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务吴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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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吴雄忌恨王守金,是在一个闷热的晚上。
  帐子里空气污浊,同事的鼾声此起彼伏。下半夜了,人已经困得不行,可越是想睡,却越睡不着。就在这时,对面床上的王守金突然喊了一声,吴雄,你个狗日的,跟老子抢,老子弄死你。要不是接着听他翻了一个身,又响起了如雷的鼾声,吴雄还真以为他又要跟自己耍横。
  说起这狗日的,也真叫气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除了一身蛮力,哪儿都不能跟自己比。自己再怎么着,也有一米八几的身个,五官虽说不上俊,也是有鼻子有眼睛的。车间里的嫂子都说吴雄条子好,再找个眉眼漂亮的老婆配个种,把鼻子眼睛再归置归置,没准儿真能生出个美男子来。
  吴雄找李小菊,就是看中了她那副眉眼儿。
  正好他俩是一个师父带的徒弟,李小菊开空气锤,吴雄给师父打下手。师父好酒,天天上班干活前要抿上一口。
  师父喜欢吴雄,也喜欢小菊,说他俩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干活的时候,师父拿着小锤,这儿敲敲,那儿打打,吴雄用钳子夹着工件,这面翻翻,那面翻翻,小菊坐在一个高凳上操作空气锤,按照师父的指点,一时重,一时轻,一时单打,一时连击。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师徒三人配合默契,都说是锻工车间的一副好桥子。
  师父不好色,但喜欢女孩子跟他一起干活。哪天小菊没来上班,师父干活就没精打采。别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师父说,屁话。有一天,小菊请了事假,吴雄说,师父,今天我来开空气锤。师父说,滚开,今天不打铁饼了,干别的,等小菊回来再说。他已经习惯了小菊开锤吴雄掌钳,除了配合得好,干活的时候,他还喜欢跟小菊开个玩笑。每逢这时候,小菊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缝,把师父乐得像孩子一样咯咯咯地跟着笑。要是吴雄也跟着笑,师父便说,咱师徒仨要是一家人多好。
  就是师父的这句话,点燃了吴雄心中的火种。再看小菊,就不是把她当师妹,而是让她做了心目中的老婆,师父的儿媳妇。不久,师父也看出来了,就对吴雄说,你小子要想下手,就得趁早,没见车间里那帮臭小子早就盯上了吗!
  二
  帐子里很闷热,有几只蚊子围着脑袋转,嗡嗡嗡地叫得烦人。吴雄拍的一巴掌打过去,没打着蚊子,倒把自己的半边脸拍得生疼。
  就为这张脸,吴雄那天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
  厂里举行技术拉练,要练刺刀见红的硬功夫。锻工车间交换作业,抡大锤的上空气锤,在空气锤上干活的换着去抡大锤。也是冤家路窄,抽签的结果,吴雄刚好与王守金对换。
  自從调到空气锤上,吴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抡大锤了。轮到他提起十二磅的大铁锤,还真有些发怵。按规定要抡一百下,左右各五十。右侧五十锤抡下来,吴雄已经有些气力不支,等到开始抡左侧的五十锤,吴雄已站立不住。看他那歪歪扭扭的样子,大锤班的人就趁机起哄。王守金叫得最凶,还站出来领着大伙儿喝倒彩。大家说,吴雄的秧歌扭得好不好呀。好。好就接着扭呀。然后是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咱亲人解呀放军,大锤班的人真的就在现场扭起秧歌来了。这叫吴雄的脸实在没地方搁,于是就鼓足全身力气,呼的一声把大锤抡过头顶。正想趁势砸将下去,没想到手中的大锤却不听使唤,反而像有人扯着一样猛地向后一拽,把他拖翻在地,弄得个四脚朝天,半天爬不起来。这下可把大锤班的人乐坏了,围着吴雄拍手叫好。就在吴雄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没想到王守金伸手拉了他一把,一边嘻嘻地笑着说,养娇了吧,抡大锤可没有掌钳子舒服啊。吴雄气呼呼地推开他说,你小子能,只怕你连钳子把都掌不稳。
  轮到王守金掌钳了,还是李小菊操作空气锤。一块烧得发白的大铁砣子,被王守金用钳子牢牢夹住,轻轻地放在砧座上。待王守金示意李小菊开始锻打,李小菊就扳动操纵杆,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两人配合默契,就像李小菊在指挥一场音乐演奏。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阵阵掌声,大锤班的人更是跳起来拍手叫好。王守金一边翻动工件,一边扭动身躯,手、腰、腿像装在一个关节上,扭动起来,灵活自如,还时不时向李小菊抛个媚眼,伸个拇指。李小菊就笑眯眯地回应。就听见有人说,干脆把王守金调到气锤班得了,也让吴雄到大锤班尝尝滋味,省得他抡起大锤来像扭秧歌。听到这话,王守金越发得意,还回过头来冲着吴雄说,么样,咱俩换换。吴雄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火,王守金的话不啻火上浇油,就冲上去推了王守金一把,要把王守金手里的铁钳夺过来做几个招式给他看。王守金本来是侧着身子掌钳的,这一推一夺,吴雄就把自己的身子正对着了铁钳的把手。坐在操作台上的李小菊还来不及反应,一个重击已砸到砧座的工件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王守金朝吴雄猛地击出一掌,把他击倒在地。无人掌握的铁钳带着工件,从两人中间像击发的炮弹一样呼的一声冲出去,落在几丈远的一块空场上。众人见这阵势,都吸了一口冷气。李小菊赶紧从操作台上跳下来,一把拉起吴雄,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一边埋怨说,你看看,你看看,要不是守金,你肚子上今天就要穿个大窟窿。吴雄却哼了一声说,守金守金,还守银呢,是你么事人呀,叫得这么亲热,我就见不得这号。
  回到宿舍,吴雄余怒未消。王守金却嬉皮笑脸地说,你今天违反了操作规则,知道吧,掌钳的人是不能正面对着工件的,要侧身站立,这样,才不会被工件的反弹力击伤。不然的话,把你的肚子捅个大窟窿,我看你拿么事装饭。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还跟我叫板,我今天不推你一掌,你这会儿正在医院补漏呢。吴雄自知理亏,欲辩不得,又欠着人情,不好发作,就钻进被窝蒙头大睡。
  这天刚下过大雪,夜晚气温很低。吴雄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就起身到门外小解。厂里的单身宿舍是一片平房,围成一个四方的小院,没有公共厕所,小便就拉到院子里的菜地里面。吴雄穿着单衣短裤,对着菜地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热尿,又打了一个冷噤,顿时觉得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等到他转身跑回宿舍,却发现宿舍的门被人从里面闩上了。吴雄拼命地拍门,里面却传出王守金嘻嘻嘻的笑声,说,要开门可以,唱支歌吧。就唱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回来了,妈妈要喂奶。吴雄只好照着唱了一遍。王守金又说,再唱一支,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吴雄无奈,只得把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了一遍。谁知唱完以后,里面还是不肯开门。这回不光是王守金在笑,还传出了其他人的笑声。吴雄情知上当,却又奈何不得,只好求爷爷告奶奶地苦苦哀求。谁知里面不但不肯开门,提出的条件更为苛刻,要他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一遍才肯开门。吴雄参加民兵训练时唱过这歌,歌词长得记都记不住,这一首唱完还不把自己冻死。就不再哀求了,反而跳起脚来破口大骂,王守金,你个狗日的,做这种缺德事,你不得好死。骂归骂,咒归咒,门还是不开。万般无奈,吴雄只好一条纪律一项注意地往下唱。等唱到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吴雄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上下牙不停地打咯咯,人已经蜷缩成了一个螺蛳壳,连站都站不稳。就伸手去扶门,想让自己定定神。谁知这门轻轻一碰就咿呀一声开了,原来他们早就把门闩拔了,在跟吴雄逗着玩儿。吴雄猛的一把拉亮电灯,站在房子的中间大吼一声,王守金,你跟老子起来。   王守金的铺上毫无动静,身边响起一片整齐的鼾声。
  三
  经过这么一闹,吴雄得了严重的感冒,又引发了急性肺炎,在医务室打了几天吊针,就告了病假卧床休息。师父来看过他,李小菊也来过几次,有一次还弄了一罐子鸡汤,说是鸡汤治感冒最有效。吴雄虽然心里美滋滋的,可一想起李小菊对王守金的态度,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天,宿舍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还是李小菊,吴雄正要起身相迎,但却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王守金。吴雄本来想对李小菊说,鸡汤好喝。一转口却说,王守金,你狗日的不得好死。李小菊不知就里,便埋怨说,你看你,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把好心当了驴肝肺。吴雄余气未消,接着说,这下你该满意了吧,风头也出了,好人也做了,老子也被你耍了,还要拉着小菊假惺惺地来看我。李小菊提高了嗓门,说,吴雄,你这是搞么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再说,我不理你了。吴雄这才作罢。王守金觉着没趣,就淡淡地说,你好生歇着吧,我走了。李小菊帮吴雄掖了掖被子,也相跟着出去了。看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吴雄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子,呛得喉咙眼子发痒,恨不得扯起嗓子大叫几声。
  又过了两天,师父来了。吴雄正要向师父诉苦,把那天晚上遭戏弄的事向师父抖搂抖搂,好让师父在李小菊数落他时心中有数。谁知刚开了个头,师父就黑着脸打断他说,别说了,守金出事了。一听王守金出事了,吴雄就像被人拔了气门塞子,顿时消了气。赶紧问师父,出么事了。伤着了。师父慢悠悠地说,伤倒没伤,只怕比伤还难治。吴雄又问,么事这严重。师父顿了半天才说,这小子吃饱了撑的,干么事不好,偏要去出这个头,这下好了,成现行的了,过几天就要开批斗会,又要搞得我们几个夜晚睡不好觉。
  原来厂里最近又招了一批新工人,像吴雄这些人一样,都是从各处招上来的知青。能进城当工人,这是所有知青的最高理想。可进厂后一打听,才知道月工资只有十八元,而且三年学徒没多大变化,一年加不了几块钱。这些青工在进厂前只盼着当工人,当了工人以后,却又有了新的理想,有的想贴补家用,有的想孝敬父母,有的想谈情说爱,有的还想给自己置办几样行头。这点钱,除了够买饭票,剩下的就够买个牙膏、肥皂,理个发,看場电影什么的,其他么事都做不成。这让有些青工心中很是不快,就在王守金这样先进厂的老徒工面前发牢骚。偏偏这牢骚王守金也有,刚进厂时也不是没发过,却无济于事。有人还说,知足吧,总比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强,这牢骚也就被强压下去了。这次经这些不晓得深浅的青工一挑,一股无名怨气竟按压不住。在他们的撺掇下,王守金当夜就执笔写了一张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黄牛十八,水牛十八,还加上个副标题是:请问,这是不是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末了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在问号后面又加了个大大的惊叹号。趁着夜色,贴到食堂的墙上。
  大字报贴出后,第二天厂里就炸开了锅。正巧自一打三反以来,厂里的运动一直没有起色。搞了几个月,却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也没有揭发出来,这让政工组组长汪师傅很是心焦。在工业局革委会开会,汪师傅屡屡挨批。有一次革委会政工科刘科长指着汪师傅的鼻子说,我就不相信你们厂的反革命分子这么乖,不跳出来搞破坏,再要查不出来,新账老账一起算,查不出现行的,就拿历史的开刀,万一不行,报个有嫌疑的上来,也可以抵你们厂的指标。
  挨个批评也就罢了,反正搞什么运动,汪师傅都挨批。新厂不比老厂,老厂老人多,积累的问题也多,搞起运动来,总能弄得风风火火,有声有色。像他们这样的新厂,除了带班的老师傅,清一色都是新人,而且大多数是从农村抽上来的知青,要说问题,也有,但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充其量是工作中免不了的那些扯皮拉筋的冲突,真正够得上反革命的大问题,总得要有一个形成过程。所以汪师傅虽然屡屡挨批,倒也心安理得。
  不过在刘科长说的这番话中,也有让汪师傅不能心安的,就是他说报个有嫌疑的上来也可以抵指标。这是话中有话,暗含杀机,是冲着自己来的,给自己加压力呀。
  这天上班,走在路上,想起这事,汪师傅又觉得心里发烦。心想,我岳父那点捕风捉影的特嫌问题,他硬是不肯放过,几次三番地请他内查外调,他总是推三阻四地说没时间没人手。现在拿这个来压人,这是逼我上架呀。看来,我不搞出点动静,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正在这么一团乱麻地想着,汪师傅的耳朵里突然传出一阵乱哄哄的说话声,眼前也出现了一堆黑乎乎的人影,原来是一群工人正围在食堂门前看昨夜贴的大字报。汪师傅挤进去一看,不禁心中一喜,刹那间,脑子里的乱麻也理出了一个头绪。心想,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一根稻草吗,我就指着它救命了。有这事垫底,就不怕刘科长再找我的麻烦。对,就是他了。王守金呀,王守金,看不出你小子还有这大能耐,这回我可得好好谢谢你。
  四
  从墙上揭下大字报原件做证据,又认真拍照存档,挨个儿地找参加这件事的青工谈话,动员他们揭发事情经过,打消顾虑,勇敢站出来反戈一击。汪师傅是老政工,在部队就干这活儿,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轻车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要是在这小子的档案里还能查出点家庭问题,或社会关系问题,那就更好了。可偏偏这小子的家庭历史清白,社会关系清楚,个人表现也没见有什么劣迹,更没有犯罪记录,这让汪师傅觉得颇有点美中不足。于是就派人去到王守金下放的生产队外调,外调的结果是这个学生伢表现不错,前年发大水,还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过集体财产。这下让汪师傅更加犯难。厂里的书记本来认为这事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年轻人发发牢骚,一时冲动也是常事。谁还没有个年轻的时候呢,教育教育敲打敲打得了。何况上面定的徒工的工资也确实低了点,难怪他们有意见。厂长则说王守金这小子干活不错,舍得下力。前些时技术拉练还得了个第一,是车间的业务骨干。但这些都拗不过汪师傅的坚持。何况老在工业局挨批也不是个事,当书记厂长的脸上也挂不住,弄他一下子,让这小子接受点教训也好,省得日后惹出更多是非,再给厂里添麻烦。那就这么定了,报,按现行反革命报上去,厂里立即组织批斗,这回一定要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也让上面看看,我们对阶级敌人照样不会心慈手软。   批斗会就开在厂部的篮球场上。两个篮框子之间,拉起一根电线,上面密密麻麻地挂着一排灯泡,把不大的一个篮球场照得如同白昼。靠东边的篮球框子下面摆着一个长条桌,桌子的一面摆了几把椅子,是书记厂长和汪师傅坐的地方,另一面就着投篮的三秒区留出一块空地,那是专门为王守金准备的。厂里的人,包括家属,围着桌子团团坐定,把一个长方形的场子坐成了一个椭圆形。
  篮球架上,胡乱贴些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一打三反运动进行到底。抓革命,促生产。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守金。把王守金批倒批臭。王守金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白相间,在灯光下格外耀眼。
  轮到王守金出场,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走到三秒区内,还趁势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板着脸坐在篮筐下面的汪师傅猛地把桌子一拍,说,王守金,你给我老实点,站好。
  王守金对着汪师傅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突然发觉自己正站在三秒区内,就赶紧退后一步,跳到线外,又一个转身,朝大家做了一个立正的动作,场外又有人笑。平时在一起打篮球的青工就喊,三秒了,三秒了,罚球,罚球。
  开场就这么不严肃,一点斗争的气氛也没有,这让汪师傅很是无奈。本来嘛,都是一个厂的工人,平时也处得不错。王守金这小子虽然有时爱犯浑,但待人接物还算可以,对厂里的老师傅都很尊重,平日里不爱跟厂里的领导套近乎,但见了像汪师傅这样的一般干部,还是会点头打招呼的。他在车间干活不惜力,下班后,谁家有个力气活,他也抢着帮忙干。
  想想平日里的这些事,再看看眼前的情势,汪师傅一瞬间竟走了神,差点说不出狠话来。看样子,今天晚上的批斗会要想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是不可能的。群众是发动不起来了,就靠我一个人唱独角戏。汪师傅环顾左右的空位子,顿觉孤单了许多。书记厂长临开会前都说有事。书记给他撂了一句话,说,老汪,你放手搞,大胆干,我们支持你。想到这里,汪师傅自觉胆边豪气又生,顺手把桌子一拍,说,王守金,你小子老实交代,谁指使你干的,你还有哪些同伙。
  王守金淡淡地说,都是我自己干的,没有同伙。
  那你说,什么黄牛水牛,都新社会了,工人阶级当家做主,谁把你们当牛马啦。
  王守金说,领导要我们做革命的老黄牛,鲁迅先生说俯首甘为孺子牛,都把我们当牛马啦。
  汪师傅顿时语塞,又把桌子一拍,說,那你说谁剥削你了。
  王守金又说,我就知道一个月十八块钱太少。
  汪师傅说,你还敢狡辩,你叫大伙儿说说,少不少。
  场外有人大声回答说,少。
  像有回声似的,又有几个人应和说,少,少,就是少了。
  汪师傅一听,知道是那帮青工。心想,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竟敢在批斗会上公开为现行反革命叫好。又想拍桌子制止,谁知他一抬手,突然头顶上的电灯全黑了,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汪师傅一边派人检查线路,一边稳住人群,等人们重新坐下,查线的人回来报告说,好像是有人拉了电闸,我再到配电房看看。
  汪师傅顿生警觉,就对着稀稀拉拉散去的人群说,散了,散了。一边又在黑暗中拍着桌子说,查,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跟老子来这一手,我看你小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五
  批斗会开砸了,还出现了新问题,一时间又查不出个头绪,这让汪师傅很是恼火。局里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刘科长把汪师傅找了去,很不客气地说,老汪,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连这点事也办不好。一个青工的批斗会都开不成,还指望你抓更大的阶级敌人。我说你们厂的阶级敌人不会这么老实吧,这不,一有机会就跳出来了吧。所以,我们跟阶级敌人做斗争,要懂得制造机会。要学会引蛇出洞,不能指望蛇从洞里自己爬出来,等着你去打。蛇洞里暖和着呢,谁没事自己往你棍子底下爬,找死呀。说完,刘科长觉得自己就是那条精明的蛇,冲着汪师傅咯咯咯地笑了。
