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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笑笑琢磨着退群的事儿已经好久了。
  她走去上语文课的半路,口袋里没有揣着手机,心里老还是惦记着那个微信群。当她站到讲台上,开口说“上课”时,全体学生齐刷刷站起来,姜笑笑还有点拽不过来的心思,不情不愿地拴在微信上。而等她回到办公室,扔了课本的同时就是掏手机,解锁,直接看微信。智能手机是此等怪物,不管是无所事事还是有所事事的人,时不时都会无意识地解锁它,无意识地翻一下它,无意识地重新锁住它,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算移动互联时代里解闷的标准程式。萌生退意的初期,姜笑笑告诫自己,大不了不去看群消息嘛,可根本控制不住。群图标上的那个小红点,又不像朋友圈的更新小红点可以取消。这是个魔力红点,比软件升级的提示数字还要可耻。它时刻在眼前晃动,火辣辣地摆着,招呼着,看得人心痒手痒,强迫感爆棚,不让它消失就是没有盡到微信公民的义务,非要点进去看一下,才算松口大气。
  真是见鬼了,姜笑笑嘀咕。
  手上已经点开了叫“情同手足”的群,四十八条未读消息齐刷刷地排列下来。她忍了,没忍住,大拇指不由自主翻动起来。橘黄色的微信红包散布在一堆消息里特别醒目,姜笑笑一只只戳过去,根本轮不到她来捡漏了,她也要不厌其烦地“看看大家的手气”。来不及喝口水,课间十分钟就消磨殆尽了。
  群名是谁取的,群主姜笑笑已经想不起来了。
  当时饭局正酣,有人提议建个群助助兴。微信群起码有一半,是在各种各样的餐桌上建立的吧。饭局进入尾声,人们开启雷达或者“扫一扫”模式,把对方加入自己的朋友圈。意犹未尽特别热闹的时候呢,就会建一个群。最年长的周老师说要给大家发微信红包,她一头短卷发,左右转动起来会很有弹性地甩动,像撑开一把小伞。周老师微醺之下,手掌轻拍桌面,小眼睛机灵地骨碌碌转,脸蛋红扑扑像个少女。大家跟着起哄快建快建,目光纷纷落到姜笑笑身上。姜笑笑从没有建过群,大家都巴望着她,她除了说好的好的也没什么可做的。大概建群是要有技术的,而她恰是此刻需要的永远身怀绝技的年轻人。周老师在群里连发了好几个分量十足的大红包,人人有份。同事们放下手机举起酒杯,放下酒杯举起手机,一顿饭吃得温馨融洽,自带光芒。姜笑笑又喝下一杯,看到群名被人改成了“情同手足”。
  那顿饭,确实是吃得很好的一局饭。召集的皆是些文科老师,教语文英语历史政治,平时也就点头之交,没想到坐下来一说倒是气味相投,有不少共同话题。加上酒不断下肚,聊得越来越像久别重逢的大学同学。饭局就没有散场过,直接搬到了群里。上完课了唠唠嗑,几个不甘老去的愤青,有事没事对掐两句,开开领导的轻玩笑,晒晒养生小贴士,若有若无地传播点小道消息。一些话题从当日的饭桌上延续到群里,同事间常常聊得意犹未尽,姜笑笑课前课后都记得会去看一轮,说几句话,转几条贴子,哪怕是发几个表情,都觉得一天没有白过。这种局面维持了一阵,直到周老师把雷老师拉进群,群里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据说雷老师曾经是周老师的学生,周老师还当过他的班主任。雷老师并没有参与当天的饭局,可这并不妨碍他对本群注入极大的热情。他来到群里,就像他的昵称“雷震子”,夸张说仿佛平地惊雷,动静颇大。
  雷震子在物理实验室管器材,他的工作就是实验课前将实验用具摆放到每张课桌上,结束后清点归类。他不用上课备课,也不批作业,他比别的老师都空闲。自打他入了群,每天群里的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话都是他说的。雷震子有种古怪的本事,这种本事能让他把干巴巴的词语织成玲珑剔透的各种对付,左一枪右一炮,只要他在,群里几乎没有了冷场的时候。姜笑笑看到雷老师从早到晚,一人分饰数角,把群打理得风风火火。
