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止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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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漠的夜晚依然来得迅速而突然。
  商队领头的那小子迎着夕阳一挥手,声音倦怠:“就地扎营。”
  他的手下行动力很是不错,话音一落,就翻身下了骆驼,取出最后几头骆驼身上携带的行李迅速地安营扎寨。夕阳落下的瞬间,篝火升起,帐篷俨然,那小子利落地搂着美人从骆驼上跳下,引得美人一阵娇呼之后,施施然将人抱入了帐中,片刻之后,帐篷里传来啧啧的 水声,像是亲吻调情。
  看他生活如此舒适,我很是羡慕。
  而商队的人无一露出怪异的神色,只是架锅放水,切干肉煮汤。
  片刻之后,他搂着衣裳不整的美人出得帐来,却恰好是开饭时分。
  他们的晚饭是一张巨大的馕饼,不知道何物做成,被切成了多块,看上去干巴巴的,并不好吃。但商队里的人每人拿了一块,就着肉汤吃得甚是香甜,那小子此时倒是没有开什么小灶,只是时不时从皮囊里倒出清亮的酒液招呼大家一起畅饮,谈笑风生很是快活,不由得让我有些好奇,伸长了脖子去张望。
  “瞎子,你看什么看!你看得见吗,脖子伸得像秃鹫那么长。”商队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走了过来,扔给我半张饼,道,“这是给你的。”
  我摸索着用捆在一起的双手去拿那半张饼,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虽然我看不见,但是我鼻子很灵敏,闻到了肉汤的香味,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也喝一点?”
  那大汉气笑:“你一个俘虏还想喝汤?”他随手解下腰间的皮囊丢给我:“施舍你一口水都是怕你路上死了,到时候让我们头儿卖不出去好价钱。你再啰唆我就要你好看。”
  我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哎,你这什么态度!”那大汉拿起皮囊就抽我,道,“哼哼唧唧是不是欠打?”
  他貌似是个急性子,说打就打,拿着一条皮囊劈头盖脸地就朝我抽了过来,我懒得跟他一介凡人计较,就抱住了脑袋,蜷缩成一个球。但是他打得十分有性子,一盏茶时间过去了还没有停下来,十分令人烦躁,我正要挣开绳子用巴掌跟他讲讲道理,却见那小子带着其他人围了上来。
  我抖了抖凤镜,停住了暗暗用力的双手。
  “怎么回事?大任你在这里抽他干吗?”那小子皱着眉问。
  “徐哥!这小子欠打!”那大汉一抬脖子就是告状。
  那小子竟然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确实蛮欠打,他一开始还跟我装大爷来着。现在还不是被捆成个猪样?”
  我很不服气。我最讨厌猪了,可他居然拿猪跟我作比。
  这小子刚说完,突然眼珠子骨碌一转:“对了,还没有搜你身呢?能把崔云锁当成腰带来系的人,身上一定会有更多的存货。”
  话音一落,身边的大任和另外一个壮汉就直接一个按头,一个按脚,把我原本蜷缩在一起的身体扯开,方便那小子上下摸索。
  我挣扎了一阵,期间把大任踢翻在地,跌了个狗吃屎,他们又上来一些人,摁住了我,我才不再动弹,只能轻微地扭动。
  那小子嘿嘿一笑,随手就解了我的裤腰带,然后拿了一藤条给我系上:“我说小瞎子,一开始我还是好好儿跟你谈生意的,可你非要得罪徐爷我,这下得了,连你带东西,都归我。”
  我问:“你要把我怎么样?”
