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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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许多年以后,我们依然能在战区营院的某个角落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悠长的琴声似乎从远古走来,余音袅袅地在尘世间扩散。我们每当听到这小提琴声,步子不由得慢下来,品味着每个音符在空气中的律动。我们还联想起拉琴的人——那位已在战区文工团退休的老人。不用看,我们也能想象得出,夕阳下,一位白发老人,颈下夹着那把和她几乎年龄一样久远的小提琴,面对着夕阳,深情款款地拉着心声,也奏着岁月。每每听着琴声,我们的思绪便穿越到了以前……
  以前战区叫军区,家属院在军区办公区的后面,中间隔了两个月亮门,还有一个偌大的操场。每天放学后不久,我们就会听到悠扬的小提琴声从某家阳台上传出来,不用抬头,我们就知道这是冷美人杜鹃发出来的。记得我们上小学四年级时,杜鹃已经上初一了,她和二哥、林大兵是同学,比我们高两个年级。
  上了初一的杜鹃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个子高挑,走路挺胸抬头,身穿一件带花点的布拉吉。布拉吉其实就是连衣裙,但从杜鹃家人嘴里叫出来就成了布拉吉。我们都知道杜鹃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年轻时在苏联留过学。我们记事之后,就知道杜鹃父母是兵工厂的军代表,这个兵工厂生产一种叫导弹的东西。我们更知道,导弹要比我们手里的火药枪和弹弓厉害多了,我们就常常景仰地看杜鹃父母被一辆军用小轿车接来送去的。他们都戴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和我们的父母比起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先不说杜鹃父母,就说杜鹃,她有个姐姐已经高中毕业了,这一年已经下乡插队了。偶尔会风尘仆仆地从乡下回来,在家住上三五日,让菜灰色的脸变得红润起来后,便又回到插队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改造去了。杜鹃一直守在家里,脸色就一直很红润,能拧出水来的那种润泽,双腿修长,皮肤白皙,每天放学在自家阳台上专心致志地拉琴,一头乌黑顺滑的头发也随之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杜鹃学习拉琴似乎有些年头了,只不过以前我们没怎么留意,直到杜鹃上了初中,她的人和她的琴呼啦一下子在我们眼前亮了起来。
  我们注意杜鹃,不论是在她放学路上,还是在自家阳台上,她的身影和她的琴声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我们的精力。但杜鹃却不睬我们,在我们眼里杜鹃高傲极了,她经常穿一双红色皮鞋,走在放学的路上咔咔有声,身上的布拉吉被风吹起一角,得道成仙的样子。不论我们在她面前如何疯跑,她的目光似乎从没在我们身上停留过,目空一切地咯噔咯噔地从我们眼前走过。我们就很气愤。同学朱革子就结结巴巴地说:不行,咱就削……削她。
  我们不敢无缘无故地削人家,但我们偷袭她的本事还是有的。当太阳西沉,暮色四合时,天就暗了。父母早已下班,穿过操场,又穿过两个月亮门,回到家里,家家户户便飘出一缕缕炒菜的香气。杜鹃的琴声依旧在这菜香里飘荡,夕阳下,她在阳台上的身影成了一个剪影,随着暮色渐浓,我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我们人手一枚弹弓,躲在树后,目标瞄准杜鹃家阳台,我说了声:抄家伙。伙伴们弹弓的皮兜里早已夹上了石子,这时纷纷射向了阳台上的杜鹃,不知击没击中杜鹃,反正听到她家阳台上一阵乱响,杜鹃也随之惊叫一声,扭着她那很好看的腰身躲进了屋内,我们就作鸟兽散。我们偷袭得手,兴奋异常,飞跑着在家属院的路上,终于到了一僻静处,朱革子一张脸因兴奋都变得扭曲了,又结结巴巴地说:打……打中了,打在她……她屁股上了,哈哈哈……朱革子的笑声一点也不结巴,很畅快淋漓的样子。
  我们这些玩伴大都是同学,也有高年级的,比如林小兵,就比我们高一届。他是林大兵的弟弟。林小兵个子长得小了些,虽然比我们高一年级,但个头似乎和我们相差无几,他也曾试图和二哥、林大兵等人打成一片,但人家压根儿不正眼瞧他,林小兵只能高不成低不就地和我们混在了一起。几次骚扰杜鹃之后,林小兵就提出了异议,他假模假式地托着腮道:咱们这样不好吧?我说:有什么不好的,谁让杜鹃不正眼看我们了。林小兵就摇头,故作深沉地说:人家是高年级的同学,我们要尊重人家。林小兵的话在我们听来狗屁不是,二哥和林大兵他们也是高年级学生,但他们从来不轻视我们,往往在我们危难之时总是及时出手相救。
  我们这些军区大院里的孩子,总是会招惹地方学校那些人的抢劫或者围攻。我们军区子弟的八一小学和地方上的育红小学相隔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上学、放学时两所学校的学生经常交叉在一起。我们这些人大都穿着被改制过的军装,戴着或真或假的军帽,就连手里的火药枪也比育红小学那些人的高级,于是经常有育红小学高年级的学生,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堵在路上,要么抢我们的军帽,要么抢走火药枪。每每这时,二哥、林大兵等人都会及时出现,他们双腿叉在地上,身子并不离开自行车,高喊一声:住手。每每这时,育红小学那些人就作鸟兽散了,也有胆大的,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反身又把二哥、林大兵等人围了。此时的二哥等人并不慌张,他们潇洒地从车把上摘下鼓鼓囊囊的书包,把自行车推倒,我们知道,二哥他们的书包里除了装有书本之外,还都装着半块砖头。砖头用报纸包裹了,沉甸甸地装在书包里。有一次我看见二哥仔细地把半块砖头装进书包里就好奇地问:装砖头干什么?二哥不耐烦头也不抬地说:不用你管。我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干啥用的,是不是为了打架用?
  二哥就把目光定在我脸上,狠狠地说:等我们打架时你离远点。我们看见二哥他们摘下书包就异常兴奋,果然,二哥他们抡起书包向围上来的人群砸去,咣当一阵乱响后,那群育红小学的人就抱头鼠窜了。二哥他们平时从来不和我们玩儿,但每到关键时刻,他们就像神兵天降,总能及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杜鹃却不一样,不论我们如何千呼万唤,她连瞅我们一眼都懒得瞅。所以我们为了引起她对我们的重视,就不断地袭扰她。弄得她总不能专心在阳台上拉琴,经常大呼小叫地把琴扔在阳台上,自己钻进屋里。后来她干脆不在阳台上拉琴了,而是在自家的客厅里拉,弄得我们很是挫败。
  记得五年级的暑假,最初放假的头几天,杜鹃在我们的视线里失踪了。我们多次跑到她家楼下引颈张望,她家阳台,包括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们失去了侵扰目标,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突然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小树林里用弹弓打鸟,朱革子慌慌张张地跑来,还没站定就兴奋异常地说:回……回……回来了,杜……杜鹃。   我们终于听到了久违的琴声,后来我们才知道,放假后杜鹃随父母去北戴河了。北戴河有军区的疗养院,我们的父母经常在每年的夏天,轮流着去北戴河住上几天,我们大都随父母去过。洗几次海水澡,捡几个沙滩上的贝壳,这样能让我们高兴一整个夏天。
  不知是北戴河让杜鹃变了模样还是她上了初二之后人就变了,总之,在那个夏天我们发现杜鹃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头发松散地在肩上披着,布拉吉穿在她身上一下子也紧凑起来。我们远远地望着阳台上拉琴的杜鹃,一时有些口干舌燥,心里不知哪根弦动了,似乎杜鹃没变,是我们变了。我们又一次在袭扰完杜鹃后向锅炉房里跑去,夏天锅炉房那里没人,成了我们重要的据点之一。那天我们还没跑到锅炉房,就被林大兵追上了,眼见着他迈开大步,几步就蹿到了我们的前面,回转身子把我们截住,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谁让你们干的?我们一时没明白过来,我们侵扰杜鹃和林大兵没有一分钱关系。我们都怔怔地望着他,林大兵劈手从我们手里夺下弹弓,铁青着脸说:以后你们要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说完一扬手把我们的弹弓扔到了锅炉房的房顶上,又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挺着身子走了。我们丈二和尚相互呆望着,许久也不明就里。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发现林大兵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的上唇长出了茸毛,还有他说话时上下滑动的喉结,还有他的身板似乎也比以前宽厚了许多,确切地说,他更像个男人了。
  林大兵的家住在杜鹃家对面那栋楼,两家都住在三楼,相同的单元,也就是说他们能隔空相望。有了林大兵的介入,我们袭扰杜鹃的计划受到了空前的打击。每次路过杜鹃家楼下时,我们心痒痒,手心也痒痒,都扭头去望林大兵家的楼层,我们发现林大兵正从窗子探出头,虎视眈眈地望着我们。我们吐吐舌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只能灰溜溜地逃走,身后是汪洋一片的琴声。
  林大兵在我们心里是个狠角色,记得一年前他和地方上的孩子打架,他和二哥两个人被十几个同龄的人围住了,那些人的目标就是要抢他们的军帽。二哥和林大兵的军帽都是真的,二哥的军帽是大哥参军后特意寄给二哥的。二哥以前戴的都是假冒伪劣的军帽,二哥视正品军帽如生命,就是睡觉时都放在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天起床没刷牙没洗脸就把军帽戴在头上,气得父亲骂他:你的脑袋卖给那顶帽子了。骂得二哥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但他仍像和帽子连体一样长在一起了。林大兵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哥哥送给他军帽,但他这顶军帽是父亲的一个战友送给他的。记得二哥和林大兵拥有新军帽之后,两人还去照相馆拍了几张照片,有两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照,帽子都是照片中重要的道具。为此,他们嚣张嘚瑟了好一阵子。十几个人围住了二哥和林大兵肯定是场恶仗,他们书包里的砖头都抡飞了那十几个人仍没退却。最后二哥和林大兵又抡起了自己的自行车。结果是,他们的自行车都干报废了,车圈变成了方形的,三脚架也散了。事后有几个人皮开肉绽地去医院缝针,我母亲和林大兵的母亲结伴去医院为人家付医药费,这事才算了结。