  临出门时,刘科长又打了一个补丁,还是那句话,没有现行的报历史的,报个有嫌疑的也行,我不能让你们厂拉了整个局的后腿。汪师傅心想,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回到家里,汪师傅一直唉声叹气。他老婆是个爽快人,见不得这号不经事的男人,就数落他说,看看,看看,你还耷拉个脑袋,人家不觉得冤,你倒受委屈了。说工资少了又么样,给这么点工资,还不许人说呀,天底下有这么个理吗。
  汪师傅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就吼他老婆说,你懂个屁,这还不都是为了你,臭娘们,好赖不知。
  汪师傅的老婆就顶到他面前说,哟哟哟,还学会骂人了,长本事了,你无事找事,与我有么事关系。哦,在局里挨批了,就回家来拿老娘撒气。
  这时节,汪师傅的老丈人正在厨房择菜,见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就缓缓地站起来说,你们都少说一句,谁都不怪,要怪就怪我给你们惹事,连累了你们,要不是我那点问题,小汪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汪师傅的老婆还要为父亲辩护,却被自己的父亲制止了。等老婆进了厨房,汪师傅就细声细气地对老丈人说,爸,我不能把你报上去,你这么大年纪,挨不得批判斗争。
  汪师傅的老丈人说,你这样拿一个青工当替死鬼,也不是个事儿。王守金的问题构不成现行,大家心知肚明,搞狠了大家反感。
  那我总要把拉电闸的事搞清楚吧,这明摆着是有人在搞破坏,跟我过不去。
  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先问问那天晚上有谁没参加开会,再看看拉闸时他在搞么事,这一查不就出来了吗。
  说得轻巧,拈根灯草,查,从哪儿查起。那天晚上开会又没点名,鬼晓得谁来开会谁没来开会。再说车间有夜班,家属区有婆娘伢,坏人要破坏,都有可能买通他们去拉这个电闸。厂里的人虽然不多,但真的要查起来,谁知道哪天能查出个名堂来。
  见女婿犯愁,老丈人也不好多说,就知趣地走开了。望着老丈人离开的背影,汪师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下说,岳老头哇,岳老头,你做么事不好,偏偏要往新疆跑这么一趟,好生生的一个响当当的老工人,哎!   汪师傅的老丈人姓纪,是厂里的热处理工。他有个儿子,也就是汪师傅的大舅哥,名叫纪保成。三年灾害期间在家乡饿得实在没办法,就拖着一家人出外当了盲流。这一盲流就渺无音讯。先前也收到过几封信,因为纪师傅当时不想回,就没留下地址。后来有人说在新疆看到他,一家人搞得不成形。纪师傅虽然一向跟儿子关系不好,但父子连心,毕竟还是心疼。再说,老纪家三代单传,金线吊葫芦,万一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吊葫芦的金线,岂不就断了,就动了想到新疆去找儿子的念头。无奈新疆太远,一没有机会,二没有盘缠,几次动了念头,都不得不忍心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好几年。到了“文革”爆发,学生伢到处串联,听说坐车不要钱,沿途还有人接待,纪师傅就动了心,于是乘着混乱,也出去串联。那时节,大城市的工厂已经有些工人在外头串联。混在学生队伍里,冒充个带队的老师什么的,倒也不扎眼。这样,纪师傅就到了新疆。虽然沿途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毕竟离儿子一家近了,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原来只听说新疆大,到了新疆才知道新疆有多大。但到底有多大,纪师傅还是搞不清楚,就向碰到的学生打听。无奈这些学生伢也是沾串联的光第一次到新疆,也说不清楚新疆到底有多大,更不知道他儿子一家会在新疆的什么地方。就这样,纪师傅今天跟着这支串联队,明天跟着那支串联队,在新疆各地转悠。但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儿子一家的下落。学生伢忙着闹革命,没人理会他,他一个人又不敢离群,离了他们连吃住都成问题。想想茫茫戈壁,漫天黄沙,他就觉得害怕。有一次,跟一群新疆本地的学生坐车到下面去串联,有个学生指着一个沿着戈壁滩上的公路走着的乞丐说,这人要死的。等他们的车子回头经过的时候,那人果然倒毙在路边。纪师傅就问,你么样晓得他会死呢。学生说,夏天烈日,冬天风雪,饿了没吃的,渴了没喝的,很少有人能独自走出戈壁滩。纪师傅心想,儿子一家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盲流,大半凶多吉少,心中的担忧竟比来新疆之前加重了几分。在新疆盘桓日久,没有找到儿子一家的下落,纪师傅只好像先前那样,又混在新疆到内地串联的学生队伍当中,打道回府。
  回到厂里以后,纪师傅虽然深感失落,但这次新疆之行,毕竟也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想想觉得仍然没有白费。厂里的人听说纪师傅去过新疆,都觉得好奇,就常常缠着他,要他讲点见闻。这时候,纪师傅就觉得自己是个见多识广之人。一边心安理得地抽着工友频频递上来的纸烟,一边随心所欲地编些在新疆见到的奇闻逸事。讲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是真的见过的,哪是从地理书上看来的。反正听的人也搞不清楚,喜欢听就行。等到自己的见闻添油加醋地讲完了,纪师傅见听众的兴趣依然不减,就开始进行移花接木的创造。有一次,他跟上了一个北京的红卫兵串联队,队长见他是工人阶级,很是高兴,就跟他讲了一个工人阶级带领他们跟苏修做斗争的故事。纪师傅觉得,这个故事移到自己身上,再合适不过,就把故事中的那位工人师傅,改成了姓纪,其他情节就根据自己的想象随意添改,就成了下面这个样子。
  有一次,他碰到一支串联队,说是要到反修最前沿的一个叫什么斯的地方,去与苏修面对面地做斗争。那儿人迹罕至,十分荒凉,只有极少数盲流在那儿落户垦荒。纪师傅说,自己搞不懂这些学生伢怎么去面对面地跟苏修做斗争,却料定他儿子一家就在那堆盲流里面,于是就跟上这支串联队,日夜兼程来到边境线上。哪知到了边境线上,才知道离着边境哨所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军事警戒区,不能随便靠近。这些时因为串联的学生常到这儿来喊口号,所以防守更严。这支串联队来到警戒区外,就开始列队,对着对面苏修的边防哨所喊口号。对面的哨所离得太远,又在空旷的戈壁滩上,学生伢的口号一出口,就被阵阵狂风吞没了。纪师傅见这情形,觉得这真是可惜了,学生伢们这么使劲喊的口号,怎么能被风吹走呢。就对串联队的队长说,他发现了一个小土包,离对方的哨所较近,只要沿着土包附近的沙丘爬过去,就可以趴在那儿喊口号。队长一听,觉得到底是工人阶级的觉悟高,有对敌斗争经验,当下就把话筒给了纪师傅,让他匍匐前进,接近那个小土包。纪师傅说他解放初在家乡接受过民兵训练,匍匐前进那一套动作还没忘,很快便接近了那个土包。谁知他还未冒头,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边防军战士给按住了。按住他的边防军战士说,同志,请你站起来,再爬就到苏修那边去了。这期间因为发生过几起这样的事,上面指示不要开枪,抓住了进行批评教育就行,要注意保护群众的革命斗争积极性。就这样,纪师傅被押到边防派出所,接受了好一通批评教育,完了还给他开具了一份证明,说明经过情况,证明他是坚定的反修戰士,就让他走了。
  听了这个故事,大家都很兴奋,免不了要对纪师傅肃然起敬。有人甚至买了酒菜,请纪师傅喝两盅,为的是多听两遍这个故事。纪师傅好酒,人称酒麻木,有事没事总要搞两口。三杯下肚,就越讲越有兴头。讲多了,也有人借着酒兴跟纪师傅开玩笑说,你莫不是真的想爬到那边去投靠苏修吧。纪师傅说,哪能呢,我一个老工人,三代贫农,请我过去我都不会过去。何况要偷越国境,那多危险,弄不好要贴上一条小命。听的人又逗他说,不见得吧,听说那边天天吃土豆炖牛肉,伙食好得很咧。苏联的娘们儿又漂亮,高鼻子凹眼睛的,你过去了,说不定也跟你配一个,你们老纪家的品种就改良了。纪师傅情知是逗他玩儿,却一本正经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当众抖开来说,看看,看看,这是边防同志给我开的证明,证明我是坚定的反修战士,什么投靠苏修的,低估了我老纪的阶级觉悟。等到众人围拢一看,见那张纸上画的尽是些勾勾绾绾,竟没有一个字他们认得。就有人说,这是送给苏修的情报吧,我们可不敢看哪。纪师傅说,谅你们也看不懂,看得懂不也把你们派到反修前线去了,就当着众人的面抖一抖装进了口袋。日子久了,纪师傅讲得乏了,这个故事也失去了最初的吸引力。他在人前炫耀的那张边防同志开的证明,也不知道换洗衣服的时候,被他女儿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忽一日,工业局政工科的刘科长找到他,向他询问去新疆串联的情况。
  刘科长问,你是不是去过中苏边境。   纪师傅说,去过。
  你是不是想偷越国境。
  不想。
  那就是实际偷越了。
  偷越也没偷越,只朝边境那边爬过一小段。
  爬过去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被边防同志拦回来了。
  那就是说,想投靠苏修没有成功啰。
  不是。是去与苏修做斗争。
  谁派你去的。
  没人派。
  那就是自愿投靠苏修的啰。
  不是。是去与苏修做斗争。
  谁能证明。
  有。边防同志给我开了证明。
  拿出来看看。
  纪师傅就到上衣口袋里掏证明。掏了半天,没掏出来,突然想起,这张证明已经很久没有带在身上了。
  刘科长说,别掏了,是那张送给苏修的情报吧。你以为不是汉字写的就能糊弄我们。老实告诉你,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要送的情报我们早就破获了。还是好好交代你妄图投靠苏修当特务的罪行吧。谁派你去的,你的上司是谁,接头的时间地点暗号,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女婿是搞这行的,不要我跟你交代吧。
  纪师傅想当苏修特务的名声,就这样给传出去了。虽然没有正式定案,他的这顶特嫌帽子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戴上了。
  六
  再说王守金自那次批斗会后,在厂里名声大噪。青工们都说他够朋友,讲义气,是个爷们儿。年纪大的师傅们也说,看不出这小子还真有点硬气,将来在厂里也是个人物。那些嫂子媳妇,就更不用说了,班前班后,成天把王守金吊在嘴上,一口一个守金、守金的,好像离开了王守金就不会说话。等到吴雄的肺炎完全好了以后回到车间,连师父也对王守金赞不绝口,说,做人就该这样,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说他当年就是因为好抱个不平,师娘才爱上他的。又说吴雄,你小子就差这口气,所以不招姑娘喜欢。说着,还朝小菊做了一个怪相。小菊就眯着眼睛笑,但吴雄看得出来,她笑得很勉强。
  不多久,吴雄就发现,每到星期六下午,下班过后,小菊就急着收拾东西往宿舍跑,换上衣服等着与王守金会合去看电影。他有几次说小菊丢了魂。师父说,哪是丢了,是叫人勾走了。吴雄几次想找小菊谈谈,可小菊总推托有事。又转念一想,谈么事呢,有么事好谈的呢,小菊不过是自己的师妹,既不是老婆,又不是恋人,她跟谁看电影跟谁交往,有她的自由,你管得着吗。被拒了几回,就断了谈谈的念头。师父看出了吴雄的苦恼,就说,谁叫你不早点下手呢,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请了这些时的病假,人家可没闲着,我这儿的地皮都快被这小子踏平了,吴雄只好叹气。想想这病假因何而起,便对王守金恨得牙痒。再想想这小菊,也太那个了,不就请了些日子的病假吗,就这样薄情寡义,要是真做了自己的老婆,哪天我出差在外,还不跟人跑了。从此每日里只顾低头干活,既不跟师父说话,也不看小菊一眼,弄得大家都很尴尬。他这台空气锤上,从此断了说笑,只剩下嘭嘭嘭嘭的打击声。活生生的一座快活林,便这样硬让吴雄给拆了。
  这件事有个人看在眼里,这人便是汪师傅的老丈人纪师傅。纪师傅和吴雄在一个车间干活,热处理和锻工,都属热加工,都在锻工车间,平时少不了有工作上的来往。因为汪师傅是厂里的干部,吴雄对纪师傅也免不了要另眼相看,格外多了一份敬重。遇上过年过节发救济补助之类的事,有时候也要求纪师傅帮忙说说。事后,吴雄自然也少不了有一份孝敬,所以二人平时的关系处得不错。纪师傅见吴雄为这事犯愁,几次想找吴雄谈谈,又没有适当机会。这天,见吴雄在厂门口怅怅地望着李小菊和王守金双双离去的背影,就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肩膀,劝他说,别看了,看别人恩爱有么意思,自己恩爱才有味道。谁叫王守金这小子的运气好呢,歪打正着,现行没当成,反倒落了个好名声。怪只怪那天晚上有人搞破坏,要不,把这小子批臭了,搞个现行的帽子戴上,看哪个姑娘还敢跟他好。纪师傅的这番话,不啻是一壶醒酒汤,让吴雄从忌恨中清醒过来。就问,真是这样?纪师傅说,真是。吴雄说,真是,那就再批呗。纪师傅说,再批,哪那么容易,总要把破坏分子查出来吧,要不,批到一半又有人搞破坏,还不是一锅夹生饭。说到这里,纪师傅把话锋一转,就问吴雄,配电房就在你宿舍门前的院子里面,那天晚上你没看见么事人,听见么事动静。吴雄一怔,停了片刻,说,没有。又补了一句说,我有点烧,睡得昏昏沉沉的,听不到也看不见。纪师傅说,那就算了,随便问问,要批臭王守金,这可是关键。说完就走了。
  回到宿舍,吴雄四脚八叉地躺在床上,就想那天晚上的情景。那天晚上,本来是想去参加批斗会的。躺了一会儿,宿舍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接着涌进来几个青工,都是刚招进厂的那些知青。吴雄平日里跟他們没有来往,但他们却对吴雄了如指掌,说他是气锤班的掌舵人,是锻工车间的顶梁柱。
  正说笑间,一个外号叫和尚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又像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掏出一瓶酒,随手拉过宿舍里唯一的一个长条桌,让众人围着桌子在床沿上坐定。随来的青工各人拿出自备的小酒杯,和尚特意为吴雄准备了一只,当下便把酒杯斟满。和尚举杯说,久闻吴师傅大名,今日特来拜见,我等先敬吴师傅一杯。说着,众人便举杯敬酒。吴雄见有备而来,盛情难却,只好端起酒杯受敬,一边留心听他们说话。原来他们是为王守金抱不平来了。说这事不能怪王师傅,不是他的意思,大字报是我们撺掇他写的。现在他为我们担着这么大的责任,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反革命,这叫我们心里么样过意得去。不做点么事,对不住王师傅,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和尚的情绪尤其激动,一边自己不停地干干干干,一边鼓动众人向吴师傅敬酒。吴雄本来就没有多大酒量,让这帮人一敬,酒过三巡,已晕头转向。席间,和尚说要方便,问吴雄哪里有便桶。吴雄说,狗屁便桶,院子里的菜地就是便桶。和尚就弯着腰一溜烟地跑向院子里的菜地。过了一会儿,吴雄也觉得膀胱憋胀,也想到菜地里去放松放松。没想到,他正要起身站立,突然眼前一黑,一屁股又坐回到床上。等他缓过神来,发觉宿舍里的灯光暗了许多,抬头一看,电灯熄了,眼前闪烁的是桌子上几支蜡烛的光亮。和尚见吴雄已缓过神来,就说,吴师傅,没事儿吧。吴雄只好硬着头皮说,没事儿,没事儿。和尚说,没事儿那我们就告辞了。说罢,一行人相跟着出门,留下吴雄望着黑洞洞的院子怔了半天。   七
  这事儿过后,有一天早晨醒来,吴雄越想越不对劲。越觉得不对劲,他就越生气。这哪是请老子喝酒,分明是在摆鸿门宴嘛。说是来孝敬老子,分明是来捉弄老子嘛。对,没错,这帮小子是在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目的是为王守金解围。
  又一日,吴雄在下班的路上碰到和尚。和尚笑嘻嘻地问,吴师傅,您老最近可好。吴雄说,好啊,好得很哪。没被人毒死,算我命大。和尚说,吴师傅说笑了,哪能呢,这不是拿酒肉孝敬您老吗。我们也是迫于无奈,谁叫您老那天卧病在床呢。
  这么说,真是你们干的哟。
  您不是都晓得了吗。
  你就料定我不会告发你们。
  怎么会呢,吴师傅是什么人哪。
  原来你们是吃准了我呀。
  我们就吃准了吴师傅是条急公好义的汉子。
  一句话把吴雄说得心里一热,顿觉与和尚亲近了许多,当下就拉和尚在一堆废料上坐下。接过和尚递过来的香烟,吴雄说,其实在这件事上,我心里也很矛盾。害了你们吧,就害了王守金,害了王守金吧,就害了李小菊,害了李小菊吧,就害了我跟她的情分,最终受害的还是我自己。和尚说,我晓得您和王师傅都爱李小菊。我没恋过爱,但我看过别人恋爱,没吃猪肉看过猪走路。自古英雄爱美女,美女爱英雄,王师傅这次做了一回英雄,所以李小菊爱他。您要想夺回李小菊,就得比王师傅更英雄。么样更英雄呢,和尚说不上来,只望着吴雄嘻嘻嘻地傻笑。吴雄说,你小子还一套一套的,倒像是情场老手。你小子滑头,三把两把就把你的恩公出卖了,还说么事汉子不汉子的。和尚一听急了,就说,吴师傅,您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了。您和王师傅都是我的恩公,我得一样对待呀。何况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一样对待也不行呀。哦,我不跟您出这个点子,您就不争了,说不定您使别的招还要闹出点事来呢。吴雄笑笑说,就你小子这张嘴油。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就走下了废料堆。
  回到宿舍,这天晚上睡在床上,吴雄就想和尚白天说的话。是啊,我凭么事跟王守金争呢。要块头,我没他的块头。要力气,我没他的力气。要技术,上次技术拉练也见出分晓,我技不如人。听说这狗日的还有个舅舅,是军分区的么事部长。人家有权有势,家境也不错,那我就更不能跟他争了。我跟小菊的情分,除了这层师兄妹关系,就没别的了。这样想着,吴雄便于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正沉睡间,宿舍的门突然轰的一声敞开了,接着冲进来一群身着军装的年轻人。这些人手里拿着电筒,一边晃一边喊,吴雄。吴雄。谁是吴雄。起来。起来。都死到临头了,还贪睡。睡么事睡,跟我们走一趟。就有无数束光照到他的帐子里面,他很快就被人像拎包袱一样从床上拎起来。还不及站稳,那群人就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出了门,而后又塞进在门外等着的汽车里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车子就轰的一声开走了。一路上,汽车摇摇晃晃,颠颠簸簸,车内车外黑洞洞的,吴雄也辨不出方向。只感觉自己像撞笼里的萝卜,一时被甩到这边,一时被甩到那边,东倒西歪地站立不稳。也不知颠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了,吴雄又像包袱一样,被人从车上抛了下来。等他站稳一看,眼前是一个广场,广场上灯火通明,灯光下人头攒动,像滚开的油锅。油锅中间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拉着一个白色会标。吴雄正想看看会标上写的字,突然被人一把拎起,飕的一声抛到台上。台下的油锅顿时一片沸腾。就听得打倒吴雄,枪毙吴雄,吴雄是苏修的狗特务,吴雄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吴雄被人揪着头发,架住胳膊,跪在台上。仰面看着台下举起又放下,放下又举起的手臂,就像看风吹麦浪,一波一波地向自己涌来。一会儿,扩音器响起,油锅停止了翻滚。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判处特务吴雄死刑,立即执行。话音刚落,油锅又一次沸腾。接着,吴雄又被人拽到台下,拖到场内的一块空地上。人群很快围拢过来,都用手指着他,像无数支箭向他射过来。吴雄还未及站稳,就听嘭的一声,自己的身子被人猛击了一掌,当即栽倒在地。落地的时候,脑袋碰在一块石头上,疼得像要炸裂开来,伸手一抓,身上到处是血……
  八