  他解完我的裤腰带,先在我的腰间袖口摸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之后,有些不悦:“当然是作为奴隶把你卖了呗。可惜你眼睛瞎了,怕是卖不到什么好價钱。不过你皮相倒是不错,要是卖给狐族做双修的炉鼎,应该能尽快脱手。”
  我呸!我一口唾沫啐在他脸上:“爷爷我可是有媳妇的人,死也不会给人做炉鼎。”
  他闪躲不及,顿时俊美的脸阴狠地扭曲了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那可由不得你。”
  我剧烈地挣扎了起来,他也似乎懒得跟我废话,直接探入我的胸口,想发现是否怀揣宝器。
  可惜他天真了,白天被拖着走的时候,我早已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放入了玉簪,然后将玉簪缩成汗毛大小埋入了肌理,此刻就算他开了天眼,也未必能找到。
  所以翻找了片刻,他变得失望而愤怒:“你这个兔崽子,全身上下不会只有那一条崔云锁吧?”
  我撇过了头:“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崔云锁是什么。这裤腰带是我在沙漠里一具尸体身上找到的。我看它挺结实,就用了。谁知道你却找我要,我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宝贝呢,自然不肯交换。”
  “哦?”他疑惑地靠近:“要是这样,你一个连崔云锁都不知道的瞎子,是如何来到这大漠中间的?而且还没有死?”
  我正要回答,他的手在我胸口却突然按了一下:“这是什么,怎的这般柔软?”
  我心里升起一股子无名火,怎么随便一个男人都要来我身上揉两下,问两句。于是咬牙提气,胸口顿时坚硬如铁,鼓胀起来随着我的用力剧烈地抖索了两下:“我的胸肌,柔软吗?要不要再摸摸?”
  他面色不自然地缩回了手:“唐突了。爷我并不好这一口。”
  我冷哼一声。
  他站起身来:“不过,不管你是修真的道士也好,还是凡人也好,入了我徐潇的手里,就别想着逃跑了。要是爷高兴,还能给你寻个好点的主人家。”
  我皱眉:“要是我不安分呢?”
  他狞笑一声:“要是不安分,爷就把你丢在这里,用东西捆了,让秃鹫来啃了你!”
  “那你还是把我卖了吧。”我道。
  “算你识时务。”他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转身离去。
  沙漠里的夜晚很冷,我靠着骆驼坐着全然不觉,星光闪耀的时候,我试着在识海里召唤混沌,依然一点回应也没有。
  第二天依然是在沙漠里赶路。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绕过一片古怪的石林之后,路途上的尸体突然就多了起来。不少秃鹫和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凄厉地叫着。有一些甚至打算俯冲下来试图叼啄我们。
  但那个叫徐潇的小子似乎有些能耐,他拿了一把稻谷往天空一撒,口中喃喃念了一些什么,那些秃鹫就瑟缩地远离,再也不敢前来。   而我在心中悄悄念起陆羽教给我的咒语,试图控制这些乌鸦。
  玄灵一族,原本就是乌鸦的祖先,可这些玄灵流落到了人界全成了没有意识的蠢物,念了半天咒语,这才勉强控制了十几只,驱使着它们朝着这片大漠四处飞去,若是看到太岁的身影,速速回报。
  做完这些,我才勉强安了些心,顺从无比地跟随着商队一路走去。
  从第一次见到尸体之后,脚下的流沙动得就更加快速了起来,烈日的光芒陡然放大了数倍,就算裹着冰蚕丝制的袍子,我裸露在外的脸和双手、双足也被晒得通红。
  徐潇他们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件薄若蝉翼的袍子罩在身上,然后就再也不惧烈日,怡然赶路。
  我在空气中闻到了那袍子上的气息,就直直地站住,然后硬挺挺地昏倒。任那骆驼拉了一路也不睁开眼睛。等身上的肌肤被我刻意制造出血淋淋的伤口,和巨大的晒伤水泡时,那小子才忍无可忍地把他怀中女子身上的袍子一把扯下,将那女人搂在胸前,然后把那件袍子掷过来盖在我的身上。
  “去看看他,可别还没有出手,这货物就死在半途上。”他没好气地道。
  那大汉应了一声,走过来给我喂了一点儿水,再将我一把提起,放在最后一匹骆驼上,然后用那件袍子盖住。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骂骂咧咧地离开。
  熟悉,阴冷的气息罩住了我,淡淡的妖气从袍子上散发出来,垂着脑袋瘫在骆驼上的我凤镜猛然一竖。
  是太岁的味道!不!更具体地说,是我在太岁身体里闻到的那些人身上的味道。
  阴冷,怨毒,仇恨,还带着淡淡的妖气。这几种东西笼罩在袍子里面,竟然能隔绝滚烫的烈日。我猛然想起坠入太岁身体里那些刑场时候遇到的没有皮肉的,用作传送我们的手脚和血肉,想来就是一个个被剥去了皮的人啊。
  我突然觉得凡人有些可怜。因为心怀着仇恨,又无力去报复,最终只能借助妖魔的力量来平息心中的怨气,代价是奉献自己的所有。
  不过,若是徐潇能寻得这些人皮,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知道太岁的下落?
