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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后,舍友们热衷在深夜的卧谈会上玩“真心话大冒险”。
每到这个时刻,我总是装困,或者扯东扯西,试图逃过她们善意的好奇。当我打太极蒙混过关时。她们会爆出一阵“我懂我懂”的嬉笑声。尽管看不清对方的脸,我也能想象出她们挤眉弄眼的兴奋表情,大家猜测我以前一定“有故事”,所以才故作高深。
我躺在黑夜的床铺上,随着她们一起笑骂几句,但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笑有多无力。回忆如同一只穷追不舍的猛兽,让人慌不择路,不敢回望。
1
在被问到最好的朋友是谁时,我常淡定地说:“没有最好的,都很合得来。”舍友小雅总会大呼小叫地表示震惊。随后一脸庆幸地捧着手机同高中闺蜜发消息。我必须承认,我很羡慕——不,甚至有几分嫉妒。好几年前,我也曾拥有最好的朋友,我原本也有机会向她倾诉大学里的快乐和烦恼。然而,我终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叫何秋,从小学三年级起就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那时,我们分别是一班和二班的数学课代表,经常会在办公室遇见对方。有一次送作业时,疲惫的数学老师叫住我,颇为恼火地抱怨二班作业太马虎,上课也窃窃私语,让我多督促同学们好好学习。我正纳闷,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弱弱的提醒:“老师,您认错人了,我才是二班的课代表。”我扭头一看,只见何秋满脸通红,紧抿着嘴,黑亮的眼睛里藏着笑意。数学老师一愣,随后恍然大悟。我们面面相觑,哈哈大笑。之后老师又说了些事情,我早已没有印象,唯一记得的便是何秋和我走出办公室后,再次笑得前仰后合。
从办公楼到教室要路过长长的紫藤架,秋日的阳光透过密布的花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们俩踮起脚尖,踩着阴影蹦蹦跳跳,像跳房子一样快活。写到这里,我的记忆重新变得鲜活——那天的秋风仿佛穿过十几年的时光隧道,温柔地扑到我的脸上,却又带着残忍的凉意,提醒我故事的开头是“两小无嫌猜”。
那次乌龙事件之后。我和何秋迅速熟络起来。小女孩间的友谊往往是从一起做事情发展起来的,于是我们下课就去隔壁等对方,然后一起上厕所,一起买辣条,一起跳皮筋,一起送作业。等到升入四年级时,何秋于我已是最好的朋友了。她不再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一张陌生的面孔,而是温暖而真实的存在。
我们是家长眼里的乖小孩、老师嘴里的好学生,各科老师都非常喜欢我们。每当老师们以赞扬的语气提到何秋,十来岁的我便莫名地感到自豪,心中充满不可名状的雀跃,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下课,好原封不动地把夸奖复述给她听。
直到如今,我一闭上眼回想小时候,脑海里便会浮现出两个穿着天蓝色校服裙的小姑娘。我远远地站着,微笑地看她们你追我赶,活泼泼地跑过白云下的操场,穿梭在朝阳和夕阳之间,给现在的我留下渐行渐远的身影。
我毫不怀疑,在那些久远而宝贵的记忆里,她们会永远快乐,永不长大。
2
何秋曾问我,我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以后肯定会很有钱,我们的别墅连在一起。我们喜欢的人是天底下最帅气的男人,我们没事就带着孩子去海边度假……
何秋夺走我手里的少女漫画,佯装用力地敲了我一下,故作老成地深深叹气:“唉,年纪轻轻的,做白日梦可不好呀!”我嬉笑着去抢漫画,然后把它塞到厚厚的卷子下,做一题就奖励自己偷瞄几眼。漫画书上的人,离我枯燥的初中生活是那么远,可又那么真实,诱惑着人做梦。那时的我坚信,在每一个关于未来的梦里,何秋都会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成长。
