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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经过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决定向心仪的女人求爱，结果人家却有男朋友了。”“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火烧火燎地待在房间等情人赴约，结果却被放鸽子了。”“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正和情人在房间里卿卿我我，紧要关头，电话铃声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第一句话是觉罗说的。觉罗是笔名，真名叫那正光，他说那姓是满族皇姓，满族皇姓是爱新觉罗，便取笔名觉罗。也不知他是否瞎掰，反正我们这帮文友相信了。没错，我们五人是文友，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在当地小有名气，在外面偶露峥嵘。实话说，现在好多人都一门心思挣钱去了，像我们这样不识时务地爬格子纯属自虐，但我们能把自虐变成自娱自乐，这说得好听是情怀，说得不好听就是走火入魔。五人中觉罗入魔最深，上午这哥们儿在微信群中“大放厥词”，说一不小心写出了绝世之作，并邀兄弟们奇文共欣赏，于是晚上酒局便成了。那句话是他小说的开场白。他刚念完，刚哥不紧不慢接了第二句，文哥不冷不热接了第三句，之后大家笑作一团，觉罗气急败坏，却顾左右而言他：“人家小米还是处男呢，你们几个当大哥的能不能有点正形？”小米不搭理他，拧紧眉头做思考状，猛然开口：“文哥，我觉得你要是把卿卿我我改成做爱，那小说就更有看点了……”听了这话，四个大哥更是笑得一塌糊涂。
笑过之后，刚哥说：“主席大人，放下电话，说说你的看法。”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县作协主席。不客气地说，我们五人中，我的意见往往可以一锤定音。可我这会儿没心情发表长篇大论，我说：“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这边刚兴冲冲地端起酒杯，那边领导却分配工作来了。”
刚哥奚落我：“拉倒吧，都这个点儿了，作协能有什么大事？”
我说：“刚才是高部长的电话。”
看我一本正经的神情，刚哥意识到我并非在开玩笑，说：“难得宣传部找作协一回，那你去吧，完事了立马回来，我们这边等你。”
我说：“我喝不成了，你们也喝不成了，这事你们哥儿几个也得参加。”
觉罗一愣，说：“你发什么神经？怎么还把我们几个拉扯进来了？”
我说：“别怨我，这是高部长的意思。”
觉罗说：“你用不着拿部长压我，我又不归他管。”觉罗在税务局上班，税务局是垂直部门，所以他才这么说。
我没心思搭他的话茬。刚哥问：“部长真有这意思？”
我说：“一言难尽，高部长正在办公室，咱们马上去，见面听他怎么说好了。”
2
“哥们儿，这活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觉罗说。
我听了很生气：“干不了？干不了你刚才怎么不说？”
“部长在旁边，谁好意思说？”
“你不说部长管不着你吗？”
“毕竟是常委部长，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
“可你要不成全事，哥们儿就把面子丢尽了。”
“这和成不成全事无关，主要就是干不了。”觉罗脸上浮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我县是脱贫攻坚重点县，市委十分重视脱贫攻坚工作，市委张书记只要一有时间，就深入我县乡村蹲点调研。张书记的调研方法别具一格，他调研前不发通知，即便成天围着书记转的市委办公厅主任也不知道他哪个点来，来后到哪个乡镇哪个村哪个堡子。他调研时不听汇报，要么挨家挨户走访，要么到田间地头和农民一起劳作，如果时间允许，晚上还要住在建档立卡户家中。四天前，张书记到一个乡镇调研，晚上住在一户建档卡户家中，睡前聊天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顺嘴说：“书记，你们做得真是太好了，你能不能哪天给个机会，让我们这种人家上台说说心里话。”张书记经过思考，觉得是个好主意，便指示县委办一台节目，节目形式是建档立卡户上台抒发心声，并说“七一”那天，他要率领市委常委一班人亲自参加节目。县委接到指示不敢怠慢，把任务压给了扶贫办，并要求宣传部对节目内容进行把关。扶贫办对全县建档立卡的情况了如指掌，没多大一会儿便选了五个脱贫典型，可在发言稿的事上却犯了难，五个脱贫典型有满腹心里话想说，但受文化水平所限写不了发言稿，只能找人代写。但扶贫办的写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发言稿却被宣传部枪毙了，理由是发言稿不接地气。扶贫办主任发牢骚：“高部长，稿子已经给当事人了，你现在说不行怎么办？”高部长说：“谁让你没审就给当事人的？”主任辩解：“时间太紧了，不抢不行。”高部长批评：“时间再紧，也要讲究质量。”主任哀求：“高部长，写发言稿的事我们扶贫办干不了，还是请宣传部帮帮忙吧。”高部长体谅扶贫办的难处，不好推辞，可眼下是创建文明城市的关键时期，部内的同志都被抽去“创城”了，一时没有人手。满打满算，离“七一”只剩两天时间了，这可如何是好？关键时刻部长想到了作协，于是便把我喊了过来，讲明事情原委，部长严肃地说：“你不但要写发言稿，还得把人给我培训好。”
我一听急了，说：“部长，写稿可以，但培训的活儿我可干不了。”不是我没有担当，想想吧，仅用两天时间，让从来没有登台的农民背熟一篇稿子，怎么可能？听说还有一个不识字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干不了也得干，因为稿子是你们写的，别人没你们熟。”
刚哥那边一个劲儿给我丢眼色，但部长說得斩钉截铁，我实在没法拒绝，于是便被撵鸭子上架了。离开部长办公室，我对几个哥们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外加上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总算答应了。因为不了解实际情况，大伙商量，明天起大早到五个建档立卡户家中实地考察一番，一旦有生活了，按我们几个的文字功底，写发言稿不过是个把小时的事。
于是开始分工，“那个文盲归你。”觉罗坏笑着说。
“没问题。”我说。没有办法，五人中我是头儿，人家又是来帮忙的，文盲不归我归谁？
“那个女诗人归我。”觉罗又说。五个建档立卡户中有个女的，这个女的叫王丽华，高中毕业，业余时间喜欢写诗，是县作协会员，觉罗选她，很明显是担子找轻的挑。 “也可以，但你不要太得意了，五人中她文化水平最高，扶贫办眼巴巴指着她出彩呢。”
觉罗一听，笑脸变成了苦胆，可话已出口，想往回收已来不及了。
3
翌日清晨，我和觉罗一起下乡，我那户和觉罗那户住在北部乡镇，两人搭伴可以省台车。
北方夏日近六点，天光已大亮，不远处的半山腰上白雾腾腾，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炊烟升到了半空中，和山上的白雾弥散成一片，场景如梦如幻。公路两边是苞米地，过人头的苞米秆子像哨兵一样齐刷刷地站着，苞米叶子绿油油的，看情形用不了几天，苞米就要抽穗开花了。觉罗看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不觉发起感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谁能一辈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倒也不失为人生幸事。”
“你别酸文假醋了，无忧无虑必须有物质基础，先别说什么诗情画意，就说种地吧，人家种地汗珠子摔八瓣儿斩草除根，你种地吊儿郎当草盛豆苗稀，那到冬天你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所以我最烦和农民谈诗和远方了，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是偏见，农民怎么就不能谈诗和远方？那个王丽华不就写诗吗？”
“王丽华是特例，你不要用特殊性代替普遍性好不好？”
“但你不要忘了，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并通过特殊性表现出来。”
我不想和他争吵，便打岔：“你看过王丽华的詩吗？”
“昨晚回去翻了一下，文笔不错，就是模仿痕迹有点浓。”顿了一会儿，觉罗又说，“说实在我挺佩服她的，要是我俩颠倒个儿，别说是写诗，就是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也是个问题。”
