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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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部电影,叫《大鱼》,讲述了父爱。爸走后,我仔细地看了一遍。爸自然和电影中的那个父亲不同。世界上的每个父亲,都独一无二。我爸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童年·亲子
  我出生约四五个月时,爸找来录音机,留痕了我作为婴儿的生命片段,时长约两盘磁带。多年后,我认真仔细地听过三遍,有一细节至今清楚记得:
  磁带里,爸对妈说:“尿布臭死了,你赶紧拿去洗了。”
  妈跟我说过,当时你爸负责洗尿布。不知为何,磁带里的爸失职了。或许,他忘了旁边正放着录音机,无意中暴露了本性吧。
  儿时对爸的印象,离不开“伏案”和“读书”。那时写字用稿纸和钢笔,常常可见他伏于桌前,一格格填字,至于填何内容从未想过询问。书房里总是摆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堆满了书,高高叠起,如古埃及金字塔,只在桌子边缘处空出很小一块区域,用来写作。长大后,曾去过一次周汝昌先生家,室内书桌摆放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的那个画面。
  爸离开了书桌,便去读书,几乎没见他从事过做饭擦地等家务劳动。洗碗是例外。那时的我,便以为男人惟有读书高,并保留此想法到上大学。直至大二暑假回家,妈见我每日极像爸,终于开口说若长此以往,将来就算娶到媳妇,也难免不招火。我从此开了茅塞,原来男人也是要做家务的。结婚后,我主动承担了洗碗的重任,水平提升很快,虽偶有瑕疵,终究表扬远多于批评;也积极拖地擦桌子,质量却始终不高,上不了太好的台面,甚至惨不忍睹。经过严肃的批判性思考,细究根由,我找出了问题所在:爸擅长洗碗,我耳濡目染,渗入血液,成为碗筷大神,在情理之中;其余家务,皆非爸之所长,我悟性不够,也情有可原。
  原來,基因遗传竟如此强大。
  后来,我问爸,为何你不爱干活?总让妈干?爸不正面回应,抛出一尾音蛮长的感叹:
  “那多省事啊!”
  这感叹,我琢磨了很多年,每每思之,总觉得非常精辟,颇得人生三昧。
  爸是高手。
  爸洗碗时,喜欢长叹和自语,主要包括一句表白和半句未说完的话。表白是“我爱你”,半句话为“我再去找找我的……”长叹和自语每次可能单独出现,也可能同时亮相。初次听来,莫名其妙,问何解,换来的只是他略显诡异的笑。时间久了,我们便也麻木不仁,任他自语。
  这长叹和自语,我也琢磨了很多年,从未成功破解。不过,今天总算找到了密钥。那是爸去世前两个月,和他的学生、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赵勇叔叔访谈,曾说:“中国文化的本质是诗。中华诗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我听完明白了,爸的本质,也是诗。诗是爸的核心。那些不自主的表达,都是诗意性格的流淌。爸血液骨髓里的诗情,不知何时起,就和他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贯通一生。
  成年以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也不时叹气和自语,赶紧自查自纠,总算改了过来。
  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本质,可不是诗。
  小时候,我喜欢和爸一起读书。他读文字书,我读小人书。他给我买了三个版本的《西游记》小人书,每套我读了不下十遍。他从未像有些中文系教授教育孩子那般,逼着我从小念三字经、背唐诗宋词。他很少管我的学习,每次只要是他去开家长会,我都如释重负。记得有一回,他开家长会,回来以后,说:“梁剑箫,你跟我说说,你这成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怎么回事,我先出去玩了。他叹了口气,就没有下文了。我当时觉得,有这样的爸,真不错啊。
