦嘴,把嘴角和下巴都擦了擦。刘青用脸盆打来水,又拿来毛巾,在水里搓洗干净,拧干,帮巧英擦洗了一下脸,又帮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巧英说,你歇着吧。我想再躺会儿。
  刘青说,没事,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刘青拉一把椅子,坐在巧英身边。过了一会儿,刘青问,工作都安排妥当了吧?巧英淡淡地说,还行吧,倒是不累,可能应酬会多些。
  那就好,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
  也是没办法的事,你那里怎么样?
  怎么说呢,这些天有点儿乱。
  咋回事?
  有的司磅员给捡煤的多算斤两,让那些秉公办事的不好干,有人起哄,都乱成一锅粥了。
  怎么会这样?
  有个捡煤的,她的表妹在矿上,他通过表妹给司磅员和那个组的组长打招呼,让过磅时多算斤两,这还不算,那人得寸进尺,以次充好,煤里掺矸石,弄得大家都有意见。司磅员金盛不愿意给人家多算,路上还被人给打了,好在伤得不重,可说什么也不来上班,要矿上给个说法。是牛主任出面,给那个金盛做工作,这才算完。
  那人表妹有那么大的能量?没有人告她?
  听说就在你们办公室,姓乔。
  你说是乔丽?
  这个你知道就行,不要声张,人家说了,你敢断人家的财路,人家就断你的生路。
  巧英不相信乔丽会有这样的能耐,也许刘青有些夸大其词。
  这时,有人敲门,刘青问,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李干事在吗?
  巧英听声音有些熟,问,你是谁,进来吧,门没锁。
  门开了,是乔丽。乔丽说,哟,巧英姐还没起床,牛主任让我来看看你,昨天都怪我,不该劝你喝那么多酒,主要是跟巧英姐能成为同事,心里非常高兴,巧英姐这酒量真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好些了吗?   巧英听乔丽这么一说,也非常开心,忙让乔丽坐下。刘青赶在巧英前头把茶泡上了。乔丽说,干吗这么客气,这不是刘青大哥吗?原来你们是两口子?我还真不知道,要早知道昨天就把刘青大哥一块儿喊上了。
  巧英感到非常尴尬,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倒是刘青像没事似的说,昨天巧英喝得太多了,到现在还难受呢。
  巧英忙说,你出去吧,我跟乔丽妹子说说话。刘青也是正好路过,看我出门站不稳才把我扶到屋里来的。
  乔丽说,怎么?你们不是两口子?都怪我,没弄清情况,乱点鸳鸯谱。
  巧英笑着说,这怎么怪你呢,是我没有说清楚。
  两个人东聊一句西扯一句,竟然谈了一个来小时。乔丽问,巧英姐你明天上班吗?
  去,再不去牛主任还不把我给发配到井下挖煤去。
  他敢!你放心,有我在,他别想欺负你。
  巧英听出里面有故事,由于不了解情况,没有往下接话茬。
  第二天,乔丽一早到她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不久,刘素也来打了一个招呼,没有坐就走了。其他人在门口问候一声,说,来了。她回应说,来了,今后多照应。有的说彼此彼此,有的没接话就像没听见一样就离开了。忙活了一天,看了几件广播稿,装订了几份文件,又跟着文宣队的到矿宣传栏挂了几幅标语,她觉得这工作比当那个司磅员好多了。尽管在当司磅员时有刘青帮忙,可那哪是女人待的地方,脏兮兮的不说,光和那些捡煤的农民工打交道都让你喊破嗓子,有时候你从窗子里告诉他们多少公斤,他们仍不相信,还要跑进磅房里,让你重新称重。那一双双生硬的眼睛,就像看贼一样。而她现在,走出办公楼,从她身边走过的每一人,特别是男人,哪一个不回过头来再瞧她一眼。这也许就是魅力,她巧英虽然不再是黄花大闺女,可她依然年轻漂亮,比起那些未婚女子还多了几分风韵。
  下班的时间到了,她拉开抽屉,准备把桌上的一叠稿子放进去,看到牛锦送给她的衣裙,她拿出来攥在手里,用鼻子闻了闻,在衣服上亲了一口。她锁上抽屉,站起身拍了拍并没有一丝灰尘的裤子。
  这时,牛锦走到她办公室的门前,说,巧英,晚上八点你来加班吧,我们一起讨论一下这个月的总结。
  巧英说,好,还有谁?