  二哥和林大兵知道惹了祸,两人都没敢着家,跑出了城市,去了辽北的调兵山,说是要去打游击再也不回来了,后来是被当地民兵发现被俘,又押解回到了军区。二哥自然受到了父亲一顿皮带的招呼,鬼哭狼嚎自不必说,林大兵的父亲是军务部的副部长,他扯著嗓子喊:无组织无纪律,如何做革命的接班人!父亲听了林副部长训斥孩子的话感到汗颜,他抡起皮带的手臂耷拉下来,气咻咻地冲二哥咒骂道:下次你再敢,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虽然二哥和林大兵那一仗代价惨重,但二哥和林大兵的形象在我们心里高大起来。我们不明白,袭扰杜鹃碍着林大兵什么事了。不管我们能否想得通,总之,我们袭扰杜鹃的行为在那个暑假终止了。
  二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林大兵和杜鹃如影随形的场景。更多的时候,是林大兵的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杜鹃,林大兵俯下身子,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杜鹃的一只手揽了林大兵的腰,掠过他们的风让杜鹃的长发在风中飘起,就像一面猎猎张扬的旗帜。那一年林大兵和杜鹃正在读高一。读了高中的学生明显和我们这帮小破孩儿不一样了,他们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当然这一切仅限于在大院之外时,只要一回到大院眼皮底下,他们立马恢复了原形。我们亲眼看见,离大院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杜鹃便从林大兵车后座上跳到地上,林大兵回了下头,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看见杜鹃唇红齿白地笑一笑,然后林大兵没事儿人似的把车骑走。杜鹃故意放慢脚步,让自己和林大兵保持一定的距离,依旧高傲冷漠地往大院走。
  我们一直不明白,杜鹃和林大兵在一起时,总是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样子,可一离开林大兵她就又恢复了固有的冷漠。在我们眼里杜鹃简直就是双面人。他们的地下恋情仅限于我们这些学生知道,家长一定不知道。回到家的杜鹃又是个好孩子了,站在自家阳台上,小提琴声又悠扬地响起。我们从那以后又多次路过她家楼下,琴声似歌似诉地在头顶上方飘来,我们的心就痒痒,手插在裤兜里,握着弹弓的手已经潮湿一片。我们多么希望把弹弓拿出来,朝高傲冷漠的杜鹃射去,可是我们不敢造次,知道在对面的阳台上正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走过一段,回头朝对面阳台上张望时,果然看见了林大兵站在自家阳台上,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盯向我们,而是落到对面阳台杜鹃身上,他就像一个忠实的听众入神入定地欣赏着音乐。
  我们想袭扰高傲冷漠的杜鹃,在林大兵的保护下,我们并没有下手的机会,只能心有不甘地转到大院后身那片树林里,把弹弓里的子弹一次次射向那些无辜的小鸟。一群又一群的鸟被我们惊飞,最后整个树林里连一只鸟也没有了。我们似乎并没有把内心的火气发泄出去,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突然发现了人群中的林小兵。林小兵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沦落到和我们混在一起,虽然他比我们大一岁,又高一年级,但我们并不怕他。这时,我们把所有的火气都发泄到他身上。朱革子过去,用手指着林小兵的鼻子,结结巴巴地说:都……都怪你……你哥,我……我们没……没法对杜鹃下手。
  林小兵知道自己形单影只,一面讨好地望着我们,一面说:同学们,我哥和杜鹃交朋友了,咱们自然再也不能用弹弓射杜鹃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以前,林小兵和我们一起袭扰杜鹃时,比任何一个人都积极,他射了一次,跳着脚举起手中的弹弓说:打中了,是我打中的。他因激动五官都快变形了。因为他比我们大一岁,又高一个年级,每次游戏时,他站在我们中间都像是一个带头大哥的样子。但我们并不在意他,想玩就来,不想玩就走。因为林小兵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没找准自己的定位,只能屁颠屁颠地和我们混在一起。
  我们突然发现,林小兵说起杜鹃时比任何人都要激动。先是呼吸急促,然后脸就涨红了,声音也抖颤着,仿佛杜鹃不是和他哥林大兵恋爱而是和他恋爱。从那一刻开始,我们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不能袭扰杜鹃不是林大兵的错而是因为林小兵。我们确认过眼神之后,就把林小兵围在当中,林小兵刚开始以为我们在和他做游戏,转着身子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咱们抓特务呀,但不能让我一个人当特务。后来他看我们眼神并没有游戏的意思,便紧张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磕绊着说:你们要干啥,这是要干啥?我们一群人不知谁先呜嗷一声冲了过去,紧接着我们就对林小兵群起而攻之了。轻而易举地把他撂倒在地上,拳头和脚又落到了他的身上。林小兵弓起身子,双手抱头,哀号地求饶着:你们这是干啥?别打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就散开了。好久,林小兵才鼻青脸肿地从地上爬起来,哭丧着脸,流着鼻涕眼泪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打我?然后又一步三回头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在我们眼里,林小兵简直就不是林大兵的亲弟弟。林大兵在我们心目中就是个英雄,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我们亲眼看见林大兵打架时从来不说话,总是先把眼睛眯起来,胸脯起伏着,垂落的手先是握成拳头,我们都能看见他拳头上的青筋直跳,然后“啊”地大喊一声向他眼前的“敌人”冲去。林大兵打架的样子就像下山的猛虎,威风凛凛,让人胆战心寒。在我们心里,林大兵是个狠角色,他和二哥等人联合起来,所向无敌。可林小兵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生性胆小,和他同龄的孩子都不爱搭理他,只能和我们混迹在一起。
  痛打了一顿林小兵之后,他并没有告发我们,我们从父母对待我们的态度上便可见一斑了。以往我们在外面惹了事,让人告到家长这里,轻者一顿臭骂,重一些,父亲的皮带就在我们的身上招呼了。
  那幾日,我们远远地看见林小兵,他脸上的瘀青还没散尽,他低眉顺眼地在离我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走着,看他的样子怪可怜的,可一想到无法袭扰杜鹃,我们心里还是生气。几日之后,在我们的队伍里,又看到了林小兵,此时他脸上的瘀青已不见了,正好了伤疤忘了疼地望着我们,这次还主动从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挨个分发给我们,一边分一边说:我爸去上海出差带回来的,你们尝尝,可好吃了。糖放在我们嘴里,甜在我们的心坎,自然对林小兵的怒气就少了一半。
  自从我们发现林大兵和杜鹃好上后,二哥和林大兵以前形影不离的情形也不见了,经常见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闲逛。我不知二哥此时是何种心境。我和二哥每天睡在一个房间里,我们睡的是上下铺,我睡在下铺,他睡在上铺。二哥经常不着家,有时我睡着了他才回来,我睁开眼睛时,他已离开了家门,给我的感觉是家里似乎没有二哥这个人。只有白天在学校里,我才能看见二哥晃来晃去的身影。有一天,二哥回来时我还没睡着,他轻手轻脚爬到上铺去,我闻到了一股臭脚丫子味,我忍不住说:老二,你没洗脚。我在家从来不叫他二哥,而是学着母亲的口气叫他,他从来不挑这个,无论我叫不叫他哥,他总是把我当弟弟。在学校里他经常找到我问:老三,有人欺负你吗?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就是哥哥望弟弟的样子,不论我在外面闯了多大祸,一想起二哥我心里就踏实。
  我说他脚臭,他就把头从上铺的一角探下来,抢白我道:不好闻你就把被子蒙头上。我没搭他的茬儿,又说:林大兵和杜鹃谈恋爱了,你知道吗?二哥马上又把头探出来,压低声音说: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可别告诉爸妈。我没吭气,盯着上铺,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层意思,然后又说:林大兵一恋爱,你就没有伴儿了。我觉得这事对二哥挺不公平的,在林大兵和杜鹃好上前,二哥和林大兵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二哥嘀咕一声:你别瞎操心,我和大兵永远是好朋友。二哥觉得我的话不值得一提,他翻个身很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声。我却久久没有睡着,琢磨着睡在上铺的二哥。
  二哥和林大兵还是好哥们儿,他们高中一毕业便双双当兵了。两个人参军却不是一个地方,二哥去了北部边陲,林大兵去了南方。两人穿着新军装,站在接新兵的卡车下,拥抱在了一起,双双捶打着对方的后背道别。他们身体分开时,我还看到了他们各自挂在眼角的眼泪。他们各自上了车,车启动时,竟无语凝噎,只是用力地朝对方挥着手臂。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那年海城发生了地震。整个军区大院也开始抗震了,楼下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军区放映队在操场上支起了银幕,开始连轴转地放露天电影。有许多电影我们早就看过八百回了,但还是拿出来放了,一部接着一部,大都是战争片,从银幕方向一阵阵传来枪声,还有一阵阵让人震耳欲聋的炮声。这声音让我们半大孩子异常亢奋,浑身的细胞在体内激荡着,我们在银幕周围疯跑着。
  突然,我们看见了林大兵的身影,紧接着我们又看见了杜鹃,他们双双一起钻进了操场一旁的小树林里。我们看见两个人钻进小树林里,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相互招呼着,蹑手蹑脚地也尾随他们而去。我们匍匐在草地上,随着银幕一闪一闪的亮光,我们看见林大兵和杜鹃站在一棵树下。杜鹃似乎刚洗过澡的样子,头发一绺一绺地垂在脑后。她仰起脸面对着人高马大的林大兵,两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只见林大兵突然上前一步,把杜鹃搂在怀里,我们的心跟着一起忽悠一下,又看见林大兵用身体把杜鹃抵在一棵树上,他们的牙齿似乎也碰到了一起,依稀听见清晰而又分明的撞击声。接下来两人慢慢向草地上倒去,然后我们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棵他们刚才抵过的树依旧兀自孤独地立在那里。在我们的身后有一个人粗重地喘息着,这声音在远处的电影传来的声音里异常出挑。我们没来得及去寻找这声音出自何方,却突然听见一个人高喊了一声:地震了……   这声音听得我们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跑出小树林,待定下神来,才发现有人在谎报军情。朱革子跳将出来,审视着每个人的脸,结结巴巴地说:是谁……谁喊的?