  小学四年级,爸某日兴冲冲走进我房间,递给我一篇作文,让我读。作文的名字叫《飞马》,出自他同门师弟刘毓庆叔叔的儿子之手。我读了,顿觉无限自卑,难望项背。爸说:“你看人家,写得多好啊!真是不错。”那是真写得好,作者和我同龄,文字功力却远在我之上。
  从那天以后,爸似乎动了心思,想有意识培养我。过了几日,他教了我八卦歌诀:“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一两天后,我背熟了,他考察无误,开心地说:“对对对!不错不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很快他就不再管我,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高兴极了,终于不用背这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古怪文字,又可以出去疯玩了,瞬间就跑没影了。又过了几日,爸已经彻底把这事忘了。
  小学五年级,爸还教我写过一次诗。他现场给我即兴作了一首,如今我只记得第三句是:“天空飞来一只鸟”,当时他念出此句时,也觉得不成体统,笑得很动人。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第二天,他又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我再一次开心地跑得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次,爸发威了。我的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不错,想推荐发表,但又觉得还有修改余地,让我回家改完再拿给她。妈说让你爸给改改,爸那天真就给改了,改得文采飞扬,完全超过了小学生应有的水平。第二天,老师回话说:“梁剑箫,你修改作文的能力,真让老师特别惊讶。”随后就给了拟发表刊物的邮寄地址,让我自行投稿。
  后来,那篇作文获得了山西省作文比赛优胜奖。我也荣幸地评为写作特长生,获得了小学时代第一张奖状。评选时,我和同班一名女同学竞争,全班约70人投票。尽管有同学向老师打小报告我的作文能获奖全是爹改的,老师心里明镜似的,为此让大家两次举手投票,但广大人民群众的眼睛依旧没有雪亮起来,我每次都以绝对多数票胜出。那位女同学后来找老师哭诉,最终也如愿获得了写作特长生奖状。我当时却很是得意,认为自己是写作高手,没有意识到爸的加持之力。
  小学六年,爸就认真给我改过这一次作文。一次顶一万次。
  爸不干涉我学习,却传承给我两样祖传家伙什。一样是邮票。我小学三年级开始集邮,痴迷,爸某日突然递给我一百多张邮票,全是五六七十年代的,成套不成套都有,有一张背后还用钢笔写着数学题。爸说他小时候也集邮,开始只计划给我瞧瞧,我软磨多日,终同意送我收藏。这些邮票品相尚可,除了那张背后有数学公式的。
  另一样,是爸儿时玩过的布娃娃。那是真正的手工制作,据说出自于他奶奶,也就是我曾祖母之手。娃娃长得很有特点,容易误解成贴上别人生辰八字就可请巫婆念天灵地灵的“小草人”。曾祖母还专门缝了若干套内衣外衣帽子枕头毯子,供娃娃更换,手工活丝毫不亚于今日芭比娃娃。爸传给我这套装备时,满怀着殷切期待,热切盼望我能传承此宝,发扬光大,玩出风采,玩出新鲜。我自然玩得很入迷,还明白了一件事:那个年代,不少男孩的确是当成女孩子养育。   这六年里,还有几件事我记得清楚。爸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午都要听同一盘磁带,是个电台的节目录音,放的是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主题曲、片尾曲和多首插曲,每首曲子之间有一段解说。每次,爸都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聆听,很是享受。那些曲调确实迷人,催眠效果上乘,我和妈很快便睡去,但爸一直醒着。这事迷惑了我挺久,他为何偏爱这靡靡之音?终有一日,我无意间找出了玄机:最后一曲播放完毕,传出一句优美动听的女声:“以上,就是电视剧《红楼梦》音乐的全部内容。感谢大家收听。本节目解说,由山西大学梁归智教授指导。”喔!原来,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抑制睡眠的元凶。
