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个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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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真的!我想自杀。”她说。
  这个叫丽丽的女人,使《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人员自杀人数登记表》中的数据由二十九个变成了二十九个半。前者是我们心理援助工作站近期掌握的灾后实际自杀人数,后者是我们独有的一种量化方式。一个“半”字,非同小可,特指生死交叉点上有明显自杀倾向的PTSD症状人员。在绝望的心理悬崖上,丽丽如果前跨一步,数据就会冒到三十;退后一步,就能拽回二十九。
  丽丽自己当然不知道,她是第二十九个半。
  一
  丽丽像自己的影子一样现身我们心理援助工作站的时候,是大地震过去三个月之后的一个午后。地震是五月中旬发生的,当时造成多个县市八万多人死亡和失踪。
  “假如我不死,那又为谁活?”丽丽说。
  我判断,丽丽既然有勇气走进工作站并诘问自己,说明她心灵的夜色中尚有一丝残存的微光。这丝微光,有可能是对人间的某种不舍。
  如果说八月的灾区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我们工作站的临时板房就是捂在蒸笼里的包子,热、闷,还憋气。我让右手搖动扇子的节奏舒缓下来,就像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丽丽拉家常。我的面部表情配备了足够的淡定和从容,没有外现出丝毫的惊讶和不安。稍懂心理干预知识的人一定懂得,我一点一滴的行为和表现,是心理干预中的避重就轻、先抑后扬之法。也就是说,从丽丽现身的第一时间起,我对她的心理干预已经悄然启动。
  “自杀,您难道没有任何牵挂了吗?”我把水杯的上沿搭在嘴边,表示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其实杯子早已空了。
  “可是,我至今不敢见他……”丽丽欲言又止。
  这是一个重要信息。丽丽提到的他,指谁呢?
  丽丽睁大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我,这样的神情至少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
  就在这长达十几秒钟的迟疑中,我察觉到了她表情的呆滞、内心的焦虑和反应的迟缓。从丽丽的站姿、头发、领口以上的皮肤和过于宽松的连衣裙来看,她的身体是由健康匀称型迅速沦为病态瘦弱型的,这也吻合PTSD症状人员生理表现的某一种类型。显然,PTSD症状在丽丽的心理世界一隅蛰伏已久,现已发生质的变异,并与明显的抑郁症合股形成狂飙突起的杀伤力,即将把她推下死亡之谷。
  我瞥了一眼窗外,用有意无意的口气叹道:“哦,又有几束花儿开了。”
  丽丽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引导到窗外,但迅即又收回目光。这是我非常期待的心理反应。但我的目光没有和丽丽持续对接,我平静地嘱咐身边的心理志愿者:“给大姐倒杯水。”
  山城的抢险救灾工作早在两个月前基本告一段落,大量的灾民已经从几十个临时安置点全部搬进了散落在城郊的板房区。老城已毁,正在异地重建。我们的工作站也搬到了老城与新址之间的一片板房区安营扎寨,这样更有利于就近走访、接待灾后心理创伤人员。从心理学上讲,灾后心理创伤人员的人数一般是罹难、失踪人数的近六十倍,也就是说,这次地震造成的心理创伤人员多达几百万之众,他们当中以PTSD症状人员居多,绝大部分属于罹难者的家属、朋友、同事、同学或其他亲近者。
  我们发现,近期心理创伤人员自杀的时间节点,多在“六一”儿童节前后。不少家长承受不了丧子之痛,而“六一”儿童节的日渐临近,让所有的物是人非在家长的触景生情中幻化为双刃剑,剑刃的一面是鲜花,一面是碧血,花越鲜,血越碧,最终彻底摧毁了一些丧子家长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我们面临的心理援助形势非常严峻,下一步,撞上本该合家团聚的中秋节、春节怎么办?