  我心中暗作计较,然后呻吟一声,假装幽幽转醒。
  醒来之后装成发现自己晃悠在骆驼身上,就想坐正身子,谁知道身体乏力,砰的一声摔倒在沙地上。
  货物落地,果然引起了那堆人的重视,离我最近的那个消瘦的中年汉子利索地从骆驼上跳下来,几步走过来扶我。
  他倒是没有啰唆,动作也丝毫不粗暴,简单利落地将我拉起,又将我往他那头骆驼扯去。
  我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他的身上,任由他将我打横丢在他的骆驼上,然后自己翻身上去,像是对待战利品一般,坐在我的身后。
  他驱使骆驼站了起来,这个姿势使得我手脚垂落晃荡,十分难受。于是我试图跟他打商量:“喂,这位兄弟,你可不可以让我坐起来?这样我好不舒服。”
  他瞪了我一眼:“你自己坐不稳,到时候岂不要靠在我怀里?两大男人共乘一骑多恶心你不知道吗?”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突然觉得他说的很对,让我无法反驳。
  于是拿那袍子罩住了脸,片刻之后又问他:“哎,兄弟,这是什么衣服,为什么我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热了?”
  那汉子没好气:“这是彘袍,千金难买,你可小心着点,这东西可比你贵多了。”
  我一哽脖子:“怎么可能!我这般英俊不凡!至少也是个抢手货吧!”
  那汉子冷笑:“你这样的,卖给人当奴隶也好,当炉鼎也好,最多值十个比丘,可这彘袍一件就得十万比丘,还不是人人都能买得到。”
  我勾了勾嘴角:“我看这玩意也没有什么稀奇,徐潇那小子不是给你们一人买了一件吗?”
  那汉子被我对他们头儿的不敬气着了,声音大了起来:“我们徐爷那是一般人吗?更何况徐二爷在大荒西市可是魃后身边的人!”