  换位思考,换成我,也睡不着。值得等。
  爸的自恋,很成功地遗传给了我。
  爸有喜欢的流行音乐。小虎队他最钟爱。霹雳虎吴奇隆、乖乖虎苏有朋、小帅虎陈志朋,爸热爱他们的歌,也关心他们的工作成绩和发展前景。几年以后,三只老虎都投身影坛,爸有次在电视上见到了《还珠格格》里的苏有朋,跟我说:“乖乖虎现在混得最好,霹雳虎也不错,小帅虎我看最不行了。”
  2010年,小虎队春晚再聚首,唱了三首歌:《爱》《蝴蝶飞呀》《青苹果乐园》。爸特地从书房里走出,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很认真地从头听到尾,长叹一声,回到书房。
  那是爸多少年来,唯一一次关注央视春晚,虽然只有十来分钟。以往年三十晚上,他只看央视戏曲频道或音乐频道的晚会。
  爸还喜欢一首歌,高林生的《牵挂你的人是我》。其余歌曲,他有感觉的不多,一些歌手名字倒常常提起。那英、王菲、周杰伦颇入法眼。给周杰伦写歌的方文山,他很有好感,常说:“方文山写的歌词好,他读了很多古体诗。”
  爸说自己五音不全。对此,我持有不同见解。我念的是山西大学附属小学,三年级以前,学校离家步行时间三十秒,每下一堂课,我都回家瞧一瞧,中午更是如此,午睡很久。有时候,爸喜欢在我睡觉前,趴在我耳边,用山西方言唱一首民谣,共四句,唱得全在调上。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学过六年小提琴,没有太多美好回忆。爸陪我一起拉过大半年。我买的琴,他跟朋友借的琴。有来自街坊邻居的传闻,说我练琴像锯木头,爸像杀鸡。我没锯过木头,也没见爸杀过鸡,找不到对比样本。只知道妈说她还想多活几年,爸才终止了跟我的合作。
  金庸小说里,刘正风、曲洋琴箫合奏《笑傲江湖》;现实生活中,我和爸双琴合璧《木鸡同缘》。
  爸还学过几天围棋,好像觉得太难,超出了他的智商,半途而废。七年前,我要写和围棋有关的电视剧本,买来两册《少儿围棋基础教程》,自学了皮毛,知道了几个术语。爸来北京,读到了教程,津津有味,说这本书讲得清楚,当年自己就没学会。然后他跟我说咱俩下一盘。我婉拒了他的邀请。我怕是还不如他,实战会露馅。
  去大连后,爸开始练书法,还跟对门美术学院老师学过画画。字很有长进,漂亮。他研究生导师姚奠中先生是书法名家,但似乎爸念书时没跟着学过。
  我见过爸一幅画作,一张白纸上孤零零立着几棵草,不知道什么意思。
  爸说过,他向往琴棋书画。
  少年·育子
  小学升初中时,我因成绩不好,没如愿进入山西大学附属中学,去了一所普通学校。妈有些焦虑,是爸一句话,让妈释然。爸说:“上没上好学校,更多是家长脸上有光,感觉有面子。要那面子干什么?”从此,我知道面子这东西没有什么用。死要面子,才真是活受罪。
  进了初中,我有如神助,初一至初三,学习成绩一路狂飙,常为全班第一、全校前几名。这三年,爸还是没怎么管我,每天还是教课、写作和读书。此时,不少大学老师家都有了电脑。
  买电脑这方面,爸算是元老。他很早就告別了钢笔稿纸时代。我还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家里就有了一台286。稍有不同的,是他使用电脑的水平,始终没有和计算机发展速度同步。多少年来,家里电脑不断更新,换了一台又一台,从286到386、586、奔腾I、奔腾III……,爸的电脑技术,永远停留在石器时代。进入21世纪后,他除了会用WORD打字、新建文件夹、浏览网页、发博客,其余一概不通。来大连之前,电脑如有故障,不论大小,都请妈一朋友来修。每次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认真写在本子上,一丝不苟,但下一次依旧不懂,还得请那朋友。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朋友私下跟妈说。