  暂时就我们俩。
  乔丽呢?
  我让她到县城办点儿事,明天才回来。
  那……那……明天不行吗?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做我們这份工作,加班延点儿是常有的事。
  要不,我晚一点儿走,忙完了我再回去吧。
  初稿还没出来,我想八点之前把初稿弄出来,然后再讨论。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
  牛锦堵在门口没有动,说,要不你也别回去了,陪我吃个饭,然后你回去休息,八点再来。
  巧英想,回去还要面对刘青,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烦他,不如在这里陪牛锦吃饭,吃了饭也不用回宿舍,可以到矿门口遛一遛,到了时间再来办公室。巧英说,好吧。
  吃饭时,牛锦特意给巧英斟上一杯酒。巧英说,可不敢再喝了,上次丢人了。
  没有,上次你把我镇住了,一杯酒一口就进肚了,我看了都感到吃惊。
  是吗?我都记不清楚了。
  来,我们慢慢喝,不着急。
  你不是还要写总结吗?
  不忙,我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打腹稿,这是我养成的一个习惯,饭吃饱了,稿子也琢磨得差不多了,两不耽误。
  你真行,今后还要向你学习,你可不许保留。
  牛锦干脆离开自己的椅子,坐到巧英的旁边,紧挨着巧英。巧英并不觉得什么,她认为牛锦是挺可亲的一个人。
  牛锦从盘子里夹了一块瘦肉,侧过身送到巧英嘴边。巧英不知道该吃还是该躲避。牛锦说,巧英,来,张嘴。巧英想,反正也没人看见,就张口一下把牛锦送到嘴边的肉咬在嘴里。牛锦似乎受到了鼓舞,将巧英手里的筷子夺过来,放下,他说,有我在,你不用动手,想吃哪个我来夹。巧英说,过分了,我又没有七老八十的,还不用人伺候。
  牛锦把手搭在巧英的肩上,想把她拥进怀里,巧英用手推了推他,牛锦用的力气更大了。他们谁也不吱声,但都在较着劲。牛锦背对着茶几,扑在巧英身上,巧英想站起来非常困难,她觉得他的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胸口。她使劲推了一把牛锦,牛锦的身子向后一退,一个盘子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牛锦这才放开巧英。
  巧英快步走出牛锦办公室的套间来到门跟前说,我吃饱了,我走了,你自己收拾吧。说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五
  晚上八点巧英没有按牛锦的要求去他办公室,她知道,探讨总结是假,一定是有别的目的。不是巧英逃避牛锦,而是在没有考虑好自己的婚姻之前,她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钻进哪个男人给她设的圈套里,尽管这个圈套很浪漫。
  第二天,巧英来到办公室,还和昨天一样,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牛锦也没有提昨天的事。临近中午下班时,牛锦交给她一叠文稿,让她送到打字室,并让她和打字员再校对一遍。
  她将文稿送到打字室,打字员叶春华说,巧英姐,咋是你来了,二主任呢?
  二主任?谁呀?
  你真不知道?进来,我给你说。乔丽跟牛主任关系可不一般,乔丽的话,那可是一言九鼎,谁要说个不字,回头牛主任准收拾谁,我们都在背地里叫她二主任,你可要注意点儿。我知道你刚来,怕你吃亏,才跟你说的,别出卖我。
  看你说的,感谢你还来不及呢,我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事不懂,还指望你以后多提醒。
  叶春华听巧英这么一说,把嘴凑到巧英耳朵跟前小声说,还有,牛主任是夏矿长的干儿子,现在乔丽名义上是跟牛锦好,实际上,跟夏芒也有说不清的关系。
  真的?