  我们相互对望着,希望找到那个谎报军情搅了我们看一出好戏的人。站在不远处的林小兵,此时低下头,默默地离去,一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电影屏幕透出的光影里,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他喊地震了,那个粗重的喘息声无疑也是他发出来的。这事过去好久,我们依然不明白,林小兵为什么要喊那一嗓子。
  很快我们就长大了,我们上初二时,二哥、林大兵、杜鹃他们就高中毕业了。二哥和林大兵双双入伍去了外地,杜鹃也参军了,她因为能把小提琴拉得出神入化,被军区文工团招去做了音乐队的一名学员。他们离开了我们的视野,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原来林大兵和杜鹃是那么相配,两人在一起成双入对是那么相得益彰。
  三
  林小兵是和我一批入伍的。他比我高一年级,去乡下插了一年队,在部队我又一次见到林小兵时,发现他比我们成熟了不少,身子壮实了许多,看我们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游离了,像一颗钉子扎在我们脸上,昔日那个软弱的林小兵不见了。因为他有一年插队的经历,在新兵连还被委以副班长的重任,当上了副班长的林小兵举手投足就有些模样了。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许多人都想参军,可指标只有那几个,竞争还是很激烈的,说话结巴的朱革子也报了名,在外观目测时,就被接兵的领导给刷下去了,原因就是他的结巴。我们那批同学,只有我和李大卫两人参了军,也就我们俩算是对林小兵知根知底。新兵连结束之后,我和李大卫分到了一个连队,林小兵去了另外一个连队。虽然不在一个连队,相距都不远,经常能碰上面。我们见面时,聊得最多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二哥和林大兵,因为两个人参军后进步神速,一年半入党,不到两年就双双提干了,各自在部队当上了兵头将尾的排长。
  一说起林大兵,我们就会联想起杜鹃。李大卫就问林小兵:你哥和杜鹃的关系咋样了?林小兵眼神又迷离起来,呼吸似乎也加重变粗了。他不望我们,目光盯着天边的某一处,迷离着眼神说:我哥来信说了,等他探亲回家就和杜鹃订婚。我们听了林小兵的话,为林大兵和杜鹃终于能修成正果,真心实意地高兴了一阵子。离开军区大院,离开杜鹃我们才真正地发现杜鹃是美丽的,个子高挑,双腿修长,还有那一头披肩长发。可能是因为拉小提琴的緣故,她总有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样的气质。起初我们不明白那究竟是种什么气质,后来我们明白,那叫文艺气。我们团部也有一些女兵,卫生队、通信连都有,这些女兵在我们眼里和杜鹃比起来,简直连土豆都不是,要么矮要么胖,也有瘦的,像还没脱毛的小鸡崽似的。总之,这些女兵和杜鹃比起来天上地下,不好形容。
  一九七九年那年的春节前两天,我和李大卫已经参军满一年半了。我们俩结伴回家探亲,林小兵没走,他已经被他们连队列为提干的对象,把春节探亲的名额让给了别人,甘愿在连队放哨值班。我和李大卫在回家探亲的路上,狠狠地嘲笑了林小兵一番。
  我和李大卫回家的第一天,就看见了也回来探亲的林大兵,细算下来,他已经参军三年半了。此时他的身份已经是南方军区某部的一名排长了。三年多没见的林大兵果然不同凡响了,他不仅穿上了四个兜的军官制服,还穿上了只有干部才能穿的三节头皮鞋。我们看见他时,他正挺胸抬头地和杜鹃走在一起。这时我们才发现,杜鹃也穿上了四个兜的干部制服。后来我们才知道,杜鹃参军到文工团是以学员的身份,三年的学员生活结束之后,她便顺利地成为一名文工团员。此时两个同为军官的青年男女走在雪地上,映照得他们的绿军装光彩夺目,他们的脸也都红扑扑的,透着无以言说的幸福。我和李大卫发现了这郎才女貌的一对恋人,不知为什么,我们竟觉得无言以对,灰溜溜地走了。
  我们刚到家就知道,林大兵已经回来几天了,他和杜鹃已经定亲了。其实所谓的定亲就是走个形式,早在定亲前他们都向对方父母做了汇报,林大兵的父亲是军务部的副部长,杜鹃父母都是兵工厂的军代表,两家不仅都住在一个家属院,还是前后楼,两家自然知根知底早就默许了他们这种恋爱关系。定亲无非是把这种关系点破了,两家人在一起热闹地吃顿饭,说些花好月圆的话。但定了亲对两个恋人来说他们的关系却不一般了,以前林大兵用自行车带着杜鹃从外面回来,离门岗老远杜鹃就从林大兵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一前一后装作没事人一样回来,可现在他们可以堂而皇之成双入对地出入了。
  探亲回来的头两日,我扒着窗子无数次地看见林大兵和杜鹃两人频繁地在院里进出,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看露天电影的那天晚上,两人相拥着双双跌倒在小树林里的情景。
  大年初一那一天,我和李大卫接到了连队的加急电报,电报内容很简短,只有三个字:速归队。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军令如山,我和李大卫收拾了一下,在家属院的月亮门集合。我们要奔赴火车站,搭最近的一列火车归队。当我们俩在月亮门见面时,我们又一次看到了林大兵和杜鹃,林大兵提着一个提包,肩上还挎了一件,他们也匆匆地向外走来,林大兵先发现了我们,怔了一下,叫了声:老三,你回来了?他又把目光定在李大卫身上,李大卫抿着嘴冲林大兵笑了笑,很快又把目光落在杜鹃身上。林大兵走近一些,也发现了我们的装束,怔了一下又说:你们也归队?我点下头道:部队的电报说让我们速归队。林大兵的神色就郑重起来,他伸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道:军情紧急,保护好自己。
  那天,我们和林大兵一起来到了火车站,开往南方的列车先到的,杜鹃送林大兵走后,红着眼圈走出来,看见了我和李大卫,忙把脸上的泪痕拭去,还冲我们咧嘴笑了一次,然后低着头悲悲泣泣地走了。我和李大卫用目光一直注视着杜鹃的身影消失在车站广场的另一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我们在车站和林大兵分手竟成了永别。
  我们归队后才知道,不仅我和李大卫归队了,所有休假的干部、战士都归队了,春节还没过完,我们的部队就向北部边防开去。一个多月后,那场著名的南疆反击战打响了。我们北线部队几个月后撤回来时,我接到了二哥的来信,二哥也到了北线部队的前线,他和我们不是一个军,驻军的地方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我参军后,二哥就隔三岔五地给我写信,让我严格要求自己、积极向组织靠拢什么的,以前那个无拘无束天王老子都不怕的二哥不见了,换成了一副正儿八经的面孔,要求我这儿,教育我那儿的。这次二哥来信没再说教育我的话,而是告诉我一条惊人的消息:林大兵牺牲了。   军区为林大兵开了一次追悼会,就在军区礼堂,二哥作为林大兵的生前好友也参加了。他还在信中说,杜鹃在追悼会现场,手捧林大兵遗像哭得昏死过去……我读完二哥的来信,几乎惊呆了,大脑一片空白。一次次想象着林大兵追悼会的场景,苍松翠柏簇拥着林大兵的遗像,林大兵的遗像一定是微笑面对着所有的人,而杜鹃呢,则是捧着林大兵的遗像,站在主席台上,哀乐低沉,人们脱帽向林大兵告别……我眼前还闪过春节前两天见到林大兵和杜鹃相亲相爱走在大院里的情景,这一切如烟似雾,就像一场梦境。
  那年的“五一”前夕,连队又批准我和李大卫探亲,休还没有休完的探亲假。跟我们回来的还有林小兵。此时的林小兵已经提干了,他是在北部边防线上火线提干的,入伍还不满一年就入党,这次执行任务又火速提干,让我和李大卫感到汗颜,我们在北线执行任务时刚递交入党申请书。林小兵显然早就知道哥哥牺牲的消息了,似乎早已平静,但他的脸一直紧绷着,一路上话也没说几句,目光一直望着车窗外,不知他在想什么。
  回到家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杜鹃要在“五一”这天举行婚礼,她的新郎仍是牺牲的林大兵。两人在春节前订婚时,就定下了“五一”这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杜鹃结婚我们不吃惊,林大兵明明牺牲了,她还坚持履行自己的契约就不能不让我们感到意外了。她是怎么说服自己父母的我们不得而知,就连母亲一提起杜鹃都连声叹息:难为杜鹃这孩子了。