  哦?看来这个徐潇当真不太简单,我正打算继续套话,那汉子却已经十分不耐烦:“看来你是恢复力气了,既然这样,不妨自己走路吧。”
  他话音未落就一把将我丢了下去,只将那捆住我双手的绳子握在了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驱动骆驼狂奔了起来,直直地朝着前面的商队追去。
  我暗道一声:倒霉。却也不再生事,迈动着双腿跟着拼命跑了起来。
  商队一连在这荒漠中走了半个月。我的面目被黄沙和烈日磨砺地已然十分野性。
  待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商队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不仅烈日尚在头顶就已经开始安营扎寨,而且吃饭的时候也格外谨慎,一个个不顾猛烈的風沙和炫目的日光瞪圆了双眼,宛如猎食的苍鹰。
  脚下黄沙已经固定,再也不如活物一般的流动。远处虽然看起来依然一望无垠,黄沙漫天,但是我知道,此处应该已然到达了沙漠的边缘。只是被设置了某种结界,而看不到出去的方向。
  我不动声色地从储物器里摸出定山石,趁着商队的人各自忙碌没有注意到我,轻轻将它丢在了地上,黑灰色的石头转瞬就被黄沙掩埋,再也看不见踪迹。
  俄顷,空气里突然弥漫起腐臭的腥气。灼目的烈阳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整个沙漠渐渐陷入了昏暗。我用凤镜看天,发现一个巨大的东西缓缓地吞噬了烈日。
  是日食。
  商队的人在看到日食的第一时间紧紧地聚在了一起,舍弃了帐篷和锅灶,只强行拉着骆驼聚拢了过来。这个时候我终于知道,徐潇那小子为什么要我身上的那条崔云锁了。
  因为他在烈日遮半的瞬间,拿出了十几条崔云锁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条长达数丈的长绳,然后所有的人训练有素地一个接一个将那绳子捆在腰上,中间间隔五尺,作为“货物”的我被夹在了中间,整个队伍宛如山野农妇秋天捆扎垂在屋檐上的玉米棒一般,形成一个长串的整体。
  骆驼的缰绳被他们牵在手上,不安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底下的黄沙。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等待着什么。
  天色越来越暗了。我的凤镜渐渐模糊了起来,然后眼前猛然一黑。   四周阴冷的气息陡然变得浓烈,骆驼的惨号声接连响起。徐潇的声音在黑暗中模糊而听不真切:“所有人握紧崔云锁,跟着我的脚步!左走五步!后退两步!……”
  血腥味浓烈而温热,接连不断地从身边的骆驼身上散发出来,有什么野兽的咆哮沉闷而凶狠,可是商队的人丝毫不乱,跟着徐潇念出的方位指令一步一步地踏在坚实的黄沙上。
  狂风依然在周围呼啸,里面却再也没有夹杂着沙子,我悄悄地按照徐潇的口令多迈了半步,却发现一只脚已然踏空。
  我的身子浮在半空之中,用另一只脚稳住了身形,缓缓低收回了脚,默念着徐潇的指示,心里暗暗有了计较。看来,我们这是穿梭在了通往大荒西市的路上。
  一行人握緊腰间的崔云锁大气都不敢出,只竖着耳朵听那徐潇的指示。
  时间在黑暗中过得缓慢又冗长。我猜想着,我们是走了三天?还是两天?不能视物让我对时间的感知也变得模糊,只机械地迈动脚步,跟着队伍。
  我一路假装不经意地掉下了三颗定山石,原本以为会听见落地的声音或者引发什么变动,可出乎意料的,定山石从我的口袋颠落,竟然悄无声息,任凭我竖起耳朵,竟然也只听到石头下坠的细微风声,越来越远,竟然像是坠落得永无止境。
  意识到这个通道可能是个虚影之后,我便不再丢定山石了,只心中惊骇。
  其实不管是神族还是魔族,只要拥有强大的力量,都可以利用自身灵力开辟空间,创造境域为自己所用,但是空间的入口一般极小,且不能多人通过,最重要的是,需要创始者本身的精血来作为通行令牌,以引动境域呼应,才能直接出入,若是没有令牌,就需得在入口递上拜帖,让两个守门的童子通报放行,极其麻烦,所以神、魔、人三界鲜少往来。
  可这大荒西市看起来仿佛只要知道来往的路线和口诀就都可以进入,那么创立此地的人灵力足见高深。
  因为这样无须精血通行令牌可入的地方,三界众所周知的就只有那么几个——神界的办公场所三十三层天庭,西天佛祖的讲道场地西贺牛州。
  我在这个时候很是怀念我那一双凤凰目,黑夜之中,可窥神鬼,更何况是这样的一条通道?
  可凤凰目已失,凤镜在此处宛如瞎子,真是难有用武之地。
  我叹了口气。就在这叹气间,前方突然传来徐潇一声长笑——到了!