  丽丽的宝贝女儿也在地震中罹难,但丽丽说:“如果不离婚,我连一分钟都不想活。”她不敢提及女儿,却直奔婚姻主题。
  自杀和离婚,显然都是她的选项。丽丽的心理状况既是一个特例,也是我们面临的一个新课题,它完全有别于灾区爱情和婚姻的普遍性特征。我们从婚姻登记部门了解到的情况是,灾难之前,几乎每周都有前来申请离婚的夫妻,但灾难过后,至少在目前尚未受理过一例。一个普遍的现象是:不少感情即将破裂的夫妻经过灾难的严酷洗礼,将所有矛盾束之高阁,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家庭生活。
  可是,丽丽却偏偏把离婚的念头高悬在生与死的杠杆上。
  丽丽和丈夫从小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两人一起上幼儿园,后来一起读小学和中学,再后来相约报考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丽丽在一家商贸公司当白领,丈夫在一家事业单位当科长。她俩的姻缘一度被邻居、同事认为是真正的百年好合,堪称典范。
  “您知道吗?我就是三个多月前那篇新闻报道《奇迹:妻子在废墟下第四天被丈夫唤醒》中的女主人公。”丽丽说。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们大吃一惊,先是愕然,继而兴奋、新奇。谁能忘记那条轰动一时的新闻呢,当时这条新闻占据了很多省市晚报的头条位置,网络媒体的评论更是成千上万,我至今记得当时的一些经典评价,比如“爱情的绝唱”“三生缘”“鬼门关挡不住真爱”“地震灾难与海枯石烂”……因涉及隐私,媒体始终未披露这对恩爱夫妻的姓名和所在地区。
  “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我说,“你们夫妻的感情,让很多人重新认识了爱,也包括我们心理工作者。”
  丽丽终于披露了生命中那个至关重要的男人:段坤。
  可是,一提到段坤的名字,她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远处,那棵开花的,是桂花树吧。”我说。
  这次,丽丽并没回头。她不再说什么,心理世界仿佛加了锁。
  丽丽刚刚离开工作站,我就以工作站站长的名义给站里的几位心理专家、心理志愿者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发挥好我们心理援助的理论、实践和经验优势,对丽丽实施全方位的心理干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我们眼皮底下自杀。”
  具体讲,不能让丽丽迈过第二十九个半这道红线。
  二
  段坤,一个充满无尽忧伤的男人。他面无表情,香烟在二指间微微抖动。   我发现,段坤的PTSD症状也十分明显。他说:“您这大专家这么忙,还非得找我聊,好像我有心理创伤似的。”实际上是不打自招了。段坤除了忧伤,还有对尊严的呵护。
  三个月前的那个中午,午休完的段坤刚要去单位上班,房子突然像中魔似的剧烈摇晃起来。“地震啦——”他一边喊,一边迅速沿着楼梯从六楼冲到一楼。刚出楼门,楼房已经在他身后倒塌。在骤然响起的坍塌声、惨叫声和蘑菇云似的尘雾中,段坤冲到了街头。大地的震颤仍在继续,他紧紧抱住了一棵大树,和大树一起颤抖。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一幢幢建筑物在惨烈的轰鸣中迅速化为残垣断壁,曾经的“四面环山”到处都在爆裂,乱石在空中横冲直撞。有些路段已经被滚石和混凝土块合围。被砸瘫的汽车像蜗牛似的趴在那里。惊慌失措的人群有的在狂奔,有的在龟缩,有的浑身是血,有的已经奄奄一息……
  升腾的尘雾一阵紧似一阵,弥漫过来,弥漫过来……
  妻子、女儿、父母、岳父母怎么样?他慌忙掏出手机,匆匆按键之后,才知通信早已中断。父母住在城北,岳父母住在城南,好在都是成年人,或多或少有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可是,女儿呢……