  初中三年,我物理成绩始终很一般,不论上课如何认真听讲、课后拼命努力做题,就是不会举一反三;语文成绩始终不赖,尤其作文。老师布置一题目,我随便写写,从不打草稿,一气呵成,轻松成为课堂范文,广泛传播。
  我严肃地认为,这些都和爸的基因传承有关。爸的基因,有双刃剑功效,严重符合辩证法。
  初三下学期,爸准备调往大连的辽宁师范大学工作,带我们离开山西。爸早就预谋走了,去辽宁之前,联系过两所学校,海南大学和清华大学。海南大学是他的好友萌萌帮忙联系的。萌萌阿姨是知名哲学学者,当年和爸在武汉相识。海南大学很想要爸,马上就要给发商调函,后来,爸妈考虑到那个地方还是闭塞,不利于我的成长,还是作罢了。后又联系过清华大学,回复说爸目前山西大学的教授身份不被承认,若愿屈尊降为副教授,就可入驻清华园。爸拒签这一不平等条约。
  妈说,爸不喜欢北京。
  最后,爸选择了大连这座城市。之前,他去过大连旅行,深深折服于那里环境。
  “我想死在一个干净的地方。”面对质疑,爸抛出了一个理由,坚实有力。
  1999年6月,我初中毕业。7月,爸的书装了200多个纸箱子,用两个集装箱海运,寄往大连;8月,我和爸妈还有山西大学中文系的一帮老师去青岛、威海、大连等地旅游。大家一起玩了十几天,到大连待了三天后,其他人继续前往下一站,我和爸妈自此留下。和山大老师分手那天早上,我头一回看见爸哭,没有声音,泪流满面。爸不停地用手绢擦,也止不住泪水如汗珠般流淌。我这才意识到,爸一向不苟言笑,竟也能哭成那个样子。   定居大连后,爸突然对妈殷勤起来。过去在山西,在别人眼中,爸不会关心老婆,宠媳妇的技能十分欠缺。离开山西前,太原一帮亲戚送别我们一家三口。席间,趁妈去卫生间,妈的一位堂姐跟爸说:“梁湘如喜欢对她温柔一点、多关心一点的丈夫。”爸当时频频点头,特别像一位接受祖师爷训诫的书生。
  爸从此似乎知道了,要关心媳妇,对媳妇温柔。但他好像还是不清楚其中奥妙,难以掌握方法论。爸的一些举止故而变得笨拙可爱。刚来大连没几天,我和爸妈上街买东西,爸硬要给妈买一个65元的电动梳子。65元在1999年并不是很小数字,爸能想出此招,也算是挺大进步了。
  刚到大连的前一年半,我们三人住在一过渡房里,约六十平米。所谓过渡,是辽宁师范大学本已给爸分好三室一厅,但一退休校领导还住着那房子,尚未腾出,先让我们住小房一段时间。房子不大,200多箱书无法拆开,都堆于阳台。某日深夜,窗外暴风雨,淋湿了好多箱子。我发现后,叫醒爸妈,三人合力,搬纸箱到屋内,从二更直至天亮。爸累得满身大汗,总算保住了书。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如同抢救国家宝藏。
  那一年半,是爸妈在大连最苦的日子。地域陌生,文化隔膜,举目无亲,好在有新同事和学生相伴。爸喜欢和他们一起,漫步滨海路,观碧空,抒诗情,谈人生,不亦乐乎。
  爸还是很喜欢大连。
  一年半以后,退休校领导搬进新房,我们有了那三室一厅。妈专门给爸订制了九个大书架,每座身高约2米3,足够放书。我和爸一箱箱打开,一本本放进书柜,两万多本,粗略分类,内外排放。
  爸藏书很有性格。一架专摆红学。有不少是作者签名相赠,还有更多是爸自发购买。爸说,只要市面出版一册红学图书,不论优劣,都应收藏。久之,爸具备双重身份:红学家、红学图书收藏家。
  “我这一架子红学书,将来就算拿去整体拍卖,也会很有市场!”这是爸原话。
  爸很懂市场经济。
  还有四架子书,都是古典文学类。明清小说和相关学术著作占大头,还有两整格子佛教道教书籍;另外一架子外国文学、两架子现当代文学和中西方哲学,一架子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杂著,总计两万余册。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读过三分之一,其余有的作为学术资料,需要时查一查;有的还没时间看。”