  “五一”这天,杜鹃和林大兵的婚礼还是如期在军区礼堂举行了。我和李大卫相约着也去了,来到现场才发现现场来了许多人,不仅有双方父母,还有部队的首长,其他官兵和家属更是早早地把礼堂挤满了。礼堂的舞台上,挂满了纸花和鲜艳的气球,台上还有文工团的乐队也整齐列好,随时准备奏乐的样子。主持婚礼的是文工团的李团长,他站在舞台中央,手拿麦克风,他用哽咽的声音宣布:林大兵和杜鹃的婚礼正式开始。然后我们就听到乐队奏响了《婚礼进行曲》。随着音乐奏响,我们看见身穿婚纱的杜鹃缓缓地从侧幕走出来。她的身边站着的竟是林小兵,此时的林小兵胸前捧着哥哥放大的照片。两人站在台上,林小兵胸前哥哥的照片正微笑着凝望着我们,他的目光坚定而又自信,此时他在天有灵应该是幸福的。
  “五一”是他和杜鹃约定的大喜日子,他不应该忘记。我们的目光又投到林小兵脸上,不知为什么,他竟一脸平静,看不出是幸福还是悲伤,我又想起那次的露天电影在小树林里,看到林大兵和杜鹃跌倒在草丛中,他为什么要喊地震了?事后我们曾问过他多次,他都一脸神秘地说:不告诉你们。此时,我发现林小兵的脸上又露出那种神秘的表情。后面又进行了什么样的程序我似乎不记得了,只记得李团长宣布婚礼结束时,杜鹃一头栽倒在舞台上,整个现场就乱了。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我们看见林小兵抱起穿着婚纱的杜鹃上了救护车,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救护车便鸣叫着向医院驶去。
  几天后,我听说杜鹃昏倒是因为得了一种贫血的病,住了几天院的杜鹃就出院了。再次见到杜鹃时,她的脸色很苍白,但人依旧生动漂亮,走在家属院里,目不斜视,高跟鞋敲击在马路上的声音让我们只能对她敬而远之。她还是那么高傲冷漠。
  不知为什么,林小兵似乎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目光开始深邃,深不见底的样子,经常咬着嘴角在思考问题。我们在探亲休假那几日,不停地参加同学聚会,叫了林小兵几次,他都没有参加。朱革子已经从农村插队回到了城里,在一家木材加工厂上班,他喝了几杯酒之后,就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兵这小子,不……不是爱上他嫂子了吧?我们听了朱革子的话都一怔,过了好久,都没人接朱革子的话茬儿。杜鹃名义上是林小兵的嫂子应该没错,可我们知道,林大兵和杜鹃并没有登记,只举行了名义上的婚礼。
  四
  “五一”之后,回到部队不久,我收到了朱革子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我,杜鹃住院了,医生说她的贫血很严重。还说,军区正在讨论要把林小兵调回到城里,原因是林大兵牺牲了,林副部长也大病了一场,身边没孩子照顾。朱革子的信写得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和他的结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果然接到朱革子的信不久,林小兵就接到了军区的调令,走前,他来和我们告别。林小兵变得很深沉,目光早就不再游离。我们又想到杜鹃和林大兵婚礼上,林小兵抱着哥哥遗像的样子。此时的林小兵虽然长得不如他哥高大,他们的神态却越来越像了。那天林小兵坐在我和李大卫的宿舍里,听完我们祝福的话之后,他的目光依次在我们脸上掠过,目光又飘向窗外,悠远地说:人不长大该多好呀。其实林小兵说这话时还不满二十一岁,不知为什么他却心生老态,开始留恋过去了。
  林小兵在我们那里说了一些告别的话就走了,我和李大卫去送他,走到連队门口时,李大卫突然问了一句:小兵,那次在树林里,你为什么要喊地震?林小兵停下脚,又用目光依次在我们脸上扫过,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过头去时,我发现他涨红了脸,然后就快步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林小兵走了,年底,李大卫也复员了。我却被连队留了下来。李大卫复员后一个多月,我被宣布提干了。我们排长在林小兵走后,就调到林小兵那个连队,接替林小兵的位置了,排长的位子一直空着,没想到却落在了我的头上。
  林小兵调回到军区没再来过信,倒是复员回去的李大卫很快来了信。他在信中告诉我,他在大院里见到林小兵了,林小兵现在是军区警通连的一名排长。他还说,回到大院后在礼堂看了一次文工团的演出,觉得杜鹃和以前不一样了,漂亮还是那么漂亮,但总觉得多了点什么……李大卫费了半天笔墨仍没说清杜鹃多了什么,看着他的信让人费解,之前朱革子来信说杜鹃贫血病很严重,都住院了,也不知杜鹃的病彻底好了没有。
  作为同年兵,林小兵调走了,李大卫也复员了,从精神上我一下子形单影只起来。有时晚上睡不着,他们的样貌和说过的话,依次在脑子里闪过,待静下来一些,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我们这些人的话题只要一说到大院为什么总是离不开杜鹃呢?是因为她漂亮、冷漠高傲的形象留给我们的印象太深?还是她一反常态坚持和牺牲的林大兵结婚,完成自己的契约?这时我的脑子里又反复出现林小兵的样子。我们在树林里偷偷看着林大兵和杜鹃拥抱在一起时,林小兵胸膛里发出急迫的喘息声;还有那声无厘头的“地震了”的叫喊;还有去年“五一”节杜鹃婚礼上,林小兵胸抱哥哥遗像参加婚礼时的样子。是幸福还是忧伤,也许只有林小兵自己才知道。这么想着林小兵,一下子觉得他难以琢磨起来。   春节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在营院地面的砖缝里都能看到探头探脑的草芽了。我休假了,这是我参军后第二次回家探亲。这次我是以干部身份休假,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找出自己最新的军装。皮鞋一定要穿的,不仅穿上皮鞋,还在皮鞋的后跟上钉上了铁掌。再次走在路上时,不仅觉得比以前高了,铁掌敲击在路面上的声音,就觉得自己走在一场音乐会的现场。所不同的是,这动听的音乐是自己奏响的。
  从火车站下车,我是自己坐公交车回到军区大院的。哥哥姐姐们早几年就参军了,回家的次数像走马灯似的,没人稀奇我回不回来,自然也不会有人到车站接我。李大卫来信告诉我,他已经到纺织厂保卫科上班了,还描述过纺织女工,说纺织厂百分之九十都是女人,乌泱泱一片一片的,还调侃地道,长得都不咋的,就是他们厂的厂花和杜鹃比起来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又一次提到了杜鹃。
  我走到军区门岗时,意外地看见了林小兵。他正在朝门岗上的哨兵交代什么,我这才想起,他是警通连的排长,哨兵是归他管的。他也看见了我,吃惊地睁大眼睛,叫了一声:兄弟,你回来了。“兄弟”这个称谓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我。他跑上来,接过我手里提着的东西,一直把我送到家的楼门下。我向他告别,他转过身笑了笑,又招下手说:改天,约上战友好好聚聚。他走了,我这才发现,林小兵又变了,他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还有他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也白净了。
  晚上吃饭时,父亲三下五除二地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完了,离开桌子到沙发上去看报纸了。母亲这才从碗上抬起目光问:你听说林小兵的事了吗?
  我忙问:我回来见到他了,他怎么了?
  母亲犹豫一下,叹了口气才说:这个林小兵真不容易。
  母亲先是感叹一句之后,才告诉我,林小兵现在每个月都要为杜鹃献一次血。杜鹃得的不是一般的贫血,而是白血病。没有更好的医治办法,只能每个月输次血,用这个方法维系着她的生命。母亲还说,林小兵是O型血。
  我瞪大眼睛问母亲:医院不是有血站吗,干吗让林小兵一个人献血?