  女儿就读的县城一中已经成为一片废墟。段坤从侥幸逃出来的学生中没有找到女儿。残垣断壁上散落的书包、桌椅、残肢和血迹拉直了段坤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的眼球拽出来。很多家长在玩命地用双手扒拉着混凝土块和生硬的钢筋,有的家长指甲被磕掉,有的家长在绝望中昏厥过去,而那些和孩子抱头痛哭的家长,无疑为幸运而泣……
  段坤赶紧去找丽丽。地震来临之前,休假在家的丽丽早早去了水产品市场,说是要采购最新鲜的龙虾,晚上给他庆贺生日。段坤的目标锁定了几个已经成为废墟的水产品市场。这里,有的人在找丈夫,有的人在找妻子,有的孩子在找爸爸,有的妈妈在找公婆……
  “丽丽——丽丽——”段坤在喊叫,不!是在呼唤。
  当晚还下了一场冷雨。雨夜中,很多人没有停止对亲人的寻找和呼唤,哪怕最终找到的是一具冰冷的、血肉模糊的遗体。昼夜温差大,不少人穿着逃生前的单衣,个个冻得鼻青脸肿。
  又过去了一天。段坤在一片空地上并排安放的几百具遗体中见到了父母的遗体,是救援人员从废墟下找到的。丽丽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震的一刹那,丽丽也许在某个市場里,也许在往返的途中。两天来,段坤一刻也没合眼。他步履匆匆,踉踉跄跄。他不停地呼唤,寻找;寻找,呼唤。他在和死神赛跑,在想象奇迹的突然降临。
  稍懂搜救常识的人都知道,在这样的天气条件下,废墟中那些尚有生命体征但肢体破损的伤者如果在有效时间段内得不到施救,一般而言生还的概率不大;身体完好的生者在废墟下面,如果在三天内得不到施救,也有可能……
  已经是第四天了,所有的废墟渐渐趋于沉寂,但偶尔也会有炸裂般的呐喊从某个废墟上传来,那多半是严重遭受心理创伤的寻亲者发出的呐喊,如果套用民间语言,那就是:他们已经急疯了。
  段坤撞上了一个神情恍惚的同事。同事已经语无伦次:“我们全家都……哦,除了我,其余的……你保重!你这样找下去,会拖垮的。”
  那个夜晚——这是第四个夜晚了,段坤的身子像落叶一样飘在一片废墟旁。这片废墟,他其实已经来过至少七次了,可他仍然挡不住自己机械的呼唤:“丽丽——丽丽——”
  声音早已变调:嘶哑、干燥、微弱。那不像他的声音,像风吹落叶的声音。
  “哎——我是丽丽……我在这……这里……”
  听见了,真的听见了。声音就在废墟下面,这样的声音同样嘶哑、微弱,但段坤能分辨出是女性的声音。
  那个瞬间,段坤怀疑听觉出了问题,他使劲摇摇脑袋,没错,是真的。希望的曙光瞬时激活了段坤的神经,他像饥饿的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在裸露的钢筋、砖石的杂乱丛林中开始了新一轮攀爬、翻越,全身又多了几十道累累血痕。找到声音的来处,是关键中的关键。而这时,他基本成了一个血人。
  “丽丽——丽丽——”
  “我……我是丽……丽……”最后一个“丽”字之后,声音像青烟似的消失了。
  太难救了,但还是救——不!是小心翼翼地拖出来了,段坤拖出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显然,女人在又一次昏迷之前,已经在黑暗的废墟中摸索、爬行、挣扎了很久。是叠加、穿插的钢筋和混凝土块偶然形成的不规则空隙,幸运地成了她的生命通道。如果没有段坤的努力,女人几乎没有爬出残垣断壁的可能性,因为在距离废墟表面大约两米处仍然有随时可能塌陷的混凝土块悬在她的头顶,如果不慎触及哪怕最微弱的某个支点,她就有可能被死神顺手牵走——很多废墟中的伤残者,就是在徒劳的自救中和生命告别的。
  夜色中,女人的脸被掺杂着泥巴、草屑、沙砾的血污覆盖。精疲力竭的段坤似有神助,背起女人就往附近的临时帐篷医院方向摸去。
  一个血人,背着另一个血人。
  一束光亮袭来,照亮了前面遍地瓦砾的路。光亮是手电光,这是一位好心的抢险志愿者及时送来了生命之光。
  “这是我妻子,赶紧救救她。她在废墟中,都……都四天四夜了”。这是段坤靠近帐篷医院时喊出的第一句话。
  直到这时段坤才体会到什么叫十指连心。左手,有四片指甲不翼而飞。
  段坤告诉我:“在找他妻子的过程中,他至少搜救到三四个人,丽丽是他最后救出的一个。”
  三