  这没什么不好的,姜笑笑对丈夫秦大勇说。
  那是哪儿不好了?秦大勇捧着饭碗头也不抬。
  姜笑笑瞪着他,噎住了。
  过了一阵,雷震子把学校里三个年级组长拉进了群。过了一阵,他又把校办赵主任拉进了群。赵主任的到来,让雷震子降临之后话就少掉很多的本群原住民的话变得更少了。幸亏每次有人进来都能得到雷震子带头一阵欢乐的红包伺候——创群的优秀传统依然保留着。微信开发的红包功能确实切中国民的心理命脉,高兴了就是拿钱说话,不高兴了还是拿钱说话。尤其是“拼手气红包”,合着天上掉馅饼大马路捡钱的贪便宜思维,合着手气还合着人品,有的人偏偏只能抢到几分钱,有的人屡次都是拿大头,有人大呼重新发,有人大呼谢谢老板。红包抢的一百块钱放在零钱包里比单位财务发的一千块都开心呢。而发红包的另个好处,就是能叫无话的对话又能刷刷延续好几屏,就像过年聚会,吃喝总要大过叙旧。姜笑笑同别人一样,一般是静静地等红包,静静地抢红包。有了红包,大家的业余时间就变得很值钱一样,跟红包共同度过去了。
  年级组长和校办主任进群,那就算了。直到前阵子,雷震子把校长也拉进了群。
  他们的新校长是带着创新的风气从外地空降来的,喜欢走到一线教师中间去,跟群众们打成一片。当大领导也参与抢红包,抢红包除了彰显出亲民风范以外,更是掀起了群的狂欢顶峰。校长在,不好意思太寒碜。红包数额以倍数增长,十几、二十块的看起来已经拿不出手,很快翻上了三位数。有着一颗少女心的周老师依然喜欢发红包,每当她谨慎地打算在午休时间发一个红包,总会先圈几个人,要么是校长,要么是办公室主任,都是后进来的那些人。还要问,准备好啊,校长准备好了吗?要是旁人等得不耐烦说快发快发,周老师就会耐心地重复一句话,赵主任不来我不发的噢,校长不在我也不发的噢。周老师今年五十二岁,儿子已经大学毕业,自己也快退休了。她戴着老花镜,笑眯眯握着手机在群里打出来的字,和她平常温温柔柔的说话语气,没什么两样。买账,领导都特别买账。姜笑笑身边某同事埋头到一半忽然问她,小姜,微信绑银行卡安不安全?
  干嘛?
  发红包啊……
  很多人来打听这个群,很多人想加入这个群。在姜笑笑眼里,这不过就是吃饭时为了烘托气氛而建的群,可显然旁人是不管动机只看结果的。他们看到的事实就是这个群囊括了本校所有大领导,俨然就是一个得体无比由官方默许并参与其中的课间娱乐群。   他们问姜笑笑,听说你们的群很好?
  姜笑笑说,有多好?
  校长书记出国考察那几天,经常在你们群里发照片?
  姜笑笑说,你们哪儿听来的?
  群里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嘴杂,姜笑笑渐渐就不在群里说话了。她脸皮薄,有时候拿了人家几个红包,总要还出去几个,天长日久颇感受累。说一句话要再三思量,颠来倒去整理好几遍语序,还是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待到终于想点发送了,刚才的插话时机已经过去了,话题老早变成别的了。
  可退群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它跟一桌上吃饭坐着坐着不想坐了,找个借口随时可以走开还是不一样。每每想到这点,姜笑笑就无穷烦恼。
  她假装一种若有若无毫不在乎的口气跟丈夫秦大勇说起退群的事情。
  秦大勇说,现在退群没有提示了你知道吗?
  原來有什么提示?
  你从来没退过群啊?
  姜笑笑说,是啊。
  以前会有一行小字出现的,说“谁谁谁已经退出了群聊”。
  现在没有了?
  没有了。
  姜笑笑说,那变成什么了?
  没有什么了,就是表示人头的数字会少一个。
  哦……那就不会被发现了?
  秦大勇说,有心人总能发现的吧!
  姜笑笑心想没有提示了岂不是更糟糕啊!数字静静地发生了变化,就像银行存款莫名其妙减少了。当退群变成一项默默的举动,这默默然的样子,简直和偷偷摸摸没什么区别了。
  秦大勇说,你要退群?
  嗯。
  啥群?