  拉亮电灯,拿开了枕头边放的手电筒,又脱下衬衣揩干身上的汗,吴雄知道是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天未大亮,吴雄就从床上爬起来了。正出门小解,发现王守金已站在菜园边上,对着菜地拉得有滋有味。就和他站成一排,也对着菜地拉了起来。王守金说,你小子让鬼捉了,一晚上大呼小叫的。吴雄淡淡地说,做了个噩梦。王守金说,被人用刀砍了。吴雄知道王守金不怀好意,依旧淡淡地说,不,用枪毙了。王守金侧过头来,笑着说,毙了,你够格吗。吴雄说,斃了就是毙了,么样不够。王守金说,连纪师傅都不够,你够?人家好歹还是个特嫌,你是什么,臭铁匠一个,还毙了呢,别浪费国家的子弹。吴雄随手把便器塞进裆里,冲着王守金一梗脖子说,他们说我是苏修特务。王守金一听,顿时哈哈大笑。特务。特务。苏修特务。吴雄是苏修特务。哈哈哈哈。又扯着出门拉尿的和尚问,吴雄说他是苏修特务,你信吗。和尚躲过王守金,说,王师傅,您老行行好,让我拉泡尿行不,我都快让尿给憋死了。王守金还不死心,又把宿舍的工友都吆喝起来,说,快来看哪,快来看哪,吴雄当特务啦,吴雄当苏修特务啦。
  没半天工夫,吴雄是苏修特务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厂。
  吴雄的师父知道这件事,是李小菊亲口对他说的。师父就问李小菊,小菊,你信吗。李小菊说,当然不信。师父又说,要不,你去劝劝他。我就怕他一时糊涂上了坏人的当。
  这天下班,李小菊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对吴雄说,师兄,你等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吴雄说,有话你跟王守金说去,跟我有么事说的。李小菊忍住气说,师父让我劝劝你,别犯糊涂,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跟我赌气,也不能拿你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哇。吴雄说,我一个臭打铁的,么事政治生命不政治生命的。李小菊就说,师兄,你再这样,我真不理你了啊,你这个人,怎么不知好歹。吴雄说,我就是不知好歹,你找那个知好歹的去。我就晓得你不会理我,你理你喜欢理的人去。一句话,把李小菊噎得个半死,气得李小菊把手里的钳子一丢,咚咚咚咚地跑出车间。   呛了李小菊几句,吴雄自觉舒服了许多,摇晃着脑袋离开了车间。走在路上,很多下班的青工都过来跟吴雄打招呼。吴雄知道他们想说些什么,就笑嘻嘻地等他们发话。有的问,吴师傅,最近好吗。吴雄就说,好呀。么样不好呢。天天见面,你看我有哪样不好吗。有的说,听说吴师傅最近发达了。吴雄就说,你干脆说我当苏修特务得啦,么事发达不发达的,你见我骑高头大马啦还是坐八抬大轿啦。既然吴雄自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想打听的人干脆就单刀直入地问,吴师傅,你当苏修特务,去过苏修那边吗。吴雄说,去过呀。么时候去的呀,问的人穷追不舍。吴雄说,昨天晚上呀。问的人说,做梦吧,吴师傅,既然你去过,也像纪师傅那样,给我们讲讲吧。吴雄说,讲么事讲,像纪师傅那样,讲了你们好去汇报,带人到厂里来抓我。这时候,就有那年紀大的师傅出来喝断这班青工,说,少胡扯八拉的,这种玩笑也是开得的,真是不知死活。众人这才作罢。
  这帮青工中有个女孩,大名叫秦秀海,小名叫海海。这海海也是她的诨名。叫这个诨名,皆因她的性格所致,说话做事,不知轻重,无所顾忌,大剌剌的,海里海气。这海海下放时与和尚是一个点上的知青,听和尚说过吴雄瞒了他们拉电闸的事,觉得吴师傅仗义。见众人纠缠吴雄,就上前挽住吴雄的胳膊说,吴师傅,别听他们的,这帮小子吃饱了撑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吃多了红苕憋不出好屁。这帮青工就趁势起哄,说,是,是,是,吴师傅,别听我们的,听海海的。她满嘴都是象牙,放的都是香屁,够您老受用的。吴雄正要发作,海海却紧紧地搂住他的胳膊说,别理他们,咱们走。又回头朝那帮青工一瞪眼说,等着瞧,老娘回头找你们算账。吴雄就这样被海海搂着胳膊,在厂区大道上招摇而过,直到走出了后侧门,才各回各的宿舍。
  九
  自那日以后,海海在下班后便常常来找吴雄。有时候是送点吃的,有时候是帮忙洗件衣服,没吃的可送,没衣服可洗的时候,就坐下来天南地北地闲聊。有时候还会约吴雄去看场电影。海海说,走,吴师傅,我请客。但到了电影院门口,两人又必得要争执一番。吴雄觉得让女孩子请自己看电影,总不那么自在,所以就争着要去买票。可偏偏海海又是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孩,有一次,竟在电影院门口扭扯起来,惹得不少人围观,弄得吴雄很不好意思。后来吴雄就不再到电影院门口去争了,而是先买好了电影票再去约海海。这样搞了几次,海海自然就没办法争,也不再争了。
  但不久以后,吴雄却发现,自己放在抽屉里的饭菜票不但不见减少,相反却越吃越多,就明白了是海海在不断往里面补充。吴雄囊中羞涩,实在没办法回报了。有一次就对海海说,你以后别给我饭菜票了,我够吃。海海说,够么事够,锻工是力气活,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我家条件比你好,这点饭菜票我还贴得起。吴雄想想,也是,海海的父母都是部队干部,家境自然比自己这个平头百姓好得多。但又转念一想,人家好是人家的,与你何干。莫非,莫非海海有那个意思。想到这里,吴雄不禁耳热心跳。一瞬间,李小菊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当下就对海海说,你再给,我就把抽屉锁起来,人家拿走了我可不领情啊。海海说,好,好,好,好,那这样好吧,你拿这些饭菜票去买些好菜我们一起吃,我可不愿意每餐三分钱萝卜两分钱白菜的。吴雄见拗不过海海,只好默认了这个方案。又想到人家是干部子弟,不像我这样好对付,既然钱是她出的,我不过就帮忙排个队。所以但凡食堂添菜加餐,吴雄必定要给海海挑几样好的买了,自己也跟着一起吃。此后,在食堂的饭桌上,就常常看见吴雄和海海在一起搭伙吃饭。有时候免不了要讲一点客气,你给我搛一筷子菜,我给你搛一筷子菜,搞得像两口子似的,招来不少人议论。
  汪师傅的老婆是食堂的炊食员。这天回家,在饭桌上跟汪师傅说起这件事。她打着啧啧说,我就纳闷儿,吴雄这小子哪来这么多钱,只要食堂有好菜,他必定挑好的买。一个人吃不说,还要供海海吃。他哪来这么多钱呀,难不成抢银行了,可也没听人说呀。汪师傅刚从工业局开会回来,正为王守金的事犯愁。王守金的事汇报到工业局,工业局不但没有反应,刘科长反而把他叫去训了一顿。你是真傻还是假装糊涂呀,王守金的舅舅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他的问题是什么性质,你不清楚吗。实在不行,我看还是把你那老丈人报上去顶一下,不就是个嫌疑吗,又没最后定案,说不定上面一甄别就没事儿了。这最后几句话,刘科长说得轻描淡写,汪师傅却听得心惊肉跳。
  汪师傅心里烦乱,不想听他老婆在耳边聒噪,就吼他老婆说,你管人家的闲事呢,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与你何干。他哪来这么多钱,抢你家的偷你家的啦,你管呢。他老婆正想发作,他老丈人纪师傅却在一旁慢悠悠地接上一句说,干种那事都是有经费的,都要拿津贴的。汪师傅一脸狐疑地望着他的老丈人说,你真的相信他会干那种事。纪师傅依旧慢悠悠地说,干不干都一样,只要有证据就行。汪师傅说,到哪儿去找证据呢。纪师傅说,你忘了那张纸啦,我这儿不是现成的吗。汪师傅说,哪张纸呀。纪师傅说,就是刘科长说我给苏修送的情报哇。汪师傅说,你那张纸不是早丢了吗。纪师傅说,这不是又找回来了吗。要真丢了,就永远也说不清楚了。汪师傅将信将疑地说,行吗。纪师傅说,不试试怎么晓得行不行呢。说着还朝汪师傅眨眨眼,又按一按自己的上衣口袋。汪师傅就说,爸,你可要想好了啊,这种事做不得的,弄不好要出人命,您老可要拿捏好分寸。纪师傅说,反正又不是真的,害不了人的。汪师傅说,刘科长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你辩得了。纪师傅说,管他呢,这东西放在我手里,迟早是个祸害。汪师傅就不再作声。听着这爷儿俩的哑谜,再看看自己的父亲那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汪师傅的老婆一头的雾水。
  十
  自从摊上了苏修特务的名分,不论是真是假,吴雄都成了厂里议论的中心。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不管在什么场合,都有人过来跟他搭讪。精加工车间有一群年轻女工,还常常开了车床、铣床,让工件在那儿自己转着,人却跑到锻工车间来看吴雄。
  这事让吴雄的师父很是恼火。等李小菊停了气锤,就黑着脸对吴雄说,她们要看你,你干脆到那边车间让她们看个够,省得她们跑路。吴雄明知师父说的是气话,却不敢辩解,只好把委屈吞进肚里。李小菊虽然也烦这事,心里却为师兄抱屈,就说,这也不怪师兄,腿长在她们身上,她们要跑过来,你能挡得了?师父说,好巧,偏要来看他,是他长得俏哇,还是他手艺好。他要不招惹那档子事,谁会来看他。李小菊知道师父这话说重了,怕再说下去,师兄受不了,就朝师父使眼色,一边又朝吴雄那边努努嘴。哪知师父正在气头上,不但毫不理会李小菊的暗示,相反,却越说越带劲。不是我说你,都这么大人了,也该知个轻重好歹,这事是能闹着玩儿的。哦,人家说你是苏修特务,你就是呀,人家要说你杀人,你也认了。直到这时候,吴雄才低着头嘟囔了一句说,又不是我要的,我只是一句梦话,他们硬要这样说,叫我么办呢。师父说,你就不能去跟厂里说清楚。吴雄又小声地反驳了一句说,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就是个玩笑,无凭无据的,说得清楚吗。一句话把师父的火气又逗上来了。玩笑。玩笑看怎么个开法,有些玩笑开着开着就弄假成真了。厂里现在正愁找不着活靶子,连王守金说句公道话都当现行反革命拉出来斗,你倒好,没事找事,自己跳出来当特务,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呀。   走在路上,又碰上了精工车间的那帮女工。吴雄本想绕着走,可上下班只有这条路,怎么绕也绕不开,就低着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赶。那帮女工见状,也加快脚步紧追不舍,一边嘻嘻哈哈地说,吴师傅,慢点呀,走这么急搞么事,又没个鬼撵着你。吴雄怕她们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继续低头赶路。这时候,却见纪师傅从旁边跑过来,拦住那帮女工说,看么事看,有么事看头,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吴师傅又不是多长了一点。
  吼过了这帮女工,纪师傅又转过身来揽住吴雄的肩膀说,别生气,由她们说去,是真说不假,是假说不真。这帮小娘们儿,闲的,不嚼点什么,怕嘴巴闭臭了。吴雄抬头望一眼纪师傅说,我不气,我只是觉得冤。當了一场苏修特务,闹得水响,众人逗我,师傅骂我,小菊烦我,弄得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可我连特务是个么样子也没见过。纪师傅就说,你要见特务还不容易,这不现成的就有一个。吴雄说,哪里。纪师傅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吴雄就朝纪师傅憨厚地一笑说,纪师傅,你说笑了,我晓得你不是。纪师傅说,刘科长说是,还要把我这顶特嫌的帽子戴正了。吴雄说,你又没真的给苏修送过情报,戴不正的。纪师傅说,刘科长说我送过。还说他们掌握了我送的情报,硬要我把情报交出来。吴雄说,你只怕跟我一样,见都没见过情报。纪师傅却慢悠悠地说,见倒是见过,不过是假的。吴雄说,我连假的也没见过。纪师傅朝吴雄诡秘地一笑说,想见吗。吴雄说,想。纪师傅就把吴雄拉到一个僻静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就这玩意儿。刘科长硬说是我给苏修送的情报,要我交出来。当时放失了向,找不到,这都两三年了,前几天又从柜子旮旯里翻出来了。我想,再交上去也说不清楚,就当是个稀罕物儿留着做个纪念吧。吴雄一看,果然稀罕,这上面画得勾勾绾绾,他从未见过。说是字吧,书上的字都不是这样写的,显然不是汉字。说不是汉字吧,又像书上的汉字一样一行一行地分得清清楚楚。吴雄学过几年俄语,虽然下乡后早忘得干干净净,但那三十三个字母还是认得的,这些勾勾绾绾怎么看也不像俄文。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反特小说上写到过密码,猜想密码应该是这样一些鬼画桃符的东西。就说,纪师傅,你这莫不是密码吧。纪师傅笑笑说,么事密码,还明码呢,是当年边防同志给我开的证明,喜欢你就拿去玩吧。吴雄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你们说我是苏修特务,既担了这个名分,也该有几样你们没见过的东西。当下就谢过纪师傅,把这张纸揣进口袋。纪师傅又安慰了吴雄几句,也赶紧回家吃饭。
  这天晚饭时分,吴雄和海海正在吃饭。食堂加餐,有粉蒸肉,吴雄和海海合买了一份。正吃着,突然海海的弟弟跑到厂里来找海海。军人装束,全副武装,背上还背着背包和一支步枪。一问,方知是搞拉练回来,顺道来看姐姐。海海的这个弟弟叫秦秀山,正在上中学,海海进厂报到那天,吴雄见过,所以并不陌生。当下又去添了一份饭菜,就拉他一起吃。吴雄说,你还真有口福,我们可有好些日子没沾荤了。秀山一边朝口里扒饭,一边说,还真是饿了,又用筷子指指身边放的背包和步枪说,这些东西死沉死沉的,背在身上像座山,越跑越重。吴雄笑笑说,一把木头做的假枪,还好意思说重,要背上真枪,那才叫重呢,少说也有七八上十斤,还有子弹夹,只怕你背上了就走不动,别说跑了。秀山就说,你摸摸,刺刀是真的。吴雄就用手去摸那刺刀,果然是真的,只是刀口已缺了多处,摸着扎手。就说,就这把破刀有么事用,杀鸡都不行,还想杀敌人。秀山就说,要不,吴师傅,你帮我修修。吴雄说,这个不难。就把刺刀卸下来拿在手里翻看了一下说,补个刀口,再淬个火,就成了,保准像新的一样。秀山说,那就谢谢吴师傅啦,改天让我姐请你吃饭。海海就说,就你小子精明,你得好处我还情。秀山说,你不是有钱阶级吗,谁叫我是穷学生呢。等我哪天也成有钱阶级了,再补还不行吗。海海朝吴雄笑笑说,就这小子嘴甜。吴雄说,嘴甜好,嘴甜有好吃的。看着秀山远去的背影,吴雄顿觉心情大好。
  十一
  挨了刘科长的批评以后,汪师傅感到压力很大。好不容易弄出个王守金,说新社会有剥削,把工人当牛马,这是典型的反动言论。就算够不上现行反革命,也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出了这样的问题,局里本该秉公处理,怎么能看他舅舅的面子,就不了了之呢。要是真的定了案,王守金的舅舅作为部队干部,应该划清界限,大义灭亲才是,局里怎么能在阶级斗争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讲情面呢。汪师傅虽然转业到地方多年,对这样的行事方式,还是不大适应。这天中午,就把这个想法跟他老婆嘀咕。他老婆说,你当是在部队呀,地方上就是这样。谁上面有人,谁就有狠。你没狠,你就得听人家的。你要是比刘科长官儿大,他敢动你老丈人。汪师傅就开玩笑说,这样说来,我看你爹迟早是保不住的。汪师傅的老婆当了真,当即把手中的洗菜盆子往地上一甩说,你是死人哪,抓不住王守金,你就不能再找别的人哪。汪师傅知道老婆的脾气,依旧笑着说,那就把你报上去么样。汪师傅的老婆说,报我顶个屁用哇,缺人做牢饭,我倒可以算上一个。突然又想起吴雄,就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吴雄这小子就是有戏,你查查看,说不定能钓条大鱼。汪师傅说,看看,看看,又来了,你这几天是看见吴雄吃红烧鱼啦,还是吃粉蒸肉了,说点新鲜的,行啵。汪师傅的老婆说,么事新鲜不新鲜的,听我的没错。不过这次你别亲自动手,让刘科长出马,他能耐比你大。
  趁老婆择菜做饭,汪师傅思忖片刻,就推上自行车出门,直奔刘科长的家。刘科长的家在工业局大院里面,他老婆也在做饭。见汪师傅大中午地跑来找他,就知道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刘科长家的房子窄,没有专门的客厅,会客就在吃饭的地方。两人围着饭桌刚刚坐定,刘科长就单刀直入地问,说吧,报谁。汪师傅说,谁也不报。刘科长说,谁也不报你找我。汪师傅说,我想跟你汇报一个情况。就把厂里流传的关于吴雄是苏修特务的事,一五一十地对刘科长讲了一遍。刘科长说,真有这样的事。汪师傅说,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刘科长说,这要是真的,那可了不得,咱们局自一打三反以来,还没有挖出这么大的阶级敌人。汪师傅接着他的话说,所以我才来找你,这么大的阵仗,我没见过,要请你亲自出马。刘科长一听,把桌子一拍说,好,那就裁缝打架,试它一烙铁,派工作组,我亲自坐镇,我就不信查不出个水落石出。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人。刘科长满怀豪情地跟汪师傅握手道别后,就冲着厨房大声喊道,给我拿几件换洗衣服,我要下厂。   工作组进厂的第三天,就出了一件蹊跷事。汪师傅的老婆来报,说食堂昨晚蒸的一筐馒头不见了。食堂的师傅照例是五点钟起来蒸馒头,蒸好的馒头放在几个竹筐里,用棉被盖好,等七点钟送到窗口去卖。这天早晨七点,食堂开始卖早点,汪师傅的老婆在窗口卖饭,照例是由她来灶上取馒头。但翻开棉被一看,却有一筐馒头不翼而飞。白班的工人正等着吃早点上班,没有这一筐馒头就要有几十个工人挨饿,现蒸又来不及,还要影响车间生产,汪师傅的老婆只好来工作组报案。
  刘科长接到这个报案,第一反应就锁定在吴雄身上,一面派人查找馒头的下落,一面派人监视吴雄。这样折腾了几天,查案的毫无头绪,吴雄这边也没见有动静。刘科长正在着急,忽然有人来报,说在锻工车间发现了失盗的馒头。刘科长当即帶人前去验看,一面叫监视吴雄的人看紧了吴雄,防止他畏罪逃跑。赃物是在锻工车间的一个工具柜内发现的,这个工具柜做好了不久,尚未启用,最近因为来了新工人,大锤班那边来搬工具柜,结果发现了一袋馒头,就急忙到工作组报案。刘科长叫来汪师傅的老婆查验这袋馒头,汪师傅的老婆看形状相似,数目也差不多,就认定是前几天食堂失盗的那筐馒头。只是这馒头已成干饼,有的还长了霉点,吃是不能再吃了,就主张拿到食堂喂猪。刘科长却说,不忙,照样放着,我要用它来钓条大鱼。当即就叫众人散去,留几个工作组的人在附近布控蹲守。工作组的人蹲守了几天几夜,也未见有人来取赃物,渐渐地便有些倦怠。这天晚上,锻工车间上夜班的工人刚下班不久,就见有两个人走进车间。这两个人径直走到放馒头的工具柜前,开了柜门,正要取出装馒头的布袋,蹲守的人便从暗处一跃而出,当即将这两人逮了个正着。拉到灯光下一看,一个是一个秃顶老头,另一个正是吴雄。
  刘科长一面批评监视吴雄的人看管不严,一面又庆幸他们给了吴雄暴露的机会,否则还不知哪天能够破案。工作组进厂没多久,就破了这么一个疑案,汪师傅不能不佩服刘科长好生了得。但心下又觉得这似乎与苏修特务没多大关系,对厂里的运动似乎也没多大帮助。偷食堂的馒头充其量不过是偷窃行为,构成不成反革命罪,就把这个想法吞吞吐吐地地对刘科长说了。哪知刘科长不但没有觉得汪师傅小看了他的功绩,反而大剌剌地说,不急,审审再说。狐狸尾巴都是一点一点露出来的,抓住了一点尾巴尖子,就不愁抓不住它的大尾巴蔸子,抓住了它的大尾巴蔸子,就不愁它的身子不出来。你就等着看我给你揪出一个大特务吧。
  为了各个击破,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刘科长决定先审秃顶老头。秃顶老头承认布袋里的馒头是他的,但不承认是从厂里的食堂偷的。不是从厂里的食堂偷的,那是从哪里偷的,刘科长用他一贯的思维逻辑反问。秃顶老头说,不是偷的,是捡的。刘科长说,只听说天上掉馅儿饼,没听说天上掉白面馒头。捡的,哪儿捡的,你带我去捡捡看。秃顶老头就向他诉说原委,原来这秃顶老头在一所中学看门,中学的老规矩,学生都是住读,连本城的学生也不例外。但每到星期六,还是有很多学生回家,食堂的师傅拿捏不准吃饭的人数,结果往往会剩下一些馒头。这些馒头丢在饭厅的大筐里,大半由食堂的师傅抬回去分了。秃顶老头有时趁他们不注意,也去饭厅捡上几个,晾干了带回农村,给经常缺粮的家里人贴补贴补。前不久又攒下一袋,怕放在门房老鼠咬了,就求老乡吴雄代为保管。吴雄在厂里当工人,找个柜子什么的放着保险。这几天学生拉练,他想抽空回家看看,就过来取这袋馒头。吴雄怕被人看见笑话,硬等到工人都下班了才带他来取。不想遇上这种事,还望领导明察。