“人如果不经历苦难，是没法真正理解苦难的。”我想起了我某篇小说中的话，卖弄道。
“这话确实足够精彩，但你不要老说，老说就显得江郎才尽了。”觉罗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嘲笑道。
昨天晚上通过县扶贫办，我把情况摸了个大概：王丽华高中毕业本来考上大学了，正兴高采烈地准备上学，不料父亲出了车祸，高位截瘫，母亲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身下有个弟弟正上中学，学习成绩狗撵鸭子——呱呱叫，她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学业，照顾父亲和供弟弟念书。后来结婚了，丈夫很能干，两口子很恩爱，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刚有所改观，谁知老天不开眼，那年发生泥石流，她家五间瓦房被泥石流吞噬了二间，丈夫也被泥石流带走了，她和老人孩子因住在房子另一头幸免于难。她丈夫是独生子，丈夫一走天就塌下来了。能不塌吗？炕上躺着高位截瘫的父亲，弟弟读大学，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公公股骨头坏死不能干重活儿，婆婆脑血栓后遗症走路颤颤巍巍的，这样的人家，就是村里的老光棍看了王丽华也不敢有想法。但王丽华没让天塌下来，她硬是凭着羸弱的肩膀把家给撑起来了。
在镇扶贫办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先到了王丽华家。房子是新盖的，五间大瓦房，打眼儿一瞅亮堂堂的。我估摸这房子在堡子里即便不算最抢眼，也绝对数得着，便问工作人员，怎么扶贫建房的标准这么高？工作人员解释，扶贫建房一般是小三间，但王丽华家人口多，小三间住不下，村帮扶工作队便想方设法筹钱帮她建了大五间。王丽华在旁边说：“要不是工作队帮忙，累吐血我也建不起房。”边说边抹眼泪。
房子院套已经砌好了，中间步道用红砖铺就，从大门往屋里走，步道左边是厦子，厦子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规整地摆放着一些农具。步道右边用木棍夹了一个小花池，花池里的花正盛开，颜色红的、白的、粉的都有，一小群蜜蜂在花丛间嘤嘤嗡嗡的，也不知它们采到蜜没有。
我是花盲，便问：“这是什么花？”
王丽华说：“步步高，我喜欢这花，花名吉祥，花也好养活。”
觉罗捅我一下，轻声问：“哥们儿，你看这是不是诗和远方？”
“应该是吧。”我不加思考地说。
房子前边的大地上，两座大棚气势恢宏，大棚里种的是香菇（我县是香菇种植大县），眼下是出菇旺季，王丽华的公公婆婆正在里面捡香菇。工作人员说，大棚是为王丽华量身定做的，因为家里有病人要照顾，王丽华不管干什么都不能离家太远，就近种香菇正好能解决这个难题，公公婆婆还可以顺便搭把手。
觉罗问：“这大棚是用扶贫资金建的？”
工作人员说：“不是，扶贫没有这笔钱，这是包扶单位的党员集资修建的。”
觉罗瞥了王丽华一眼，说：“有了这两个大棚，你应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王丽华自信地说：“没错，两个大棚每年能给我带来七八万收入，这样弟弟念大学、老人吃药、家里零吃零用，什么钱都有着落了。”
觉罗问：“发言稿的事，你看怎么弄合适？”
王丽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先自己写，写完用微信传给你，你看行吗？”
觉罗犹豫了一下，问：“也行，但你现在跟我一起坐车回城更好。”
王丽华说：“不好意思，我得先卖香菇，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耽误事。”
工作人员说：“等卖完香菇，政府出车送她。”
4
离开王丽华家，我们开车直奔另一户建档立卡家，这家的情况昨晚也弄清楚了，这家的男人叫高胜利，女人叫马桂花，两口子重男轻女，为了要儿子先生了三个丫头，第四个才是儿子。孩子多只是贫困的一个方面，主要还是这家男人好吃懒做，两口子为此老干架，所以日子总也没有起色。
觉罗和我一样，打小在乡下长大，逢年过节经常下乡走动，所以对乡下并不陌生。听我介绍完高胜利家的情况，他说：“依我的观察，现在农民只要哈腰干，日子都能过得去。”
“过得去和过得好是两个概念。比如种地，一家就那么稀不冷灯几亩地，你再能干又能如何？上下不过千八百块的差别。”
“说得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没有产业支撑，增加农民收入永远落不到实处。”
“就是有产业，遇到高胜利这种人也够呛，他能把人家捐的绒山羊给宰吃了，你信不？” 觉罗瞪圆了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那是过去，他现在学好了，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觉罗来了兴致，说：“过一会儿我倒要看看，这高胜利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把扶贫羊给杀吃了。”
很快到了高胜利家，之前打过电话，他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先扫了一眼他家的房子，四间新盖的瓦房，我想这无须多问，肯定也是扶贫房，只不过自家添钱把标准提高了而已。院套外有一个羊圈，里面圈养了三十多只绒山羊，绒山羊的肚子肉嘟嘟的，羊毛顺溜溜的，每只羊的羊角都挑着一束银色的光亮，看起来特别养眼。
绒山羊，可以梳羊绒，也可以杀了熬羊汤，用本地绒山羊熬的羊汤远近闻名，特别是旅游旺季，四面八方的游客纷至沓来，许多游客不为别的，单为能喝上那一碗白花花、热乎乎、香喷喷的羊汤。别看羊汤是本地特产，价格可不便宜，普通农户人家一般不舍得花钱上饭店打牙祭，至于平常日子买羊杀吃，那就更不着调了。觉罗看看圈里的羊，打趣道：“大哥，这羊要是杀了熬羊汤，味道一定不错吧？”
高胜利涨红了脸，说：“可别再提这个话头儿，臊死人了。”
高胜利媳妇在旁边挤对他：“你还知道害臊？”
高胜利脸上挂不住了，说：“我过去不知道，如果现在还不知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高胜利媳妇仍然损他：“过去你就不是人！”
高胜利把头扭向我，坦然说：“老弟，不怕你笑话，过去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现在我不那样了。”
高胜利媳妇小声嘟囔：“这还像句人话。”
高胜利发火了，他呵斥媳妇——也可能是故意说给我们听：“你老娘儿们家家懂什么？有钱了你说的是人话，要是没钱了，你怎么说都是屁话！”
我怕两口子吵吵起来，便转移话题：“这羊怎么来的？”
“一个好心老板捐的，也不光捐给我家，我们村的建档立卡户他都给捐了。”
“这老板哪儿的？”
“我也不知道哪儿的，我连他的面都没看着，就知道他是党员。”
我跟高胜利说发言的事，他听了很紧张，说：“之前那个稿子，政府派人没黑没白地教了我一夜，我将能磕磕巴巴绺下来，现在可倒好，全白费了，这要是重新来，我脑子不见得够用。”
我安慰他：“你放心，改动幅度不大。”
他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我一个睁眼瞎，你哪怕就是动了一点点，也会要了我的小命。”
我知道他没说假话，可眼下除了走一步看一步，没别的办法可想，便给他放宽心：“大哥，我告诉你一个小窍门，到时你别看底下的人，别想发言的事，总之就当是和邻居随便聊家常，就可以了。”
听我的话，他眼神有些涣散，喃喃自语道：“别看底下的人，别想发言的事，这怎么可能呢？”
我怕越描越黑，赶紧打退堂鼓：“你先跟我走，等稿子出来了咱再说。”
5
上午十点半，五人开碰头会。刚哥打头炮：“我包的王峰，患有类风湿病，市委张书记在他家住过一宿，记者多次采访过他，因此算是见过世面，这人说话超级自信，所以要是辅导到位了，上台发言应该问题不大。”
觉罗困惑了，问：“一个农民，还是困难户，他哪来的自信？”
刚哥说：“你别忘了，市委书记在他家住过，那可是全市最大的官。”
我问：“他类风湿严重吗？”
刚哥说：“以前严重，现在情况好多了。”
文哥說：“我那个叫林海，以前信个啥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也不管，媳妇说不服他，就和他离婚了，留下两个半拉小子，听人说过去那日子过的，就是菩萨进屋都得大放悲声。”
小米问：“他现在还信吗？”
文哥说：“现在不信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日子过得没着没落的，就想找个依靠，现在日子过得有奔头了，也就顾不得了。”