  姜笑笑比划了一下告诉他。
  退啥?把原住民拉出去重新建一个。
  啊?姜笑笑惊恐万状。
  不敢?那别看别说话不就行了。
  臣妾做不到啊。姜笑笑说。
  啥德性。秦大勇把自己的手机递到她眼前,几乎要碰到她鼻尖。
  看,这是我们学校的群,一百零七个人,我当它不存在。美术老师秦大勇手指着屏幕说。
  姜笑笑想退群的念头暂且搁置下来,直到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群里的一条微信引起了她的注意,打开对话框已经显示被撤回了。但她还是在没打开的时候就看到了,那句话不长,正好完整地显示在预览框里。有时候消息不撤回还好,一撤回总有好奇的人要刨根问底。
  现在,“情同手足”已经是一个七八十人的大杂烩了,除了发红包,卖山核桃卖大闸蟹卖内衣内裤的都有。很快,看到这条消息的人绘声绘色告诉没看到的人,那条消息说的是“他们学校有人改成绩”。说话的似乎是一位外校老师,不知道是谁把他拉进群的,也不知道具体怎么个情况,反正那人除了抢红包,从没说过话。撤回消息后,无论别人如何圈他,他再也没有开过口。这群里人统共就来自两个学校,“他们学校”显然是指姜笑笑的学校。活像一大块饵料掉进鱼塘,群里炸锅了好几天。
  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是几个学校组织的联考,学校间要排排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分数和排名都在统计中,这样的节骨眼上,走漏出改成绩的风声,真是大忌。群里的议论延伸到群外,消息很快传遍了。可大家并没有丝毫头绪,那条消息连改的是哪个年级哪门科目都没提起。没有头绪才更有嚼头啊,群里讨论了几天,火力大多集中在“这是对我校名誉的污蔑”之类话题上,反而有仗着人多势众欺负几个外校老师进而在学校与学校间搞对立之嫌。雷震子不失时机地活跃起来,雷老师好像终于在拉人和发红包之外找到了一个实质性话题。雷老师毫不避讳他的语言特长,他以一种很有技巧的方式,在几天之内,把话题成功地从“这是对我校名誉的污蔑”转移到“篡改成绩是师德败坏的标志”以及“究竟是谁在篡改成绩”上。转换间固然是非常得体,本已显出疲态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不怎么搭腔的政教主任也适时地转发了一条题为《浅谈如何进行师德师风建设》的文章。
  姜笑笑没有参与讨论,她又犯了哆哆嗦嗦打字不利索的毛病,她还发觉没参与的不光有她,校长也一直都没有表态。这天周老师照例发了她的午休红包,校长终于来了,抢得最多,是最佳手气。雷震子在红包下迅速地圈了校长的名字,他说校长,你几天不来,群里出大事了!看到这句话的姜笑笑吃了一惊,她截屏了这一页聊天记录发给秦大勇,她说,大事,哪来什么大事?
  哈哈。秦大勇给了她一个表情,说这下就有大事了。
  校长并没有接雷震子的腔,几个年级组长更是早就三缄其口。静校铃在群外响起,群里也一下子安静了。
  又要召开高二年级的学情分析大会了。
  姜笑笑提前十分钟就去了。跟别人不一样,她还蛮喜欢开会的。早点赶到会议室,挑个后排缩在角落,面前桌上要摆一杯茶。茶杯左右比划比划,移动移动,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要恰好挡掉了讲台上的领导。然后才会笃定,也是种自欺欺人的美德,即便趴下眯一会,也无须担心被看见反倒叫领导尴尬。很快,英语老师郁文重重地在她身边的位子坐下。跟往常一样,郁文来得比她晚一点,但总要坐在她旁边的。两个人也几乎不说话,各自笑笑又各自低头。
  她看到“情同手足”群有一个小红点。雷震子没在会场,他发消息说,同志们有线索了,那人是高二教文科英语的。那人……还在说改分数的事吗?姜笑笑眼前一晃,高二文科班的英语老师就是郁文啊。
  姜笑笑靠到椅背上,她的视线从手机转移到身边的郁文,从她背后打量着她。郁文安安静静地坐着,正在批改作业。姜笑笑的目光不时碰到从会场各个方位看过来的眼神,有的不是在看郁文,似乎是在观察姜笑笑有没有注意郁文。她不在群里,姜笑笑简直庆幸。雷震子的那句话,那句以文字形式发送的话,几乎是三维立体的,怎么都看得出哗众取宠的意思,甚至不厚道地说,还很有些欢乐的情绪,好像他是个落魄警察,一辈子都在追踪一桩案子,一辈子都在跟隐身于人群的大奸大恶之徒做斗争,而今天总算揪出一个,喜大普奔了。别人一定都看到了,可还没有人接话。群里要是没人接话,你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人家什么神情。姜笑笑想跟在后面说点什么,她特别想圈他昵称,然后用力戳着屏幕打一句:你有证据吗???或者是一句:你少说几句会死吗???后面必须要跟三个标点符号。她憋着一股路见不平的英雄主义气概,却只敢在输入框里来回打字又删去,直到别人的回答和表情已经把雷震子的那句话推出了屏幕,姜笑笑方才悻悻作罢。   郁文。姜笑笑说。
  嗯?