  经过心理疏导,丽丽又一次打开了她的心理世界。
  “在帐篷医院的第四天,我才慢慢有了意识。”丽丽对我说,“我的身子、脑袋被绷带缠裹得就剩一张肿胀的嘴巴,浑身不能动弹,世界和废墟一样漆黑。”
  血源告急!丽丽的血管里也流进了段坤的血。
  丽丽在第一时间实施手术的时候,输完血的段坤已经在帐篷外的板房里沉沉入睡,被包扎的左手像一个大菠萝。三个多小时后,有护士叫醒了他:“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您的妻子尽管处于昏迷状态,但脱离了生命危险。”   段坤潸然泪下。段坤被允许进入帐篷的时候,昏迷中的丽丽已经换上了病号服,长长的输血管、输液管悬在头顶。他用右手轻轻捧起丽丽缠裹着绷带的手,把脸贴了上去……
  丽丽昏迷的三天,也是段坤陪伴的三天。
  “我是被段坤唤醒的。”丽丽告诉我,“朦胧中,我隐约听到‘丽丽——丽丽——’的呼唤,那嘶哑的呼唤亲切而熟悉,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很近,可我却没有气力答应了。实际上,那是来自废墟下的记忆。”
  丽丽肿胀的嘴,可以一点点进流食了。然后,便是昏睡。
  第五天——也就是地震后的第九天,又一个男人走进了帐篷。
  男人对医生说:“我叫甄松,听说您这里收治了一个叫丽丽的女士,是被她丈夫搜救出来的。我非常羡慕这对夫妻。”甄松的眼睛里飘着泪花,“我的妻子也叫丽丽,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的段坤正偎在丽丽的床前,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给丽丽喂稀粥。他轻轻放下碗和勺子,起身,走过来,轻轻拥抱了甄松。灾难时期的人们已不习惯语言,而是习惯了拥抱,拥抱无形中成了所有语言和表达的总和。
  甄松已经泣不成声:“我祝福你们夫妻俩,永远幸福!”
  “谢谢你!好兄弟。”段坤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有你这样的好男人,你的妻子在九泉之下会瞑目的。”
  “松……松……親爱的。”这声音来自两位男人的身后,来自丽丽的病床。这是丽丽入院后发出的第一声。
  先是甄松和段坤目瞪口呆,继而是现场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甄松“扑通”一声跪倒在段坤的脚下,浑身抖成了筛子。
  所有的逻辑,瞬间颠倒。丽丽,实际上是甄松的妻子。也就是说,被段坤施救的丽丽只是一个叫丽丽的女人,并不是他的妻子。灾难来临时,甄松正好在楼下擦车才幸免于难,当时,妻子正带领几位同事在几家商场做营销调研。
  据我们了解,在人们自发的救援中,面对大规模的死亡或受难,带有目标性救援的成功率往往很小,比如,有一位父亲在残垣断壁中施救出了七八个孩子,但没有一个是他的儿子,最后,这位父亲出现了严重的PTSD症状,目前仍然在接受我们工作站的心理干预。但段坤和丽丽的情况却不一样,初衷和结果,仿佛喜剧与悲剧、悲剧与喜剧相互交错的幻灯片,扑朔迷离得让人窒息。
  段坤莫名其妙地笑了,这是心理临近崩溃时才有的表情。
  “我想再抱抱她。”段坤说。
  好像在自言自语,也好像是说给甄松听的。甄松紧张地连连点头。
  段坤俯下身子,再次拥抱了这个叫丽丽的女人。他能看到的,其实仍然是女人微微翕动的一张嘴。女人吃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摸索着搂紧了段坤的脖子。她的语言像是从唇齿间飘出来的,像花开的声音:“松……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有你。”
  一片片废墟上,呼唤像大地返潮后的湿气,再次泛起。
  这是段坤的呼唤。他仍然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从这里落到那里,从那里落到这里。他像是被一种无形的风裹挟着,但所有的定位都在废墟。
  病榻上,丽丽曾经问过甄松:“地震后,你是怎么找我的?”