小米又问：“那他媳妇回来没？”
文哥说：“回来了，现在两口子一门心思种香菇，照眼前的架势，我想用不了几年，两人就能把日子过红火起来。”
我问：“你看他的资质，能把稿子背下来吗？”
文哥说：“我想只要下功夫，应该没事。”
小米接着说他包的那个人：“郑志成以前是养猪专业户，我感觉这人嘴皮子挺利索的，上台发言好像可以。”
我听糊涂了，问：“养猪专业户是建档立卡户？”
小米解释：“他之前运气不好，养猪赶上了猪瘟，一百多头猪连根绝了，他也一下子被压趴下了。脱贫攻坚后，在政府的帮助下，他又捡起了老本行，这人勤快，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脑瓜也灵光，加上现在猪肉行情好，所以没到二年，他又把日子过起来了。”
刚哥说：“一百多头猪死了，两年就把饥荒还上了，你编瞎话呢？”
小米说：“饥荒倒没全还上，不过按现在的势头，再有一年也差不离。”
刚哥问：“那他还是建档立卡户？”
小米说：“名义他还是，但实际他早就不是了，非但不是了，他还给建档立卡户家提供猪崽子，只收本钱不挣钱。”
觉罗赞叹不已：“扶贫办真有眼光，找了这么一个典型。”
我说：“如果没别的事，那咱们抓紧时间赶稿子，一点交差有没有问题？”
刚哥扬手打了一个响指，“没问题！”
6
生活有了，素材也就有了，写稿就简单了，这样没等到点儿，大伙就把文稿写好了。经过交流，强哥提出文稿中必须有金句做闪光点，此意见被大家接受，于是每人又把文稿润色了一番。待到都觉得可以了，我把文稿呈给了宣传部，宣传部看了认为没有问题，这就是说文稿通过了。文稿通过了，下面就该培训了，想起我那位老哥大字不识一个，还没等培训，我脑袋就大了一轮。
没想到等真正培训的时候，我脑袋更大。 倒不是高胜利不认真，相反，这哥们儿认真过头了，但他的认真不表现背稿上，而是通过他的固执表现出来，这样没用几个回合，一切全乱套了。开始我还循循善诱，到后来我压不住火了，呲他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垂下头，小声咕哝：“谁对听谁的。”
“你对哪儿了？”
“我先前背的那篇文绉绉的，可你现在写的这篇……”他撇了撇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不往下说了。
“你实话实说，我写的这篇怎么了？”
“那我真照直说了。”他抬头瞅我一眼，吞吞吐吐道：“和我先前背的那篇相比，你这篇有点……土腥腥的。”
看来我要说不服他，这活儿没法往下干，于是我问：“你刚被评为建档立卡户时，怎么想的？”
“我想无非和以前一样，就是过年送点米面油什么的，哪想后来能造这么大阵势？”
“之前那篇稿子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这哥们儿双眼一下子来了神采，他先长喘了一口气，然后相当抒情地背了起来，“听说我被列为扶贫对象，就像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了一汪泉眼，就像船长在黑漆漆的海面上看到了信号灯，就像炎热的夏天吹来一缕凉爽的轻风，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我赶紧跑回家告诉老婆，国家要扶贫了，我们要立刻摆脱贫穷了……”这个排比句挺长，他却背得一点没卡壳，可见真下了很大功夫。
“你当时没这样想，上台了却这样讲，这不是胡咧咧吗？”
“上台了不都得这样讲吗？”
“别瞎说，你要按我写的讲才行。”
“那不是说实话了吗？
“就是让你说实话啊。”
“可说实话臊死人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骨碌了几圈，“比如杀羊喝羊汤，这话我真说不出口。”
“你现在还会杀羊喝羊汤吗？”
“现在我怎么会干那么丢人现眼的事？”
“那不就得了，你如果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回忆过去，就永远不能告别过去。”我一着急，说了句颇有深度的话。
“好，那我听你的。”他讷讷地说。不知他心里服不服，好歹嘴上算是服了。或者他理解了我刚才的话，可这怎么可能呢？
刚哥那边也不顺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那位王峰老哥自信心爆表，非要自告奋勇打头阵。综合各种因素，我早把五人上台顺序排好了，王峰第一，林海第二，郑志成第三，高胜利第四，王丽华压轴。现在既然他提出要求，我便对刚哥说：“你先答应他，如果不行再临时调整。”本来认为事情结束了，不料过了一阵子，刚哥又来电话，说王峰不听调教，我问他怎么不听调教了，刚哥说他老想自由发挥。
我心想坏菜了，有演讲经验的人都知道，演讲最忌讳临场发挥，尤其是在庄重场合，演讲要先追求顺畅，然后再追求精彩。好多人演讲前自信心满满，真上阵时一自由发挥，就晒在台上了，也只有王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不自量力想临场发挥。怎么才能打消他的念头呢？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你吓唬王峰，电视台要对节目进行现场直播，他稿子背不下来不打紧，但一旦胡乱讲话捅娄子，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这话也不单纯是吓唬王峰，所说的事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刚哥把话跟王峰学了一遍，他这才晓得在电视台讲话不像在自家炕头，想说什么就顺嘴说什么，便收敛了许多。刚哥依然担心，他给我打预防针，这个王峰不听摆弄，若他临场变卦出洋相，可别怪他没说。我说：“没事，出洋相我担责任好了。”我这么说是有底气的，因为宣传部部长暗地里告诉我，市委通知可以直接照稿子念，只要流利就行，但我现在不想要求这么低，因为我想“取法乎上得其中”。
其他三位还算顺利，表现最好的是王丽华，稿子是她自己写的，不用死记硬背就能顺下来。后来经过反复劝诫、培训，王峰和高胜利也上道了。星期天上午演练了一遍，下午演练了两遍，五人讲得都很流利，晚上请宣传部观摩，高部长给予了高度肯定。总之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
虽然如此，晚上躺在床上，我依然睡意全无，我心里清楚，除了王丽华外，其他四个老哥都不怎么靠谱。反正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双眼望着天棚这样安慰自己。
7
星期一上午九点，县脱贫攻坚“听党话 感党恩 跟党走”主题汇报会正式开始。
汇报会在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举行。汇报会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放映脱贫攻坚主题录像，第二阶段是脱贫典型上台抒发心声。电视台主持人主持汇报会，主持人经验老到，经过昨天的演练磨合，他已能主持得滴水不漏了。随着主持人说“录像放映完毕，下面有请脱贫典型上台发言”，我的心情蓦然变得既兴奋又紧张。上台前我反复强调：“千万不要逞强，要是觉得不行就干脆掏稿子念，没人笑话你们。”但现在我肠子都悔青了。可真是的，费这么大劲干什么，让他们直接照稿念应付过去得了呗，可说什么都晚了，因为王峰已經站上发言台了。
“我叫王峰，是××镇××村××村民组人，今年41岁。不瞒大家伙儿，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现在能好模好样地站在这儿，必须得感谢扶贫工作队的同志，更得感谢市委张书记，说实话，要是他没到我家来，我早喝百草枯死掉了。”
我一听傻眼了，他这段除了自我介绍，其他都不是之前演练过的，刚哥说的没错，这哥们儿真有他的小九九！我往刚哥那边斜了一眼，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的，完了，刚哥也傻掉了。再瞅高部长——果然不愧为部长，人家脸上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