  母亲就无限感慨地说:林小兵不让,说那些血浆不安全,坚持自己一个人去献血。
  父亲似乎想阻止母亲的絮叨,故意把报纸抖得哗哗响,母亲瞄了一眼父亲又看我一眼,总结似的道:小兵这孩子重情重义。
  我琢磨着母亲的话,林小兵重的什么情?又重的什么义?按理说,杜鹃充其量是他没过门的嫂子,举行了婚礼仪式,可她在法律上并不是他的嫂子,仅仅因为杜鹃和林大兵谈过恋爱,他就如此对待杜鹃?
  我休假第三天晚上,果然接到了林小兵的电话,通知我聚一聚。那天晚上,不仅来了我们一起参军的战友,朱革子等人也来了,热热闹闹地围了一大桌子。林小兵还从家里带来了两瓶酒,他热情地把酒倒在我们每个人的杯子里。喝酒时,我们才发现他自己的杯子却是空的,我们纷纷放下酒杯,不解地看着他。他又站起来,解释道:明天我去医院献血,今天不能喝酒。他叫来服务员,让服务员把自己杯里加上白糖水,这才歉意地说:我用水陪大家。我还想说什么,李大卫在桌子下用脚踢了我一下,我把话就收了回去。那天晚上除了林小兵没有喝酒有些遗憾外,其他人都很尽兴,朱革子喝多了,结结巴巴地冲林小兵说:小……小兵,你……你结……结婚时,可……可别忘了通知大家伙儿。林小兵就一脸幸福的样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大伙儿。我不明白朱革子的话是何用意。
  聚会散了以后,林小兵以还要查岗为由提前走了。我和李大卫勾肩搭背地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眼前马路上的车流人流,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我突然想起林小兵不喝酒的事,便冲李大卫说:小兵每月献次血也挺不容易的。李大卫掏出烟来,我们点上,他才道:你不知道?我说:什么?他说:林小兵在追求杜鹃。我吃惊地望着李大卫,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李大卫才说:这事儿大院的人都知道。停了下又说:杜鹃这命也不好,林大兵牺牲了,自己又得了这个病。李大卫说起这些,我默然了。杜鹃冷漠高傲的样子又在我眼前闪过,同时又想起林小兵为了明天给杜鹃献血,为了让血液纯净坚持自己不喝酒,便道:小兵和以前不一样了。李大卫也说:我们聚会他从来不喝酒,还把烟戒了。我们学会吸烟是在参军以后,老兵们大都吸烟,同住一个宿舍,起初是老兵吸烟时甩给我们一支,渐渐地我们对烟就上了瘾。听了李大卫的话,我才问:小兵追求杜鵑,那杜鹃是啥意思?李大卫摇摇头,轻叹口气道:不知道。
  那天晚上知道林小兵在追求杜鹃,我突然涌出迫切地想见到杜鹃的想法。见到杜鹃是隔了一天以后。傍晚时分,我去菜市场帮母亲买菜回来,刚走进家属院就看见了杜鹃。她穿着军装、半高跟皮鞋,样子依旧窈窕,披肩长发依然迷人地从头上流泻下来。她似乎也发现了我,看到我那一刻,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打个招呼,后来她只冲我点点头,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在我的记忆里,杜鹃这是第一次对我这样。上学时,她总是挺胸抬头,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小屁孩儿放在眼里,就连我们用弹弓射她时,似乎她也没正眼看过我们。我和杜鹃擦肩而过,又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身影就窈窕着从我眼前消失了。
  母亲做饭时,我把听来的林小兵追求杜鹃的事冲母亲说了。母亲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关上洗菜的水龙头,甩了下手说:他家不同意。我忙问:为什么?母亲白了我一眼说:林大兵牺牲了,家里就一个小兵了。杜鹃要是没病还好说,医生都说了,她这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多了层阴影,为林小兵也为杜鹃。
  我休假要走的前一天,林小兵突然找到我,给我送来一张礼堂演出的票,他笑着冲我说:今晚有杜鹃的小提琴独奏演出。林小兵说话的样子幸福又腼腆。
  晚上,我还是如期而至。自从杜鹃去了文工团,我还没看过她的演出,只在她自家阳台上看过她练琴时的样子。那天晚上,杜鹃是在演出中间出场的,她演出了两个小提琴独奏节目,拉的什么内容我忘了,我只记得林小兵坐在座位上,拼命地鼓掌。他的目光是亮的,脸上洋溢着无法言说的笑容。   杜鹃演奏的样子的确迷人。灯光下,她每根头发都是亮的,她忘我地投入到音乐之中。她站在台上,自己似乎都变成了一个跳动的音符,不了解她的人都不会相信她是个病人。我又想到了她身体里流动着小兵的血液,我再看林小兵时,眼睛突然有些潮湿。
  五
  我归队以后,不知为什么,杜鹃的样貌总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们上学时,她高傲冷漠的样子,还有她生病后面色苍白如病西施的艳美。从杜鹃我又联想到了大兵和小兵,大兵轰轰烈烈地爱着杜鹃,随着大兵的牺牲,他们的爱情夭折了。现在小兵又接过大兵傳递给他的接力棒,奋不顾身地向前跑去。如果说,在我们上学时,第二次青春发育期间,我们都暗恋过杜鹃,这一切都正常,谁让杜鹃那么漂亮又与众不同呢。现在我们是成年人了,再看杜鹃时,对于她的美我们变成了欣赏,就像听她拉小提琴,不论在什么角度,都能欣赏到那动听的旋律。可小兵却不一样,他成了哥哥的继任者,执着顽强地向他的爱情圣地奔去。我预感到林小兵的爱情不会一帆风顺。
  果然,没多久,我就收到了李大卫的来信。大卫在信中告诉我,他现在已经谈恋爱了,恋爱对象就是他们纺织厂的厂花。我想象着厂花的样子,脑子里又蹦出杜鹃的样子。接着大卫果然又说到了杜鹃,他告诉我,杜鹃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不用每月输血了,只是定期到医院去复查。还说林小兵向杜鹃求爱了,但没有成功,遭到了自己父母还有杜鹃等人共同的反对。大卫在信的结尾处说,小兵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爱说话,就像要疯了一样。大卫希望我写信劝劝小兵,别想不开,如果小兵同意,大卫愿意在纺织厂为小兵介绍一个女朋友……
  当我提起笔准备给小兵写信时,却不知写什么,劝他离开杜鹃?我又想到那次露天电影的小树林里,在光影里我们看到林大兵和杜鹃相拥的剪影,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当时我们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但唯有小兵呼吸的声音盖过了我们所有人,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就像得了肺病之人,不能呼吸,还有他那一声抖颤的喊声:地震了。我相信,在这之前,林小兵就已经爱上了杜鹃,暗恋的程度远超我们任何人。当他得知杜鹃和自己的哥哥恋爱后,他又是何心情呢?我又回想起有一段时间的林小兵,那阵子他总是目光迷离,脸莫名其妙地会涨红,还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以前的林小兵在我们印象里可不是这个样子,他生性胆小,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样子,没法混迹于大孩子的游戏中,只能和比他低一年级的我们混在一处,还经常不受我们待见。自从得知哥哥大兵和杜鹃恋爱后,林小兵变得形单影只起来,他经常盯着某一处发呆,没人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此时,我才明白了小兵内心的煎熬,虽然杜鹃的恋爱对象是自己的哥哥,他一时也跨不过那道坎。想到这些,给林小兵劝慰的信无论如何不知从何处下手了。
  一直拖了许久,给小兵这封信还是没有写下去,但却不时地关注着林小兵和杜鹃的近况。也许是李大卫刚恋爱,分不出神,给我来信的次数明显少了起来,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封信也没有了。我倒是给大卫写过两封信,他一直没回。
  当又一年春节即将来临时,突然接到了李大卫的信,他在信中告诉了我一条惊人的消息,林小兵和杜鹃就要结婚了,时间就定在今年春节的大年初一……大卫的信犹如一颗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响,这是封没有过程只有结果的信。之前大卫还说,林小兵的爱情遭到了四面八方的反对,怎么突然就有了结果?