  听说,都是道听途说。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以为是真的呢,可不能乱说。
  信不信由你,但这话说到这儿,别往外传。   出了打字室,巧英心里不痛快。乔丽跟夏芒关系再好,跟她巧英没有任何关系,但要说跟牛锦好,她就不自在。牛锦不是对自己有想法吗?也许她和乔丽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她应该主动出击,她不想让那个女人得逞。
  回到宿舍不久,刘青就来了,他手里提着一点儿五花肉和一些青菜。他说,你还没吃饭吧?
  她确实有点儿饿了,说,你吃去吧,我到食堂去吃。
  都这个时间了,估计食堂也没饭了,我刚买了菜,给你做点吃儿吧。说着,他拿菜盆准备洗菜。
  吃饭时,刘青问她,不舒服吗?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
  累吗?
  不累。
  吃完饭到床上歇会儿。
  嗯。
  饭后,刘青洗刷利索,又给巧英打来一壶开水就走了。
  夏虫在草丛里发出好听的叫声,掺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立体的乐章。天上的星星离地面是那么近,巧英看到矸石山顶上的那盏白炽灯和星星连在了一起。她走出房门,沿着宿舍之间的水泥小路向办公楼走去,她要在办公室里待一会儿,她想再试试牛锦送她的那身衣裙,她打心里喜欢,这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衣裳,她从前想都不敢想。她看到办公楼有两个办公室亮着灯,那不是她那一层的。她也看到牛锦的办公室朦朦胧胧的好像亮着,又像是走廊里的光线映进去的,窗帘挡着,看不清。如果牛锦在更好了,她愿意穿上那身衣服,让牛锦欣赏欣赏,他的眼光一定是挑剔的,但也一定是獨到的,要不,他怎么会买这么一身让她看一眼就立刻喜欢上的衣裳?牛锦也一定希望我能穿着他送我的衣裳站在他的眼前。我应该怎么邀请他呢,是穿着那身衣裳趁着晚上没人看到去他办公室,还是打电话让他到我的办公室去?巧英一边想着就来到了办公楼。她先走到牛锦的办公室,她要听一听牛锦在不在。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一个声音非常轻微的地传过来,让她的耳朵捕捉到了——轻点儿,哎呦!我的天,受不了了。她听出来了,这是乔丽的声音。她知道,这里面正在进行着一场她曾经熟悉而现在已经远去的情景。她感到有些晕眩,她攥起拳头想砸门,可是,她克制住了。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关上门,坐在办公椅上。她打开放衣裳的那个抽屉,拿出牛锦给她的那件衣服。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换上那件裙子,也没有穿内衣。她隔着衣服托起乳房,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然后,她又把手伸进衣裳,捏着两个乳头,轻轻地捻着,她的耳畔好像又传来乔丽那放荡的呻吟声。
  第二天,巧英向夏芒报告了昨天牛锦在办公室跟乔丽的事。不是叶春华说乔丽跟夏芒关系说不清吗?她想让夏芒教训一下牛锦,她想报复他,她要让他为脚踏两只船付出点儿代价。
  夏芒说,巧英,你看到他们俩了?
  没有,我听到了。
  你敢肯定?