  爸有很多书,都读了一半甚至更少,就换下一本,家里时常可以见到很多书夹着书签。“读书重在宏观把握,先读前言、后记、序、跋,然后看目录,对全书结构有大体了解,再从中挑几章重点阅读。有些书需全读细读,有些则翻翻即可。切忌读成书橱。”初时,我未理解这读书方法,不论什么书,还是喜欢从头至尾。多年后,经历了不少世事,回味反思爸的话,才懂得其中奥妙,掌握了门道。
  爸精读细读的,除了《红楼梦》,常跟我说起的,有《西游记》《封神演义》、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论语》《诗经》、朱光潜《悲剧心理学》、方立天《佛教哲学》、李养正《道教概说》。
  “我其实没读过多少书。读书不是关键,重要的是会用。”
  爸这句常挂在嘴边的话,貌似平淡无奇,实则石破天惊,内力极深,如四两拨千斤,蕴涵了刚柔并济的悟性、创造和想象,凌厉之中有绵韧。随着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不断丰富,每次琢磨他这话,都有新感受。
  最高级的,就是最简单的。
  爸做到了举重若轻和大宇无形,俨然独孤求败。
  青年·教子
  我考大学,并未子承父业,读了爸完全不擅长的数学。不是我叛逆,而是当时没有思想,未发现性之所近,随波逐流,趋附热门。和当年的爸相比,我差了不知多少倍。爸那個年代,动荡无序,也由此收获了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精神。我长于安乐,娇生惯养,人云亦云,幼稚晚熟,贪慕虚荣,喜欢钱,依赖性强,有很多时代通病和个体毛病。这导致了大学四年的挣扎和痛苦。如果没有爸潜移默化影响,很难说我会把人生走成什么样子。
  在大学读理工科,重在理解,记忆较为次要。我明白此理,但对于很多专业知识就是理解不了,每天貌似在自习室做题,从早到晚,看着刻苦,实则低效重复,不会举一反三,期末考试都是及格万岁,还挂过几科。我逐渐发现,不是学理工那块料。绝望之余,甚至萌生退学、留级重读大一等奇怪念头。
  爸跟我说:“数学是最古老的一门学问,我教不了你。你学得再痛苦,先毕了业,把文凭拿到手。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
  “人生经历一些苦难,是好事。”这句话,从此渗入我血液骨髓,至今视为箴言。
  四年中,每逢寒暑假和各种假期,我都回家。每次和爸聊天,都能从他不经意话语中有所感悟和收获。爸似乎也发现了,人文学科更适合我天性和偏好。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我进入人文领域,推荐读袁行霈《中国文学史》以及文学作品,传授写作和思考秘诀。做这些事时,他表现得轻描淡写,悄然观察,润物无声。
  我很有些念私塾之感。
  就这样,我在学校里容纳硬塞进来的理工科知识,在家里接受爸的人文智慧,感觉体内游动着两条主脉,一条人文之脉,一条理工之脉,二者纠缠不休,潮起潮落,始终无法归一,如同《天龙八部》段誉吸收那些内力,顽皮异常。
  大学顺利毕业了。我决定转行学文,稳妥起见,报考了新闻专业硕士研究生。这时,爸前往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学东方语系,担任外派教师,为期两年。
  临走前,他帮我解决了终身大事。
  有一中文系女学生,大学四年,每日读书,喜欢爸的课,曾来过家里。言谈中,姑娘想考爸研究生,爸已定了要去俄罗斯,无法招收,觉得这姑娘不错,可当儿媳妇。我送爸去北京,火车上,爸跟我说:“你就跟她好了吧。”言辞恳切直接。过了几月,某天我和妈在家,那女孩已毕业,在老家找到工作,临行前跟妈告别,我们就此相识。兴趣相投,有共同语言,顺理成章谈了恋爱。我给爸打国际长途报告,爸坚决不承认当初火车里说过的话,让我自己把握。   女孩最终成为媳妇。归根结底,还是爸的功劳。
  爸可爱之事不止一件。