“撒谎天打五雷轰，百草枯我都准备好了，我打听过了，百草枯这玩意儿可厉害，喝了别说医生，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说实话我真不想死，是人哪有想死的呢？但我活不下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过了四十岁还靠父母养活，活着没有一点意思。白天喝我害怕吓着爸妈，我准备晚上喝。谁知那天下午张书记来了，对了，就是坐在座位中间那个领导——他用手指了一下——我当时不知道他是那么老大的官，他跟我说，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只要有党和政府在，一切就都不是事……”听王峰说到这儿，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因为这哥们儿把话题自然转到文稿上来了。虚惊一场。再看刚哥，他表情也放松了，眼角还露出了笑意。 “……为解决我的生存问题，政府安排我当河道管理员，每月工资1500元，从小到大，我头一次自己能养活自己。有活儿干了，有钱挣了，我身体也变好了，你们大家伙儿说怪不怪？我还在我家后山养了一群公鸡，公鸡不愁卖，张书记特意安排人给包圆了……我这人虽然身体上有残疾，但精神上绝对不残疾，我在这里必须说实话，我们老百姓不听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说的，而是要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做的。要是当官的都像你们现在这样做，那我们不听党话听谁的话？不感谢党感谢谁？不跟党走跟谁走？我说这些都是大实话，也是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王峰讲完了，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虽然王峰讲得很精彩，但吸取刚才教训，林海上台前，我反复叮嘱他，千万不要自由发挥，千万不要怕丢面子，不行就直接照稿念，这哥们儿识相得很，上台立马掏出稿子放在桌面上，讲话时想不起词就瞭一眼稿子。开始由于紧张，他讲得有点磕巴，等讲了一会儿，他就应付自如了。
“……实打实说，过去我木头疙瘩一个，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一要靠党，二要靠我们自己，从今天起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生活！……”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待到郑志成上台，这老兄讲得也不错，结尾更是收得漂亮：“昨天，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对我来说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我现在自己个儿已经摆脱贫困走向富裕了，但我认为，一个人富了不算富，只有大家一起富了才是真正的富。从今天起，我要和大家伙儿一道向贫困宣战，我相信只要有党的坚强领导，再加上我们的辛勤劳动，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更没有拔不去的穷根！”
轮到高胜利上台了，这老兄可能看前面三位讲得特别好，所以也想拿骨力讲好，但他越是拿骨力，就越记不住词，这样仅仅开了一个头，他就大脑停摆了。他杵在台上，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凝神思考，看他茫然无措的样子，我明白他这会儿其实大脑中一片空白。台下观众的目光里充满期待，现场鸦雀无声。怎么办好呢？我下意识站了起来，刚哥拽我坐下，小声说再等等看。大约两分钟过后，高胜利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真诚地说：“不好意思我忘词了，我不认字，就是拿稿子也没用，下面我只能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了，如果有讲得不对的地方，你们可千万要原谅我。”
“……不怕你们笑话，我真把羊杀了喝羊汤，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干出那么二百五的事，但那时我真就干出来了……过去我一条道跑到黑，但现在我总算开窍了，再好的地也怕懒汉子，人穷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心气儿，一个人要是没有心气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就是熊包蛋、窝囊废，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做熊包蛋、窝囊废了，各位领导，请你们今后看我的实际行动！”
高胜利最后检讨式的表态很搞笑，会场上的人先被逗笑了，接着响起了响亮的掌声。我松了一口气，高胜利虽然讲得土得掉渣，但他说的是心里话。坦白说，那些话我根本写不出来，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法言为心声。是啊，对作者而言，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接地气，可作者如果不能扎根现实生活之中，希望永远不能变成现实。
王丽华登台了，到底是高中生，她的举止自然大方，语速舒缓有致，所叙说的事，就像泉水一样，从她的心田里汩汩流淌出来，那么深情，那么纯情，那么热情。在她声情并茂的叙述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人世间所有的纷扰、对立、冲突都消失了，剩下的唯有心灵的感动和愉悦。谁说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也许在某个时间节点，这个世界会向着罪恶的深渊滑行，但恻隐、慈悲的人性底色和友善、仁爱的人性光辉，从来没有远离我们。
临近结束的时候，王丽华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这首诗道出了普天下穷人的美好愿望。可很长时间过去了，愿望也仅仅是愿望而已，但是今天，愿望变成了现实。安居才能乐业，因此我从心眼儿里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下面我把我写的一首诗献给你们：
青山谣
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种地，放蚕，养花，发家致富，
从今天起，我相信劳动是幸福的，
就像我相信你们，相信未来，
我有一所房子，面对青山，春暖花开。
从今天起，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我请你们看看我的家园，
喝一口我酿的苞米酒，
尝一口我做的家常菜，
让我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
一起分享这滚滚红尘中的幸福。
从今天起，我相信劳动创造未来，
就像我相信太阳西下，明天照样升起，
就像我相信河水冰封，春天照样化开。
从今天起，我相信通过自己的双手，
定能让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就像我相信你们，相信未来，
我有一所房子，面对青山，春暖花开。
王丽华朗读完，观众都被感染了，好多人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有人小声抽泣，掌声怎么也停不下来。饶是主持人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牵着王丽华谢掌，但掌声依然不停。主持人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时市委张书记上台了。看书记上台了，演播厅安静下来。张书记拿起话筒，先用目光稳定了一下观众的情绪，然后幽默地说：“不瞒大家，我兜里也有稿子，可是这场合我如果照稿子念，就显得我这书记当得太没有水平了，所以我决定和那位高老弟一样脱稿讲，要是我讲得没他好，你们可不能笑话我。”书记说到这儿，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少观众还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来。
掌声停顿，张书记继续演说，他先是肯定了我县的脱贫攻坚工作，然后根据刚才五个建档立卡户的发言，对脱贫攻坚工作进行了简单总结：“要想做好脱贫攻坚工作，必须加强党的领导，必须做好兜底保障工作，增强内生动力，发展农事加强产业……”张书记最后强调，我们一定要通过脱贫攻坚工作，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留下一批活力四射的农业合作社，留下一份殷实厚重的村集体资产，留下一套高效管用的乡村治理体系。
张书记讲得通俗易懂，讲话结束，会场上的掌声经久不息。
8
“世界上最让人高兴的事莫过于，你经过不懈努力，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觉罗喝得浑然忘我了，一晚上，这句话被他提酒重复了N遍。