  腰间的崔云锁在那一瞬间被人一扯,一长串的商旅们双眼一亮,宛如冲破迷障般被扯到了一个光亮的地方。大家纷纷用巧劲稳住身形,然后迅速地聚拢在了一起,把我和货物围在了中间。
  徐潇收回了我们身上的崔云锁,商旅们牵着的骆驼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缰绳上捆绑着的,被某种不知名的野兽吃剩的血淋淋大睁着双眼的骆驼头颅。
  我身量原本就较凡人高,再加上脑袋上的凤镜高高竖起,这街上的景象自然而然就被我收进眼底。
  这是一条偏僻的小街,街道宽不足两丈,全是用青石板铺就,像是有了些许年头,已经被过往行人磨得铮亮滑溜,而石板街的两侧是两排木制的两层小楼,模样和人界的房子相差无几,上层住人,下层则是稀稀拉拉的开着门的商铺。
  有鲜花草木夹杂着种在阳台或者街角,和街道的清冷不同,它们长得格外生机勃勃。四周的温度不像是沙漠里那般灼热,也没有在通过结界时候的阴冷,反而温暖如春,十分舒适。
  整个街道寂静无声,不远处二楼有个女人原本在晾晒衣物,看见我们数人凭空出现,竟然头一缩,就将那窗户给关上了,只余下晾晒到一半的,滴着水的几件衣裳。
  这就是大荒西市?看起来不怎么样啊?我疑惑地想。
  周围的商旅们却已经纷纷松了一口气,放下戒备来,我听见有个大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徐爷,咱们这次运气真好,居然传到蝼蚁街来了。”
  他这话音刚落,另一个汉子朗声大笑:“晚饭有着落了!”
  另外的人齐声附和,徐潇那小子也拊掌而笑:“兄弟们,拿上货物,跟我来。”
  我被推搡着向前,一行人在清冷的街道上行走,周围的商店虽然开着,有人界的吃食和用具,却并没有人揽客,那些店老板都缩在柜门后面,只余下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我们。
  这条街似乎很短,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街的尽头,一栋装修豪华高达六层、门口挂着一长串大红灯笼的客栈出现在我们的左手边,它大门紧闭,外面停着数辆车马和轿子,里面传来喧闹的嘈杂声。
  门口有两个长着毛茸茸耳朵的门童守着,看见我们来,却是先做了个止步的手势。
  徐潇没有动,反而是他怀中那个美人起了身,她这一起身,模样就发生了改变,原本挺翘的臀部长出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人耳也消失不见,反而是脑袋顶上竖起一对尖尖的狐狸耳朵,她原本娇媚的容颜更添魅惑,几步的距离被她走得妖娆多姿,娇俏妩媚。
  我张大了嘴巴——这女子和那门童一样竟然是个半妖。
  只见那女子走过去,对着门童娇声道:“我家主人行商归来,想住店休整休整,这里可还有房间啊?”
  那两门童顿时咧嘴而笑,俯身道:“近日商旅较多,上房只剩下五间了,怕是得委屈其中几位爷住偏厅了。”
  美人皱了皱眉头,回头看向徐潇。
  徐潇这小子点了点头:“天色已晚,将就,将就吧。”
  他这般一决定,那两门童便齐齐行了一礼,然后一左一右散开,退后三步之后双手结印,随着他们一声轻喝,一道灰色的光芒打在紧闭的大门门环上,那大门应声而开,里面鱼贯而出几位小二打扮之人,热情地上来接行礼的接行礼,引路的引路,递擦手的布巾的递布巾,服务周到妥帖之极。
  “几位爷!里边请!!”
  “上房还有几间,厨房也有热好的酒水,爷几个是先用餐还是先入房休息?”