  是。
  有时候听到的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即使看到了,也并不一定是真相。
  那……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你说谎,巧英,你想,两个未婚青年在一起亲热,这有什么错?而且是关起门来,巧英,不要反应过度,做好自己的事。
  是啊,两个未婚青年在一起做那事,有什么?我为什么要反应过度呢,夏芒会不会看出我的心思?巧英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这时,牛锦拿着一个公文夹进来,看了巧英一眼,巧英扭过脸没看他,也没打招呼就走出去了。
  自从这件事之后,同事们见到她不再跟她打招呼,有时她给人家打招呼,人家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不怎么理她。有时手头有了活儿忙不过来,喊别人帮个忙,人家说手头正忙着,抽不出时间。她想,这一定是牛锦搞的鬼。她去牛锦的办公室,想问个明白。牛锦还和从前一样热情地招呼她,让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茶。她也一时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就这样煎熬了一个星期,非常没心情的度过一个周末。周一再去上班的时候,乔丽穿了一身红色的衣服挽着一身中山装笔挺的牛锦给每个办公室发喜糖,当然,也有她巧英的一份喜糖。牛锦和乔丽结婚了。此后,巧英听说是夏芒亲自在县城一家国营饭店给他们主持的婚礼。
  巧英这些天做什么都力不从心,丢三落四,望着窗户发呆,甚至牛锦安排她的一些工作都丢在了脑后,牛锦问她进展情况,她表现出满脸茫然的样子。这样过了一个来月,一次巧英走得晚,其他人都走了,二楼静悄悄的。牛锦突然来到巧英办公室,巧英看牛锦进来说,你不回家陪你的心上人,到我这里干啥?
  牛锦把房门关上,屁股倚在巧英的办公桌上,胳膊抱在胸前,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没有说话。
  巧英说,你要不说话,我要下班了,说完,但没有起身。
  牛锦转过身,把一只手搭在巧英肩膀上说,巧英,对不起,其实我心里只有你。
  算了吧,婚都结了,你拿我当三岁的小孩?
  有些事你不知道,乔丽怀孕了,我也没办法。
  怀孕了?那也是你干的好事,这时候后悔了,你们快活时咋就不说后悔?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巧英,我也很无奈,我只想和你好。
  我不听,你走吧,你要不走我走。
  巧英!
  你敢把你刚说过的话跟乔丽说吗?
  不是不敢,是不能说,乔丽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
  她是什么样的人?
  她……别说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巧英冷笑了一声说,原谅你?你说得严重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样关我什么事?
  巧英将他一把推开,走出办公室,让牛锦一个人留在那里。
  回到宿舍,刘青正在洗青菜,看到巧英回来,说,又加班了?不知道你吃饭没吃饭,我先预备着。
  巧英望着刘青围着围裙,撸着袖子,脸上都是汗珠,她说,刘青,你把东西放下过来。刘青不知道巧英要他做什么,就把菜盆放在方桌上,用围裙擦了擦手,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走向巧英。巧英从兜里掏出手绢,帮刘青擦了擦脸。巧英说,你能抱抱我吗?   刘青愣了一下,似乎在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巧英小声说,抱抱我。
  刘青一把将巧英搂在怀里,他觉得这一天来得是这么快但又是这么迟。
  刘青将眼泪滴在巧英的头顶上,巧英抬起脸说,刘青,你哭了?
  我是高兴的。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刘青,你知道吗?
  啥?
  你挺傻的。
  巧英,我会疼你一辈子。
  这句话我不信,但我听你说出来还是感到很幸福。能亲我一下吗?
  我……亲哪儿?
  想亲哪儿就亲哪儿。
  巧英感觉刘青抱得更紧了,她抬起脸来,望着刘青的眼睛。她看到他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六
  牛锦把一份干部试用文件放到巧英的办公桌上。巧英看着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此刻并不感到兴奋,将文件拿在手中又看了看,然后叠起来,掖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
  牛锦说,恭喜你,巧英。
  巧英低着头,感到头有些沉,伏在办公桌上。
  牛锦摸着巧英的头,什么话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巧英抬起头说,牛主任你走吧,别人看到对你对我都不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牛锦没有走,而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点着烟抽着。巧英听着墙上的钟表哒哒地走着,她想起王宝,想到刘青,又想到姐姐崇英。这些都在她的脑海里闪了一下,又匆匆消失了。她突然有了一個念头,她想离开这里,她觉得还是在矸石山过磅比较踏实。她可以坐在一旁嗑着瓜子,看刘青帮他过磅,她不用去想那么多烦心的事情。到了下班的时间,如果是白天,她和刘青一前一后走在回宿舍的垫着矸石的小路上。路两旁的野花开得是那么艳丽,偶尔会有一只兔子从草丛里蹿出来,她会让刘青帮她去撵,看着刘青追赶兔子的背影她会很开心。有时会有几只蚂蚱蹦来蹦去,刘青也会给她逮住,然后用狗尾巴草穿成一串,她提在手里,一边走一边摇动着。要是晚上回来,她会让刘青牵着自己。
  巧英!巧英!