晚上庆功，我拿了三瓶珍藏多年的大桥牌五粮液，觉罗一看眼睛直了，“这种老酒，市面上怕得好几千大洋吧？”
多年的老酒到底不一样，绵、软、黏，倘若仔细回味，还辣中透着甜。觉罗最先喝到位，他团着舌头说：“主席大人，以后有这种好事，记得一定叫上我。”
“眼下就有好事。”
“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高部长让作协牵头，把我县的扶贫工作写成报告文学……”
觉罗眯缝着眼睛打断我，手指酒瓶，“你手头还有这个酒吗？”
“有啊，怎么了？”
“那你把酒准备好了，留着咱们得奖时喝——哥儿几个有没有信心？”觉罗似乎清醒了过来，他放下酒杯，正直身子，正儿八经地问。
“只要主席有，我们就有。”小米说。
“要是有，就干了杯中酒！”我喊号子。
“干！”哥儿几个异口同声地回答。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伊尔根，满族，公务员，1969年出生于辽宁岫岩。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满族文学》《海燕》《廣西文学》等期刊。长篇小说《宝山故事》即将出版（春风文艺出版社）。
“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经过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决定向心仪的女人求爱，结果人家却有男朋友了。”“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火烧火燎地待在房间等情人赴约，结果却被放鸽子了。”“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正和情人在房间里卿卿我我，紧要关头，电话铃声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第一句话是觉罗说的。觉罗是笔名，真名叫那正光，他说那姓是满族皇姓，满族皇姓是爱新觉罗，便取笔名觉罗。也不知他是否瞎掰，反正我们这帮文友相信了。没错，我们五人是文友，平时喜欢舞文弄墨，在当地小有名气，在外面偶露峥嵘。实话说，现在好多人都一门心思挣钱去了，像我们这样不识时务地爬格子纯属自虐，但我们能把自虐变成自娱自乐，这说得好听是情怀，说得不好听就是走火入魔。五人中觉罗入魔最深，上午这哥们儿在微信群中“大放厥词”，说一不小心写出了绝世之作，并邀兄弟们奇文共欣赏，于是晚上酒局便成了。那句话是他小说的开场白。他刚念完，刚哥不紧不慢接了第二句，文哥不冷不热接了第三句，之后大家笑作一团，觉罗气急败坏，却顾左右而言他：“人家小米还是处男呢，你们几个当大哥的能不能有点正形？”小米不搭理他，拧紧眉头做思考状，猛然开口：“文哥，我觉得你要是把卿卿我我改成做爱，那小说就更有看点了……”听了这话，四个大哥更是笑得一塌糊涂。
笑过之后，刚哥说：“主席大人，放下电话，说说你的看法。”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县作协主席。不客气地说，我们五人中，我的意见往往可以一锤定音。可我这会儿没心情发表长篇大论，我说：“世界上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这边刚兴冲冲地端起酒杯，那边领导却分配工作来了。”
刚哥奚落我：“拉倒吧，都这个点儿了，作协能有什么大事？”
我说：“刚才是高部长的电话。”
看我一本正经的神情，刚哥意识到我并非在开玩笑，说：“难得宣传部找作协一回，那你去吧，完事了立马回来，我们这边等你。”
我说：“我喝不成了，你们也喝不成了，这事你们哥儿几个也得参加。”
觉罗一愣，说：“你发什么神经？怎么还把我们几个拉扯进来了？”
我说：“别怨我，这是高部长的意思。”
觉罗说：“你用不着拿部长压我，我又不归他管。”觉罗在税务局上班，税务局是垂直部门，所以他才这么说。
我没心思搭他的话茬。刚哥问：“部长真有这意思？”
我说：“一言难尽，高部长正在办公室，咱们马上去，见面听他怎么说好了。”
2
“哥们儿，这活儿我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觉罗说。
我听了很生气：“干不了？干不了你刚才怎么不说？”
“部长在旁边，谁好意思说？”
“你不说部长管不着你吗？”
“毕竟是常委部长，怎么着也得给点面子。”
“可你要不成全事，哥们儿就把面子丢尽了。”
“这和成不成全事无关，主要就是干不了。”觉罗脸上浮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事情是这样的：我县是脱贫攻坚重点县，市委十分重视脱贫攻坚工作，市委张书记只要一有时间，就深入我县乡村蹲点调研。张书记的调研方法别具一格，他调研前不发通知，即便成天围着书记转的市委办公厅主任也不知道他哪个点来，来后到哪个乡镇哪个村哪个堡子。他调研时不听汇报，要么挨家挨户走访，要么到田间地头和农民一起劳作，如果时间允许，晚上还要住在建档立卡户家中。四天前，张书记到一个乡镇调研，晚上住在一户建档卡户家中，睡前聊天时，那户人家的男主人顺嘴说：“书记，你们做得真是太好了，你能不能哪天给个机会，让我们这种人家上台说说心里话。”张书记经过思考，觉得是个好主意，便指示县委办一台节目，节目形式是建档立卡户上台抒发心声，并说“七一”那天，他要率领市委常委一班人亲自参加节目。县委接到指示不敢怠慢，把任务压给了扶贫办，并要求宣传部对节目内容进行把关。扶贫办对全县建档立卡的情况了如指掌，没多大一会儿便选了五个脱贫典型，可在发言稿的事上却犯了难，五个脱贫典型有满腹心里话想说，但受文化水平所限写不了发言稿，只能找人代写。但扶贫办的写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出的发言稿却被宣传部枪毙了，理由是发言稿不接地气。扶贫办主任发牢骚：“高部长，稿子已经给当事人了，你现在说不行怎么办？”高部长说：“谁让你没审就给当事人的？”主任辩解：“时间太紧了，不抢不行。”高部长批评：“时间再紧，也要讲究质量。”主任哀求：“高部长，写发言稿的事我们扶贫办干不了，还是请宣传部帮帮忙吧。”高部长体谅扶贫办的难处，不好推辞，可眼下是创建文明城市的关键时期，部内的同志都被抽去“创城”了，一时没有人手。满打满算，离“七一”只剩两天时间了，这可如何是好？关键时刻部长想到了作协，于是便把我喊了过来，讲明事情原委，部长严肃地说：“你不但要写发言稿，还得把人给我培训好。”
我一听急了，说：“部长，写稿可以，但培训的活儿我可干不了。”不是我没有担当，想想吧，仅用两天时间，让从来没有登台的农民背熟一篇稿子，怎么可能？听说还有一个不识字的，那就更不可能了。
“干不了也得干，因为稿子是你们写的，别人没你们熟。”
刚哥那边一个劲儿给我丢眼色，但部长說得斩钉截铁，我实在没法拒绝，于是便被撵鸭子上架了。离开部长办公室，我对几个哥们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外加上求爷爷告奶奶，他们总算答应了。因为不了解实际情况，大伙商量，明天起大早到五个建档立卡户家中实地考察一番，一旦有生活了，按我们几个的文字功底，写发言稿不过是个把小时的事。
于是开始分工，“那个文盲归你。”觉罗坏笑着说。
“没问题。”我说。没有办法，五人中我是头儿，人家又是来帮忙的，文盲不归我归谁？
“那个女诗人归我。”觉罗又说。五个建档立卡户中有个女的，这个女的叫王丽华，高中毕业，业余时间喜欢写诗，是县作协会员，觉罗选她，很明显是担子找轻的挑。 “也可以，但你不要太得意了，五人中她文化水平最高，扶贫办眼巴巴指着她出彩呢。”
觉罗一听，笑脸变成了苦胆，可话已出口，想往回收已来不及了。
3
翌日清晨，我和觉罗一起下乡，我那户和觉罗那户住在北部乡镇，两人搭伴可以省台车。
北方夏日近六点，天光已大亮，不远处的半山腰上白雾腾腾，山脚下的村庄炊烟袅袅，炊烟升到了半空中，和山上的白雾弥散成一片，场景如梦如幻。公路两边是苞米地，过人头的苞米秆子像哨兵一样齐刷刷地站着，苞米叶子绿油油的，看情形用不了几天，苞米就要抽穗开花了。觉罗看车窗外的田园风光，不觉发起感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果谁能一辈子过着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倒也不失为人生幸事。”
“你别酸文假醋了，无忧无虑必须有物质基础，先别说什么诗情画意，就说种地吧，人家种地汗珠子摔八瓣儿斩草除根，你种地吊儿郎当草盛豆苗稀，那到冬天你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所以我最烦和农民谈诗和远方了，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是偏见，农民怎么就不能谈诗和远方？那个王丽华不就写诗吗？”