  刘科长自然不会相信秃顶老头的话,但也不好随便动用手段,就回过头来找吴雄对质。吴雄晓得这些馒头的来历,自然不像他的老乡讲得那么轻松。学校剩馒头是真的,只是不是随便丢在饭厅的筐子里面,而是放在食堂的案板下面。食堂的师傅也不敢随便私分馒头,而是留到第二天回笼再用。这些,吴雄都听秃顶老头平时在他面前嘀咕过。只要刘科长派人到学校稍稍一查,他的这番说辞就会穿帮。一旦让他们学校知道他偷了食堂的馒头,他这个看门的差事也就干不成了。砸了饭碗,饿了他自己也就罢了,可他那瞎眼老娘么办,欠下队上的超支么样还。还不了超支,又拖着个瞎眼娘,有哪个女人愿跟他过日子。娶不上媳妇,他这一辈子就得打光棍。秃顶老头是吴雄的一个姨老表,实际年龄不过四十多点岁,乡下日子苦,农活累,人生得老相。吴雄有一年拜年去过他家,见他家家徒四壁,吃了上顿没下顿。瞎眼姨妈拉着他的双手,一个劲地抹眼泪,弄得他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回来后就把他表哥家的境况说给他的一个同学听。他那个同学的爸爸是中学的总务主任,听他俩为此感叹唏嘘,就说,我给你表哥介绍份工作么样,吴雄说,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您老就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他表哥于是就干上了这份看门的差事。倘若他表哥这回成了小偷,岂不是连他同学的爸爸也要受牵连。不行。不行。于公于私,于人于己,都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否则,怎么对得起我的同学,怎么对得起同学的父亲,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件事因我而起,说什么也得硬着头皮顶下来。大不了把我重新发回到沙湖农场劳动,好歹我父母在下面的县城还有工作,我还有个商品粮户口垫底,总不至于饿死。
  决心既定,吴雄就不想跟刘科长兜圈子,一口把偷厂里馒头的事担了下来。刘科长一边让汪师傅记下吴雄的供词,一边要吴雄老实交代偷馒头的过程。吴雄说,这还不简单,食堂的师傅总要下班睡觉吧,趁他们回宿舍睡觉的机会,我从水房的门溜进去不就得了。水房的门又没有上锁,烧水锅和蒸锅在一个灶上。夜班工人要打水洗澡,都是自己人,进进出出从来就没人管。刘科长就冲汪师傅说,看来你们厂的安全还有很大漏洞,阶级敌人真是无孔不入呀。又转过头来冲吴雄笑笑说,算你小子精明,这一条坦白了,可以从宽处理,不算你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罪,就算个盗窃公共财产罪得了。吴雄说,算么事随你,都是我干的,与别人无关。刘科长又笑笑说,你小子还够仗义的,我今天就要灭灭你这封建阶级的江湖义气。吴雄说,灭吧,随你。刘科长说,那我问你,你偷这么多馒头,难不成也要我相信,与别人无关,都是你一个人吃。吴雄本来想说是救济自己的老乡,但又怕把表哥再牵扯进来,一转念又说,是,是我一个人吃,与别人无关。刘科长不动声色地说,你一个人吃,吃得下。吴雄说,慢慢吃。刘科长说,慢慢吃,吃多久,留着路上边走边吃的吧。吴雄说,我神经了,偷了馒头还要显摆,宿舍里不能吃呀。刘科长说,宿舍里吃,烤干了搞么事,分明是准备路上吃的干粮嘛。去那边的路远,你的干粮准备得也够充分的。吴雄这才听出了刘科长说的路上吃是么意思,就说,么事路远路近的,馒头烤干了不容易生霉。纪师傅说过,新疆的馒头烤干了可以放半年,我就偷偷在热处理的电炉里烤了一下,有些没烤好,还是生了霉。刘科长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说嘛,原来真是要到苏修那边送情报哇,连干粮都照那边的方法准备好了。看来,你小子还真从纪师傅那里学到了一手。说完,自知失言,就朝做记录的汪师傅看了一眼,接着说,纪师傅没当成特务,倒让你小子长本事了。说吧,还有么事狡辩的。吴雄说,没么事狡辩的,你说么事就是么事。刘科长便叫汪师傅让吴雄签字画押,又派人把吴雄押到一间工具房里看管起来,听候处理。   十二
  押起了吴雄,刘科长就开始寻找其他证据。总不能单凭偷馒头这件事就把吴雄定成一个苏修特务吧,这样报上去上面也不会批。刘科长自知证据不足,就让汪师傅派人到吴雄的宿舍去搜。单身工人的宿舍不大,属于私人的物件不多,一扇床铺,一口木箱,一只抽屉,抖搂抖搂都出来了。这一搜,还真搜出了两个要命的物件。一个是吴雄从纪师傅那儿要来的那张边防同志的证明,一个是一把锃光银亮的刺刀。拿到这两个物件,刘科长如获至宝,当即就召集工作组成员开会,研究下一步的战斗行动。汪师傅因为是厂里的政工组长,也让刘科长叫来开会。
  刘科长在会上充分肯定了工作组进厂后的工作成绩,又作为战利品出示了从吴雄那儿搜出来的这两件证物。他一手握著刺刀,一手摇着那张纸说,同志们,看看,看看,杀人的武器都准备好了,阶级敌人在暗中磨刀霍霍,我们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危险哪,危险哪。看看,看看,这是什么,是给苏修送的军事情报呀。他把手中的两件证物同时拍到桌子上说,还有那袋馒头是干什么用的,我当时说是留着偷越国境的路上吃的,有的同志就是不明白,可能还认为我是小题大做,现在怎么样,没错吧?!说完,又用眼睛的余光朝汪师傅瞟了一眼。汪师傅赶紧附和说,那是,那是,我们的思想觉悟低,阶级斗争的警惕性不高,没有提到应有的政治高度来认识这件事,今后要好好向刘科长学习。刘科长很大度地把手一挥说,好啦,好啦,不说这个啦。大家说说,这件事该怎么了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关系到定性问题,大家都不敢轻易表态,瞬间陷入沉默。刘科长见大家不说话,就扫了一眼众人说,都不说啊,都不说,我先说几句。我看这事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的。阶级敌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偷越国境给苏修送情报。馒头是准备去边境的路上吃的,刺刀是准备杀边防军战士的,杀了边防军战士,越过了边境,情报不就送到苏修的手里了吗。这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看吴雄这回这个苏修特务算是当定了,他这个现行反革命也是铁板上钉钉子,敲死了。大家要没有意见,那就这样吧,我今天就报局革委会审批,明后天就召开批斗大会,然后把吴雄送交公安部门法办。接着,他便又叫人收好证物,就宣布散会。
  众人正往外走,刘科长却示意汪师傅留下,说有件事要问问他。汪师傅见刘科长单独留下他,心里就在打鼓,生怕又扯上他的老丈人。果然,刘科长一开口就说到这事儿上。刘科长说,老汪,我问你,吴雄的那份情报是不是你老丈人给他的?汪师傅顿时背脊出汗,赶紧摆手说,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他哪有那玩意儿,有那玩意儿不跟吴雄成同伙了吗?刘科长笑笑说,老汪,你别紧张,我又没说一定是,这不是正找你求证吗。要真是,把你老丈人一起交公安得了,还要找你干嘛。汪师傅这才松了一口气。刘科长又说,我记得当初你老丈人就是为这样的一张纸沾上特嫌的,只是我一直没见过这东西。问他,他说丢了,找不到了。汪师傅本来想说,又找到了。又怕节外生枝,无端惹出麻烦。就随着刘科长的话说,我问他,他也说是丢了。忽然想起刘科长当年讯问他老丈人的话,就反问说,你不是说那情报你们早就破获了吗?刘科长笑笑说,那是诈他的。汪师傅说,哦,那我就不清楚了。他说丢了,那就是丢了呗。一个老工人,三代贫农,不至于跟组织上撒谎。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再说,那又不是真情报,是边防同志给他开的证明。刘科长见汪师傅这样说,觉得也有道理,就说,老汪,你是老同志,组织上是信得过你的。既然你这样说,这两件事也就没有关系,你老丈人也算解脱了。
  回到家里,汪师傅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这件事虽然就这样定了,他的一块心病也放下了,可他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刘科长的判断无可挑剔,他的推理也合乎逻辑,但好端端的一个吴雄,一眨眼就成了苏修特务,这个结果他还是很难接受。
  汪师傅的老丈人见女婿这样,知道他心烦,就点了一根烟递过去。汪师傅平时不抽烟,这时也伸手接过来,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爸,你坐。纪师傅就挨着自己的女婿坐下。汪师傅说,你真的把那东西给了吴雄?纪师傅说,不是我给的,是他要的。汪师傅说,他要那东西搞么事。纪师傅说,他说是看着好玩。汪师傅说,这下真的好玩了,成了他当特务的罪证了,你要把他害死。纪师傅说,是他要的,又不是我硬给他的。汪师傅说,你不逗他,他会要?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事做不得的,做了要遭报应。纪师傅自觉心虚,就说,真要定吴雄的特务?汪师傅说,有这东西,哪还假得了。纪师傅说,你没说是我给的吧。汪师傅说,哪能呢,我又没见过那东西,你又没跟我说给他了。纪师傅说,那就好。汪师傅说,好么事好,我这是对组织撒谎,作伪证。刘科长要是知道了,还不把我给撤了。纪师傅说,不知者不为怪,要怪,也只能怪我没告诉你。再说,你也是为我好呀。汪师傅说,不为你好又能哪样,总不能编瞎话,不知道是你给的硬说是你给的,这不是自己找死吗。纪师傅说,那倒是。又说,就这张纸,能把吴雄定个苏修特务,那以前为么事只说我是特嫌呢。汪师傅说,以前刘科长不是没见到这张纸吗,你还真想干正式的?纪师傅说,那倒不,我只是觉得纳闷。汪师傅说,有么事好纳闷的,除了这张纸,你还差几样东西。纪师傅就问,还差么事。汪师傅说,还差吴雄有的那几样。汪师傅就把吴雄的另两样罪证跟纪师傅讲了。纪师傅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结结巴巴地说,刺,刺,刺刀,我晓得是么回事。汪师傅好生奇怪,说,这你也晓得,你么样晓得的,难不成这也是你给的。纪师傅说,那倒不是,我哪有那玩意儿。汪师傅说,那,那是么回事。纪师傅就把吴雄找他给刺刀淬火的事讲了一遍。
  原来吴雄那日答应给秀山修补那把破刺刀之后,就回车间动手干了起来。他先找来一块碳钢,在锻工炉上将刺刀的缺口补齐了,又到钳工班的工作台上去挖槽子开口,这些吴雄都会一点,虽然不精,但对付一把旧刺刀却绰绰有余。剩下的就是给刺刀淬火了。虽然这把刺刀不是真的要拿去杀人,但该走的工艺流程还是不能少的。否则一碰硬东西就卷口,秀山要说他手艺不行的。他就想到请纪师傅帮忙。纪师傅是热处理的老师傅,这活儿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刚好纪师傅这天手头真的没什么要赶的活儿,就让吴雄把刺刀在炉子里烧红了拿过来。纪师傅把刀拿在手里,并不立刻放进油槽里淬火,却提了一桶水泼到地上,等那桶水被地上的土吸附干净,才提起刺刀,用力往地上一插,而后就点起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跟吴雄说话。纪师傅说,你吃饭没事干哪,修这把破刺刀搞么事。吴雄说,是海海的弟弟要修的。纪师傅说,他要修这个搞么事。吴雄说,小孩子家,在同学跟前显摆呗。纪师傅说,哦,这是真家伙,叫他小心点儿,戳着人不得了。吴雄说,晓得。搞不好我们都要受牵连。又冲纪师傅说,你说这些伢们,玩么事不好,要玩这种危险的东西。纪师傅说,是呀,儿子伢,就喜欢舞枪弄棒的。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纪师傅把一根烟抽完,才把那把刺刀从地上拔出来,用抹布擦了擦交给吴雄。   听完老丈人的故事,汪师傅叫苦不迭。本想数落他几句,说,看你们干的好事。但话到口边,却变成了,我看吴雄这回么样跟刘科长说。哪知纪师傅却说,么样说,实话实说呗。汪师傅就说,实话实说,你当刘科长是小伢呀,就这么相信你说的实话。纪师傅说,那你说么办呢,总不能让吴雄说是拿去杀人的吧。汪师傅说,就是拿去杀人,杀一般的人也就罢了,刘科长说他是要拿去杀边防军。纪师傅说,他跟边防军八竿子打不着,他杀边防军搞么事。汪师傅说,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呀,杀了边防军好给那边送情报呗。纪师傅顿时哑口无言。见点着了老丈人的痛处,汪师傅也不再说了。过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说这把刺刀的钢火怎么这么好呢,原来是您老人家的杰作呀。纪师傅受了奚落,也不答话,只悻悻地说,你呆着,我睡去了。
  十三
  三天后,吴雄的批斗大会在厂里举行。
  会场照例是设在篮球场上,只不过比王守金的批斗会规模要大,规格要高,而且是在大白天举行,全厂停工一天。局里除了刘科长,还来了革委会的一些领导。另外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同志,腰里别着手枪。那是等批斗会开完后,把吴雄押到公安机关去的。因为有这阵势,厂里的婆娘伢都不敢瞎吵,平时爱闹的那些青工也老实了,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在划定的地方坐着,气氛十分严肃。
  批斗会开始后,上面的领导讲话一完,刘科长宣布把苏修特务吴雄押上来,就要把吴雄押到预先搭好的台子上去。押吴雄的两个人,汪师傅派的是和尚和王守金。他两人都是厂里的基干民兵。刘科长说,王守金最先揭发吴雄是苏修特务,政治觉悟高,阶级斗争警惕性强,看管批斗吴雄的事,都要让他参加。有了上次的教训,汪师傅也学乖了,不再当面反对,但又怕王守金为李小菊的事,趁机加害,真的伤着了吴雄。就把和尚叫到一边,嘱咐他暗中照应。你想这和尚是何等精明之人,汪师傅不说,他心中也有主意,汪师傅这样一说,他心里就更有数了。当下就跟王守金说,王师傅,你是师傅,我是徒弟,捆人押人的事,都交给我,不劳您老人家动手,你只要跟着走就行。王守金笑笑说,你少跟老子来这一套,你小子那点花花肠子,当我不知道。你以为老子真要把吴雄往死里整哪,你把老子當什么人啦。本来是闹着玩儿的事,结果真的把吴雄弄成了个苏修特务,我现在连肠子都悔青了。老子都恨不得代吴雄去挨批斗,你还当老子要加害吴雄。亏你小子还口口声声叫师傅师傅的,你小子真要把我当师傅,就跟老子收起你那一套。和尚见王守金生了气,就点头赔罪说,那是,那是,咱王师傅是什么人哪,江湖上算一号。就冲你上次代小的们受过,小的就决心跟定了你。师父,说吧,你说么办就么办。王守金就让和尚附耳上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二人主意既定,押送前,就在关押吴雄的工具房对吴雄说,到时候我们推你一下,你就摆一摆膀子,表示反抗。我们按一按你的脑袋,你就昂一昂头,表示不服。我们扯你的膀子架飞机,你就扑通一声跪下,上身前倾,这样就不吃力,膀子不疼。跪一跪,也给我们一点面子,表示我们对敌人毫不留情。正在这时,就见有人来报,说,快快快,快把吴雄押上去。吴雄就这样被和尚和王守金两人推推搡搡地押上了高台。
  批斗会开得很热闹。汪师傅按照刘科长的要求,安排了几个工人重点发言,又布置了人在台下领头喊口号。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精工车间的一名女工。这名女工就是上次在路上说特务有千里眼、顺风耳的那位。她一上台就拽住吴雄的胳膊,让吴雄转了个九十度,然后脸对脸地盯视着吴雄。等她看够了,才对着台下众人说,我这回算是把苏修特务看清楚了,上次在车间就看了个屁股,没看见脸,现在看清楚了。我看也就这样嘛。锻工车间随便拉出一个来,也比他长得强。就这样,也配当特务,这苏修也太没眼水了。这种人,放哪儿都不起眼,难怪我们放松了警惕。要是长得好看点,我们姐妹都看上他了,他哪还有功夫去给苏修送情报。看样子,当特务,还真得选吴雄这号的。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呀。
  精工车间的那帮女工本来就不安分,听台上的人发问,就急不可耐地大声说,是呀。有的还趁机补上几句,不能让王守金当特务。也不能让和尚当特务。得给我们留着。弄得站在台上的和尚和王守金很不自在。
  汪师傅没想到第一个发言的会是这样,正想批评这位女工几句,挽回一点面子,却见刘科长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对台下说,刚才这位同志讲得很好哇。从前都说阶级敌人是美女蛇,是变成美女的白骨精。是会用美色来迷惑人的。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阶级敌人有时候也会露出自己的丑陋面目,丑八怪也可能是特务,同志们可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呀。听刘科长这样一说,汪师傅自觉松了一口气。正想把刘科长的这番道理听下去,不想刘科长却戛然而止,又沉着脸朝着台下大吼一声,说,下一个。
  下一个发言的,是锻工车间的一名青工。这名青工刚招进厂不久,是王守金带的徒弟。他一上来倒是正正规规地对坐在台上的领导敬了一个军礼,又双腿一碰,向台下点了一下头。接着就指着吴雄的脑袋说,我说吴师傅,不是我说你。就你长的这样,当个特务还勉强,跟我师父抢女朋友,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你以为你迷惑不了广大人民群众,就能迷惑姑娘伢,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姑娘伢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小菊师傅不要你,你就去当特务。当特务也得有个样子,像你这样鼻子眼睛没摆正位置的,瞅一眼就看出了你的丑恶面目。还是我师父有眼力,早就看出你不是好人。我师父要不检举揭发你,广大人民群众还不能认清你的丑恶面目。难怪老人说丑人多作怪,真是不假呀。
  发言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发挥他的这套丑人作怪论,汪师傅却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几次想站起来制止,又怕搞乱了会场秩序。再看刘科长和台上的领导,一个个龇牙咧嘴,摇头摆脑地听不下去。刘科长本想像前面一样,在发言人的话中找出一些亮茬子,正面解释一下,扭转一下方向,却无奈始终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发言的人就像打机关枪,咕咕咕咕地停不下来。刘科长终于忍无可忍,嗖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到台前,把发言的人用力推到一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下去,下去。   等发言的人跳下台,刘科长又转身从桌子底下拉出预先放好的三样证物。他把这些证物摆到台前,一样一样地拿起来,一边向众人展示一边说,刚才那位工人同志的发言有点走题,但动机是好的,大方向是不错的。这不怪同志们,同志们不了解情况。阶级斗争很复杂,阶级敌人隐藏得很深,长得丑只是隐藏的方法之一,更重要的是,趁我们不注意,就在我们身边准备投敌叛国的干粮、武器,就想用这些东西逃往边境,杀我们的边防军战士,给苏修送情报。刘科长用手指着这些证物,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唾沫横飞。台下坐着的人就想站起来看个稀奇,台上坐着的领导也频频探身,弄得刘科长更感得意,就冲众人一挥手说,不用看了,这些东西都要上交公安机关,凭这几样东西,就要定吴雄个死罪。
  刘科长正说着,忽然台底下一阵骚动,就见一个年轻女工拨开众人,歪歪扭扭地冲到台前,又用双手撑住台沿,噌的一下就窜到了台上。刘科长正想上前阻拦,却被她推了个趔趄。这女工冲上台来,指着那几样证物说,胡说,胡说,都是胡说,刺刀是我弟弟的,馒头是他老乡的,情报是纪师傅的,都不是吴雄的,同志们千万不要相信。会场顿时一片大乱。汪师傅赶紧上前,一把拉住发疯似的海海,说,海海,海海,冷静,冷静,你冷静一下,有么事话下去再说。海海也不听汪师傅的劝阻,却一把拉住吴雄说,走,走,下去,下去,不听他们鬼扯。
  吴雄正站在台前低头接受批斗,和尚和王守金就站在他身后,像庙里的哼哈二将。出现这一幕,他们三人都不知所措。和尚和王守金正想上去护住吴雄,两人还没按约定碰着吴雄的胳膊,就见吴雄扑通一声在台前跪下,一边向众人磕头,一边大声说,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馒头是我的,是去边境的路上吃的。刺刀是我的,是杀边防军的。情报是我的,是送给苏修的。都是我的,与他人无关。
  被海海推到一边的刘科长,这时候却格外冷静。他再一次走到台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着台下说,怎么样,同志们都听到了,不是我胡说吧。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能把人交给公安同志了。接着就点头示意那两个公安人员带人。那两个一直守在旁边的公安从和尚和王守金手里接过吴雄,咔的一声给他戴上手铐,轻轻地一推说,走吧。吴雄就被他们押着走下台去。海海当即大叫一声,昏倒在台上。刘科长回过头来,对和尚和王守金说,扶下去,扶下去,哪有这样闹的,太不像话了。
  十四