  巧英回过神来,是牛锦在叫她。她揉了揉眼睛说,你还没走?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算了吧,你们男人就是虚伪,都结了婚了,还表现得那么可怜兮兮的,做给谁看?你不要再表演了,这又不是演舞台剧。
  要怎样你才能相信我?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
  巧英……
  出去!
  中午回到宿舍,刘青已经做好了饭。吃饭时,刘青给巧英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还给她荷包了一个鸡蛋。巧英笑着说,怎么?想撒上肥料把地养肥了种地?
  刘青没听懂,说,地里的菜还多着呢,哪有空地。
  说你傻,还真有点儿不透气。一会儿让我骑骑你的车子,下午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你别管。
  气不足了,我去打满气。
  嗯。
  吃过饭,巧英没有休息,骑上刘青的自行车就出去了,她要到河口村姐姐崇英那里,她要跟姐姐说一声,她准备把这些天来的事给姐姐好好唠唠。姐姐还没结婚,一个人不容易,她什么事也不想瞒她。骑到半路,她听到砰的一声,后车胎爆了,她只得下车推着去河口村。到了姐姐家,姐姐不在。她从窗户下的鸡窝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屋里空荡荡的,除了几件农具和一张床,就剩一个爹娘留下的衣柜。眼看着夕阳西下,姐姐还没回来。她出门问了问邻居,都说不清楚。回到姐姐院门口,看到一个小男孩用小棍子挑着一个吹足气的猪尿泡,她走到小男孩跟前,小男孩把猪尿泡挑高了让她看,她问小男孩,知道这家里的人到哪儿去了吗?小男孩没说话,一蹦一跳地跑了。
  自行车不能骑,只得在姐姐的床上对付一宿。第二天天放亮,姐姐也没回来,她只得推着车子回矿。
  到了矿上,她没有回宿舍,她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她从抽屉里拿出牛锦送给她的衣裳,看了一眼又放进抽屉。她来到夏芒的办公室,夏芒正坐在椅子上看文件。夏芒看了看巧英说,你有事?
  夏矿长,我不想在办公室了,我还是回去做司磅员吧。
  工作又不是儿戏,哪能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个人要服从组织,这点儿道理都不懂?现在正考虑你的入党问题,你的干部问题不是已经给你解决了吗?回去吧,我正忙着,有空儿我再找你谈。
  我已经想过了,这里真不适合我。
  不适合也要干,一定要适应环境,而不能让环境来适应你。真是乱弹琴!
  您还是考虑一下。
  不想干可以,先写一个书面的东西交给牛锦,要班子开会研究以后再做决定。乱弹琴,简直是胡闹!
  回到办公室,巧英很快就写好了申请辞去办公室工作的报告,她觉得没什么可考虑的,她觉得这里每个人的面孔都是假的,在一张张假面孔后面都是自私和势利。这也是自从她向夏芒报告牛锦和乔丽在办公室干那事之后体会到的。这些人已经把她当成了异类,她跟他们也难以交流,与其这么憋屈自己,不如还和从前一样,她愿意守着刘青踏踏实实过日子,再也不想那些好高骛远的事情。她拿着写好的申请去牛锦的办公室,门锁着,她敲了敲,没有动静。她刚转过身,看到牛锦提着一个公文包从楼梯上来,看神色有些疲倦。
  巧英,你晚上到哪儿去了?到处找不到你,问你邻宿舍的人,都说没见你。
  巧英想,大晚上找我干吗,这个牛锦简直是疯了。
  她把申请递给牛锦说,找我干吗,你把这个交给夏矿长吧,说着就要走。
  牛锦说,你先别忙着走,我想和你说件事。
  我不想听。
  你先进来,我还没说你怎么就不想听?