  去圣彼得堡前夕,爸印制名片,赫然写着“圣彼得堡大学教授梁归智”。我和妈看了惊呼:“你怎么成圣彼得堡大学教授了?!不是应该客座吗?”爸委屈赌气地说:“我在那里待两年呢!”“待两年你也不是圣彼得堡大学教授啊!”爸沉默一会,又跑出去重印,加上“客座”二字。
  参加完研究生考试,距爸妈结束外派教师生涯只剩两月,我跑到俄罗斯跟他们汇合。每日,在爸带领下,环游圣彼得堡,地毯式搜索,朝九晚十一,一周游荡七天,问津了各个角落。回国后,爸写了《红莓与白桦——俄罗斯游学记》,尽述俄罗斯往事。这本书最吸引我的,是倒数第二篇文章《去俄罗斯走夷方》。爸写道:
  “大学不再是象牙塔,一月月一天天演变成市场。市场不讲诗意不讲理想而讲功利讲眼前的实际。哪里有‘诗意的栖居’?哪里有‘几个荒村野老素心人自在切磋’的‘学问’?现实的要求是发表论文的数量,刊载论文的‘刊物级别’,是‘申报国家项目’——那要揣摩发布项目单位的‘圣意’,填写繁琐的申请表格,‘设计’真真假假的‘学术梯队’,再想方设法打听‘有关人士’,千方百计去‘联络感情’,立‘项目’方是正果,争取到‘博士点’才算成佛,还要为系里寻找开办各种名目‘课程班’的生源,为扩大集体的‘创收’做出贡献,而且每个教师都有任务指标......一切都在‘量化’。
  还算幸运,在这一切变得紧迫起来之前,已经获得了教授职称。但从此就‘尸位素餐’,也还是有诸多不爽和尴尬。主管科研的副校长已经微词放言,说我从来没有在两个‘一级刊物’(《文学评论》和《文学遗产》)上发表过文章。如果他知道我压在书桌玻璃板下面自我箴戒的‘座右铭’,又该如何感觉呢?那张纸条上写着:‘不额外代课,不申请项目,不写应酬文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心城的攻防毕竟也难堪,不得不继续“逃”。从形而上到形而下,我终于逃离了已经工作二十年的大学——完成研究生学业的“母校”,离开黄土高原,来到蓝绿相映的黄渤海边的半岛,栖止于另一所学校。离开综合性大学,进入师范大学。
  ‘天下乌鸦一般黑’,但黑色的程度到底或深或浅,各具特色。新比旧,‘逃’起来还是容易。兴之所至作些研究,已经能够应付局面,只要不想领额外的奖金,也就不必处心积虑谋划到‘一级刊物’发表。‘生源’自有领导操心,尚不劳教师染指。至于‘项目’,不追求当‘特聘教授’,也就无关宏旨。于是优哉游哉,流年似水。友人月旦点评:‘难得一片闲心。’
  但只有自己知道:‘人淡如菊’谈何容易?困惑犹存,有谁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社会,国家,世界,都风驰电掣向功利化迅跑狂趋,诱惑满满,纷至沓来,难道你真能面壁古寺,做入定的老禅?”
  这些话我来来回回读过多遍,如雷轰电掣。
  爸很有力量,像约翰·克里斯多夫。
  我开始逐字读爸写的书。爸的文字背后,居住着寰宇和人生,就像那曲《笑傲江湖》,琴箫鸣奏,潮生碧海,黯然降龙,落英萧萧。
  目染·学术
  在这世界,与自然科学相比,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更像江湖,讲究自圆其说,境界和悟性固然有高下之分,口服心服却颇为不易。红学领域就十分典型,水深人杂,各门各派规矩森严,一代宗师和江湖宵小共存其间,明争暗斗,俨然文人的武林。爸处其中,是何角色?
  爸有张三丰的创造和叛逆,功力深厚,开宗立派、自创武功又傲视群雄;爸更有老顽童的逍遥无为,不为复杂人事耗神耗力,自在于世,舍我其谁;爸也有洪七公的悲悯情怀,关心天下苍生,关注国家大事和世界局势,遥想宇宙终极。
  读爸的书,见其点评王国维、胡适、俞平伯、余英时、周汝昌、鲁迅、刘心武、王蒙、刘小枫、刘再复等人的红学观点,客观公允又一针见血,行文周密稳妥,局内外人读了都佩服,既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豪迈大气,也有隆中对天下三分的自信雄浑。爸懂江湖之道,用真才实学服人,面对质疑,不动声色,暗藏韬晦,低调之中德行和凌厉兼备。
  我曾经天真地问爸:“如果突然某一天,在世界上某个角落,发现了《红楼梦》后四十回曹雪芹原稿真迹,再也不用探佚了,你怎么办?”