  徐潇回头看了我一眼,挥手止住了小二的询问,对身边一个大汉道:“我们会在此地住上一些时日,你们把这些货物都放到同一间房子里,轮流照看,不得有闪失。”   商旅们齐齐应了,举步踏入。
  前厅宽阔而豪华,摆着数十张八仙桌子,但冷冷清清只有几位正在喝茶的客人,和两个粗使打扫的小二,徐潇一行人目不斜视地直接穿过前厅,往后院行去。
  我被反绑着手牵在他们身后,凤镜旋转之下便看见前厅和后院之间,有一宽阔的庭院,前面立着一道三丈高的影壁,竟是玉石质地,上面雕刻着射日的后裔。
  我不由得有些微微怔住,立在那影壁前面有些出神。
  后裔此人,其实在神界也是有些知名度的,不是因为他射落了九个太阳,而是因为他身上有着上古神的精魄。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后,神州大陆三分为六,最可怕的是地界灵气几乎被抽空,没了灵力支撑,万物垂死,地壳虚空,旭日化为九,海水冲天,诸神纷纷叹息,半数的上古神消弭于天地间,骨血化为万物,灵气弥补人间,精魄散于四野,成为人间修能者射日、治水、除妖、斩魔,指导人族修建神州大陆。
  而这些修能者之中,有一位就是后裔。
  但我记得此人并不是因为他本身,而是因为他有一位美丽的妻子,这位妻子外表虽然清冷高华,实际上野心勃勃,盗了神界奖赏给后裔的仙丹,白日飞升,成了神界一员。而她那有着上古神精魄,且维稳了人界运行秩序的丈夫,却因为失去了仙丹而错失了进入神界的机会,只能堕入轮回。
  神族的人很是瞧不起这位仙子,但是却奈何不了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过狡诈,不仅将府邸选在清冷的月宫,还用美色勾搭了一位肉身强健的护卫。
  我对这样又美又狠毒的女子很是向往,一直想要一见而不得。
  “发什么愣!快走!!”打断我思绪的是一名中年汉子,他粗暴的推搡,我一言不发地被拖曳着往前走,静下心来打探周围的动静。
  和前厅的清冷完全不同,进入后院,喧哗之声就放大了数倍,庭院三面都是开着门的大厅,里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我竖耳倾听,几乎是转瞬间便明白,东厢房的厅中是在聚赌,而西厢房则是在舞乐,北厢房就厉害了,有好多女眷正在比拼自己的伴侣,各自将家里那口子夸得三头六臂,胯下雄壮生风,赚得日进斗金。
  徐潇一行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被小二领着就上了东面楼宇的三楼,由于上房不足,有几个汉子就只能住在三楼的耳房。
  我被拉扯着进了一间只有一扇小窗的耳房,和一堆货物绑在一起,扎扎实实地扔在了地上。
  徐潇那小子其间进来了一次,在唯一的一扇窗上添了一道符,又从怀中探出了一条巨犬出来。看来他也是有储物器皿之人,那需要扛着的货物八成不是他们真正要带入大荒西市交易的货物。
  我暗自揣测,却发现那条巨犬落地就直直地盯着我,双目猩红,龇牙凶狠,却并不吠叫。
  我也装出一个瞎子应有的木讷反应,视若不见,一动不动。
  做完这一切,那小子就开始对身后的人说:“去正厅用点饭食吧,不必在這里守着了。”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应了声,陆续出去了。
  唯有他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突然将门掩上,蹲下来靠近蜷缩在地上的我,在我被他看得几乎要发脾气的时候,他伸出了手,一把掐住我的下巴,阴沉沉地问:“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被他掐得很难堪。因为他此时靠我靠的极近,温热的呼吸直接喷在我的脸上,而我被他掐住下巴又无法躲开,只能报复性地对着他喷气:“你才是什么东西。”
  他冷笑:“敖犬以人为食,除主人之外见人必咬,看见你却不叫不扑,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我仰头望天:“我是人界修真者,这可是一开始你说的。”
  他被我怼得无言以对。
  其实以我以往的个性,就应该大笑一声,露出我的真面目让他瞧上一瞧,让他知道九天神鸟的厉害,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我却突然长了记性。
  出门在外,故友生死未卜,不能逞一时之快。更何况面前这位徐潇,看起来也不是普通的人界商贾。
  他默默无语地对着我看了半晌,突然转手去揪我脑袋上的凤镜:“我看你这发簪很是奇妙,历经风沙依然鲜艳夺目,莫不是妖兽的羽毛幻化而成?”