何秋和我“小升初”发挥正常,如愿进入本地最好的初中。更令我们兴奋到眩晕的是,我们被分到同一班。排队分座位时,我们并排站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壮着胆子恳求班主任让我俩坐一起。或许是身高接近,又或许是我们入学成绩很好,老师爽快地大手一挥,我们就这样如愿以偿地成了同桌。
上初中后,何秋的家由城北搬到城西,以前上学放学都同路,这下我们只能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依依惜别,然后向北向西,分道扬镳。一开始我很不习惯,毕竟四年来我们都顺路,一到放学就结伴钻进路边的零食铺子和小书店,将不多的零花钱凑到一块儿,将买到的零食贴画和杂志共同分享。我向何秋诉苦,她也扁着嘴埋怨父母非要搬家。因为她住得稍远,比我要多骑一刻钟,路上又没人陪聊陪逛,让她觉得“上初中一点儿都不好”。
又过了一个多月,大街小巷里已弥漫起浓重的秋意。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冷雨,我把手放在塑料碗边上取暖,一边心不在焉地背古文,一边探头探脑地瞥着教室门口,巴望着何秋赶紧到来。碗里装着一家老店的豆腐脑,小学时我们经常去吃。何秋搬家后耐不住嘴馋,老是求我帮她打包一份当早点。
早读铃快敲响时,何秋才冲进教室。我假装生气的样子,刚想向她邀功,就见她正喘着气,却又猛地站起来,冲着后门得意地大喊:“怎么样?我是最快的!”班级里闹哄哄的,后到的几人堵在我们的走道边,七嘴八舌地同何秋聊得火热。
我默默听着,才发现他们几人都住城西,最近一直和何秋结伴同行。某个瞬间。有种陌生的情绪击中了我——何秋有了新朋友,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老师巡查走后,同学们纷纷用书本挡着脸,偷偷摸摸地吃早点。我克制住那点不自在的小心思,将豆腐脑推给何秋。谁知她一脸惊诧,随后苦着脸举手求饶,說完全忘记让我带早点这回事了,已经和他们一起吃过小笼包了。
豆腐脑完全凉掉后,自然不能再吃。我笑嘻嘻地数落何秋两句,便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塑料袋上的活结尚未解开,周边摸着有湿漉漉的雨迹,我扔得很潇洒。心里却无端烦躁。
放学时,何秋问我怎么不去推车子,我说早晨打伞走来的。她一脸羡慕,说穿雨衣老是被风吹开,害得衣服湿了半边。看着她和顺路的同学嬉闹着离开,我的心底响起一个小小的声音——“对啊,穿雨衣会漏雨进来,还会把早点打湿,所以我才特意早起半小时去排队,一路把豆腐脑护在身前的呀。” 只不过,这些话当时没有说出口,后来的后来,就再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3
我渐渐发现何秋有许多新的变化,或许她看我也是一样。
进入青春期后,我们悄无声息地褪去稚气,显露出真实的性格。少年时代那种猛然觉醒的自我意识,以及身心日益成熟的新鲜感,是饱尝世事的成年人很难再次体验到的。
我开始迷恋读书,阅读口味很杂,名著我看,流行小说我也看。然而,我不再献宝似的跟何秋分享,因为她振振有词地拒绝看那么多“伤眼睛”的字,这让我恼火了好一阵子。
相比我的喜静不喜动,何秋显得格外活泼,她担任主持人,朗诵和歌唱比赛都有她的身影。她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我常陪她去练习室排练,这份“殊荣”是她的新朋友所不曾有的。这使我颇为虚荣,觉得受到了她的“官方认证”。
但是很快,一种切实的恐慌缠住了我,而这种情绪的源头就在何秋。
她谈恋爱了,或者说,她早恋了。
那段时间,我发现何秋偷偷把手机带进学校,晚自习时不是无意识地傻笑。就是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然后瞅准时机飞快地发消息。跟她说话,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应付。我很是好奇,便随口吓她:“好啊!你早恋了吧?这么魂不守舍的。”
何秋猛然一惊,失手将手机摔到地上,脸先是吓得煞白。随后涨得赤红。她凶巴巴地小声说:“你胡说什么呢?”然而,凭我对她的了解,她一旦着急反驳,就必然有鬼。果不其然,在我发誓恪守秘密后,她向我坦白,有个男生喜欢她。