  李小菊听说吴雄被公安带走了,如五雷轰顶。那日轮到她上夜班,白天在宿舍睡覺,没有参加批斗会,消息是同事告诉她的。上班时,李小菊把王守金拉到车间外边,要他告知详情,王守金就哗哗啦啦地把过程讲了一遍。讲到海海冲上批斗台,李小菊就急着追问,后来呢,后来么样。王守金吞了一口涎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我真服了吴雄这小子。海海正说着,这些东西都不是他的。他倒好,却扑通一声跪下去,把这些都认下了。你说,这狗日的是不是找死。李小菊说,少狗日的,狗日的,嘴巴放干净点。还有点同情心没有,亏得你还成天跟人家称兄道弟。王守金果然就把嘴闭上了。见王守金不说话,李小菊又说,你说话呀,你看这事么办呢,还有得救吗。王守金说,是你要我说的啊,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要说有救没救,肯定是没得救。你想啊,刘科长费老大劲在咱们厂挖出一个苏修特务,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他会轻易放下吗。再说啦,这又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行为,而是反革命政治案件,谁有这个能耐去把案子撤了。听王守金这样一说,李小菊更加着急。就拿眼睛盯住王守金,一眨不眨的,盯得王守金直发毛。王守金说,你盯我搞么事,我又没这个本事。李小菊说,你有。王守金说,你急糊涂了吧,我有,我有那本事,还在这里跟你闲磨牙。李小菊说,解铃还得系铃人,听说这事是你揭发的。王守金说,你听哪个狗日的说的。李小菊说,你徒弟在大会上说的。王守金就说,原来会上的事你都知道哇,知道还问我搞么事,套我话来了。李小菊说,是的又么样,你敢说不是你干的吗。王守金说,我只是开了个玩笑,他们硬要栽到我头上。李小菊说,哦,说你有功你就受了,要你帮忙,你就说是栽到你头上。你还是不是个男人。王守金说,我么样就不是男人啦。我晓得,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吴雄那小子。李小菊说,是的又么样。又没要你去杀人放火,就要你去说明一下情况,说是开玩笑的,不是真的,能把你吃了。我晓得你也是放不下这大功一件。王守金一听,顿时急白了眼,就冲着李小菊大吼一声说,放屁。李小菊你放屁。你把我当什么人啦。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边说边跑进车间,把李小菊一个人撂在那儿,哭也不是骂也不是。
  跟王守金闹翻了,李小菊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这事又不敢跟师父商量,想了半天,李小菊只好去找海海想办法。她晓得海海喜欢吴雄,想跟吴雄好。有一阵子虽然心里也觉得酸酸的,但转念一想,自己总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脚踏两只船吧。自己既然跟王守金好上了,就不该碍着海海跟师兄好。她对她这位师兄,一直怀着很深的依恋,从进师父门下当学徒那天起,她就拿他当自己的亲兄长一样看待。师兄也视自己如亲妹妹,大事小事都由着她,想着她,护着她。有这样的一位师兄,厂里的姐妹都艳羡。师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早想把他俩撮合在一起。她知道师兄也有这个意思,可她自己却怎么也生不出这层想法。直到自己与王守金好上了,她这才明白,师兄和爱人是不一样的。就说每日里上班吧,见着师兄的时候,她满心喜悦,只想对着他笑。见着王守金的时候,虽然也很高兴,但心里却怦怦乱跳,这种感觉真的就是不一样。从此便不想这件事,一心只与王守金好。现在师兄遭难了,她心里忽然没有了王守金,一心只想救师兄。师兄都这样了,她哪还有心思跟王守金谈恋爱。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就算是豁出自己去,只要能救得师兄,也心甘情愿。想到这里,李小菊就恨王守金绝情,不仗义。哼,不去算了,我还不晓得你那点小心眼,不就是怕师兄把我抢走了,我偏要做给你看看,到时你可别后悔。主意已定,就天天守在车间门口等着海海来上班。
  再说海海那天昏倒在地,就被和尚和王守金送回家休息。海海的家住在军分区大院。她爸见女儿被人扶着回来,还以为是受了工伤。就安排她躺下,然后向来人询问情况。和尚和王守金还没说上几句,海海就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对她爸说,爸,听我说。吴雄是冤枉的,你可要为他做主,救救他呀。于是就当着和尚和王守金的面,把吴雄怎么当了苏修特务,又怎么开批斗会把吴雄逮捕法办的事,都一五一十地给她爸述说了一遍。和尚和王守金在一旁不停地点头称是,为海海的话作证。听完女儿的诉说,海海的爸爸一声不应,眉头揪成了一个大疙瘩。海海的爸爸是一个政治经验丰富的老军人,他知道这件事的轻重。当下就对和尚和王守金说,你们回去吧,海海交给我了,多谢你们。和尚和王守金就跟海海道别,要海海保重。出得门来,和尚对王守金说,海海一点也不像她爸,你看人家多沉得住气。王守金来过军分区大院,见到过首长都这样沉稳,他舅也这样。就说,那是当然。   等和尚和王守金走后,海海的爸爸就拿起电话,接通了他的一个副手,叫他现在就到他家来一下。这位副手姓周,眼下被派到公安局军管会工作,是军管会的副主任。等他坐定之后,海海的爸爸又让海海把她刚才说过的话,对这位周叔叔再说一遍。等海海说完,这位周叔叔就对海海的爸爸说,首长放心,这事我知道怎么处理。一面对海海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这事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现在运动还没有结束,弄不好没法对上下交代。海海点头称是。她爸也说,听你周叔叔的,他政策水平高,斗争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处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不要干扰你周叔叔的部署。
  三天后,周副主任让海海带着弟弟秀山到公安局去一趟。海海和秀山都没有去过公安局,有点紧张。海海的爸爸说,你周叔叔叫你们去,你们就去,有什么好紧张的。到了公安局,周副主任让人就刺刀的事做了笔录,笔录完了,就让海海姐弟俩回家。海海和秀山都不敢多问,只把知道的照实说了。临了,海海又对做笔录的同志说,吴雄修刺刀的事,听说纪师傅晓得,你们去问他吧。
  又一日,海海到中学找秀山借书,竟在校园里碰到了周副主任。她奇怪周副主任到中学来干什么,又没听秀山说中學发生了什么案件。就怀着好奇问周副主任。起先还当周副主任要保密,哪知周副主任一点保密的意思也没有,当即就回答海海说,是来了解偷馒头的情况的。既然周副主任不想保密,海海就大着胆子问个究竟。周副主任说,看门的师傅偷拿馒头的事,学校早就知道,看他的家庭确实有困难,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他计较,只当是给他发了一份补助。再说,这也是学生剩下的,拿一点不算偷盗。他怕人家知道,自己倒藏着掖着。这下好了,他自己没事,却让别人沾上大事了。海海顿觉如释重负,就说,谢谢周叔叔。周副主任说,不用谢,我还要找看门的师傅谈谈,就跟海海挥手告别。
  海海回到家里,正碰上李小菊来找她。她不便把李小菊带回家,两人就站在军分区大院门口说话。李小菊说,你怎么这么多天不上班,身体好些了吗。海海说,我是一时气急攻心,身体倒没什么问题。只是不想上班,见到那班人我就心里发烦。李小菊说,不说这个了,我来找你是为吴雄的事,你说现在该么样办。就把前几天跟王守金吵嘴的事,对海海说了一遍。海海本想告诉李小菊,她爸已把这事托付给公安局军管会的周副主任,周副主任正在着手调查。又想起她爸再三跟她说,这事要注意保密,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起。就半是安慰半是提醒地对李小菊说,你也不要尽怪王守金,系铃的又不是他一个人。李小菊说,不是他,还有谁。海海说,还有纪师傅呀,你忘了,吴雄手上的那张纸就是纪师傅给他的。还有,吴雄修刺刀的事,他也知道。这两件事,他都可以作证。提到纪师傅,李小菊就有点气馁,望着海海摇摇头说,只怕他不愿意。海海就说,想办法让他愿意呀。李小菊说,你有么事好办法。海海就把她的想法,跟李小菊耳语了一番。李小菊说,能行吗。海海说,试试。凭和尚的本事,我看能行。原来海海在家休息的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件事,除了把希望寄托在周叔叔身上,她还想到了帮周叔叔取证。她是没有这个能耐的,可和尚有哇。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这个知青点上的战友。搞急了,什么下三烂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还怕纪师傅不说实话?
  十五
  第二天,海海上班,就跟和尚说了她的想法。和尚说,那还不容易,包在我身上。海海说,你先别吹,我问你,那东西你还带着吗。和尚说,当然带着。这么稀罕的物件,难不成还丢了。海海说,带着就好,只是到时候要小心点,别让纪师傅察觉了。和尚说,这还要你说,我是什么人哪,做这种事又不是头一回。你不记得那回的猪油是么样吃上的。海海说,记得,记得,你的大恩大德,谁还敢忘记。不过,纪师傅可不是一般的土包子,对付他可要多个心眼。和尚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管他土包子洋包子,到我的嘴里,就统统吃啦吃啦的,别想收回去啦。海海就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有个歇后语叫么事来着,肉包子打么事就么事呀。和尚就故作正色道,海海,不厚道啊。哪有求人帮忙还要绕着弯子骂人的。海海就说,好了,好了,都统统吃啦吃啦的,不么事打么事好吧。又说,这事办好了,我还要请你到三八食堂吃肉片汤。和尚说,这还差不多,就欢天喜地地走了。
  海海望着和尚远去的背影,眼前就浮起他在公社捉弄售货员的那一幕。原来在他们下放的那个公社,有个姓丁的书记,与供销社的一个年轻的女售货员通奸,有一次被住在售货员隔壁的知青发现了。这帮知青原本是来公社办学习班的,临时安排在供销社宿舍暂住。当时供销社正卖一种用肉皮熬制的桶装猪油,一年到头难见油荤的知青就想买一些带回点上去,无奈几次三番都被那位女售货员以要票为由拒绝。众人正拿售货员没办法,和尚却说,看我的,三天后,保证你们都能吃上猪油。三天过后,也不知和尚使的什么法术,信心十足地叫上点上的知青,带着一口大号的钢精锅,跟他来到售货员的宿舍。装猪油的油桶就放在售货员的宿舍里面。女售货员知道这帮知青又为猪油的事前来纠缠,怎么叫都不肯开门。和尚却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砖头一样的东西,轻轻一按,就听见丁书记在里面说话。丁书记显然是喝醉了酒,说的话断断续续,结结巴巴,但内容却听得十分清楚。丁书记说,那。那。那什么。卖,卖猪油的,是吧。漂,漂,漂亮吧。城里,城里人,没见过吧。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我的。要,要买猪油,那还不容易。就说是我……丁书记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从门里送出一个声音,要多少。和尚就赶紧叫人把钢精锅递上去,说,满上。不一会儿,他们就端上满满一锅金晃晃的猪油回到隔壁房间。
  事后,大家都要看和尚的那个宝贝,和尚说,看可以,但要替我保密。这是我破四旧时从教俄语的张老师家里抄来的。听说是她从国外带回来的,叫盒式录音机。众人哦了一声,就呼地一下围拢来看和尚演示。有那脑筋转得快的,就说,哦,我明白了,和尚是用酒把丁书记灌醉了,才把他的话录下来的。和尚说,废话,不灌醉能录吗。想到这里,海海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但愿他这一招在纪师傅身上也能见效。   这天下班,和尚故意走在后面,等着纪师傅从车间出来。热处理炉子多,又是盐又是油的,收拾起来费劲。纪师傅见和尚在路边等他,很是奇怪。就说,你小子不走正路,站在路边上搞么事,想看漂亮姑娘伢呀,么样,上班还没看够。和尚就嬉皮笑脸地说,纪师傅,哪能呢,姑娘伢再好看,也没您老耐看呀。没听人说,女人一枝花,风雨一来成泥巴,您老是么事呀,泰山顶上一棵松,火烧雷劈都不动。纪师傅就说,我么事得罪你了,你小子要咒我天打五雷劈。和尚依旧笑嘻嘻地说,哪能呢,这不是请您老喝酒吗。说着,把手上提的酒菜朝纪师傅亮了亮。纪师傅听和尚说请他喝酒,顿生警觉。就说,请我喝酒,是有喜事呀,还是有事求我。和尚说,既无喜事,也没事求您。就想孝敬您老,顺便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您老指点。纪师傅就说,我说呢,还是有事。又说,隔行如隔山,你又不搞热处理,我能指点你么事。和尚说,这不前几天我那知青点上来了一个老乡,说他们最近到山上采石条修一口水闸,进了一批钢钎,钢火太差,不是太软就是太硬,要么脆裂,要么卷口,硬是不知道么样办才好。像这么高深的技术问题,我么样拿得下来呢,就答应帮他们找厂里的高人问问。这不就找上了您这位高人吗。纪师傅一听,顿觉技痒,当下就拉着和尚的手说,走,找个地方,咱爷俩喝两盅,好好聊聊。和尚不想把纪师傅帶到宿舍,怕宿舍人多口杂。纪师傅也不敢把和尚带回家,怕女儿女婿怪他。两人对望了一眼,和尚就把纪师傅拉到以前关押吴雄的工具房,拉过一个空着的工具箱,摆上了带来的酒菜,又爬上横梁,从上面取下两个小马扎,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子喝了起来。没喝上几口,纪师傅就捡起先前的话茬子说,这钢钎淬火,看似容易,但要真正掌握好火候,很难。就说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这点绝活吧,工件插进湿土,不像突然放进油里水里,温度很快下降,而是慢慢冷却。这样淬火后的工件,软硬适度,而且火色温润,耐磨耐看。和尚就说,您老说得一点不假,真是这样。纪师傅就问,你么样晓得我说的不假,你见过我用土法淬火的工件。和尚说,见过呀,怎么没见过呢。吴雄的刺刀不就是您老用土法淬火的吗。说着,和尚就趁着几分酒意,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一边比画,一边拿腔捏调地吆喝。唉,看一看,瞧一瞧啊,钢刀淬火,纪氏祖传,光可照人,声如敲罄,削铁如泥,杀人无声。纪师傅就笑,说,你这是杨志卖刀哇,我可不想把它拿去杀人啊。和尚就说,刘科长说是拿去杀人的,杀的还不是一般人,是边防军。纪师傅说,听刘科长瞎说,吴雄明明对我说,是海海的弟弟拿着玩的,我还叮嘱他小心,不要戳到别人。和尚把酒瓶塞给纪师傅说,来,搞一口。又趁机问他,当着刘科长的面您也这样说。纪师傅仰起脖子咕了一大口酒,用手一抹嘴唇,仗着几分酒兴说,当着天王老子地王爷的面,我也这样说。和尚说,这事要是让您给吴雄作证,您也敢。纪师傅说,这有么事不敢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总不能像刘科长那样,红口白牙地说瞎话。和尚又把酒瓶递给纪师傅说,来,再搞一口。纪师傅咕咚一下又喝了。和尚就装着很了解刘科长的样子,顺着纪师傅的话往下说,刘科长那人你还不知道,吃这碗饭的,成天就琢磨着整人。不整点事情出来,他心里就不舒服。为那张破纸,不是差点把您老真的整成个特嫌吗。现在不晓得又从哪里找出来一张破纸,想把吴雄整成个正式的苏修特务。我就不明白了,他对这些破纸么样就这有兴趣,难不成他是捡破烂的出身。纪师傅的酒这时已喝到了八九分,就脱口而出说,对,你小子算是说对了,他就是捡破烂的出身,那张纸本来就是个破烂。和尚听了一愣,就说,您不是说,这是边防同志给您开的证明吗。纪师傅自己抓过酒瓶,又灌了一口酒,红着眼睛说,么事狗屁证明,就是我在火车站捡的一张烂纸。和尚听了,更感吃惊,就问,您捡它搞么事。纪师傅一边往口里丢着花生米,一边趁着酒兴把这张纸的由来说了一遍。原来他到了新疆以后,每到一地,就在车站的启事栏里贴上一些寻人启事。有一天,他正在火车站贴寻人启事,一个新疆青年对他说,你这样写不行,新疆人很多不认识汉字,你要用我们新疆的文字再写一遍。这个年轻人到北京上过学,会说汉语,就帮他写了一张。拿去贴的时候,发现启事栏已贴得满满的,没有空处。那个新疆青年看了一会儿,随手撕下一张说,这张是很早以前的,不能总贴在上面,换你这张吧。他见撕下的这张纸上画着勾勾绾绾,觉得好奇,又从地上捡了起来,拍拍灰揣进兜里。纪师傅的这番话,对和尚来说,不啻看魔术的被魔术师自己抖了底,顿觉恍然大悟。就说,这么说,凭这张纸,定不了您的特嫌。纪师傅拿起酒瓶摇了摇,看看里面没有多少酒,就说,我都喝了啊,你小子少喝一口,欠你小子的,下次补上。一边喝一边憋着嗓子说,定个屁,你当特嫌是好定的。和尚说,难怪您不在乎,原来您心中有数哇。纪师傅把喝空了的酒瓶往工具箱上重重地一顿,哈哈一笑说,你当我真是个酒麻木,成天只晓得喝酒。我心中要是没数,敢把他给了吴雄,那不是嫁祸于人吗。做这种缺德事,真要像你小子咒我的,天打五雷劈。和尚说,哪能呢,我那是歌颂您。又逗他说,就这样,您老也是不厚道。这不一样害了吴雄吗。纪师傅说,我不这样行吗。刘科长能放过我吗,我女婿那儿,又么样交代。先前说是边防同志开的证明,后来改口说是车站捡的烂纸,就算是真的,谁信哪。他们不信,我一辈子就要背黑锅遭嫌疑。和尚说,您说丢了不就结了。纪师傅说,那就更说不清了。和尚又说,要交,您也交给刘科长呀,让他派人去调查,一查不就清楚了吗。纪师傅说,查,说得轻巧,要查就好了。你见过吴雄的事查了吗。刺刀的事,查了吗。馒头的事,查了吗。这都是近在眼前的事,更不用说远在天边的一张纸了。他会去查吗。都查清楚了,还有他什么事吗。和尚说,您这也太冤屈吴雄了吧。吴雄真是冤哪,比窦娥还冤哪。纪师傅笑笑说,也怪这小子不开窍,连我也没想到,他把么事都认下了。和尚顿时无话。纪师傅见状,又说,放心,没事的,吴雄死不了的。刘科长不查,我料定上面会查的,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判了人的死刑。只要他们派人一查,就晓得是么回事。到时候我再向吴雄赔罪,请吴雄喝酒。说完,就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和尚要去扶他,他摆开和尚的手,乜着眼对和尚说,你小子要套的话,也都套出来了,花这点酒菜,值。你就拿这些话去向上面汇报,管保吴雄没事。和尚一听,扑棱一下,顿时酒醒,原来这老东西早已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我想套他,反而进了他的套了。又一想,纪师傅一心只顾着面前的酒菜,从头至尾就没有朝自己的头顶上看过一眼,他又如何能发现横梁上的录音机呢。既然没发现录音机,和尚就明白他说的汇报是口头汇报,立时放下心来。等纪师傅一脚跨出门外,和尚就转身跳上工具箱,取下横梁上放着的录音机,用抹布包了,追着纪师傅跑出工具房。   十六
  周副主任接到工业局政工科报来的这个案子,开始也觉得奇怪。一打三反运动都快结束了,突然挖出个苏修特务,搞出这么大动静,着实出乎他的意料。等到他看完刘科长送来的全部材料,更让他大吃一惊。这哪是当事人的罪证,分明是刘科长的想象嘛。这些年来,公检法被砸烂了,检察院法院形同虚设,什么案子都直接交到公安局,由公安局一手包办。下面报上来的案子,大多是运动中搞出来的,没个程序,没个章法,也不讲证据,由经办人说了算。凭主观想象,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疑神疑鬼,上纲上线。这样搞,会搞出许多冤假错案,日后不好交代。周副主任虽然以前没在公检法部门工作过,但到军管会上任之前,却有意识地看了几本司法方面的书,知道一点这里面的关节和轻重。像吴雄这样,凭一个子虚乌有的噩梦,几样莫名其妙的证物,就定人家一个苏修特务,这岂不是草菅人命。就把这个想法跟军管会主任做了汇报。军管会主任是军分区的一位姓韩的副司令员兼着的。这位副司令员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军人,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看问题却一针见血。他早就对这样胡乱给人定罪的搞法不满,又碍于大局,不便发作。就对周副主任说,他这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成苏修特务啦,谁来抓革命促生产。哪有这么多特务,我就不相信苏修有这大的本事,能把特务安插到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来。周副主任在解放战争时期,做过这位韩副司令员的通讯员,了解这些老军人的脾性。向他汇报,一是工作程序,二是得了他的支持,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去工作,并非真要他拿什么主意。他知道,关键时刻,他的这位老首长还是会出手相助的。
  这天下班,周副主任刚回军分区大院,就碰到海海来找他。他问海海找他有什么事,海海说,她爸请他到家去一下。周副主任就跟海海来到她家。刚刚坐定,周副主任还未及开口说话,海海的爸爸就说,老周,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就打开了摆在桌上的录音机,招呼周副主任一起来听录音。海海虽然已跟和尚和李小菊一起听过好几遍,刚才又跟她爸一起听过一遍,还是拉把椅子凑了过来。听完了录音,海海的爸爸说,老周,这件事你怎么看。周副主任顿了顿,说,这是好事呀,我正愁无法取证。海海的爸爸说,只怕这种酒后证言,起不了作用,弄不好还适得其反。又转过来批评海海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干扰周叔叔的部署,你就是不听。周副主任说,您言重了,没有干扰我的部署,就算是不能作为主证材料,做个旁证还是很有力的,我感谢海海都来不及呢。