  还在改作业?姜笑笑说。
  你改完了?郁文朝她看一眼。
  今天没收,讲评一下得了,不想改。姜笑笑说。
  不收有的学生就不做。郁文说。
  关我什么事……姜笑笑没说出来,她懒洋洋地抽出一本郁文在改的作业,红笔涂得密密麻麻,还有两个字“重默”。郁文跟姜笑笑同年,依旧单着。姜笑笑并不总是喜欢和还没结婚的人而且还是同事做朋友,郁文是个例外。不是歧视大龄青年,相反她喜欢跟郁文相处在一块,背井离乡只身闯荡的北方姑娘郁文,口音带着圆圆的打滚腔,使她身上有种长久单身建立起来的不稳固状态,让她跟这个南方咬合不牢,到哪儿都摆不住。与其有人说郁文争强好胜起来总是显得不需要退路,还不如说她乐于我行我素呢。郁文太拼了,年青教師里她不是最有能力的,但一定是最努力的那几个,任教班的考试成绩一排队,老是名列前茅,久而久之确实有些闲言碎语说得不太好听。她几乎每晚可以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反正她没有成家,她可以每天牺牲午休去抓学生背课文,反正她回去也没事干。姜笑笑有时觉得郁文给旁人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而她自己什么都不懂,有时姜笑笑又觉得什么都不懂的只有自己。
  座位后面有同事轻轻在说职称评定的事。郁文和姜笑笑都算在内,今年两人都要申报中级职称了。每年晋升中级的名额都有限得很,按照惯例,在送报职评委之前,学校会在符合条件的本校教师中,先淘汰掉一批。什么市级公开课要几等奖以上,什么论文要发表在核心期刊,什么学生竞赛成绩要多少优秀率……姜笑笑翻着手机,背后的对话有一阵没一阵传到她放空的大脑里。姜笑笑是第二年参评了,今年又要搞一堆和去年不一样的材料,乱七八糟,她连入围学校名单都没有丝毫把握。
  不会吧?!
  没瞎说?!
  是真的?!
  @雷震子,有没有搞错?
  天哪……这么坏?!
  群里又很多消息涌上来。姜笑笑只觉得有阵没来由的火气,忽然就窜到了嗓子眼。她反手一滑,把群记录删除了。
  世上哪来那么多坏人,不过是各有苦衷。姜笑笑上课经常半开玩笑地跟学生讲,要是哪个文学作品里的好人坏人三言两语就讲清楚了,一眼就被读者辨认出来的,那这作品肯定经不起推敲,起码算不上高级。
  我们就是爱分好人和坏人呀。学生插嘴。
  有那么简单吗,同学?黑白是非有那么分明吗,同学?
  学生说,简单点不好吗……
  听到下面还有人嘀咕,姜笑笑放下讲义一瞪眼,其实她眼睛小小的,真的瞪起来都很难发现。
  不好!她说,说完自己和学生都笑了。
  台上领导轮到分析英语成绩了。所有班级的英语平均分和排名次序照例被投影到大屏幕上,每个成绩后面都跟着任课教师的名字。郁文立刻抬起了头,托住腮帮。
  姜笑笑发现郁文左手的钻戒不见了。
  钻戒是五年前去新加坡旅游买的,姜笑笑当参谋挑的。四粒碎钻排成一列,小得不分净度,可色度好,白得耀眼,柜台还赠钻石耳钉,郁文送了姜笑笑呢。姜笑笑胳膊肘轻轻推她说,你的戒指呢?郁文说给我妈了,顿了顿补充道,我妈给我嫂子了,说完依旧盯着投影幕。给她媳妇,凭什么啊?姜笑笑脱口而出,声音还有点大。郁文摆个嘘的手势说,我妈现在住我哥家,她……话说一半,台上喊出了郁文的名字。副校长表扬这次英语期中考,郁文带的两个班进步快,名次上升幅度很大,跃居前三甲。郁文听得很认真,就把姜笑笑的问题忘记了。周围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咳嗽声,还有起身离开的椅子声。姜笑笑看着郁文的侧脸,在领导的表扬里一点一点泛起红晕,她好像不小心看到了别人的秘密,自己的脸也一下子染红了。
  周老师忽然退群了。