跟所有青春伤痛文学的套路一样,一个“天之骄女”喜欢上了一个顽劣的男生。谭小斌是学校里赫赫有名的刺头儿,经常来我们班前面的走廊晃悠。我见过他,长相不错,头发比校规要求的长很多,在校园里显得很扎眼。
我曾经设想过何秋会喜欢怎么样的人,还一度在心里模拟过如何给她打好掩护。但是。一发现她身边的人是个“坏学生”后,我就莫名地来火,觉得她选了棵歪脖子树,不走正道。
“哦,他啊,”我硬邦邦地说,“我不喜欢他。”何秋做了个鬼脸,眨巴着眼回我:“嘿嘿,我喜欢就行。”她低下头继续发短信,我却有几分无力感。我已经努力去融入她新的朋友圈子。现在又要尝试接纳她喜欢的人。真是头疼。
十几岁的我不明白的是。也许那时何秋对我来说仍是唯一的密友,但我已逐渐只是她的几分之一。我的所谓牺牲,不过是建立在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之上。
不过,我还是积极地掩护何秋的早恋,好像这样就能维护我们的友情。每当老师问我何秋去哪了,我总是能很快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她去医务室啦!她去排练啦!她去厕所啦!老师的询问我对答如流。扯谎的功力与日俱增。何秋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她先是剪掉马尾,之后带来牛仔裤放桌肚,一到学校就去洗手间换上。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事情终于还是暴露了。
那天放学时。何秋妈妈意外地到班里找我。我迟疑地说不知道何秋去哪儿了,心里暗骂她怎么主课都敢逃,这下被叫家长了吧。她妈妈有点忧伤地看着我,突然眼圈就红了。我手足无措,呆愣愣地听她带着哭腔说何秋不见了,手机打不通。原来,最近何秋一直在跟父母吵架,死活不愿意报最好的市一中,家里人训她几句就扬言要离家出走。
何秋的妈妈很温柔,我自小就认识她。在一个母亲的眼泪和哀求面前,我对友情的坚持显得突兀可笑,只得嗫嚅着说出几个何秋常去的地方。
4
当天晚上,何秋妈妈打电话谢我,说在一家歌厅找到了何秋。
第二天,我很早就来到教室,没想到何秋比我来得更早。我发现她剪了假小子似的短发。脸上有明显的掌印,两眼哭得发肿。我知道,那肯定是她爸妈打的。
我正犹豫着想给她纸巾,何秋抬起头,死死地盯住我,薄唇里吐出几个字:“你告密!”我想开口辩解,却什么都没说。那个时刻,我痛恨她早恋,痛恨她逃课,痛恨她父母打她。然而最痛恨的是她母亲的眼泪和我的妥协。
班会课上,班主任显然跟她父母有过交流,不点名道姓地敲打大家不要早恋。最后。老师又狠狠夸了我一通,因为我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年级前五。紧接着,我听见何秋嗤笑一声,随后她蒙起头,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的手心里全是汗,第一次衷心地希望老师闭嘴,让我们都静一静。可老师依旧喋喋不休地号召大家报考一中,至于那些误入歧途的,他痛心疾首地说:“希望洗心革面,早点回到大部队里来。”
这件事后,何秋彻底断了早恋的念头,也彻底地不再跟我说话。
印象中她从来没有如此沉默过,我们虽然还是同桌,却可以一天都不说话,甚至不看对方一眼。然而一到课间,她的桌前必定挤满相熟的同学,她大笑着,捶桌子,踢凳子,是从未有过的夸张。何秋的新朋友们似乎要替她“报仇”,而承担怒火的自然是我。
其实,我在班上的人缘不错,大约是我性子比较沉静,很少与别人争执,也经常借给同学笔记抄。但这一切被认定为虚伪,在她们口中,我是一个泄密的小人,是不讲义气的人,自然要接受正义的惩罚。
于是,我开始发现体育课上几乎没人愿意跟我一组,我的自行车被故意放到车棚最里面,我的作业本经常被砸进我的怀里……我告誡自己不要去理别人的无聊行为,但我毕竟太高估一个青春期女生的心理承受力了。在期中考试的总结会上。我再一次被拎出来当做范本,班主任满面春风地让大家向我学习。他走后,何秋突然来了一声“给第一名鼓掌”,班里顿时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伴随着响亮的奚笑与怪叫。