  过了几天,周副主任派往新疆外调的同志也回来了。他集中了有关吴雄一案的所有材料,向军管会主任做了系统汇报。主任听完汇报后,说,一打三反运动快要结束了,所有的案件赶紧结案,不要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明天就召集有关人员开会,尽快报地区革委会审批,择日公判。
  第二天的会议由周副主任主持,军管会主任黑着脸坐在主位上,一言不发。等各项既定议程走完,就开始讨论吴雄的苏修特务案。这个案件因为是一打三反运动以来,本地区一个特殊的反革命政治案件,所以上下都格外重视。军管会政委已去省革委会汇报,地区革委会也等着公安局的最后意见,好尽快上报,所以要在会上重点讨论。公安局自军管以来,虽然大事小事都由军管会说了算,但因为成立革委会时,结合了各方面的人员,所以开起会来,也不免人多口嘴杂,各种意见难得统一。有时还会发生激烈争吵,甚至挥拳相向,弄得主持会的人左右不是。幸好有军管会主任坐镇,凭这位老军人在革命战争年代声名远播的神威,震慑得住这各路神仙,周副主任的工作才好开展一些。
  开始讨论前,周副主任说,我先请大家听一段录音。说着,就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录音机。听完了录音,周副主任就请大家发言。他的话还没落音,就有一人从座位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周副主任说,这个不能作证,不能凭一个酒鬼的醉话,就否定一打三反运动的伟大成就。吴雄是苏修特务,事实俱在,证据确凿,这是铁案,谁也否定不了。这人是公安局造反组织万丈长缨的一号头头,公安局成立革委会时结合进来,当了个副主任,是个有名的刺儿头。无论开什么会,他的发言,总是机枪大炮,火力凶猛,一上来就把人往绝路上逼,让人无法还手。周副主任早有准备,正要反驳他几句,却见坐在主位上的军管会主任缓缓站了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往桌子上重重一拍,说,酒鬼的话不能作证,这个总可以作证吧。又扭头对周副主任说,小周,你给大家念一下。周副主任就站起来,拿过桌上的纸,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纸上说,亲爱的阿依古丽,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念你。没有你,我就像瞎子,就像聋子,夜晚看不见星星,白天听不见歌声。你把我的灵魂都带走了,没有你,我活不了啦。回来吧,阿依古丽,我不再打你了,我也不再喝酒了。相信我,我再喝酒,我就是邻居家的小黄狗,你怎么用脚踢我都行。永远爱你的买买提。周副主任念完了,会场上半天没人出声。主任就说,没人说了啊,没人说,我来说两句。这是我们派人到新疆,请当地的同志翻译的那份送给苏修的情报。看来酒鬼只要不说醉话,还是可以作证的。我看这事没什么可讨论的了,就这样吧。小周,你把材料整理一下,赶快报上去,政委还在省里等着呢。说完,没等周副主任宣布散会,就一个人起身走了。
  十七
  自从周副主任从海海家里带走了那台录音机,海海就天天盼着吴雄的好消息。有几次下班回家,她想让她爸去问问,又怕她爸说干扰周叔叔的工作。没办法,只好跟和尚李小菊王守金四个人在一起瞎琢磨。李小菊自从那次与王守金吵了架以后,好久没理王守金,后来是王守金主动赔礼认错,李小菊才重新跟他说话。听海海说她爸说酒后醉话不能作证,李小菊就很着急,说,那么办呢,那不是白搞了一场。和尚就说,不把纪师傅搞醉,他能说出真相?酒后吐真言,他说的那都是实话,么样就不能作证啦。王守金见李小菊着急,就安慰她说,白搞也不是白搞,他们又不是跟吴雄有仇,再怎么的也要考虑一下纪师傅说的情况。海海见他们急了半天也没急出个名堂,就说,有周叔叔在,我倒不担心这个,我担心时间长了,吴雄在里边受罪。看守所里三教九流流氓地痞什么人都有,吴雄又怂,那还不被他们欺负够哇。从看守所放出来的人,打瘸了打残了的都有,大半都是他们干的。和尚一听,当即把袖子一撸,说,要不,我和王师傅找上几个弟兄,到看守所把吴师傅抢出来。海海说,算了吧,你见过看守所没有,十几米的高墙,上面拉着电网,有进路没出路,比日本人的碉堡还严实。海海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把个和尚和王守金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忽然,王守金心生一计,说,海海说得也有道理,硬抢不行,使个调包计不就行了。李小菊就问,么样个调包法。王守金说,趁探视的机会,我进去了就不出来,让吴雄跟你们出来。吴雄虽然长得比我丑些,但个子差不多,又穿着一样的工作服,看守所的人不细看,未必认得出来。李小菊赶紧说,不行,不行,你在里面还不是一样要受欺负。王守金对着李小菊轻松地一笑,说,你放心,我可不是吴雄,想欺负我的人还没有出世,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欺负谁呢。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海海一直没有作声。这时,却慢悠悠地插上一句说,我看王师傅说的这个办法可以试试。大不了么样去么样回,总不至于有去无回,当下就商定了偷梁换柱的办法。   第二天一早,李小菊就到厂里去开探视证明,说是要给吴雄送些换洗衣物,几个要好的同事也想去看看他。厂里人本来就对吴雄深表同情,政工组的秘书一句也没问,也不向汪师傅请示,就把证明开出来了。四人拿到证明,又上街买了些吃食,带上吴雄的换洗衣服和几件日用物件,就直奔公安局的看守所。看守所在一座老城门旁边,原来是老县衙的监房,石砌碉楼,十分结实。进门检查的时候,王守金一直低头与李小菊说话,正眼不看岗亭里的门卫。李小菊紧紧拽着王守金的胳膊,半是撒娇半是害怕地不停摇摆,弄得王守金像个弹簧门一样,也不停地摇摆。门卫瞅了他们一眼,翻看了一下衣物,就挥手让他们进去了。
  吴雄那日被公安人员带走后,关押在看守所的一个临时监房,和另外三个人关在一起。这三个人一看就是些混混,一问,果然是城里有名的三太子。王守金以前听说过三太子的大名,只是没打过照面。初次见面,就按混混中的规矩,一人递上一包烟,算是一点孝敬。问他们为么事被抓进来,一个说是打架斗殴,一个说是倒卖票证,只有一个说是因为糊墙时不在意,把报上的毛主席像贴反了,算是与政治问题沾上了一点边。王守金就说,兄弟们的案子都不大,关几天就会放的。又用手指指吴雄说,不像我这位兄弟,搞不好是个死罪。他要是定了死罪,叫我这个做大哥的于心何忍。我这位兄弟虽然没有三位有出息,可也跟着我鞍前马后地出生入死,共过患难,我不能见死不救哇。這三人中就有一个朝王守金的脸上喷了一口烟说,敢问,这位兄弟是哪路的。王守金迎着那口浓烟深吸了一口气说,哦,光顾了说话,忘了报上贱名,在下就是断锯王守金。这三人一听,立马把手中的烟在地上碾熄了,齐整整地朝王守金一拱手,内中的一个说,原来是王大哥呀,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多有怠慢,得罪,得罪。原来王守金刚进厂那会儿,城里有一帮混混械斗,两派的人都来机械厂锻工车间找废锯条做砍刀。车间主任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小心应付。王守金这时刚从农村抽上来,还没脱尽下放知青的匪气,就对两派的首领说,你们谁能用手把锯条折断了,只管拿,车间里的废钢锯有的是。要是不行,就趁早从这儿滚蛋,以后永远别让我见到你。说罢,拿起一根五寸见宽的锯条,两手一弯,咔的一声折成两半。两派的人顿时目瞪口呆,自此,不敢再来机械厂生事。这件事后来越传越神,说是东门外机械厂有个断锯帮,有个叫王守金的铁匠是断锯帮的首领。王守金自此也就得了断锯的大号,在混混当中,颇有些名声。厂里的领导虽然不愿意人家说厂里有个流氓团伙,但能借这个传言保一方平安,倒也值得。何况这个团伙并不存在,王守金也不是真的团伙首领,也就懒得理会。久而久之,大家也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今天要不是遇上三太子,王守金也不愿重提旧事。毕竟不是什么光荣历史,何况当着李小菊的面与几个混混称兄道弟,面子上也不好看。倒是和尚和海海因为进厂晚,把这段故事听得入迷,心下便对王守金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三太子向王守金施礼,也长了几分豪气。
  既然顷刻间做了帮派老大,王守金说话也就少了许多顾忌。当下就对三太子说,不瞒三位,兄弟此来,是想施个计谋,用我的这条命,把我这个兄弟换回去。要是查起来,还求三位打个马虎。这三人见王守金如此仗义,已是五内俱热,又想换走了一个怂包,结交了一个好汉,也不枉在看守所走了这一遭。就向王守金又一拱手说,王大哥放心,这事就包在兄弟们身上。王守金当即谢过三人,又把带来的吃食,拿出一半,分给他们,就叫和尚带吴雄出门。哪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吴雄却死活不走,说什么也不愿意连累王守金。劝多了,他干脆躺到地铺上不起来。直到李小菊说,是师父病重,想让他回去看看,看过就来,他才勉强从地铺上爬起来。
  十八
  出了看守所,李小菊把吴雄径直带到老街角师父的家里。师父见到吴雄,又惊又喜。当下就叫老婆子备饭,招待众人吃了,又寻出几件衣服,让吴雄洗了澡换上。等这一切收拾停当,就坐下来商量善后。海海当初是怕吴雄在里面受苦,一时冲动,就用了王守金的掉包计。现在真的把吴雄弄出来了,反而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厂里是不能回去了,回去等于自投罗网。公安局也不是睁眼瞎,少了一个大活人,他们能不知道。说不定这时候王守金正在受审,放跑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犯人,公安局还不把他折腾个半死。原本说王守金镇得住看守所的那些混混,没曾想会落到公安人员手上,看来这顿皮肉之苦照样是跑不了的。想到这里,海海就觉得对不起王师傅,也对不起李小菊。李小菊干脆当着大家的面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向着师父说,师父,师父,么办哪,么办哪,您快拿个主意呀。一直在低头想对策的师父,这时候突然抬起头来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善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走,躲过这阵风头再说。李小菊还以为师父说的是王守金,就说,走,么样走,人都在里面了,总不能再去把他换出来吧。师父见李小菊误会了他的意思,就说,小菊,别急,守金在里面不会有事的,诈一诈,吼一吼,受点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他们要找不到吴雄,关一阵,自然会把他放了。要是让他们再逮住了吴雄,那两个人就一锅烩了。海海和和尚都觉得小菊的师父说得有道理,就说,那就走吧,先救一个再说,王师傅的事,后面再想办法。李小菊见大家都说如此,也不好反对。小菊的师娘又为吴雄准备了一些随身带的衣物,就叫醒正在酣睡的吴雄,催他做些准备,等到天黑,趁街上断人,就赶快上路。
  等众人消停下来,海海就想回家听听动静,出了这么大的事,周叔叔知道了,不会不跟他爸通消息。她也想顺便在家里拿点钱,给吴雄路上用。一进家门,见她爸正在接电话,也不敢打招呼,就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正要坐下,她爸却跟了进来,海海只好站着跟她爸说话。海海的爸爸平时很娇惯他的这个女儿,从不对她大声说话,更不用说发脾气骂人了。这时却一反常态,一进门就板着脸没头没脑地对海海大吼一声,是你干的吧。海海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望着她爸一言不发。见女儿怔在那里,海海的爸爸又说,我就知道是你干的,别的人没这个胆量。我说海海呀,海海,你真是个海海呀,这事是干得的。你就不怕把你们全抓起来一锅烩了,到时候只怕救不了吴雄,你自己还要人救。见她爸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海海禁不住咕哝了一句,是看守所,又不是真的监狱。海海的爸爸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又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看守所现在就是监狱。怎么着,你还嫌吴雄关的不够级别呀,那好,下次让他们换个更高级的,死囚牢,可以吧。海海从来没见她爸用这大声音跟她说话,又听说下次要让吴雄下死囚牢,不管是真是假,眼泪就禁不住夺眶而出。见女儿落泪,海海爸爸的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就改用商量的口气跟海海说,说吧,事到如今,接下来怎么办。海海见她爸不生气了,也就破涕为笑,又拿出平日里的那副娇憨劲头,冲她爸说,我想找你借一百块钱。海海的爸爸听女儿说要借钱,盯着海海看了好一会儿,本想问她借钱干什么,话到口边,却说,够吗。海海随口说,够了。她爸又说,我给你两百块,行吧,多一点总比少一点好,以后还我就是。海海的爸爸当即就从抽屉里拿出家里的存折,让海海到隔壁银行取钱。又嘱咐说,在外边小心,别让人家偷了抢了。两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到北京见毛主席都够了。海海接过存折,也不对她爸说谢,就欢天喜地地出门去了。   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海海的爸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来凑巧,刚刚接到周副主任打来的电话,跟他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吴雄被人换走了,换他的人现在正接受审问,打死也不说实情,不愿交代同伙。但跟他关在一起的几个小混混却招供说,干这事的共有两男两女,另外三个把吴雄带走了,留下这个叫王守金的当吴雄的替身。周副主任怀疑那两个女孩,中间有一个可能就是海海,所以跟他通个气,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第二件事就是吴雄的案子,政委已带回了上面的批示。批示要他们从大局出发,从反修斗争的高度去考虑问题,不要轻易否定一打三反运动的伟大成绩,要擦亮眼睛,不要被阶级敌人制造的假象所迷惑,要坚决捍卫无产阶级“文革”的胜利成果,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总之是维持原来的定案,不准推翻,不得改变。为这件事,老头子在会上还跟政委拍了桌子。政委只说了一句话,老头子就不作声了。政委说,我的个韩大司令呐,这是政治斗争,不是包公断案,是听你的,还是听上面的。连军管会主任都顶不住,周副主任也只得遵照会上的决定,择日召开公判大会,把吴雄一干人犯押出去,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但问题是,现在关押的是一个假吴雄,真吴雄不知被人弄到哪里去了。万一到开会时还找不出来,把个假吴雄押上去,当着广大革命群众的面被人认出来,那岂不闹成了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弄不好连自己的政治生命都要搭进去,就想找他的这位老领导讨个主意。海海的爸爸在电话里宽慰周副主任说,这事你也别太着急,一方面尽快审问王守金,尽量找到吴雄。万一到开会时还找不到吴雄,就不要让机械厂的人参加公判大会,就说要赶一批军工产品,全厂加班,家属搞后勤。吴雄和王守金都是招上来才年把的知青,又不是本地人,除了本厂的人,估计也没人认得出来。这事只能将错就错,走一步说一步。周副主任听海海的爸爸这样一说,心里果然踏实了许多。就在电话里说,还是老领导有政治斗争经验,就照您说的办。海海的爸爸说,这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说不定吴雄就找着了呢。临了,海海的爸爸又叮嘱周副主任说,这事一定要严密封锁消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已经知道的人不准吐漏半个字,不知道的人决不能让他知道半个字,重点要控制住那几个小混混。正说到这儿,刚好海海一脚踏进门来,海海的爸爸就放下了电话。
  听周副主任在电话里说吴雄被人调包了,海海的爸爸当即就想,这事绝少不了海海。但要想从女儿口里问出吴雄的下落,以他对女儿的了解,那也是休想。所以他只诈了一句,也不再追问。等到海海说要找他借一百块钱,他当时就明白了吴雄现在在谁的手里,也猜出了女儿的用意。心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就顺水推舟多给了她一百块钱。到这会儿,他才感到,女儿真的长大了。还是女儿敢作敢为,比自己有胆量,有正义感,就冲这一点,自己担多大的干系,也心甘情愿。
  再说海海从银行拿到钱以后,一刻也没停留,直奔老街角吴雄的藏身之所。众人见到海海,就问她打听到的情况。海海说,事不宜迟,要走趁早,就把她回家的情况,向众人转述了一遍。说到借钱一节,和尚和李小菊听得稀里糊涂,李小菊的师父却说,海海的爸爸这是放吴雄一条生路,叫他走得越远越好,海海这才恍然大悟。众人看天已断黑,就催吴雄及早动身。直到这会儿,吴雄还像个没事儿人一样,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仿佛这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这一整天,他就像是一个木偶,人家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人家叫他怎么干,他就怎么干。他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遇上这么大的事,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刻走出师父的家门之后,他该往哪里去。临出门时,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师父一句。这一问,倒把师父给难住了。吴雄的师父除了去过武汉,就没到过别的更远的地方。他只顾叫吴雄走得越远越好,可到底走到哪里去,自己卻心里没谱。好在海海和尚和李小菊都有过大串联的经历,就撺掇说,先到武汉去,上了火车再说,跑到哪是哪,拣最远的地方去。就这样,吴雄揣着海海给的两百块钱,带上师娘准备的换洗衣物和吃食,趁着夜色,告别众人,匆匆上路。
  十九