  大年三十那天,我回到了家里,一进家属院,就看到从月亮门开始就张贴上了大红喜字。这些喜字从树上又到墙上,一直引领我到了一个单元门口,猛然想起,这个单元楼上住着林小兵一家。想必这些大红喜字就是林小兵的杰作了。
  回到家里,父母的样子一如既往,他们正在厨房里忙着包饺子。二哥二姐都在部队上,他们春节要值班,自然没法回来过年。大哥已结婚另过日子,估计不到初二回不到家里。家里只有父母,场面有些冷清。我洗了手,加入到父母包饺子的阵营中,心里却合计着明天林小兵的婚礼,便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妈,听说明天小兵要结婚了?父亲听了我的话,拍一拍手上的面粉,丢下一句:你和你妈包吧。父亲走出厨房。
  母亲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复杂,然后叹口气道:小兵的事让你林叔一家操碎了心。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咯噔一下,吃惊地问:妈,小兵咋了?母亲不再抬头,专心致志地开始包饺子,只丢下一句:小兵和杜鹃的事都能写一本书了。
  事后我才知道,林小兵为了和杜鹃结合,的确闹出了许多幺蛾子。他先是要做通杜鹃的工作,几乎每天都要送杜鹃去文工团上班。文工团离军区大院只有两站地,在另外一个小院里,然后每天又去接杜鹃下班。文工团的工作并不规律,有时为了一场演出,加班加点地排练。林小兵就和警通连请好假,守在文工团里。杜鹃似乎对他的关心并不领情,找自己的团长谈了一次,希望文工团团长出面阻止林小兵这种种行为。文工团团长出面了,讲了一大堆关于恋爱自由又两相情愿的道理。林小兵在这期间,一句话也不说,待团长口干舌燥地讲完,他抬起一双迷离的目光瞅着团长说:我到你们文工团影响你们和杜鹃工作了吗?团长摇头,林小兵又说:我爱杜鹃,这是我的事,她可以不爱我,只要她没结婚,我就有权利追求她。这回轮到文工团团长哑口无言了。
  杜鹃也不想理小兵,每次从家门出来上班都要路过大院门岗,这是逃不掉小兵的眼睛的,他立马跟上,不论杜鹃走得快与慢,他都不离左右。我想象着杜鹃高傲又冷漠的样子,而林小兵呢,不尴不尬地紧随在杜鹃左右时的样子。杜鹃下班也是如此。
  后来杜鹃为了摆脱林小兵,干脆搬到文工团宿舍去住了,离开了小兵的视线和纠缠,但这也并没有影响林小兵的热情。他仍然每天去看望杜鹃,杜鹃在舞台上排练,他就坐在台下,杜鹃回到宿舍时,发现自己的床头柜上已经摆上了小兵送来的水果。还有几次,林小兵用饭盒给杜鹃送去了热腾腾的饺子,把饭盒和饺子放到杜鹃面前说:这是你最爱吃的茴香馅饺子。
  这之后,杜鹃还找过林小兵父亲谈过一次话,让林小兵的父亲劝劝林小兵。在林大兵牺牲后,林副部长苍老了许多,鬓边的白发明显增多了,他在这之前就劝过林小兵这种行为,小兵不说话,父母原本以为儿子听进了他们的话。林副部长夫妇是明事理之人,杜鹃找上门来,他们才知道林小兵不仅没放弃对杜鹃的追求,还变本加厉了。他们正式找林小兵又谈了一次,主谈的是林小兵的母亲,林小兵的母亲在街道上班,经常和基层群众打交道,练就了一副能说会道的口才。母亲说:小兵,你哥牺牲了,咱们家就剩你一个孩子了。杜鹃是个好姑娘,可她现在的病还没好利索,都在传杜鹃以后不能生孩子了,咱林家就你一个孩子,林家还得有后呀……母亲说到这儿,又把目光定在林大兵的遗像上。母亲就说不下去了,悲伤哽在胸口让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的。   林副部长停止踱步,清清嗓子说:况且,人家杜鹃并不同意,咱们不能上赶子,好姑娘多得是。李大卫是你的战友吧,人家找了一位纺织厂的厂花,前几天我看到了,那姑娘就不错嘛。
  父母正式又委婉地和林小兵谈了,不知他是咋想的,一句话不说,依旧我行我素。那一阵子,林小兵的母亲四处托人为林小兵介绍女朋友,李大卫还为林小兵隔三岔五地带回来几位纺织厂的女工,林小兵一个也不见,阴着脸挥着手把人打发走了。
  在这期间,杜鹃又一次昏倒在了排練的舞台上。还是林小兵把杜鹃背到了医院,又一次为杜鹃献血,杜鹃又一次苏醒。苏醒后的杜鹃一句话不说,只是望着林小兵一张发白的脸在默默流泪。
  林小兵一次又一次为杜鹃献血。他母亲先是受不了了,但他母亲知道,劝是劝不住了,然后就和林副部长商量,要拆散小兵和杜鹃的爱情,只有把林小兵调走了。林副部长也很重视儿子的前途和命运,在北京托总参的一个战友,要把儿子调到北京去。他们以为把小兵调走,他对杜鹃的爱情自然就淡了下来。果然,不久,一纸调令就落到了林小兵的手里,林小兵却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不仅不服从调令,还打了一份转业报告。林小兵的做法就是铁了心要守护自己的爱情了。一份调令和一份转业报告就那么僵持着,一时没有定论,那些日子,林小兵瘦了,人也变得更加迷离。似乎一股风就能把林小兵给吹跑了。他母亲先是发现了儿子的异样,又找到林副部长商量,他母亲含着泪冲林副部长说:他爸,这样下去咱们小兵就毁了,大兵不在了,咱不能再失去小兵了。然后悲伤地哀哀哭了起来。林副部长长叹一声,总结似的说:小兵爱娶谁就娶谁吧。林副部长这么说了,算是表了态。他们把这一结果告诉了林小兵,林小兵就说:总参我不去,我还在军区。父亲也点了头。
  林小兵一下子就活了过来,这一天他把新军装找出来,把三节头皮鞋也擦了,皮鞋是钉了掌的,他咔咔有声地在一天下班后敲响了杜鹃的家门。先是给杜鹃父母敬了个礼,然后铿锵地说:叔叔,阿姨,我要和杜鹃好,谁说也没用。他似在求婚,也似在宣誓。
  两位军代表都是知识分子,他们扶了扶眼镜,把林小兵看了又看,相互确认了眼神,都不知如何回答林小兵的请求。女儿的第一次爱情夭折了,林大兵的牺牲,对女儿的打击可想而知,紧接着女儿又生病了,这双重打击一点也不亚于林家。有时杜军代表在院里看到林副部长,两个没有做成亲家的男人,惺惺相惜地会说上一阵子话,两人各自站在不同立场上,都为自己的儿女叹息。林小兵在追求杜鹃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但觉得这一切并不现实,原因是女儿杜鹃这个病。医生说了,目前这个病并没有治愈的可能,还会影响以后的生育,女儿有病又不能生育,谁肯娶女儿呢?林小兵一次又一次为女儿献血,他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曾经商量着要给小兵些补偿。他们买了鸡蛋和红糖,还有一些营养品去林家感谢过,被林副部长挡在了门外。林副部长客气地说:就当小兵为他哥哥做点事吧。当时两家人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不可逆转。
  那次林小兵说完就走了,丢下两个军代表在发呆。在他们心里,林家的两个孩子他们是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大兵高大野性十足,小兵内秀少言。不论谁娶了他们的女儿,他们都会高兴。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女儿患了白血病,为此,他们不知暗地里掉过多少次眼泪。两位军代表毕竟是知识分子,思前想后得出一个结论,把这个权利交给杜鹃做决定吧。那天,他们把杜鹃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又充满忧患地和杜鹃谈了一次,最后母亲总结似的说:小兵对你是真心的,他为你做了这么多,大兵不在了,你的生活还得继续,我们不替你做主,主意你自己拿吧……
  杜鹃那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夜,也想了一夜。她是爱大兵的,大兵是她的初恋,这种爱让她刻骨铭心,大兵不在了,她坚持着完成了大兵生前的约定,举行了婚礼仪式。她以为和大兵的爱情画上一个句号就能从这种阴影中走出来,没想到睁眼闭眼的都是林大兵挥之不去的影子。在这期间,她又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正当她无望时,林小兵又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的心乱了。她拒绝林小兵,不是因为林大兵在心里的存在,而是因为她的病。如果没有病,在失去林大兵之后,也许林小兵是她爱情最好的慰藉,因为小兵是大兵的兄弟,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
  林小兵得到了父母的放手,又向杜鹃父母宣誓表达之后,他便开始正大光明地追求起杜鹃了,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杜鹃的男朋友。我听李大卫说,林小兵声泪俱下地在营院门口向杜鹃表白过一次,才彻底让杜鹃的态度改变了。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飘落的那天,小兵尾随杜鹃来到了军区大院门口,杜鹃突然停在门口大声地冲小兵说:林小兵不要白费力气了,咱们之间不可能。林小兵怔住了,立在雪中,半晌儿才说:杜鹃你听好了,要是你不同意,我这辈子就谁也不娶了。我冲我哥发过誓,我要照顾你一辈子,我哥不在了,可我林小兵还在。林小兵说到这儿就哭了,杜鹃也哭了,两人就站在今年第一场纷纷而下的初雪中相互凝视着。
  李大卫刚送完女友回家,走到大院门岗前看到了这一幕。李大卫说,当时自己都感动得想哭一场。
  就这样,杜鹃和林小兵的婚礼定在了新年的初一。
  一大早,我们都出门去参观林小兵和杜鹃的婚礼。他们的婚礼很简单,简单得有些让我们失望。林小兵身穿簇新的军装,胸前别了一朵大红的纸花。他先是来到杜鹃家,把杜鹃接出单元门口,杜鹃也身穿军装,胸前也别着一朵相同的红花,他们手拉手向林小兵家门前走去。林小兵的父亲在自家单元门口挂了两挂鞭炮,看到一对新人走来,用烟头把鞭炮点燃,鞭炮炸响,一对新人走来,鞭炮的纸屑像雪花似的落在两人身上,我们所有人目送着这对新人走进自家的单元门口。婚礼便宣告结束了。