  巧英跟着牛锦进了办公室。牛锦在脸盆里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干净。
  本来这个事跟你说也行,不跟你说也可以,听人说你跟刘青比较……比较熟,是不是?
  那又怎样?   是这样,昨天夜里,刘青下中班回宿舍的路上,让人给打了,昏迷了一夜,我安排两个人在抢救室陪着,我急着赶回来给矿领导汇报……
  巧英转身就往外跑,牛锦说你干吗去?
  去医院。
  等等,我派车去送你。
  巧英坐在吉普车上,心急如焚,到了医院还没等车停稳当,她就要开车门下去。司机忙说,慌啥!别摔倒。
  找到了。抢救室,门紧闭着,两个穿着短袖工作服的人在门口看着,巧英要推门进去,被那两个人挡住。巧英傻傻地望着抢救室的门,坐在了地上。那两个工人扶起巧英,让她坐在抢救室门旁的长条椅子上。没过一会儿,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问,家属来了吗?
  巧英没有听见,旁边的工人碰了她一下,她愣了愣。医生又问了一句,刘青的家属来了吗?
  巧英猛地站起来,由于站得有些快,眼前黑了一下,头有些晕,身子有些飘,差一点儿栽倒。她跑进抢救室,看到刘青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腿也打上了石膏。巧英扑在床沿哭了,刘青想说话。张张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大夫说,他头部受到打击,有严重的脑震荡,腿也断了,刚接好,先不要让他说话。
  刘青转了病房,巧英守了一个星期,医生说可以回家静养。牛锦来到医院协调,医院派救护车送刘青回到矿上。巧英让刘青在自己的房间里住下,矿上又让医务室每天给刘青打针换药,没过多久,刘青就能拄着拐杖在巧英的搀扶下走上几步。
  巧英没有再去上班,矿上也没有催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申请矿上研究没有。
  这天早上,巧英给姐姐写了一封信,写了她和刘青的事。然后到食堂找到程欣,让他方便时捎给姐姐。傍晚,巧英拔了些青菜,用自来水冲洗干净,准备做晚饭。刘青在床上喊巧英,巧英走過去。刘青望着巧英说,你低下头。巧英以为他有话跟她说,就俯下身子。刘青拿出一块手绢,帮巧英擦了擦脸上的汗,说,巧英,连累你了,都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
  巧英苦笑了一下说,啥都不要说了,这都是孽。
  刘青躺在床上,看着房顶不再说话。吃过晚饭,太阳已经下山了。刘青说,巧英,扶我到门口,我想透透气。巧英搬了两把椅子放在门口,她扶着刘青从床上下来,又一步步挪到门口,坐在椅子上。两把椅子紧紧地靠着,他们前面就是那座矸石山。巧英看着矿车在绞车牵引下沿着轨道快速到了矸石山顶,然后咣当一声,矸石哗啦哗啦的从山顶往下滑落着。
  刘青说,巧英,你说矸石山是不是长高了?
  巧英说,高了,都快高过星星了。说着,他们的脸贴在了一起。
  巧英仍盯着矸石山的方向,看着矸石山顶的星星和那只略显昏暗的白炽灯,听着矸石滑落的声音,不知不觉流出两行眼泪来。
  薛洪华:山东曹县人。供职于兖矿集团济宁二号煤矿。山东邹城作家协会会员,济宁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阳光》《圣域诗联》《乌金潮》《兖矿新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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