  吴雄跟他师父一样,从未出过远门。红卫兵串联的时候,他本来也可以跟同学一起出去见见世面,可他爹妈担心他跑丢了,硬是不让他去。没爹妈的允许,他自己也没这个胆量。现在陡然间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像当初把他押进看守所一样,备感恐惧和孤单。幸好他下了火车之后还未出站,心想,出去也不晓得去哪儿,不如就在火车站内找个地方歇歇气,吃口干粮再作打算。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堆着货物的大棚,就在一处避风的角落蹲了下来。正吃着师娘蒸的馒头,突然听见扑哧扑哧轰隆轰隆的响声,就见一列货车正缓缓地开了进来。吴雄正想起身去看热闹,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原来车厢的煤堆上趴着一个人。这人除了牙齿是白的,眼睛还在滴溜转,周身上下就跟车厢里的煤炭没有多大分别。那人望着他手里的馒头说,兄弟,给一口,救救命,我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没沾牙了。吴雄一听,赶紧递上刚咬过一口的馒头,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递上去。那人伸出一双黑手,一手一个,抓住馒头,就轮番往口里塞。连着咽下几口,长舒了一口气,方才谢过吴雄。又问吴雄要去哪里,想不想搭便车,跟他做个伴。吴雄面对生人,不敢道出实情,就说,还没想好,等买票时再说。那人一听,就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说,听口气,兄弟就是个本分人,头回出远门的吧,这年头出门坐车还要买票,你犯傻了不是。我猜你也是在本地混不下去了,要找个能活人的地方。你别告诉我实情,我也不向你打听。咱俩今天遇上了,就算有缘分。只要你不嫌弃,跟我搭个伴,我保证让你到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也找不着你。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拉吴雄上车。吴雄见这人这般热情,就伸出双手,扒着车帮边缘,纵身爬进了车厢。那人在煤堆上为吴雄腾出一块空地,又把铺在煤堆上的油布抻开来,给吴雄挪出一个睡觉的地方。一会儿,车开了,吴雄就和那人扒着车帮子边缘,一面看路边的风景,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据那人自报家门说,他姓孙名得喜,湖南零陵人氏。一九五一年,新疆到湖南招收女兵,他有一个姐姐参军到新疆,后来嫁给一个部队干部,就在那里安了家。一九五五年他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又不愿在农村生产,就吵着要到新疆去找他姐姐。家里没办法,就让他姐把他接到新疆,在建设兵团给他找了份工作。现在,他也在新疆安了家,有了老婆孩子。这次是老父亲去世,姐姐工作忙,他一个人回家奔丧。为了省几个路费,一路扒车回家,办完了父亲的丧事,又照样扒车进疆。昨天在株洲站,他带的一袋玉米饼扒车时掉到车下,就断了粮。想出站买吃的,又怕误了车,只好干熬着等到了下一站再想办法。不想正在这时遇到了吴雄。他说,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我爹派你给我送馒头来了。   听孙大哥说要带他到新疆,吴雄就想起了去过新疆的纪师傅,又由纪师傅想到纪师傅的儿子在新疆当盲流。心想,怎么就有这么多人都往新疆跑呢,新疆真的像歌里唱得那么好吗。吴雄听过《新疆是个好地方》的歌,但却不晓得歌里唱的地方是个么样子,就问身边站着的孙大哥。孙大哥却淡淡地说,也没有歌里唱得那么好,不过新疆地方大,人口少,活路多,只要你吃苦肯干,活人比内地容易。吴雄就说,既然新疆地方这么大,活路这么多,为么事不多派些人去新疆。孙大哥露出白牙笑了笑说,故土难离呀。不是万不得已,在家乡实在待不下去了,要不就是当兵入伍,屯垦戍边,否则,谁愿意不远万里跑到新疆去呀,又不是想当白求恩。要知道,新疆从前可是犯人流放的地方呀。再说啦,新疆是反修前线,弄不好就跟苏修打起来了。就是不打,明里暗里的斗争总是有的,情况比内地要复杂得多,危险也大得多。吴雄就说,老百姓只管吃饭干活,有么事复杂不复杂,危险不危险的。孙大哥回头看了吴雄一眼说,那也不一定,经常有潜伏的苏修特务策反边民,有些人就想往苏修那边跑。没跑过去的,抓回来都当苏修特务枪毙了,前不久我们那个县就枪毙了几个。吴雄听了心里一惊,就想,他们也说我是苏修特务,我这不是自己找上门送死来了吗。孙大哥见吴雄半天没说话,就说,没事的,你别害怕。到了新疆,我给你找份工作。你不是说你是打铁的吗,还干你的老本行,打铁,给老乡打坎土曼,包你饿不死。过几年也像我一样,在那里成个家,找个老婆,生儿育女。说到找老婆,吴雄眼前又出现了李小菊,虽说他明知李小菊已跟王守金好上了,但心里依旧认定小菊就是自己未来的老婆。听孙大哥一说,当即就觉得脸上发烧。忙说,不急,不急,这事慢慢再说。孙大哥见吴雄发急,就哈哈一笑,说,哦,我明白了,早有心上人了。又一转话头说,有人好哇,将来把弟妹也接过来,夫妻团圆,那岂不是好上加好。说得吴雄更加发窘,不知如何应答才好。见吴雄不好意思,孙大哥也就转换了话题,问吴雄有没有什么熟人朋友在新疆。吴雄正想说没有,突然想起纪师傅的儿子一家。就说,有倒是有,也说不上什么熟人朋友,就是我们厂一个老师傅的儿子,三年灾害时期带着一家人到新疆当盲流,一直没有音讯。前年他父亲来找过,没有找到,现在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我没见过这人,就晓得他的名字叫纪保成。孙大哥就说,在肯定在,不过新疆这么大,想找到可不容易。吴雄说,看看我这次能不能碰得到。孙大哥就说,那就要看你的运气,得空我也帮你打听打听。两人一路上就这样东扯西拉地说着话,虽然刺骨的寒风挟带着烟囱里的煤屑扑打到脸上,砸得生疼,吴雄的心里却觉得暖洋洋的软和和的,就好像见到了分别已久的亲人一样。
  一路走来,吴雄发现,这位孙大哥不但是一位热心快肠的人,还是一位很有能耐的人。虽说一路上扒车不买票,但麻烦事也不少。这些货车每到一个大站,都要拆散了重新编组,拆散了的车皮,都从一个斜坡溜下去,分别滑进不同的股道,一会儿又把停在这些股道上的车皮,一个一个地连结起来,按不同的去向编成一列开出去。调车场上,几十股道一字儿排开,车皮如流水,汹涌奔流,弄得人眼花缭乱。哪股道上的车去哪儿,只有现场作业的工人师傅才知道。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上错车。本来要去北方,却去了南方,本来要离开武汉,却又回到了武汉。到这时候,孙大哥就让吴雄找个地方待着,他却去调车场找人聊天。不一会儿,就见他兴高采烈地叼着一根烟回来,拉起吴雄就跑,说,妥了,一根烟就打听到了,合算。就这样,吳雄跟着这位孙大哥一路北上,扒了这趟车,又扒那趟车,下了这个车皮,又上那个车皮,不操心不着急,还有人陪着聊天,倒也逍遥自在。只是越往北走,天气越冷,坐在敞篷车上,无遮无盖的,寒风呼呼,有时还夹带着雪花,一会儿人就冻成了一个冰坨子。吴雄说,孙大哥,么办呢,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得想个法子,要不,没到新疆就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孙大哥说,再忍忍,会有办法的。等到下一站,车停了,趁列车等着打散重编,孙大哥就揣着烟去想办法。一会儿工夫,办法就有了。原来有一个棚车的押运员,为了安全,想把装货的箱子趁这会儿紧一紧,缺少帮手,正好碰上了孙大哥。孙大哥就和吴雄帮着押运员把车上的货物统统加固了一遍。完事之后,为了表示感谢,那位押运员就邀请孙大哥和吴雄坐到他押运的棚车里面。棚车装的货物不多,地方很宽敞,足够三个人坐卧。押运员带足了食品,还有一瓶白酒,三人席地而坐,吃着聊着,听车外呼呼风响,看眼前景物匆匆而过,日子果然好过了许多。这时,已过陇海线,上了兰新铁路,接着便进入新疆境内。
  二十
  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才到了孙大哥工作的兵团驻地。说是兵团,其实跟吴雄一路上见到的农村没有两样。只是住的房子不是一间一间,零零散散的,而是一排一排,整整齐齐的。清一色的土坯墙,泥苫顶,房顶上栽着烟囱,黄巴巴的一片,看上去像沙堤坝上插着电线杆。孙大哥的老婆也是投亲来的湖南人,跟孙大哥生了四个孩子,日子过得很紧巴。见是孙大哥带回来的客人,她用洋葱炒了一盘鸡蛋,招待吴雄美美地吃了一顿新疆有名的拌面。半个多月没沾油腥,放下碗筷,吴雄心想,就凭这顿饭,一路上的辛苦也值了。
  吃饱了喝足了,吴雄躺在孙大哥家的土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内地人,从来没睡过实心炕,靠近火墙,感觉烙得慌。离火墙远了,又觉得半边冰凉。幸好孙大哥让吴雄单独睡在一铺小炕上,否则,要闹得他们一家人睡不着觉。直到下半夜,吴雄才感到两个眼皮在慢慢合拢。正想趁天亮前好好睡一觉,刚一闭眼,脑子里却又乱七八糟地闹开了。出了这么多事,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吴雄至今没有弄明白,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但回头一想,好像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桩桩件件的事,都顺理成章,不这样又能哪样。想来想去,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名堂,就干脆放下不想。人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到了新疆,就干脆像孙大哥说的那样,在新疆安下来得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纪师傅的儿子在新疆当盲流不也当了,他当得我就当不得。只是到这会儿,他还是放不下李小菊。又想,小菊既然已经跟王守金好上了,就该跟他过一辈子,我又何必要在中间插上一杠子,碍了别人,又自寻烦恼呢。想到这里,吴雄觉得自己心安了许多,就慢慢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吴师傅,吴师傅,你醒醒,醒醒,我有事找你。吴雄起先以为是孙大哥叫他,仔细一听,又不像是孙大哥的声音。就迷迷糊糊地问,你是谁呀。那人说,你没见过我,我是纪师傅的儿子纪保成哪。听说是纪师傅的儿子,吴雄就想睁开眼看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两个眼睛就像被胶水粘住了,怎么睁也睁不开。吴雄只好闭着眼睛问,你找我有么事呀。纪保成说,想找你带个口信给我爸,说我是冤枉的。吴雄说,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有么事冤枉呀。纪保成说,吴师傅,你有所不知,有人跟我说,那边的日子好过些,过去了一家人吃穿不愁,我就跟着走了。哪晓得刚走到河边,就被埋伏在那里的边防军给拦住了,抓回来就说我是苏修特务,跟他们一起枪毙了。吴雄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就问,你到底是人是鬼。我跟你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可别吓我啊。纪保成说,吴师傅,你说哪里话,我虽然做了鬼,也不至于要吓你。你好歹是我爸的同事,我这不正有事要求你吗。吴雄说,我是人,你是鬼,我在阳间,你在阴间,我俩隔路不同天,你有么事要求我。纪保成说,我虽然做了鬼,我的老婆孩子还要活下去。我老婆终于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们老纪家还指望我儿子传宗接代。她一个人养不活他们,我想请你帮我把他们带回去,交给我爸,我做鬼也做得安生。吴雄就问,你老婆孩子现在哪里。纪保成说,此去西北方向,穿过一片戈壁,再过一条河就是。吴雄说,你让我带他们走,可有凭证。纪保成当即解开上衣,露出前胸,凑到吴雄跟前,说,吴师傅,你看,就凭这,我老婆一定信你。吴雄探头一看,只见纪保成胸前有一处空洞,碗口大小,红肉翻在外面,像剥开的石榴。吴雄从未见过这等吓人场面,突然大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纪保成,翻身坐了起来。抬头一看,窗外天已泛红,知道自己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
  当日早起,吴雄把这个梦跟孙大哥讲了一遍。孙大哥说,你这是惦记你同事的家人。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定想过要帮你的同事找回他的儿子,所以才做了这个梦。你真是个好人哪,自己没个着落,还想着帮别人,难得呀,难得。吴雄说,我这不是赶上了吗。既然到了新疆,总不能不闻不问,没准找到了,也了了纪师傅的一个心愿,让他们一家团圆。孙大哥说,梦里的事,都说不准,你也不要太过当真。只是不知道他真的是被冤枉了,还是就做了苏修特务。吴雄听孙大哥一说,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张了张嘴巴,摇了摇头,又伸出舌头直打啧啧说,哎呀呀,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梦里说的事,还真有呀。照这样说,纪保成要我带他老婆孩子回家,也可能是真的。孙大哥就说,真不真那倒说不定,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兵团在那边也有农场。又自言自语地说,西北方向,穿过一片戈壁,再过一条河,那就应该是清水河农场那边。对,是那边,没错。
  过了几日,孙大哥兴高采烈地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对吴雄说,好了,好了,我给你找到一份工作了。吴雄就问是么事工作。孙大哥说,我说过要让你干老本行,就一定会让你干上老本行,怎么样,这不就干上了吗。孙大哥告诉他,他有个战友在清水河农场供销社当经理,当地老乡常到他那儿买农具,抱怨有些农具不经用,动不动就断了裂了,要不就卷了口。买新的要费钱,丢了造成很大浪费。他就想支个铁匠炉,义务帮老乡们修理修理这些断了裂了卷了口的农具。听说孙大哥有这么个铁匠朋友,当即就说定录用他。孙大哥说,自从那日说过寻找纪保成家人的话,他就一直留心在清水河那边帮他找工作。现在真的找到了,不管纪保成的家人在不在那边,总算是尽了一点心。吴雄谢过了孙大哥,第二天就跟他那位战友去了清水河。
  二十一
  到清水河安頓下来以后,吴雄就想着给海海写封信。那天稀里糊涂地从师父家出走,只顾得逃命,跟着孙大哥一路向西。心里装着的,只有师父的那句话,走得越远越好。等到静下来以后,各种各样的担心,就像卤味包里的卤料,都熬出味儿来了。吴雄平日里不善言辞,要叫他对师父或李小菊说句关心体贴的话,总觉得不好开口,比登天还难。但对身边的事和亲近的人,却没少操心。现在离得远了,面对一张白纸,他倒觉得自在了,可以畅所欲言了。先前想说的话,现在想说的话,都可以说出来了。他先问了他走后怎样。又问了王守金在里面如何。还问了海海的爸爸和周副主任是否受了牵连。叮嘱李小菊给师父换块干净抹布包猪耳朵。让秀山带和尚去看看他表哥是否还能捡到馒头。问完了这些,就说他一路上的情况。说来新疆后的见闻。说孙大哥对他的帮助。说他现在干活的铁匠铺。仿佛他不是一介盲流亡命至此,而是来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吴雄平时很少给人写信,也不懂写信的格式,更不会说信里的那些套话。他只知道有么事说么事,么样想就么样说,所以写起来很轻松,一会儿就写满了一页纸。但写到他在孙大哥家炕上做的那个梦,他突然觉得笔头有些沉重,心口像被人塞进了一团烂棉花,扯不出也落不下。拉扯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暂时把这个梦放下,等日后见了分晓再说。吴雄不敢把信寄到厂里,就寄到军分区,请海海的爸爸转交。他不知道海海爸爸的名字,只晓得他是政治部主任。就写政治部秦主任转交吧,肯定能收得到。
  信发出去不久,吴雄就收到了海海的回信。信的开头,海海劈头盖脸把吴雄骂了一顿。说你个吴雄,好大的狗胆,负罪在逃,还敢给人写信。就不怕军管会通报当地公安,拿了你这个逃犯。不过,接下来又说,你想起来给我写信,我还是很高兴。说明你心里有我,咱俩的关系不错,是好朋友,铁哥们。又安慰他说,不怕,他们不敢检查我爸的信。你还不算傻,还有点小聪明,晓得让我爸转交。接下来,就把他走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海海说,本来有些事我不想跟你说,但事到如今,不说不行,还是照实说了吧,你也想开点。
  原来自那日吴雄走后,海海他们就等着公安局来抓人。可是,等了几天,竟不见有一点动静。后来听她爸爸说,周副主任把这事向军管会主任和政委做了汇报,也说了他的处理意见和办法,想不到主任和政委竟一致同意把这件事压下来,不在公安局革委会上通报,免得给某些人以可乘之机,兴风作浪,扩大事态。同时要求做好保密工作,尽快召开公判大会。政委说,好在吴雄的苏修特务问题没有确凿的证据,还不能最后定案,上面既然要我们顾全大局,那就把政治上的功夫做足,剩下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开了公判大会以后再作道理。主任也赞成这样做,还说,毛主席也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仗一仗地打,管他娘的,打完了这一仗再说。   没几天,就开了公判大会。在公判大会上,王守金的表现最老实。从押上人民广场的戏台起,他就一直低着头。连挤到前排站着的海海,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木牌。木牌上写着打倒反革命苏修狗特务吴雄,吴雄两个字上还打了一个大红叉叉。周副主任在会上宣读了军管会布告。吴雄的罪状还是企图叛国投敌杀边防军和给苏修送情报那三条。但判决的结果却不是海海担心的死刑,而是七年有期徒刑。
  回到家里,海海不敢多问。海海的爸爸见女儿一声不吭,就说,吴雄的死罪是免了,王守金的活罪难逃,恐怕要在劳改农场待些时候了。海海说,他们真要把王守金送去劳改呀,周叔叔晓得他不是真吴雄啊。海海的爸爸说,是劳教不是劳改。放走了真吴雄也是犯罪呀,让他去劳教还是轻的,不是看他舅舅的面子,判他几年刑也不为过。又自言自语地说,见过冒名顶替当官的,没见过冒名顶替当罪犯的。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果然,没过多久,王守金就被送到沙湖农场劳动教养。听说王守金被送到了沙湖农场,海海一面让和尚找到吴雄在沙湖农场的知青朋友,让他们关照王守金。一面与李小菊商量,如何将这件事通知王守金的家人。李小菊当日听说吴雄判了七年徒刑,已是五雷轰顶。现在又听说王守金被送到农场劳教,更是心乱如麻。她平日里就是个没主意的人,到这时哪里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海海见她急得只知道搓手打转,就说,不如去找你师父,他年纪大,经事多,看有么事好办法没有,当即就直奔老街角李小菊师父的家。
  自从吴雄出事以后,吴雄的师父一直闷闷不乐。加上又害了一场大病,更加一蹶不振。见海海和李小菊来找他讨主意,就说,我也没有善法。如今之计,只有实话实说,瞒是瞒不住的。何况他还有个舅舅在军分区,说不定早把这事告诉他家里了。李小菊就说,告诉了也好,省得我们不好开口。师父又说,话虽是这么说,可人家的儿子为谁,是为你师兄顶罪呀。你又在跟人家谈恋爱,总不能连个照面都不打吧。海海说,是呀,那样,也见得我们太不讲义气了。李小菊看看海海,又看看师父,说,你们说我李小菊是这样的人吗,其实这事我早就想好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海海就要她说来听听。师父也说,说吧,说吧,都是自家人,有么事不好意思的。李小菊就说,我既然真心跟王守金谈恋爱,迟早就是他们老王家的儿媳妇,不如趁这个机会上门去认了未来的公婆,也让他们高兴高兴。师父就喝断李小菊说,胡说,你当是冲喜呀,女孩子的终身大事,能当儿戏呀。海海见小菊的师父发了脾气,就说,小菊,你冷静冷静,这事从长计议。李小菊说,反正我是铁了心了,明天我就去武汉,找王守金的爸妈说去。不管他劳教多久,我都等着他。师父见李小菊的犟劲儿上来了,晓得最终拗不过她。就叹了口气说,你既然铁了心,我也不好说你,都这么大人了,凡事也该自己做主。只是,你不能一个人去,明天我陪你去。女孩儿家,总还要顾点脸面。海海说,我也去,把和尚也叫上。他和王守金都是武汉知青,晓得王守金家的地址。让他带路,省得瞎跑。
  第二天,到了武汉,见到了王守金的父母,老两口都是一家电器厂的工人。听小菊的师父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缘由,他们并不感吃惊。王守金的父亲只淡淡地说,武汉的铳子伢都这样,哪个不是公安局派出所几进几出。我家守金还算好的,从小到大,就这一次,还是为朋友顶缸,没事。男人在外头就该这样,这才像个爷们儿。果然不出他们所料,王守金的舅舅早把这事告诉了他的父母。他舅舅说,这件事,要不是政治部秦主任告诉他,他还蒙在鼓里。秦主任再三叮嘱他,不要对外扩散。他一个管后勤的部长,插不上手。向军管会主任韩副司令求了个情,没给守金判刑,只判了个劳教,算是给了他这个后勤部长好大的面子。我這个当舅舅的,也只能尽这点力。又说,幸好吴雄不是真的苏修特务,要是,你儿子这回死定了。王守金的妈说,人都进去了,说这些都没用,还望几位师傅日后对我家守金多加照顾。我们离得远,上下都不方便。
  原以为会惊惊咋咋的事,没想到就这么轻松地过去了。李小菊的师父当即感谢王守金的父母通情达理,为人忠厚。又说自己对徒弟管教不严,给大家惹出这么多是非。说到这里,李小菊赶忙插嘴说,叔叔阿姨放心,我们会照顾守金的,沙湖农场离我们厂不远,星期天我就下去看他。王守金的妈说,难得姑娘有这片好心。我代我家守金谢谢你了。在一旁听了半天急着想交底的海海接口说,不谢,不谢,小菊迟早是你们王家人,一家人还谢个么事谢。又指着李小菊对王守金的父母说,你们还不晓得吧,她就是你们的宝贝儿子王守金的女朋友李小菊。王守金的父母显然听儿子说起过李小菊。他爸朝李小菊笑了笑,他妈却上前拉住李小菊的手说,哟,哟,你就是李小菊呀,怪不得一见你我就觉得眼熟。我家守金的眼力真不错,真是个好姑娘,好姑娘呀,我喜欢,喜欢。又拍着李小菊的手背说,我家守金,你今后可要多管着他,他人好,就是脾气躁点。说得李小菊红着脸,低下头,恨不得躲到师父背后藏起来。