  “我一点也不怕。”
  爸说的“不怕”,是绝不依赖《红楼梦》谋稻粱。尽管在亲友和外人眼中,红学是他的标签。山西某高校负责人曾评价他:“只会研究《红楼梦》。”客观讲,此人管理学校或许有两把刷子,学术悟性绝非一流。
  爸最可称道之处,并非红学本身,而是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诗化感悟、汉语言文字的灵性表达以及中西文脉的深刻对比。通一不难,难在三者贯通,融于血液。大而化之简单,难在细微处见真章。
  红学,不过是爸借力的一个平台。不是红学成就了他,是他成就了红学。倘若没有《红楼梦》,他的通悟能力和诗性才华自然会飘溢至应属之地。虽然,历史并不能假设。
  “学者,就是以学习作为职业的人。”爸学习了一生,不断挑战人文智慧的边界,不断体味学术探索过程中的大痛苦和大快乐。
  爸精通人文,也关注自然科学和思维科学前端,宏观把握,为他所用。他住院前一个月,我推荐他读《暗知识:机器认知如何颠覆商业和社会》。他看得津津有味,在书中划了很多红线,摘录了不少句子。我问读后感,他说:“不错不错,这本书视角很新颖独特,反映了当今科技最前沿。”沉默片刻,他又说“我准备写一篇文章,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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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常常谈论的爱情  是从黑色火焰里  开出的白色玫瑰  它有着高雅于艺术的洁癖  但永远不会接受  我天真而卑鄙的习惯  更不用说浪漫  恋人赐给酒杯葬礼  蝴蝶飞向了谁的床  所有故事將从这里开始  2  在梦里做梦  是件奇妙的事情  大雪里迷路一样  静默的天地间  惊讶地站在原地  不要说话,请等待  温驯的小鹿会经过这里  它带着水、镜子和火柴  梦里的梦没有醒之前  我不承认我
下雨了,老人思念着他的狗。  他把脸挨近窗子,想要尽可能地看清楼下那些打伞的人,还有雨水积累的小水洼,以判断雨势的大小。如果雨太大,还是不外出为妙。但他无法抑制地想着那条跟随了他十二年的金毛犬,此刻会在什么地方呢?它会懂得自己避雨吗?老人很是担忧。近两年,金毛犬愈加无精打采,整天病恹恹地趴在地板上,耷拉着耳朵,或是钻进自己的狗窝里不出来,惹得老人总想用脚狠狠地踹它,冲它吼: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当然,
大庙  水北村的正中央有一座庙院,许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它的准确名称。村里人把它叫做大庙,它就成大庙了。水北村庙多,仅村中就有关帝庙、祖师庙、吕祖庙、禹王庙、东庵庙(会真观)从西向东,镶嵌在一公里多长的村落里,大庙便是其中之一。我曾以为,大庙是因为庙院之大才被人如此叫开的,但据准确测算,它并非村中庙之最大者。吕祖庙占地面积1272.09平方米,而大廟却只有1096.05平方米。  实际上,大庙还有文庙
这些年,高头村的乡亲们,日子确实是比以前好多了。  吃穿不用说了,娶新媳妇的,房子盖起了二层小楼,一般的人家有了小汽车。尽管没有什么名牌的,乡亲们说,能跑起来就行。也有的就在邻近的县城上班跑生意,平时不见面,星期六双休日,小车就开回来了,村里停下来一溜溜。买了新车尤其是买了好车,这几年时兴热闹一下。挂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一阵子,巷子里洒下一地红纸屑。再拉了朋友亲戚,摆上几桌酒席庆贺一下,买车嘛,也是
我小时候那么小,总觉得地远天遥,看不到任何边际。村东的旷野里,麦子如同一派漾漾的碧海,广漠无限。那时候的风,直接从高天坠落,嗖嗖地,在麦海上砸出片片绿痕。高天蓝得很梦幻,太阳精光闪烁,孤独地悬置一方。天空中或者还有各种鸟儿飞过,然而我看不见,我只能看到云堆飘移,一团又一团,悠悠地,沉寂无声。  那时候,在沉寂的绿和沉寂的蓝之中,突然会传来几声粗笨的叫声,嗡——嗡——,闷闷的,却非常具有穿透力。我找
按:庚子春节,瘟瘴肆虐。居家避疫,竟得清闲。“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乃寻幽探雅,以度闲暇。遂标举我三晋文坛耆宿大家、从文人士共400人有奇,将其高名大号,略作梳理编排,不期日来竟得句一百韵。就其字面文义领略,稍可贯通;略作玩味,微有意趣。现恭录于次,期冀可助文友解颐,博同仁一粲。诸位尽可随意解读,在下不敢多做强解。竟尔能获高明大方之教正,则幸何如之!  因名号繁多,文友之间或有并不熟识者,
我们常常对时间的线性流逝感到困惑、不解、惊诧、无力等等,这些其实都是一种好奇心,能够葆有这种好奇心应该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在《树杈间的黑洞》这篇小说里,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小说创作”,更多的是一个猜谜游戏,只是用文字传达出来,有了一些小说的模样,相信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我理解“树杈间的黑洞”就是时间,时间在我们的前后左后,但更多的还是位于距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地方,“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那种位置。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