  我的凤镜被他一把揪住,顿时眼前一黑,忙不迭地伸手去扯:“你神经病啊!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
  他依然揪住不放:“这玩意不像是发簪,不然为何总是拔不出来?”
  一边说,还一边用上了灵力,我只感到两片翎羽在他手中被捏得极紧,扯的脑袋都生疼。
  再扯下去怕是要糟。我心里暗暗想着,出手快速地在他手腕上敲了一下,趁着他剧痛之际一个翻身,退到了屋子角落,戒备地看着他。
  翎羽被他捏得极狠,连带我此时的视线都有些模糊,却见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对着我轻笑:“看来这两片发簪对你真的很重要。”
  我愣了愣,然后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地上被我震成数段的崔云锁。
  这个狡诈之徒!
  “你不是修真者,也不是人类,但是你肉身强健非同凡响,假装被擒住是想跟我找到大荒西市。我猜得对吗?”他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来,轻轻扇动,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紧紧盯着他,并不答话。
  “啊……看来我是猜对了。”他轻笑出声,刷地一下合拢了那把扇子:“那么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的凤镜随着那扇子微微转动,闻言怒道:“你才是什么东西!”
  “魔族?”他托着下巴看着我,我不答话。
  “不对,魔族怎会不知道大荒西市如何走……”他喃喃自语,又朝我走进了几步,道,“那么你是妖怪?”
  我勃然大怒:“你才是妖怪!”
  他莞尔一笑:“哦,果然是妖族。”
  我愣住。
  “唉,妖族之人,被叫妖怪总是那么沉不住气。”他拿着扇子过来敲我的头,讪笑道,“那么你是什么妖怪呢?”
  “说了不要叫我妖怪!!”我很生气,可是他手中的扇子十分古怪,隐隐散发着凌厉的仙气,刚刚他随意地一敲,我竟然无法躲开。   于是他乐不可支,像是报复一般又敲了我好几下。我左躲右闪,却依然被他敲了满头的包。
  “哦,是鸟族。”他收扇而笑。
  我大惊失色:“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展开那扇子,扇骨为玄铁,扇面为天蚕丝,而那洁白的扇面之上赫然绣着一只展翅的凤凰,拖着十二根长长的尾翎。那凤凰似乎是用百鸟的羽毛铺陈其上,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尾翎上铺就的羽毛。莹润生光,华彩异常,和我尾巴上的羽毛并无二致,甚至更华美,更璀璨,散发着凛冽的仙气。
  那是真正的凤凰翎羽啊!我倒吸一口气。
  “虽然你瞎了,但是我想你应该感觉得到——我手上的东西,正是朱雀扇。”他洋洋得意,又用那扇子扇了几下:“朱雀乃百鸟之首,上古主神之一,哪怕这朱雀扇上只有他几根羽毛,你等鸟妖也躲避不开。”
  我沉默,已经明白了他见我头顶翎羽有异,又无法躲开朱雀扇,便认定我是鸟妖。当然我也明白他为什么不会往我是凤凰身上去想,因为一来,我的翎羽是绿色的,二来,我只有两根翎羽,中间的初翎被我亲手拔下,如今看来,怎么样也不像是凤凰。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
  “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你什么都猜得到,还用我说什么?”我道。
  “那你打算怎么样?”他转了转手中的折扇:“逃跑吗?”