“王丽华是特例，你不要用特殊性代替普遍性好不好？”
“但你不要忘了，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并通过特殊性表现出来。”
我不想和他争吵，便打岔：“你看过王丽华的詩吗？”
“昨晚回去翻了一下，文笔不错，就是模仿痕迹有点浓。”顿了一会儿，觉罗又说，“说实在我挺佩服她的，要是我俩颠倒个儿，别说是写诗，就是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也是个问题。”
“人如果不经历苦难，是没法真正理解苦难的。”我想起了我某篇小说中的话，卖弄道。
“这话确实足够精彩，但你不要老说，老说就显得江郎才尽了。”觉罗识破了我的小伎俩，嘲笑道。
昨天晚上通过县扶贫办，我把情况摸了个大概：王丽华高中毕业本来考上大学了，正兴高采烈地准备上学，不料父亲出了车祸，高位截瘫，母亲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她身下有个弟弟正上中学，学习成绩狗撵鸭子——呱呱叫，她没有办法，只好放弃学业，照顾父亲和供弟弟念书。后来结婚了，丈夫很能干，两口子很恩爱，生了一儿一女，生活刚有所改观，谁知老天不开眼，那年发生泥石流，她家五间瓦房被泥石流吞噬了二间，丈夫也被泥石流带走了，她和老人孩子因住在房子另一头幸免于难。她丈夫是独生子，丈夫一走天就塌下来了。能不塌吗？炕上躺着高位截瘫的父亲，弟弟读大学，两个孩子嗷嗷待哺，公公股骨头坏死不能干重活儿，婆婆脑血栓后遗症走路颤颤巍巍的，这样的人家，就是村里的老光棍看了王丽华也不敢有想法。但王丽华没让天塌下来，她硬是凭着羸弱的肩膀把家给撑起来了。
在镇扶贫办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们先到了王丽华家。房子是新盖的，五间大瓦房，打眼儿一瞅亮堂堂的。我估摸这房子在堡子里即便不算最抢眼，也绝对数得着，便问工作人员，怎么扶贫建房的标准这么高？工作人员解释，扶贫建房一般是小三间，但王丽华家人口多，小三间住不下，村帮扶工作队便想方设法筹钱帮她建了大五间。王丽华在旁边说：“要不是工作队帮忙，累吐血我也建不起房。”边说边抹眼泪。
房子院套已经砌好了，中间步道用红砖铺就，从大门往屋里走，步道左边是厦子，厦子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规整地摆放着一些农具。步道右边用木棍夹了一个小花池，花池里的花正盛开，颜色红的、白的、粉的都有，一小群蜜蜂在花丛间嘤嘤嗡嗡的，也不知它们采到蜜没有。
我是花盲，便问：“这是什么花？”
王丽华说：“步步高，我喜欢这花，花名吉祥，花也好养活。”
觉罗捅我一下，轻声问：“哥们儿，你看这是不是诗和远方？”
“应该是吧。”我不加思考地说。
房子前边的大地上，两座大棚气势恢宏，大棚里种的是香菇（我县是香菇种植大县），眼下是出菇旺季，王丽华的公公婆婆正在里面捡香菇。工作人员说，大棚是为王丽华量身定做的，因为家里有病人要照顾，王丽华不管干什么都不能离家太远，就近种香菇正好能解决这个难题，公公婆婆还可以顺便搭把手。
觉罗问：“这大棚是用扶贫资金建的？”
工作人员说：“不是，扶贫没有这笔钱，这是包扶单位的党员集资修建的。”
觉罗瞥了王丽华一眼，说：“有了这两个大棚，你应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王丽华自信地说：“没错，两个大棚每年能给我带来七八万收入，这样弟弟念大学、老人吃药、家里零吃零用，什么钱都有着落了。”
觉罗问：“发言稿的事，你看怎么弄合适？”
王丽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先自己写，写完用微信传给你，你看行吗？”
觉罗犹豫了一下，问：“也行，但你现在跟我一起坐车回城更好。”
王丽华说：“不好意思，我得先卖香菇，不过你放心，我保证不耽误事。”
工作人员说：“等卖完香菇，政府出车送她。”
4
离开王丽华家，我们开车直奔另一户建档立卡家，这家的情况昨晚也弄清楚了，这家的男人叫高胜利，女人叫马桂花，两口子重男轻女，为了要儿子先生了三个丫头，第四个才是儿子。孩子多只是贫困的一个方面，主要还是这家男人好吃懒做，两口子为此老干架，所以日子总也没有起色。
觉罗和我一样，打小在乡下长大，逢年过节经常下乡走动，所以对乡下并不陌生。听我介绍完高胜利家的情况，他说：“依我的观察，现在农民只要哈腰干，日子都能过得去。”
“过得去和过得好是两个概念。比如种地，一家就那么稀不冷灯几亩地，你再能干又能如何？上下不过千八百块的差别。”
“说得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没有产业支撑，增加农民收入永远落不到实处。”
“就是有产业，遇到高胜利这种人也够呛，他能把人家捐的绒山羊给宰吃了，你信不？” 觉罗瞪圆了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那是过去，他现在学好了，知道怎么过日子了。”
觉罗来了兴致，说：“过一会儿我倒要看看，这高胜利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把扶贫羊给杀吃了。”
很快到了高胜利家，之前打过电话，他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先扫了一眼他家的房子，四间新盖的瓦房，我想这无须多问，肯定也是扶贫房，只不过自家添钱把标准提高了而已。院套外有一个羊圈，里面圈养了三十多只绒山羊，绒山羊的肚子肉嘟嘟的，羊毛顺溜溜的，每只羊的羊角都挑着一束银色的光亮，看起来特别养眼。
绒山羊，可以梳羊绒，也可以杀了熬羊汤，用本地绒山羊熬的羊汤远近闻名，特别是旅游旺季，四面八方的游客纷至沓来，许多游客不为别的，单为能喝上那一碗白花花、热乎乎、香喷喷的羊汤。别看羊汤是本地特产，价格可不便宜，普通农户人家一般不舍得花钱上饭店打牙祭，至于平常日子买羊杀吃，那就更不着调了。觉罗看看圈里的羊，打趣道：“大哥，这羊要是杀了熬羊汤，味道一定不错吧？”
高胜利涨红了脸，说：“可别再提这个话头儿，臊死人了。”
高胜利媳妇在旁边挤对他：“你还知道害臊？”
高胜利脸上挂不住了，说：“我过去不知道，如果现在还不知道，那我成什么人了？”
高胜利媳妇仍然损他：“过去你就不是人！”
高胜利把头扭向我，坦然说：“老弟，不怕你笑话，过去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但现在我不那样了。”
高胜利媳妇小声嘟囔：“这还像句人话。”
高胜利发火了，他呵斥媳妇——也可能是故意说给我们听：“你老娘儿们家家懂什么？有钱了你说的是人话，要是没钱了，你怎么说都是屁话！”
我怕两口子吵吵起来，便转移话题：“这羊怎么来的？”
“一个好心老板捐的，也不光捐给我家，我们村的建档立卡户他都给捐了。”
“这老板哪儿的？”
“我也不知道哪儿的，我连他的面都没看着，就知道他是党员。”
我跟高胜利说发言的事，他听了很紧张，说：“之前那个稿子，政府派人没黑没白地教了我一夜，我将能磕磕巴巴绺下来，现在可倒好，全白费了，这要是重新来，我脑子不见得够用。”
我安慰他：“你放心，改动幅度不大。”
他眉头紧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我一个睁眼瞎，你哪怕就是动了一点点，也会要了我的小命。”
我知道他没说假话，可眼下除了走一步看一步，没别的办法可想，便给他放宽心：“大哥，我告诉你一个小窍门，到时你别看底下的人，别想发言的事，总之就当是和邻居随便聊家常，就可以了。”
听我的话，他眼神有些涣散，喃喃自语道：“别看底下的人，别想发言的事，这怎么可能呢？”
我怕越描越黑，赶紧打退堂鼓：“你先跟我走，等稿子出来了咱再说。”
5
上午十点半，五人开碰头会。刚哥打头炮：“我包的王峰，患有类风湿病，市委张书记在他家住过一宿，记者多次采访过他，因此算是见过世面，这人说话超级自信，所以要是辅导到位了，上台发言应该问题不大。”
觉罗困惑了，问：“一个农民，还是困难户，他哪来的自信？”
刚哥说：“你别忘了，市委书记在他家住过，那可是全市最大的官。”
我问：“他类风湿严重吗？”
刚哥说：“以前严重，现在情况好多了。”
文哥說：“我那个叫林海，以前信个啥教，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也不管，媳妇说不服他，就和他离婚了，留下两个半拉小子，听人说过去那日子过的，就是菩萨进屋都得大放悲声。”
小米问：“他现在还信吗？”
文哥说：“现在不信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前日子过得没着没落的，就想找个依靠，现在日子过得有奔头了，也就顾不得了。”
小米又问：“那他媳妇回来没？”