  我隐隐地觉得他们的婚礼缺少了点什么,又想起杜鹃和林大兵举行的那场婚礼,身穿婚纱的杜鹃,在《婚礼进行曲》中缓步走上台来,她的身边是手捧哥哥遗像的小兵。想到此,我突然明白,早在一年多前,他们的婚礼已经举行过了。这么想了,我心就释然了。
  那个冷漠高傲的杜鹃未婚时代结束了。显然,林小兵是幸福的。我在心里祝福着他们。   六
  初五那天,林小兵和杜鹃还是摆了几桌酒席。参加酒席的有杜鹃的同学和文工团战友,也有林小兵的同学和战友,我和李大卫、朱革子等人也参加了,二哥为了参加婚礼,特意从部队请假回来。林小兵和杜鹃两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他们挨桌敬酒,来到杜鹃同学战友这桌时,二哥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也是林大兵的同学。我看见二哥把手拍在小兵的肩上,不知说了句什么,林小兵点点头笑了笑,杜鹃的目光却迟滞了一下,接着脸色又变得发白。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杜鹃的情绪一直不高,强作笑颜的样子,林小兵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掩饰地张罗着。
  从酒席回来的路上,我问二哥和林小兵说了什么,二哥沉吟一下说:我让小兵抽空去看看他哥。林大兵的追悼会是在军区礼堂召开的,可他的墓地却葬在了云南一个叫麻栗坡的地方。我又想到杜鹃发白的脸,二哥这句无意的话显然是刺激到了杜鹃。看来,她虽然和小兵结婚,其实内心并没有跨过林大兵这道坎。
  春节一过我就归队了,大概是三月份吧,我又接到了李大卫的来信,他在信中提了一笔,告诉我林小兵和杜鹃去了趟云南。我想,他们一定是去看林大兵了。他们双双站在林大兵的墓前,和林大兵说了什么,又是什么状态就不得而知了。
  我调到师机关当干事那一年,听说林小兵已经是军区警通连的连长了。我和林小兵是同年兵,进步却比一般人都要快。我又想起小兵每个月都要为杜鹃献次血,期间我回家休假又见过几次小兵,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不知是不是每个月都要为杜鹃献血的缘故。在这之前,有无数人劝过他,希望杜鹃用医院的血浆,可小兵就是不听。这样算下来,小兵已经为杜鹃献了无数次血了,杜鹃的身体里早就流满了小兵的血。
  每次回家休假,我都能看到小兵和杜鹃恩爱如初的样子。每天早晨小兵送杜鹃去文工团上班,两人手牵手出去,晚上下班后两人又手牵着手回来,他们走在一起的样子,一如两位初恋的少年。和他们同时结婚的人,大部分都有了孩子。
  有时我和母亲会聊起林小兵,母亲就轻叹一声说:小兵真不容易,杜鹃这病一天治不好,医生说就不能生孩子。母亲这么说,我便想起杜鹃那张苍白的脸。母亲沉默片刻又说:可怜你林叔叔了。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可我发现自从林大兵牺牲后,他整个人似乎被泄了气。
  再也见不到林叔叔风风火火迈开大步在操场跑步的身影了。有几次在院里迎面碰上小兵的父亲,他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把手背在身后,就像刚下班的一名老工人,我和他打招呼,他总会怔一下,瞧了我几秒才会反应过来,聊几句天高云淡的话,下次遇见他还是这几句话,人就显得心不在焉。我能够理解他,大兵不在了,小兵虽然结了婚,杜鹃身体又是这个样子,任何一个老人都会操心,心操多了人就老得快。
  如果不发生那次意外,林小兵和杜鹃的爱情将会水波不兴,人们议论一段时间,久了就会变成日常。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次油罐卡车爆炸事故,油罐车不偏不倚地在一个山洞里爆炸了。这个山洞以前是为战备才挖的,后来进入改革开放后,这个山洞一半留作了军用,另一半和外面的路打通,变成了民用,是这座城市很重要的一条通往外部的公路。油罐车在山洞爆炸,军区军需部接到了警戒士兵的电话,军区派出了以警通连为首的士兵前去救援。带队的自然是林小兵,他身为连长,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面。部队赶到时,地方的119和120救护人员还没到现场,林小兵带着士兵已冲进了山洞中的火海。正在这时,油罐车又发生了第二次爆炸,山洞塌方了,林小兵和几名没来得及撤出的战士被埋在了山洞里。更多的救援队伍赶到时,他们扒开废墟,救出了几名战士,他们向救援队伍报告了林小兵被埋的位置,是在山洞更深的地方。油罐车爆炸几乎把整个山洞炸塌了,几个人被埋在里面,抢救起来比登天还难,那么多土石方要运走,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救援队伍一面向林小兵被掩埋的地方钻孔洞,一面调来施工的推土机运送洞口的石方。
  杜鹃赶到现场时,事故现场早已是一派紧张忙碌的样子了,她在机器轰鸣的抢救现场一声声呼喊着林小兵的名字。后来听在现场的人说,杜鹃的呼喊就像身体在流血。第二天中午,通向山洞中的孔洞打出来了,万幸的是,通过这个孔洞和被埋在里面的林小兵联系上了。他还活着,被一块巨石压住了腿。孔洞打开了,却救不出林小兵,只能通过孔洞给林小兵送些吃食。杜鹃也来到洞口旁,她扒着洞口一声声呼喊着林小兵的名字,那一声声呼喊也一定是滴着血的。
  她终于听到洞中的林小兵断断续续的声音:杜鹃,我还在,你不要哭……杜鹃又如何不哭呢,她几乎哭得晕死在洞口了。她一边哭泣一边向洞里的林小兵喊着:小兵,你要坚持住,所有人都在救你。在山洞的废墟处一排施工车开足马力正在向前挖掘着,可这些工具车在倒塌的废墟前又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力。一连两天,抢救的速度并不理想,远处的公路上停着救护车,军区总院的医生正在待命,军区首长也来了,他们扒在打通的洞口轮流向林小兵喊话,一边慰问一边说些鼓励的话。同时也劝慰杜鹃回去休息,可杜鹃不依,不离开洞口半步,似乎只要她一离开,林小兵便再也见不到了。太阳出来,又落下,星星出来,月亮出来,抢救现场亮如白昼,机声轰鸣。
  杜鹃扒在洞口处,把嘴对着里面一遍遍说:小兵,听到了吗?这么多人在救你?你一定会出来的。说完把耳朵侧在洞口,她听到小兵的声音:杜鹃,你身体不好,该回家休息,我能坚持住。杜鹃拼命摇着头,仿佛林小兵能看到她的样子,泪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身边的沙石上。
  第三天时,林小兵似乎不再进食了,通过管道运送到洞中的牛奶、香蕉又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小兵压根儿没有动。人们开始惊慌起来,一群医生护士拥过来,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也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杜鵑早已哭哑了嗓子,又一天夜晚降临时,她听到了林小兵微弱的声音:杜鹃,为我拉首曲子吧。
  当下,有人火速回到文工团取来了杜鹃的小提琴,在那个星星布满天际的晚上,人们看见杜鹃站在废墟的洞口上,开始拉琴。她拉的是那首著名的曲子《梁祝》,她一遍遍地拉着,没有了泪水,只有全身心地演奏着,她在为自己的爱人演奏。机器停工了,人们站立在各自的角落里,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事后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能想起人们描绘的场景,我的思绪便一次又一次穿越到我的学生时代:我们站在楼下,望着站在自家阳台上练琴的杜鹃,她长发披肩,身材窈窕,她那么美丽又是那么高傲……每每想到这儿,我的心里都会潮湿一片。
  一个星期后,施工抢救人员终于在一块足有几吨重的石头下把林小兵的遗体挖了出来。他的样子很安详,仰着脸,呈微笑幸福状,他似乎是闭上眼睛在欣赏一场精彩的音乐会。
  杜鹃像一张纸片似的扑过去,人就昏死过去。救护车拉着杜鹃一路鸣叫着向医院方向驶去……
  七
  对林家来说,两个儿子相继牺牲了,林副部长在林大兵牺牲后,把自己的牙都咬碎了两颗,大兵的母亲为此还被送到医院去抢救。小兵又牺牲了,这种打击对两位老人来说便可想而知了。
  军区早就料到了这种后果,从开始就没敢让林父和林母去事故现场,而是把他们送到了医院。从事故现场,拉着林小兵和杜鹃的救护车飞快地驶向了军区总医院,林小兵早就没了生命迹象。在救护车上,杜鹃一直抱着林小兵的遗体,小兵似乎感受到了杜鹃的温暖,一脸的幸福和向往一如既往地挂在脸上。
  林父和林母被彻底击倒了,他们在太平间里只看了一眼小兵,便双双晕倒了。听说杜鹃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得极其坚强。她甚至没有当着林父林母的面掉一滴眼泪,头脑清醒地一边料理小兵的后事,一边照料着林父林母。
  小兵的追悼会,我代表他生前老部队的战友参加了。还是在军区礼堂,哀乐从四面八方响起时,杜鹃手捧小兵的遗像从礼堂舞台的侧幕走出来。她面色苍白,样子似乎还算平静,当部队领导开始致悼词时,我看见她的身体在发抖,随时有昏倒的可能。但从始至终她坚持站在舞台中央,目光深沉又刚强地望着远处的某一点。我的眼前又幻化出当年林大兵追悼会的场面,林大兵的追悼会我没有参加,是别人一遍遍描述给我的。两场追悼会叠化在一起,作为杜鹃,自己两个心爱的男人都离她而去,此时她又是何种心境呢?此时,我望着台上的杜鹃,突然发现她的坚强超乎人们的想象。平时那个美丽、高傲又冷漠的杜鹃,被此时的刚强冷峻所代替了。我们所有的人在那一瞬间都对杜鹃产生了敬意。