那阵子,只有一个胖胖的女生小琦搭理我,我很是感激,所以当她提出请我帮她抄情书时,我犹豫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她说自己的字太丑,怕对方看不上,我看着她平凡的脸上泛起亮晶晶的光,竟鬼使神差地想到何秋。于是我利用课间。认真地在粉红的信纸上抄好。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这封信竟然被班主任发现了。当时是大课间,他正在维护纪律,当走到离我不远时,何秋突然从我的笔袋下抽出那封信,挥手扔到班主任的脚下。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明显是情书的信被打开。毕竟,在一切疑似早恋的证据面前,学生是不配有隐私的。
“何秋你给我起来!”班主任刚扫了几眼,便怒吼着指向何秋。“展信QQ爱。相恋太平洋。”他继续怒不可遏地读下去,而每句话我都很熟悉。“都什么玩意儿,你到底对得起谁?!”
沉默中,何秋笑眯眯地说:“老师,您搞错人了,这信是她写的。”说罢,她耸耸肩,坚定地指向我。我下意识地站起身,回头看到小琦吓得缩在座位上。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略微耸耸肩,作出虚心的样子接受苦口婆心的教导,并保证之后一周都交思想汇报。
何秋面含笑意,刹那之间,她的神态与我第一次熟悉她时重合起来,让我恍恍惚惚,仿佛梦回童年。就这样结束吧,我轻快地抽抽鼻子,好歹也算有始有终。小学的紫藤花早已被连根拔起,我和何秋,终归不再是吵吵就能和好的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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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秋喜欢的男生后来因为打架离开了学校。我听见何秋的朋友感叹道:“秋秋,幸亏你已经离他远远的了。”何秋沉默不语,我则听过就忘,埋头做题。
中考前的几个月里,我们“相敬如宾”,客气得每句话必加谢谢,谁也不曾多提一句从前。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每一天都恐惧见到她。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远离她,然后彻底忘掉她。
我如愿升入一中,而她进了一中的分校。领通知书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何秋。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她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沉默。我们都心知肚明,属于我俩的宝贵友谊彻底地消失了,从此,我们将各奔东西,各自安好。
现在想来,我总是以自己的角度看事情,但如果以何秋的立场来看,这就是一段初恋被最好的朋友伙同亲妈毁掉的惨痛遭遇。事情的结局说不上谁对谁错,正如她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我也感受不了她的愤怒,或许这是无奈的真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十来年间,我通过同学和父母,或多或少了解到何秋的近况。她高考发挥优异,考入上海的名牌大学;毕业后,她从事证券行业,事业一片大好。而我的生活不好不坏,我并没有很有钱,我买不起别墅……以后,我的孩子也不会认识一个叫何秋的阿姨,也不会跟她去海边度假。
真正长大后,我才慢慢领悟到,有些人,并不是说忘就能忘掉。我花费了好几年,逐渐重建与人交际的能力,但浓烈的友情却不敢再向谁献出。他人留下的爱与创伤一直存在。那是我和对方共同活过的证据。
我很喜欢加缪的一段话——“年轻时,我会向众生索要他们能力范围之外的:友谊长存,热情不灭。如今,我明白只能要求对方能力范围之内的:做伴就好,不用说话。而他们的情感、友谊和操守,在我眼中仍完全是一种奇迹,是恩惠的完全表现。”
我和何秋,不过是有幸相逢在黑夜的海上,相伴一程后,便各自有各自的方向。也许她早已忘掉彼此的光亮,而那些最初的感动,以及最后的释怀,我却会永藏于心。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