  甄松告诉她,商贸公司所在的大楼全部坍塌,临街的商场也成为废墟。为了她,他找遍了所有的临时救助站,也找遍了震前她有可能的所有必经之地。
  甄松是第三天才停止寻找的。和段坤一样,他也曾面对废墟呼唤过,一遍遍呼唤过丽丽的名字。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单位中层管理人员,理智和常识使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丽丽极有可能就是大量失踪人员中的一员。甄松彻底绝望了,他不得不停止了呼唤。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是唤不回来的,这是铁打的逻辑。
  考虑到丽丽的状况,甄松暂时隐瞒了其他亲人罹难的事实。
  甄松说:“我来医院,不为别的,只为我生命中的‘丽丽’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属于你,也属于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毋庸讳言,丽丽基本康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甄松的陪同下看望段坤。甄松这才发现,当初居然忘了要段坤的手机号码。尽管当时手机通信早已恢复,但他并未意识到,在悲喜剧叠加的非常时刻,健忘或者忽视、疑似健忘或者疑似忽视最容易形成心理世界的某种真空地带。
  “可是……段先生如果再次见到你,心理上肯定又将遭受重创。”甄松又迟疑了。
  “如果他妻子来见他,不就没事了嘛。”
  “……”
  在临时社区一名义工的引领下,夫妻俩终于在一片板房区找到了段坤的安身之处。段坤并不在。邻居说:“你们晚来了一步,段先生刚走,他一定又去废墟上呼唤他的妻子了。”
  甄松说:“可是,地震过去都一个多月了啊!”
  丽丽怼了一句:“一个多月怎么了?”
  义工提醒丽丽:“您先生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义工经过心理援助工作站的培训,也或多或少懂得了一些灾后心理援助方面的知识。实际上,作为知识分子的段先生,当然非常清楚所有的呼唤都是无望的,但他不能接受妻子罹难的事实。”
  “假如,他的妻子被他唤回来了呢?”丽丽问。
  义工说:“这种可能性肯定是没有的,当然,假如丽丽真的突然出现,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段坤的心理危机,就有了化解的必然条件。”
  “但是,您知道吗?段先生的妻子并没死。”丽丽说。
  义工悄悄拽了一下甄松的手,叮嘱他:“一定要动员您的妻子去工作站接受心理干预。她的心理状态,非常危险了。”
  当天晚上,月色惨淡,板房区鸦雀无声。心力交瘁的甄松路过一片废墟时,残垣断壁下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我在这里——”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人从废墟下钻了出来。太突然了!甄松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冷汗直流。他定睛一看,却是丽丽,赶紧迎了上去。“亲爱的,我以为你……”
  眼看就要抓住丽丽的手,可丽丽倏忽不见了人影儿。
  “丽丽——”绝望中的甄松扑向废墟,刚刚搬动一块巨大的混凝土块,便倏然惊醒,方知做了一个噩梦,但是,丽丽的呼唤依然在板房内回旋:“段大哥——我是丽丽。”   明白了,是丽丽在梦中呼唤。她呼唤的并不是他,而是段坤。
  清冷的月色从窗外挤进来,洒在丽丽惨白的脸上。丽丽呼吸急促,两手在空中抓挠。甄松赶紧轻轻摇醒了她。
  丽丽说:“我梦见自己仍然在废墟里,有个人在玩命地救我。”
  “那只是梦。”
  “如果我要说,梦中救我的那个人是你,我的丈夫,你相信吗?”