  林小兵的父亲林副部长被人搀上台,这是追悼会最后一项内容,他要作为烈士的父亲讲话。他立在杜鹃身旁,先是看了眼小兵的遗像,转过身子又给所有到场的人敬了个礼,我们看见,他拿话筒的手在颤抖,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半晌儿,他终于说:小兵和他哥一样,成为烈士……林副部长只说了一句开场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蹲下身子,哀哀地哭了起来。
  杜鹃望了眼林父,身子动了一下,她捧着小兵的遗像突然跪在了林父面前,俯下身子冲林父磕了一个头,又转过身子冲坐在台下的林母磕了一个头,然后大声地说:爸,妈,大兵和小兵都不在了,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女儿……
  她说这话时,场内所有人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静得可怕,转瞬,不知谁带头鼓掌,接着全场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被杜鹃感动了。
  一年之后,我从边防团调回到军区。每天离开家门去军区上班时,几乎都能看见杜鹃从对面楼的楼门洞里出来,她骑上自行车去文工团上班,她的样子一如当年,高傲中透着冷漠,所不同的是,她的眼角和眉梢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刚强。
  后来,我听母亲说,林小兵牺牲后,林父林母试图劝杜鹃回到自己家里去,她还年轻,完全有机会追求自己的幸福。可杜鹃就是不同意,说急了就跪在二位老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父母,我还能去哪儿?后来,杜鹃的父母,那两个文质彬彬的军代表,亲自又拜会了一次林父林母,言之凿凿地告诉林父林母:以后就把杜鹃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为二位老人养老送终。四个老人哭成了一团,他们流下的一定是幸福的泪水。我这么想。
  果然,杜鹃就像女儿一样和林父林母生活在一起。此时,林父林母已经退休了。杜鹃每月还要去医院输次血,她的病仍然在维续着,以前每个月输血,都是林小兵陪护,不仅陪护,还把自己的血输给她,两人早已血水交融在一起了。现在她的身边多了林父林母,每月的某一天,我们都能看到林父林母走在杜鹃的身旁,三个人一起去医院。更多的时候,在傍晚时分,左邻右舍的人都会看见杜鹃站在阳台上拉小提琴的身影,久了,我们听出来,她拉得最多的曲子还是那首《梁祝》。琴声凄美,她的样子也是全神贯注,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音符,在乐曲里飘荡。她依旧那么美丽,拉琴时,有时穿军装,有时会换成便装,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我们走在楼下时,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拉琴的身影。有许多次,我似乎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站在杜鹃家楼下,望着少女时代的杜鹃在拉琴。待我恍过神来,心里就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在傍晚时分的家属院里弥漫。
  母亲又说,林母在为杜鹃张罗男朋友。林母动员了许多同样退休的阿姨们,为杜鹃物色男朋友,当然母亲也是其中一位热心的媒人。很快就有不少合适的人选浮出水面,有公务员,也有经商的老板,她们把这些候选人的照片,连同电话都送给了林母,林母又把这些形形色色的照片摆到杜鹃面前。杜鹃不仅没有看,还冲林母说:妈,你这是干什么,嫌我在家碍事了吗?据说,从那天开始,林母还听见了杜鹃房间里传来的哭声,从那以后,林母就不敢再提这话茬儿了。
  大约又过了一年,李大卫和朱革子突然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消息,杜鹃正在寻找骨髓配型。这是一个医治白血病最先进的方法,据说,只要有骨髓配型成功,就能彻底医治好杜鹃的病。那些日子,不仅我们这拨同学行动起来,还有二哥那拨同学,我们都暗地里来到医院,背着杜鹃为她配型,弄得科主任,那位鬓发斑白的老专家,也一迭声地说:谢谢你们了。
  不久,我们听到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我们的同学翟天亮配型成功了。翟天亮还有一个哥哥叫翟天虎,和二哥、林大兵是同學,翟天虎也参加了配型,没料到只有翟天亮一个人成功了。
  杜鹃和翟天亮手术那一天,我们都去了。刚开始都拥到了手术室门前,黑压压地站了一楼道,是护士把我们驱赶了出来,我们并没有散去,都来到楼下,仰望着手术室那间窗子。我又想到了当年二哥和林大兵为我们出头的场面。我望了一眼楼上那间手术室的窗子,又看一眼这群如今已长大成人的儿时伙伴,心里早就潮湿一片了。   手术正如我们期待的一样,很顺利就结束了。两天后,翟天亮先行出院了,医院里只留下杜鹃在观察,那天我们像迎接英雄似的把翟天亮接回了家。翟天亮走在我们的人群中,他的脸上从始至终一直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幸福。
  大约在半个月后吧,杜鹃也出院了。同时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的手术成功了。也就是说,翟天亮的配型彻底治愈了杜鹃的病。
  我们又在傍晚时分看到杜鹃在阳台上拉琴的身影了。琴声在家属院里飘荡着,只要我们驻足,顺着音乐声望去,总能看到杜鹃美丽动人的身影,我们都真心真意地为杜鹃祝福着。后来,我们在军区礼堂,看过几次军区文工团演出,在演出节目中,自然少不了杜鹃的小提琴独奏,她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打在她的身上,音乐和她的人一样迷人。翟天亮在杜鹃演出后,总是把手掌拍得最响亮的那一个。他满脸通红,兴奋异常,有几次,他还专门跑到后台去为杜鹃献花。翟天亮没有参过军,高中毕业后不久,他便和哥哥翟天虎一起做起了服装生意。现在,他们的服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城市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拥有全市场最大的摊位。但不知为什么,翟天亮一直没有结婚,女朋友倒是谈了不少,总是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一直没有找到心仪的女朋友。刚开始我们都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是笑笑说:这些女孩子总是差点什么?究竟差什么,他并不说,讳莫如深的样子,后来我们就不问了。有人说,是因为翟天亮有钱了,眼光高了。他听了,也不辩解,还是那么笑一笑。
  大约一年后,我们突然听说,这年的“十一”,翟天亮要结婚了,他结婚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杜鹃。我们听到这消息,有点跟不上节奏,云里雾里地就那么飘着。在这之前,我们谁也没把杜鹃和翟天亮扯到一块儿。当年我们用弹弓射杜鹃时,他也是积极的一个,每次袭扰完杜鹃他都显得异常兴奋,挥着手里的弹弓,不住地向杜鹃家阳台方向张望。
  我又听母亲说,杜鹃答应嫁给翟天亮是有条件的,条件不多,只有一条,让翟天亮做倒插门女婿,插的自然是林家门。翟天亮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那年的“十一”,杜鵑和翟天亮的婚礼我们都去参加了。翟天亮在一家五星级饭店订了婚宴。让我们感动的是,他们的婚礼来了三对老人,翟家和杜鹃一家自不必说,林父林母也来了。三对老人望着眼前的一对新人,他们都登台讲了话,尤其是林父的讲话,我们印象深刻,林父说:我们失去了两个儿子,却多了一个女儿……讲到这时,林父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听得台下的我们也一阵感慨。
  两位新人上场,《婚礼进行曲》响起时,台下所有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我们又想到了林大兵、林小兵的音容笑貌,似乎林大兵和林小兵就坐在我们身边,也在真心实意地祝福着这对新人。
  杜鹃和翟天亮婚后就和林家父母住在一起,一个屋檐下,三个姓氏,但他们却和一家人一样,幸福而又美满。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儿,名字叫翟兵。
  杜鹃的琴声似乎从没间断过,他们家阳台成为军区家属院一道美丽的风景。许多年后,我们有许多人都离开了军区家属院,只要我们回来,只要一走进家属院,就会听到那优美的琴声。抬起头,顺着音乐望去,就会看到杜鹃一如既往地在拉琴,我们把目光定格在她的身上,时光似乎又穿越到了过去……我们的耳畔,是那悠长的琴声在经久不散。
  原刊责编    辛    酉
  【作者简介】石钟山,男,1964年生,辽宁沈阳人。1981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白雪家园》《飞越盲区》等五部,中篇小说三十余部,短篇小说多篇。作品曾获《十月》《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小说《国旗手》《二十年前的一宗强奸案》《血红血黑》分获本刊第八、十一、十二届百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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