文哥说：“回来了，现在两口子一门心思种香菇，照眼前的架势，我想用不了几年，两人就能把日子过红火起来。”
我问：“你看他的资质，能把稿子背下来吗？”
文哥说：“我想只要下功夫，应该没事。”
小米接着说他包的那个人：“郑志成以前是养猪专业户，我感觉这人嘴皮子挺利索的，上台发言好像可以。”
我听糊涂了，问：“养猪专业户是建档立卡户？”
小米解释：“他之前运气不好，养猪赶上了猪瘟，一百多头猪连根绝了，他也一下子被压趴下了。脱贫攻坚后，在政府的帮助下，他又捡起了老本行，这人勤快，骨子里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头，脑瓜也灵光，加上现在猪肉行情好，所以没到二年，他又把日子过起来了。”
刚哥说：“一百多头猪死了，两年就把饥荒还上了，你编瞎话呢？”
小米说：“饥荒倒没全还上，不过按现在的势头，再有一年也差不离。”
刚哥问：“那他还是建档立卡户？”
小米说：“名义他还是，但实际他早就不是了，非但不是了，他还给建档立卡户家提供猪崽子，只收本钱不挣钱。”
觉罗赞叹不已：“扶贫办真有眼光，找了这么一个典型。”
我说：“如果没别的事，那咱们抓紧时间赶稿子，一点交差有没有问题？”
刚哥扬手打了一个响指，“没问题！”
6
生活有了，素材也就有了，写稿就简单了，这样没等到点儿，大伙就把文稿写好了。经过交流，强哥提出文稿中必须有金句做闪光点，此意见被大家接受，于是每人又把文稿润色了一番。待到都觉得可以了，我把文稿呈给了宣传部，宣传部看了认为没有问题，这就是说文稿通过了。文稿通过了，下面就该培训了，想起我那位老哥大字不识一个，还没等培训，我脑袋就大了一轮。
没想到等真正培训的时候，我脑袋更大。 倒不是高胜利不认真，相反，这哥们儿认真过头了，但他的认真不表现背稿上，而是通过他的固执表现出来，这样没用几个回合，一切全乱套了。开始我还循循善诱，到后来我压不住火了，呲他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垂下头，小声咕哝：“谁对听谁的。”
“你对哪儿了？”
“我先前背的那篇文绉绉的，可你现在写的这篇……”他撇了撇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不往下说了。
“你实话实说，我写的这篇怎么了？”
“那我真照直说了。”他抬头瞅我一眼，吞吞吐吐道：“和我先前背的那篇相比，你这篇有点……土腥腥的。”
看来我要说不服他，这活儿没法往下干，于是我问：“你刚被评为建档立卡户时，怎么想的？”
“我想无非和以前一样，就是过年送点米面油什么的，哪想后来能造这么大阵势？”
“之前那篇稿子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这哥们儿双眼一下子来了神采，他先长喘了一口气，然后相当抒情地背了起来，“听说我被列为扶贫对象，就像沙漠里行走的人看到了一汪泉眼，就像船长在黑漆漆的海面上看到了信号灯，就像炎热的夏天吹来一缕凉爽的轻风，我的心情无比激动，我赶紧跑回家告诉老婆，国家要扶贫了，我们要立刻摆脱贫穷了……”这个排比句挺长，他却背得一点没卡壳，可见真下了很大功夫。
“你当时没这样想，上台了却这样讲，这不是胡咧咧吗？”
“上台了不都得这样讲吗？”
“别瞎说，你要按我写的讲才行。”
“那不是说实话了吗？
“就是让你说实话啊。”
“可说实话臊死人了。”他眼珠子滴溜溜地骨碌了几圈，“比如杀羊喝羊汤，这话我真说不出口。”
“你现在还会杀羊喝羊汤吗？”
“现在我怎么会干那么丢人现眼的事？”
“那不就得了，你如果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回忆过去，就永远不能告别过去。”我一着急，说了句颇有深度的话。
“好，那我听你的。”他讷讷地说。不知他心里服不服，好歹嘴上算是服了。或者他理解了我刚才的话，可这怎么可能呢？
刚哥那边也不顺利，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那位王峰老哥自信心爆表，非要自告奋勇打头阵。综合各种因素，我早把五人上台顺序排好了，王峰第一，林海第二，郑志成第三，高胜利第四，王丽华压轴。现在既然他提出要求，我便对刚哥说：“你先答应他，如果不行再临时调整。”本来认为事情结束了，不料过了一阵子，刚哥又来电话，说王峰不听调教，我问他怎么不听调教了，刚哥说他老想自由发挥。
我心想坏菜了，有演讲经验的人都知道，演讲最忌讳临场发挥，尤其是在庄重场合，演讲要先追求顺畅，然后再追求精彩。好多人演讲前自信心满满，真上阵时一自由发挥，就晒在台上了，也只有王峰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才不自量力想临场发挥。怎么才能打消他的念头呢？我想出了一个主意：“你吓唬王峰，电视台要对节目进行现场直播，他稿子背不下来不打紧，但一旦胡乱讲话捅娄子，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这话也不单纯是吓唬王峰，所说的事正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刚哥把话跟王峰学了一遍，他这才晓得在电视台讲话不像在自家炕头，想说什么就顺嘴说什么，便收敛了许多。刚哥依然担心，他给我打预防针，这个王峰不听摆弄，若他临场变卦出洋相，可别怪他没说。我说：“没事，出洋相我担责任好了。”我这么说是有底气的，因为宣传部部长暗地里告诉我，市委通知可以直接照稿子念，只要流利就行，但我现在不想要求这么低，因为我想“取法乎上得其中”。
其他三位还算顺利，表现最好的是王丽华，稿子是她自己写的，不用死记硬背就能顺下来。后来经过反复劝诫、培训，王峰和高胜利也上道了。星期天上午演练了一遍，下午演练了两遍，五人讲得都很流利，晚上请宣传部观摩，高部长给予了高度肯定。总之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眼见就要大功告成了。
虽然如此，晚上躺在床上，我依然睡意全无，我心里清楚，除了王丽华外，其他四个老哥都不怎么靠谱。反正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双眼望着天棚这样安慰自己。
7
星期一上午九点，县脱贫攻坚“听党话 感党恩 跟党走”主题汇报会正式开始。
汇报会在电视台的演播大厅里举行。汇报会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放映脱贫攻坚主题录像，第二阶段是脱贫典型上台抒发心声。电视台主持人主持汇报会，主持人经验老到，经过昨天的演练磨合，他已能主持得滴水不漏了。随着主持人说“录像放映完毕，下面有请脱贫典型上台发言”，我的心情蓦然变得既兴奋又紧张。上台前我反复强调：“千万不要逞强，要是觉得不行就干脆掏稿子念，没人笑话你们。”但现在我肠子都悔青了。可真是的，费这么大劲干什么，让他们直接照稿念应付过去得了呗，可说什么都晚了，因为王峰已經站上发言台了。
“我叫王峰，是××镇××村××村民组人，今年41岁。不瞒大家伙儿，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现在能好模好样地站在这儿，必须得感谢扶贫工作队的同志，更得感谢市委张书记，说实话，要是他没到我家来，我早喝百草枯死掉了。”
我一听傻眼了，他这段除了自我介绍，其他都不是之前演练过的，刚哥说的没错，这哥们儿真有他的小九九！我往刚哥那边斜了一眼，发现他眼睛直勾勾的，完了，刚哥也傻掉了。再瞅高部长——果然不愧为部长，人家脸上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
“撒谎天打五雷轰，百草枯我都准备好了，我打听过了，百草枯这玩意儿可厉害，喝了别说医生，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活。说实话我真不想死，是人哪有想死的呢？但我活不下去了，一个大老爷们儿，过了四十岁还靠父母养活，活着没有一点意思。白天喝我害怕吓着爸妈，我准备晚上喝。谁知那天下午张书记来了，对了，就是坐在座位中间那个领导——他用手指了一下——我当时不知道他是那么老大的官，他跟我说，你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只要有党和政府在，一切就都不是事……”听王峰说到这儿，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因为这哥们儿把话题自然转到文稿上来了。虚惊一场。再看刚哥，他表情也放松了，眼角还露出了笑意。 “……为解决我的生存问题，政府安排我当河道管理员，每月工资1500元，从小到大，我头一次自己能养活自己。有活儿干了，有钱挣了，我身体也变好了，你们大家伙儿说怪不怪？我还在我家后山养了一群公鸡，公鸡不愁卖，张书记特意安排人给包圆了……我这人虽然身体上有残疾，但精神上绝对不残疾，我在这里必须说实话，我们老百姓不听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说的，而是要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怎么做的。要是当官的都像你们现在这样做，那我们不听党话听谁的话？不感谢党感谢谁？不跟党走跟谁走？我说这些都是大实话，也是我们老百姓的心里话，我就说这些，谢谢大家！”