  我诚实地点头。
  入了大荒西市,我就无须再隐藏实力了,自然是想要离开他们,去寻找太岁,救出陆羽和那混沌。面前的人若是想要拦我,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摆了个战斗的姿势:“现在没法逃了,我打算光明正大地走。”
  徐潇冷笑一声,折扇一拢,横在胸前:“看来你是真的很看不起我啊!”
  我提拳便上。他侧身一躲,折扇顺势就截住了我的拳头。
  我们两个人就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斗了起来。这房间似乎被法术刻意加持过,不管里面打斗如何激烈,房间的物品被捶得粉身碎骨,那四面墙壁依然坚硬如铁,不破不倒。
  我与徐潇顷刻间已过百招,他身法灵活却灵力不继,扇子几乎招招都能准确地带着灵气击打在我的身上,我却丝毫无损。我的拳头没有仙力却沉重无比,只能偶尔打中他,可是一旦打中,几乎顷刻间就能听到他骨头碎裂,或者内脏破碎的声音。
  于是他使出了法器。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捉拿我,用的法器全是绳索或者牢笼类的,可惜我一身蛮力,凡品的法器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堪一击。
  到最后,他脸色发白,突然长啸一声,太阳穴高高鼓起,精血从指间逼出,灌注到那把扇子之上。那扇子顿时燃起熊熊火焰,三尺之内的空气仿佛都被焚烧得噼啪作响。
  我不敢大意,于是从发簪之中摸出了我的翎羽。
  几乎就是翎羽握在我手上的那一瞬间,对面的男人突然就收了手。他不仅收了手,还一只手比着投降的姿势,一只手捂着胸口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半晌喷出一大口血。
  血喷完了,整个人就柔弱无助地朝着我倒了过来。我目瞪口呆地被他砸倒在地上。
  ……
  空气中响起他虚弱无比的声音:“这位大哥,我们讲和好不好?”
  我翎羽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让我走!”
  他捂着胸口眼泪汪汪:“大哥你要走,我绝对不敢留,只是大哥,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们同行吗?”
  我站起身来就去开门。
  左腿跨过门槛,迈动右腿。
  右腿迈不动。
  我一挥手,翎羽又比画在了他的脑袋上:“放开!”
  他抱住我的大腿,哀怨地宛如初见:“大哥,虽然我不知道你来大荒西市所為何事,但是这里妖魔出没,幻境横生,实在是凶险异常。不如跟我们商队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啊!此地我已经来往多年,也好为大哥做向导。”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我问。
  徐潇这小子狡诈异常,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求和,胜了便将对方置于死地,败了就讲条件达成和解,实在非君子所为,他这突然而来的示好,怕是别有所图。可他的话也提醒了我,想要在大荒西市寻混沌,若是没有人帮忙,我又怎么知道去何处打听,如何打听?不如先看看这小子条件如何,再做打算。
  “帮我救一个人。”这次他倒是直接。
  “何人?”我问。
  “我的弟弟,徐岚。”他道。
  我示意他起来,待他与我面对面时,我昂起下巴:“你若能为我打听到太岁的下落,我便为你救这个人。”
  “太岁在大荒西市?”他双目有一刹那的迷茫之色,片刻之后重重点头:“成交。”
  我面色一冷,转身就走。
  他跟在我身后试图拉住我:“哎哎……你怎么走了?”
  “你根本不曾听闻太岁的消息,所以根本不配跟我做交易。”我怒道,“你再耽误我的时间,我就让你没有命去找你弟弟。”
  我愈走愈快,他锲而不舍地一路小跑,终于在楼梯转角处抓住我的袖子,神色急切道:“不!虽然我不知道……但是魃后一定知道。”
  “只要我们找到魃后,就一定能打听到你要找的太岁!”他道。
  “魃后是谁?”我问。
  他垂下了头:“霸占我弟弟之人,同时也是大荒西市的主人。”
  “怎么才能找到他?”我拨开他抓住我袖子的手问。
  他听着我软下来的口气,神色一正:“此事咱们得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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