  “……”
  四
  甄松告诉我,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已视段坤为亲人。他曾单独找了一趟段坤,并表达了适当时候丽丽也会登门看望的愿望。
  但段坤说:“我在没找到妻子之前,无法面对你的妻子。”
  “……那,我一个人会经常来看望您的。”
  “你也最好别来,因为你是丽丽的丈夫。”段坤说,“其实,你们夫妻俩第一次来看望我的时候,我就在板房门口吃方便面。我老远就注意到了,因为,在我们这片板房区,能够成双成对的,太少了。”
  “那次……您是躲我们?”
  “是,我首先认出了你,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妻子的真容。好好爱你的妻子吧!在废墟下,她靠喝自己的尿液维持生命,够坚强的了。”段坤陷入了苍茫的回忆,“实际上,那天我背着你妻子往医院挣扎的时候,也曾感到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儿,因为我太熟悉我妻子的体重了,但我不敢相信她不是我的妻子,因为她叫丽丽。”
  天气愈加燠热,尽管工作站的门窗始终大开,但黏稠的空气似乎没有流动的迹象。甄松坐在那里,勾着脑袋,两手死死抓着浓密的黑发,像要抓出一大把答案。
  甄松一遍遍重复着:“我现在已经六神无主了。丽丽三天两头提出要离婚,我当然不同意,可是,如果不离婚,她必然要自杀。假如真离了,她还会自杀吗?”
  我悄然启动了对甄松的心理干預,他的PTSD症状太明显了。
  那些日子里,罹难亲人们的身影一直在甄松的梦中晃来晃去,而妻子的失而复得,更像一场充满魔幻色彩的大梦。妻子每时每刻都在眼皮底下,可妻子已经完全不像过往岁月里的妻子。丽丽分明就是丽丽,可丽丽分明又不是丽丽。
  丽丽总是说:“甄松,你知道吗?你的妻子已经死了。”
  平时——地震之前吧,妻子都是称呼他“松”的,可如今连名带姓,像是称呼一个关系不咸不淡的朋友。对了!妻子苏醒后发出的第一个声音,也曾是“松”。
  甄松郑重其事地安慰她:“不!亲爱的,你活着。”
  “知道吗?我其实已经没有丈夫了。”
  “不!我就是。”
  “我刚被压在废墟下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你‘松——松——’连嗓子都喊破了,后来,我意识到你可能也……但我仍然没有停止呼唤你,直到昏迷过去。后来,我一次又一次被‘丽丽——丽丽——’的声音唤醒,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声音。”
  “可是,我也的确呼唤过。”
  “但第三天之后,你就不再呼唤我了,是吗?可那时,我真的活着,靠一点一滴的尿液。”
  “亲爱的,你的这些话,在伤害自己,也在伤害我啊!”
  “咯咯咯咯。”丽丽笑了起来。她抬头望了一眼板房顶部,“这鬼地方,连个挂绳子的地方都没有。”说着,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脖颈。
  甄松的心一阵紧缩,他轻轻拥住了丽丽,可丽丽却推开了他。
  “段先生的妻子在那边一定也在呼唤段先生吧,就像我在废墟下呼唤你一样。我一定要去找丽丽,当面告诉她,你丈夫始终没有放弃。”丽丽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仿佛泪水里有天堂。
  我叮嘱过甄松,平时板房内千万不能保留绳子,包括援助物资上的包装带,这些天,一定要陪丽丽多外出走走,同时,要密切配合我们,继续接受心理干预。
  那个光影斑驳的黄昏,甄松终于说服丽丽一起步出板房区散步。甄松有意领丽丽来到一条小河边。这里曾是他俩儿时的乐园,也是相恋时留下初吻的伊甸园,结婚以后就很少光临。地震后,两岸的废墟一度使小河混浊不堪,满目疮痍,如今又恢复了清凌凌的模样。甄松说:“记得吧,当年,河面上有咱俩的一对影子呢。”
  “你说对了,那只是影子。”
  甄松看了丽丽一眼,又说:“当年,咱俩在这里捉迷藏,我不停地呼唤‘丽丽——丽丽——’你也不停地回应‘哎——我在这里——’可我就是找不到你。”
  “为什么找不到呢?”