王峰讲完了，台下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虽然王峰讲得很精彩，但吸取刚才教训，林海上台前，我反复叮嘱他，千万不要自由发挥，千万不要怕丢面子，不行就直接照稿念，这哥们儿识相得很，上台立马掏出稿子放在桌面上，讲话时想不起词就瞭一眼稿子。开始由于紧张，他讲得有点磕巴，等讲了一会儿，他就应付自如了。
“……实打实说，过去我木头疙瘩一个，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我们要想过上好日子，一要靠党，二要靠我们自己，从今天起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生活！……”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待到郑志成上台，这老兄讲得也不错，结尾更是收得漂亮：“昨天，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对我来说既是荣誉，也是责任。我现在自己个儿已经摆脱贫困走向富裕了，但我认为，一个人富了不算富，只有大家一起富了才是真正的富。从今天起，我要和大家伙儿一道向贫困宣战，我相信只要有党的坚强领导，再加上我们的辛勤劳动，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更没有拔不去的穷根！”
轮到高胜利上台了，这老兄可能看前面三位讲得特别好，所以也想拿骨力讲好，但他越是拿骨力，就越记不住词，这样仅仅开了一个头，他就大脑停摆了。他杵在台上，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凝神思考，看他茫然无措的样子，我明白他这会儿其实大脑中一片空白。台下观众的目光里充满期待，现场鸦雀无声。怎么办好呢？我下意识站了起来，刚哥拽我坐下，小声说再等等看。大约两分钟过后，高胜利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真诚地说：“不好意思我忘词了，我不认字，就是拿稿子也没用，下面我只能想怎么讲就怎么讲了，如果有讲得不对的地方，你们可千万要原谅我。”
“……不怕你们笑话，我真把羊杀了喝羊汤，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能干出那么二百五的事，但那时我真就干出来了……过去我一条道跑到黑，但现在我总算开窍了，再好的地也怕懒汉子，人穷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心气儿，一个人要是没有心气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就是熊包蛋、窝囊废，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做熊包蛋、窝囊废了，各位领导，请你们今后看我的实际行动！”
高胜利最后检讨式的表态很搞笑，会场上的人先被逗笑了，接着响起了响亮的掌声。我松了一口气，高胜利虽然讲得土得掉渣，但他说的是心里话。坦白说，那些话我根本写不出来，因为我对他的生活不能感同身受，也就没法言为心声。是啊，对作者而言，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接地气，可作者如果不能扎根现实生活之中，希望永远不能变成现实。
王丽华登台了，到底是高中生，她的举止自然大方，语速舒缓有致，所叙说的事，就像泉水一样，从她的心田里汩汩流淌出来，那么深情，那么纯情，那么热情。在她声情并茂的叙述里，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人世间所有的纷扰、对立、冲突都消失了，剩下的唯有心灵的感动和愉悦。谁说人类的悲欢不能相通？也许在某个时间节点，这个世界会向着罪恶的深渊滑行，但恻隐、慈悲的人性底色和友善、仁爱的人性光辉，从来没有远离我们。
临近结束的时候，王丽华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的这首诗道出了普天下穷人的美好愿望。可很长时间过去了，愿望也仅仅是愿望而已，但是今天，愿望变成了现实。安居才能乐业，因此我从心眼儿里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下面我把我写的一首诗献给你们：
青山谣
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种地，放蚕，养花，发家致富，
从今天起，我相信劳动是幸福的，
就像我相信你们，相信未来，
我有一所房子，面对青山，春暖花开。
从今天起，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我请你们看看我的家园，
喝一口我酿的苞米酒，
尝一口我做的家常菜，
让我们一起唱歌，一起跳舞，
一起分享这滚滚红尘中的幸福。
从今天起，我相信劳动创造未来，
就像我相信太阳西下，明天照样升起，
就像我相信河水冰封，春天照样化开。
从今天起，我相信通过自己的双手，
定能让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就像我相信你们，相信未来，
我有一所房子，面对青山，春暖花开。
王丽华朗读完，观众都被感染了，好多人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有人小声抽泣，掌声怎么也停不下来。饶是主持人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他牵着王丽华谢掌，但掌声依然不停。主持人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这时市委张书记上台了。看书记上台了，演播厅安静下来。张书记拿起话筒，先用目光稳定了一下观众的情绪，然后幽默地说：“不瞒大家，我兜里也有稿子，可是这场合我如果照稿子念，就显得我这书记当得太没有水平了，所以我决定和那位高老弟一样脱稿讲，要是我讲得没他好，你们可不能笑话我。”书记说到这儿，观众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少观众还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来。
掌声停顿，张书记继续演说，他先是肯定了我县的脱贫攻坚工作，然后根据刚才五个建档立卡户的发言，对脱贫攻坚工作进行了简单总结：“要想做好脱贫攻坚工作，必须加强党的领导，必须做好兜底保障工作，增强内生动力，发展农事加强产业……”张书记最后强调，我们一定要通过脱贫攻坚工作，留下一支永远不走的工作队，留下一批活力四射的农业合作社，留下一份殷实厚重的村集体资产，留下一套高效管用的乡村治理体系。
张书记讲得通俗易懂，讲话结束，会场上的掌声经久不息。
8
“世界上最让人高兴的事莫过于，你经过不懈努力，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觉罗喝得浑然忘我了，一晚上，这句话被他提酒重复了N遍。
晚上庆功，我拿了三瓶珍藏多年的大桥牌五粮液，觉罗一看眼睛直了，“这种老酒，市面上怕得好几千大洋吧？”
多年的老酒到底不一样，绵、软、黏，倘若仔细回味，还辣中透着甜。觉罗最先喝到位，他团着舌头说：“主席大人，以后有这种好事，记得一定叫上我。”
“眼下就有好事。”
“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高部长让作协牵头，把我县的扶贫工作写成报告文学……”
觉罗眯缝着眼睛打断我，手指酒瓶，“你手头还有这个酒吗？”
“有啊，怎么了？”
“那你把酒准备好了，留着咱们得奖时喝——哥儿几个有没有信心？”觉罗似乎清醒了过来，他放下酒杯，正直身子，正儿八经地问。
“只要主席有，我们就有。”小米说。
“要是有，就干了杯中酒！”我喊号子。
“干！”哥儿几个异口同声地回答。
【责任编辑】 陈昌平
作者简介：
伊尔根，满族，公务员，1969年出生于辽宁岫岩。有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满族文学》《海燕》《廣西文学》等期刊。长篇小说《宝山故事》即将出版（春风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