  回家的路上,李小菊又说,我想好了,一回厂我就打辞职报告,申请回到沙湖农场接着当知青,陪守金劳教。等劳教完了,就跟他结婚。李小菊的师父说,我说小菊呀小菊,你又有么事想好了。你总说想好了,想好了,我看这回你真是没想好。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想想看,厂里突然没了王守金这个大活人,三日两日,十天半月混得过去,说生病说请假都行。时间长了么样向领导和群众交代,难不成说他突然失踪了,要到派出所报案寻人不成。要这样,动静就闹大了。再加上你这一走,就都知道王守金在劳教。问为么事劳教,就会问出你们的调包计,这事不就整个儿穿帮了吗。你晓得这事要牵扯多少人,干系有多大吗。你这样感情用事,会捅出大娄子的。李小菊见师父这样说,就不再作声。海海和和尚听了,也很着急,就要小菊的师父想办法。小菊的师父说,办法倒是有,做起来也不难,只要守金的家长和小菊配合就行。小菊的师父于是就说出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办法。原来他想叫王守金的父亲提前办个病退,让王守金回去顶职。手续就由李小菊配合王守金的舅舅去办,无须王守金出面,就说他在家照顾生病住院的父亲。小菊的师傅说,厂里职工的人事档案都在工业局,只要王守金的舅舅出面,从工业局把关系转走,事后跟厂里打个招呼就行。李小菊就照师父说的办法又去了一趟武汉。王守金的父母听说要把儿子调回来,自是喜出望外。王守金的爸爸说,反正我们都已年近半白,也就守金这根独苗。我身体不好,多干几天少干几天是一样,只要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就行。王守金的妈当即就要他爸写信,央求他舅务必帮忙办好这件事。李小菊拿着未来公公的这封亲笔信找到王守金的舅,不久,这事也就大功告成。   写完了这些,海海又在信纸边上,加上了两句话,你师父有病,不能喝酒,用不着拿抹布包猪耳朵。你表哥的馒头,我叫秀山把同学拉下的都送去,不用他到食堂去偷。
  二十二
  读着海海这封整整五页纸的来信,吴雄真是百感交集,万爪挠心。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事,也没有经受过这么多刺激。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只能认命。好在这事最终成全了小菊和王守金,也是王守金这小子做好事得的善报。想到这里,吴雄又觉心下释然。就放下这些心事,一门心思修理老乡送来的农具,他要做出点成绩让经理看看,也让孙大哥放心。
  修理农具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以吴雄在国营工厂练就的手艺,修理这些断了裂了卷了口的坎土曼,简直就是牛刀宰鸡。不到半月功夫,清水河一带就传遍了吴雄的大名。吴雄因此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经理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就跟孙大哥说,你那个朋友还真有两刷子,就让他在我那儿长干怎么样。孙大哥说,这个我得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过了几日,孙大哥就去了吴雄的铁匠铺。一进门就见吴雄弓着背在那儿敲敲打打,地上却像列队的士兵一样,一字儿排开插满了坎土曼。孙大哥感到好奇,就问吴雄,你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吴雄见是孙大哥,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笑了笑说,这是给坎土曼淬火。听吴雄这一说,孙大哥就更感新奇,说,我见过用水淬火,用油淬火,没见过插在土里就能淬火的。吴雄说,我这也是从我们厂一个老师傅那里学到的,这是他家祖传的手艺。孙大哥说,还有这等事,我倒要听听。吴雄干脆把孙大哥拉到门外一个土墩上坐下,说,说来也巧,我这手艺就是从纪保成的父亲老纪师傅那儿学来的。孙大哥说,哦,难怪你对纪保成的事这么上心。吴雄说,也不全是为这个。这事说来话长,改日我再跟你细说。孙大哥就不多问。又说,听说你在这儿干得很不错,经理想让你转正,让你在这儿长干,你干不干。吴雄一听,觉得这事来得突然。就说,谢谢经理的好意,这事我还没想过。原先是想,既然到了新疆,就不走了,后来一想,要是找到了纪保成的家人,真像他说的那样,在这里活不下去,我还不得把他们送回去呀。孙大哥说,也是,一看你就是个实心眼子,一件事没做到头,就不会死心。吴雄笑了笑说,你说的是,天生就这个臭毛病。自从在你家炕上做了那个梦以后,我就像被纪保成缠住了。走到哪儿,都觉得他在跟着我,问我找到他的家人了吗。好像我千辛万苦来到新疆,不为别的,就为帮他找老婆孩子一样。你说冤不冤。孙大哥就说,这都是你自己愿意做的,又没有人强迫你,有什么冤不冤。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别人找你的事推得掉,你自己找的事却推不掉。你也別太焦心,没准儿纪保成还活着,他一家人也过得好好的。这不都是梦里的事吗。吴雄说,也是,就张罗着留孙大哥吃晚饭。孙大哥说,不啦,我回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就骑上马走了。
  又过了些日子,一年的农活都干得差不多了,来修坎土曼的人渐渐少了,上街赶集的人多了起来。不大的一个清水河小镇,竟人头攒动,像赶庙会一般热闹。一天,吴雄的铁匠铺走进一个中年汉子。这人维吾尔族农民打扮,满脸络腮胡子。进门之后,就从怀里取出一把镰刀,让吴雄帮忙修修。吴雄接过镰刀一看,觉得十分熟悉。原来这是一把汉族农民用的镰刀,吴雄下乡时常用它来抢收抢割。这把镰刀显然已用过多年,刀把磨得溜光,锯齿几乎磨平,镰刀的尖头还断了一截。吴雄就问那汉子,这镰刀是从哪儿来的。那汉子说,是一位汉族大嫂的,让我帮她带来修修。吴雄把镰刀放进炉子,一边拉动风箱,一边说,她男人怎么不来。那汉子说,她男人死了。吴雄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那汉子一边看吴雄修理镰刀,一边却自己把话匣子打开了。他用手抚着前胸,很恭敬地对吴雄说,看在她男人的面上,吴师傅要帮她修得好好的,让她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再坏了就没人帮她修了,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吴雄听这汉子说话,觉得十分有趣。心想,我又没见过她男人,与她男人没半毛钱关系,凭么事要看她男人的面子。就冲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冲你这一片好心,我也要把这把镰刀修得好好的。就对那汉子说,放心,我一定会修得好好的,让那位大嫂用很长很长的时间。那汉子又抚胸躬身说,那我就替她的男人谢谢你了,愿真主保佑这个可怜的女人。吴雄一边说不用谢,心里对这个汉子更感兴趣。就说,看样子,大哥跟她男人是很好的朋友。那汉子说,是,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我是个养蜂的,他帮我搬蜂箱,我给他钱,他养活女人孩子。他现在死了,没人给他钱了,我要可怜他的家人。吴雄这才敢大着胆子问,他是么样死的。那汉子摆摆手说,提不起。提不起。他是冤枉的。人家欺骗他,说那边过好日子,他就跟他们走了。后来就抓回来枪毙了。吴雄说,她男人可是姓纪。那汉子说,是。姓纪。姓纪。你,知道。吴雄正给镰刀的锯齿开口,想用手试试锯齿的锋刃,听这汉子一说,拿镰刀的手一抖,竟把另一只手拉出了一道血口子,当即鲜血如注。那汉子见了,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着了吴雄。慌忙接下镰刀,不停地弯腰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我不好。吴雄说,不。你好。你好。大哥,你好好的。好好的。快,快,快带我去见那个可怜的女人。
  二十三
  吴雄让那汉子稍等片刻,出门到供销社买了些吃食,又借了经理的马,就跟着那汉子一路朝西北方向奔去。傍黑时分,到了那汉子养蜂的地方,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那女人带着大小五个孩子,住在一个废弃的地窨子里面。这个地窨子是就着山脚下的一个洞穴搭成的,里面光线很暗。吴雄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探身朝地窨子里面了一眼,除了靠洞壁垒起的一铺土炕,和壁龛里放的一些杂物,就没有什么成形的东西。见地窨子里不能容人,养蜂人就在山边找了一块巨石,让他们围坐着说话。吴雄拿出带来的吃食,招呼那女人的几个孩子过来。有个大点的女孩起先不敢靠近,她的几个年幼的弟妹,却毫不客气,一哄而上。那女人见状,朝吴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几个都是在新疆生的,不晓得讲礼性,你别见笑。吴雄说,就是买给孩子吃的,你们受苦了。那女人一听,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使劲擦着,一边说,兄弟是从内地来的吧,帮我修了镰刀,还劳你大老远送过来,让大哥帮我带回来就行。吴雄就说,大嫂,我是专程来看你的,我是你公公的同事,跟你公公纪师傅在一个车间,我叫吴雄。那女人一听,望望吴雄,又望望养蜂的汉子,突然站起来,把正在狼吞虎咽地吃点心的一群孩子,都拢到自己跟前,说,快,快,跪下,快给恩人跪下,你爷爷派恩人来搭救我们来了。孩子们赶快丢下手中的点心,刷的一声齐整整地跪在吴雄面前。吴雄挨个地把孩子拉起来,又帮他们擦去脸上嘴角的点心末,对那女人说,大嫂,坐下,坐下,别吓着孩子了,听我慢慢跟你说。   养蜂的汉子走后,吴雄和那女人又坐下说话。新疆的天黑得晚,到了夜半时分,月亮才从东边的沟口慢慢爬上山顶,照着沟里的景物,十分清朗。吴雄再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发觉她已不是刚才的那个模样。脸上的惊惶愁苦没有了,换上了平和亲近的神色。她有一双像李小菊一样细眯的眼睛,她用这双眼睛看着吴雄,像看着久别重逢的亲人。她让那个大点的女孩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睡觉,自己却丝毫也没有睡意。到这时候,吴雄才知道这女人的名字叫尹细花,她让吴雄叫她细花姐,吴雄也觉得这样叫着亲切。尹细花问吴雄,你是么样晓得我娘儿几个在这儿的。吴雄说,是保成大哥托的梦。就把在孙大哥家炕上做的梦说了一遍。又说,多亏了孙大哥和这位养蜂大哥,要不,我也找不到你们。尹细花就说,真是些好人哪。原先我们一直在兵团农场打零工,放蜂季节,保成就帮大哥搬蜂箱,他出事后,兵团不能留用我们,要不是养蜂大哥,我们娘儿几个早就饿死了。又说,我就奇了怪了,保成又不认得你,么样会托梦给你。吴雄说,好歹我跟他爹是一个厂的,说不定是纪师傅在梦里告诉他的。尹细花就苦笑着说,要是那样就好了,我公公要是有这点心,我们也不至于流落到新疆来当盲流,就当着吴雄的面把她嫁到纪家来的情况数落了一遍。
  原来纪师傅的家在鄂东农村,三代单传。到了纪保成娶媳妇的时候,自然就想早点添个孙子,好为老纪家传宗接代。偏偏这尹细花的肚子不争气,第一胎就生了个丫头。纪师傅当时在地区的工厂上班,消息传到厂里,他当即就写信回去,要纪保成和老婆离婚。幸好当地的妇联出面干涉,这婚才没离成。不过,此后纪师傅对家里的事就不闻不问,也不再寄钱回家。他女儿因为是军婚才跟着丈夫转到他身边的。到了三年灾害期间,一家人实在饿得没有办法,纪保成只好跑到厂里来求他爹。纪师傅也只招待他吃了一碗豇豆面条,就打发他回家。不久,他娘就饿死了。纪保成看看农村没有活路,他爹又指望不上,就带着老婆孩子流浪到了新疆。开头几年,纪保成还跟他爹写过几封信,也不知收到没有,三天两头地盼着,却始终没见回信。尹细花就说,你也不想想,你在信里都写了些么东西,头一封信说我生了个丫头,二一封信说我又生了个丫头,三一封信说,我生的还是个丫头,叫爹么样回信,难不成你想他回信又要你跟我离婚,纪保成只好死了这个心。好不容易前年盼来了一个小子,纪保成心想,这回我先不写信,等我把这小子带大了,再送到你跟前,看你还有么事说的。为了能让这个给纪家传宗接代的小子过上好一点的日子,纪保成夫妻俩见活就干,干完了兵团农场的活,还要抽空给村里的农户割小地块的麦子。那把从家乡带来的镰刀,就是这样割秃的。这几年又有人说那边的活路多,日子好过,纪保成就思謀着过去干几年,等扎下根了,再让人把老婆孩子带出去。从前也有人常往那边跑,没想到现在风声紧,保成一到边界就出了事。尹细花从来没有向人倒过这一肚子苦水,今天对着这位远道来的乡亲都倒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二十四
  回到清河,吴雄就把找到纪保成一家的事对孙大哥说了。孙大哥说,还真有这等奇事,都快成聊斋了,看来这迷信有时候还得信一信。吴雄就说,梦里的事应验了,也是经常有的,不能说都是迷信。孙大哥说,也是。就问吴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吴雄说,原本想找到纪保成一家,报个平安,好让纪师傅放心。纪师傅虽然没有托付我,也算我积德行善,做了一件好事,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还能么办呢,只有把他们送回去,放在这儿,就是个死,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再说,他们老纪家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有个传宗接代的,总不能又让它断了吧。孙大哥说,也是,新疆的冬天不好过,她娘儿几个住没个住的,吃没个吃的,没有男劳力,一个女人拖着一群孩子,老靠养蜂人接济,也不是个事。日子久了,只怕是像你说的,只有死路一条。说到这里,孙大哥突然把话头一转,望着吴雄说,吴兄弟,有句话,我本不该问你,到这个节骨眼上了,再不问,就是对你不负责任,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对不起你,我们就算白认识了一场。吴雄见孙大哥这般严肃,就笑笑说,孙大哥有话只管说。你我兄弟之间,还讲这些客套搞么事。孙大哥就说,兄弟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要到新疆来避祸。我看你身强力壮,又有手艺,不像是在内地活不下去。你送他们回去,就不怕自投罗网。听孙大哥这样一说,吴雄只好把他来新疆的缘由,细细地跟孙大哥说了一遍。孙大哥这才恍然大悟。说,这就更不能回去了。一打三反运动还没最后结束,兵团前几天还开过公判大会。我既然稀里糊涂地救了你,就得把你救到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回去送死。吴雄说,那你说么办呢。孙大哥突然灵机一动,说,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她娘儿几个送到武汉,就扒车回来,剩下回家的路,是短途,就好办了。你快去快回,回来还到铁匠铺打铁,我对我战友说,你送老乡回内地,去去就回。吴雄一想,这倒是个两全的法子。
  接下来的日子,吴雄又去看过尹细花几次。又把与孙大哥商定的送他们回家的计划告诉他,尹细花自是千恩万谢。
  又过了几日,吴雄就招呼尹细花一家起程。经理给吴雄结算了工钱,又为他们找了一辆便车。养蜂大哥和孙大哥一人给他们提来了一大袋馕。孙大哥说,这够你们路上吃的,只要到站找点水喝就行。孩子们从未出过远门,听说要坐火车,都显得十分兴奋。尹细花谢过众人,又对养蜂大哥说,我把保成撂在这儿啦,麻烦大哥多多照应。我把他的坟从沟口迁到了山上,汉族人过清明,大哥也帮我在保成的坟前烧炷香。你对我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我尹细花来生再报。说着,就朝养蜂大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养蜂大哥本不善言辞,更不会说汉人的客气话,只好张开两手,做出要扶的动作,口里不停地念叨说,唉,唉,别这样,尹,别这样,起来,起来,你,起来。吴雄扶起尹细花,说,快上路吧,车还等着呢。放心,我还要回来呢,将来我给保成大哥做伴,他不会孤单的。
  临出发前,孙大哥又把尹细花叫到一边,跟她说,吴师傅这边的工作丢不开,他把你们送到武汉就回来,剩下回家的路,你自己走。我叫你过来,是要叮嘱你一句话,回去千万别说是吴师傅到新疆找到你们,送你们回家的。你要摸着良心跟我保证,否则你就是恩将仇报,日后必遭报应。尹细花见孙大哥说得这般严重,甚是不解。就问,不是我公公让他到新疆来接我们回家的吗。孙大哥笑了笑说,你公公有这大能耐,你当你公公是什么人哪。尹细花还想再问,孙大哥就打断她说,你也别再问了,这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以后你就会明白的。你要是知道报恩,你就当着我的面发个誓,回去不提这件事。尹细花说,既然孙大哥这样说,我尹细花就当着你的面发个恶誓,我要是说出来了,就让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孙大哥说,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凡事掂量得出轻重。回去编个瞎话,就说是湖北的一个老乡把你一家带回来的。尹细花说,这个我晓得编,就招呼吴雄带着孩子上路。   因为有来时一路上的经验,吴雄也学着孙大哥,每到一个大的编组站,就下车去打听发往下一站的货车。他虽然没有孙大哥那样会搞外交,身上也没带烟,但站上的工人和车上的押运员见他们拖着一群半大孩子在外面流浪,大多十分同情。这样拖儿带女的盲流,这些年,他们见得多了,不是家乡受灾,就是穷得不能活人。站长主任也觉得这些人可怜,只要不影响安全,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由站上的工人和车上的押运员为他们扒车大开方便之门。有的还像上次那位押运员那样,让他们坐进棚车里面,给他们吃的喝的,逗几个小的解闷。
  二十五
  在郑州北站,他们上了一台平板车。平板车上装着一台东方红拖拉机,是从洛阳拖拉机厂新买的。押车的是一个在农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吴雄正在打听哪列编好了的车去武汉,忽然听见车那边有人吵架。仔细一听,原来是那个押车的小伙子在质问车站调度,说他的货装上车已等了半个月,为么事扣到现在才发。调度员说,你不就一台拖拉机吗,是你的拖拉机重要,还是三线建设战备物资重要。想早走,好办,下次押运坦克,别押这种不值钱的破玩意儿。押车的小伙子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调度员的领口说,你再说一遍,不值钱的破玩意儿,上面拨给我们沙湖三分场就这一台宝贝儿,你说它是不值钱的破玩意儿。你少在这儿跟老子装正经,还三线建设战备物资,不就是没请你抽烟喝酒吗。行,我这就去买,该行了吧。吴雄隔着车皮的空档,看得真切。就插嘴說,听口气,兄弟是沙湖农场的知青。我也在农场干过,二分场的。有话好说,调度大哥也有难处。那小伙子听吴雄用家乡话跟他搭腔,又说他也在农场当过知青,就放开了调度员的领口,从车皮的空档处钻了过来。说,这位大哥,你给评评理看,他扣了我半个月,还有理啦。别拿大话吓唬人,老子又不是吓大的。吴雄就说,算了,算了,消消气,消消气,出门在外,做么事都不容易。又问,挂上了吗。小伙子说,挂上了,就这趟。吴雄就说,挂上了就好,挂上了就好。挂上了还发那么大火搞么事,恶气伤身。那小伙子看看吴雄说,看样子,大哥也是要回沙湖吧。吴雄说,不,是回机械厂。小伙子说,哦,我有几个同学也在机械厂上班。都是女生,刚招上去的。我不想去,我愿意留在农场开拖拉机,跟在工厂当工人一样。小伙子自报家门说,我姓张,叫张志民。吴雄见越说越近,就把想搭便车的事跟小伙子说了。小伙子爽快地说,叫他们都来吧,没事儿,挤挤,人多热闹。
  大小八个人挤在拖拉机驾驶室里,确实有些不自在,吴雄和张志民就爬到后面的拖斗里席地而坐。一路上,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就进了湖北地界。看看目的地将近,吴雄就对张志民说,兄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知行不行。张志民就说,吴大哥有事只管说,说行不行就见外了,只要能做到的,包在我身上。吴雄就说,我想你开拖拉机回场时弯一脚,把他们一家送到机械厂。我有事,还得急着赶回去。张志民在路上听吴雄大致讲过尹细花一家的遭遇,觉得这一家人也着实可怜。就说,吴大哥放心,举手之劳,顺便还可以看看我那些当了工人阶级的姐妹们。吴雄笑着说,里面有心上人吧。张志民说,哪里,我在场里是有名的混世魔王,她们瞧不上我。吴雄说,那我就把他们一家托付给兄弟了,到了武汉我请你喝酒。张志民说,搞这么隆重做么事,你又不是再也不回来,回来我请你喝酒。农场自己做的酒,多得是,管够。吴雄说,好,到时一醉方休。
  到了武汉,吴雄就下车买酒。他记得上次蹲过的那个堆货的大棚外边,有个小卖部。就让尹细花把随身带的花生、大枣、葡萄干、巴旦木拿一些出来下酒,自己就在密如蛛网的车皮间,一时翻上,一时爬下,一时绕,一时钻,弓背弯腰地飞速穿行。眨眼功夫,像条鱼一样,就消失在尹细花和张志民的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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