  “后来,你从一个大石头后面出现了。晚风吹起了你的长发,霞光映红了你的脸。那样子,真是美丽极了,然后……”
  “那可是我自己走出来的。”丽丽说,“假如再在这里捉迷藏,你还能找到我吗?”
  “一定能!”甄松赶紧说,“我会不停地呼唤你,直到……”
  “停!”丽丽突然打住了他,“你听!”
  “听什么?”
  “呼唤。”
  “呼唤?”甄松努力让自己笑了,“你又走神了,是我在呼唤你啊!我在回忆当年呼唤你的情景。”
  “不!”丽丽歇斯底里地喊。她像一只警觉的小兔,迅速支起耳朵。“我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哦,这是你的幻觉,我咋就没听到呢。”
  “这样的声音,你是听不到的。”
  远处,废墟的一隅,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艰难地寻找,那愈加单薄的身子,愈加像一片陈旧的落叶。附近板房区的很多灾民都习惯了这个身影和这个身影发出的声音。身影,是段坤的;声音,也是段坤的。没人知道段坤到这片废墟前到底来过多少次、呼唤过多少次。但人人几乎都知道那个像传说一样的事实:在这片废墟下,段先生找到了并非他妻子的丽丽。
  也有时候,人们会远远望着段坤落叶一样的背影喟叹:“本来是真事,可段先生这样呼唤下去,也许真的就变成传说了。”
  废墟基本已被厚实的苔藓、疯长的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覆盖,甚至有随风飘来的树籽儿在废墟上生发出一棵棵、一丛丛幼苗。如果不是少量裸露的残垣断壁,你会误以为这是一座古老的小山丘。
  “丽丽——丽丽——”
  段坤的呼唤,惊起了草丛中的一群夜鸟。夜鸟并未远离,而是在段坤的头顶盘旋,小生命们一定习惯了段坤一次次地来和一次次地去,而这座“小山丘”,照样是它们崭新的家园。
  “哎——我是丽丽,我……我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回应,带着悲怆的哭腔。
  段坤怔住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浑身突然一阵战栗。有个模糊的人影儿静静地留在暗淡、迷蒙的月色里,像废墟上冒出的一束花儿。艰难攀爬的月亮在灰色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像是吃力地窥视人间的所有秘密,又像是倾听只有废墟才有的气息。
  段坤使劲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没错!是一个人,女的。
  女人已经张开臂膀,不顾一切地向段坤扑来。
  “亲爱的!我活着。”
  结语
  “放心!我不会自杀了。”丽丽说。
  丽丽最终没有迈过第二十九个半这道红线,因为她和甄松离婚后,和段坤结婚了。那些日子,工作站实施心理援助的成功案例在成倍增长,有些案例还被心理学界评为经典,但我们始终无法把对第二十九个半实施心理干预的过程纳入案例汇编,因为,尽管我们成功阻止了一个女性自杀的悲剧,但结果与我们心理干预方案中的预期完全不一样。
  就在我们把《PTSD症状人员自杀人数登记表》中第二十九个半的那个“半”字轻轻抹去不久,废墟那边又传来了一声声呼唤:“丽丽——丽丽——”
  这是甄松的呼唤。在这无风的夜晚,他的呼唤传得很远。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秦岭,居天津,一级作家,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钟山》《芙蓉》等数十种期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出版《皇粮钟》《绣花鞋垫》《借命时代的家乡》《透明的废墟》《不娶你娶谁》《幻想症》等二十部作品。小说登上2007、2011、2014、2016、2018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三次入选中国“好书榜”,三部小说集入选“全国农家书屋”。曾获第13届百花奖、第16届百花文学奖、梁斌文学奖等奖项。根据“皇粮”系列小说改编的多种剧目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有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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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直到今天,我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参加的那样一场舞会,是的,那是1974年,我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  我出生在一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北方边城。这是一个因铁路而生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童年时代,很早就聚居了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波兰人,还有一些朝鲜人,当然更多的还是我们中国人。在这个城市里生长的普通市民,或多或少受到了高加索、乌克兰、鞑靼人,吉普赛人的影响。我们在听大鼓书、京剧和二人转的同时,更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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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扬,降落在杨先生的身上却像冰雹,寒冷而沉重,还有些疼。如果孟婆镇人真的又发生了返祖现象,他将无法找回自己的少年,也解不开父亲和母亲死亡的秘密。半个世纪以前,在他十二岁的那个夏天,孟婆镇人一夜之间齐刷刷地失去记忆,他们每天早上起来面壁宣誓,然后全身披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门外,投身于如火如荼的战斗生活,对昨夜以前的事忘了个净光,晚上回家,又将这一天归为过去,继续纳入遗忘的范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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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个题目时,我十分兴奋,以致午觉都没有睡成,失眠了。关于扫瞄世界文学,在1995年我做过一次,那时我横扫的基本是20世纪的世界文学,虽说也捎带上了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17世纪和18世纪、还有部分19世纪的世界文学,但主体绝对是二十世纪的。那毕竟是二十一年前了,我的阅读范围还不够广阔,对于某些作家,不过是读了他一两本书。后来我逐渐扩大阅读的范围,从二三本到了四五本,我选择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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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烦躁的淑娴避过喧嚣的人流,走进广场外面的林间甬道,一边走一边想她婚后与婆婆时常发生的冲突。说是冲突,其实只是婆婆一个人的发飙。  婆婆那里,淑娴该忍的都忍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她就会把怨气都撒在丈夫秋生身上。秋生知道自己的母亲脾气暴躁,父亲在他几岁的时候抛弃他跟母亲,跟一个女人远走他乡,是母亲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吃了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如今苦吃完了,歲数也大了。  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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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四年了。每当春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一句,父亲要是活着,该多好!  那是一个少雪的冬天,干冷。困卧在癌症病房的父亲特别想吃一口西瓜。“我再犯一回错误吧。”父亲嘟哝着,颤着手写下一张纸条,拜托一个老同事开个后门,让弟弟骑车跑了半个天津城,最后在十三经路冷冻库,花七毛钱买到三斤半的一个冷藏西瓜。那年头,这绝对是一个病人的奢侈享受。娘加着小心切成两半,用小勺着,往父亲嘴里喂。“那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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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维尔  每次看到哈维尔,我最先注意到的总是他鬓角缕略略泛白的栗色小绒毛。哈维尔比我小十岁,曾是我语言课上的老师,拉美文学博士,诗人,现在正在写一部有关中国元代的小说。  我其实用不着回忆,因为如果回忆的话显得我与回忆对象有距离,而他家就在我住处附近,小巷尽头一幢三角形的红砖房,步行七分钟就到了。我们的关系属于现在进行时。但我们很少见面,他有很多东西要写,还有两份工作,尽管两份工作时间加起来一周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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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又穿上了铠甲。从头盔看出去,这次开的地图是中国。漓江塔、烧烤摊,荷花浮在水面荧荧发紫。儿子躲避跳跃着开枪,占下一个据点,25点血很快告急,敌人的进度条到了80%。捡到血包,回血,对方进度条满100%,“战败”。不过几秒钟里,儿子死了又活过来,或者根本就没有死过,生死可以瞬间循环,只用等待重新组队、开局前的几十秒。  第三次送儿子去就诊后,医生请刘丽丽进诊室。医生说,希望刘丽丽可以加入治疗。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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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家胡同南面肯德基,地下二层,空间宽绰,沙发多,冷气足,总能吸引不少老师来这里给孩子补课。刘霞和龙德勇坐在正对楼梯口的位置,等候刀哥。她告诉老公,邻桌那个老师水平不错,她带的四个孩子有一个数学刚考了年级第一。龙德勇则显得心不在焉,一双深邃的眼眸和浓密的睫毛,动也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包括刘霞说的话。直到刘霞想坐过去加对方的微信,将来也想请她给坦坦补课。龙德勇才不得不提醒她,女儿才刚上完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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