  姜笑笑后来看到“邀请周老师加入群聊”的提示才知道。把周老师拉回来的是雷震子,似乎只有他注意到群成员的数目有了变化,一双火眼金睛。雷震子发了个自定义表情,涎笑的动漫头像嘴边写着六个字“一个都不能少”。周老师的办公桌就在姜笑笑的前方,她看到周老师的后脑勺,发质不错,几缕白发银光闪闪。周老师重回“手足情深”群,立马发了个大红包,几秒钟就抢完了。没人问她为什么退群,她自己也不开口,大家当没有事发生一样。这是姜笑笑第一回看见有人退群还被拉回来,想到这儿大脑就有点短路。假如雷震子把她也拉回来,她怎么办。或者,假如他不拉呢……
  姜笑笑想找郁文聊聊。
  现在正是中午,郁文坐在对面,眼妆在姜笑笑的指点下刚收拾干净。
  郁文喜欢化妆,眼妆总是重点。她的上下眼眶都画眼线,比眉毛和头发都要乌黑的颜色,从眼头开始,到眼尾合拢成一个狭长的圈,拖上条尾巴。到不了下午,这些眼线中的某几段就开始融化,然后变粗变淡晕开来,那时郁文会显得有些邋遢,跟教学楼底下盛开在初秋的木芙蓉差不多,明艳是明艳,可半透明的花瓣总有些飘移,生脆,质地薄和弱。他们说北方女人喜欢浓妆,他们这么说的时候意味深长。但姜笑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特,她经常提醒郁文补补妆,当然偶尔会不解,一个这么喜爱打扮的姑娘,每天穿不重样的衣服,经常举着一面小镜子,不时掏出小梳子的姑娘,为什么要忽视这样的细节。
  她们跑来吃打对折的酒店自助餐。她们经常中午出来吃饭,因为下午一点半就要上班,不至于把这种聚餐拖得很久,太久了姜笑笑要不是不知道说什么,就是不停说得刹不住车。郁文不停地吃,话很少。每回出来吃自助都这样,郁文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可以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地去拿吃的,从海鲜盅到木瓜雪蛤,从牛排到甜点,她可以一道不漏地吃过去。姜笑笑每每看呆,在她细瘦的身体里,好像藏了一架搅碎食物的永动机。
  喝口水,慢慢吃。姜笑笑把杯子推过去。
  郁文暂时停下来。
  姜笑笑抓住机会问道,你很少上微信哦?
  郁文说,好像是的。
  姜笑笑说,有时候问你个事,要半天才回消息。   哈,以后知道啦。郁文回道,脸上显出一种宽宏大量的神情。
  姜笑笑说,你有微信群吗?
  郁文说,好像并没有,跟QQ群一样的吧。
  姜笑笑想一想说,有点像,又有点不像……还是不像吧。
  郁文嚼着食物,含糊地问,好玩不?
  有时候好玩,有时候不好玩。姜笑笑说,学校里有个群,很多同事都在里面。
  郁文摇着叉子说,再好玩你也别想加我进去。
  姜笑笑说,干嘛?
  郁文说,我可不想上班和同事在一起,下班打开手机还跟同事在一起,别啊,跟你说别啊……
  我觉得你这个人倒挺有趣的。姜笑笑说。
  职评的材料,你都做好了?她几次想问期中考成绩的事,都问不出口。
  做好了。你呢?
  我还差点。
  那你要抓紧了。郁文拿叉子敲敲姜笑笑的碟子说,别整天微信微信,我觉得那东西很浪费时间。
  姜笑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郁文又去拿盆菜,依然堆得很满。
  姜笑笑问,平时在家也吃这么多?
  郁文说,差不多。
  姜笑笑说,油腻的少吃点。
  郁文说,年纪又不大,怕什么。
  姜笑笑说,年纪不大才要预防,据说今天肚子上的肥肉,都是十年前吃进去的。
  郁文抬头看她,你连十年后的肚子都担心?
  姜笑笑说,你不担心?
  郁文说,从没担心过。
  姜笑笑说,我才不信。
  郁文说,你们体检,我一次也没去过。
  姜笑笑说,真的?不太好吧。
  郁文说,不对,去过一次,也不对,半次。她往冰淇淋上堆了很高的葡萄干和松仁,拿着小叉拨啊拨的。
  我去过半次。到医院门口,被汽车擦了。女司机吓得脸都白了,我还安慰人家说没事,不就电动车刮掉些油漆。
  你从没说起过啊。
  嗯。人家赔我两百块修车,我拿了钱就不想体检了。郁文说到这里,好像把自己逗乐了。
  我转身就回家了。郁文露出天真的表情补充道,我感到又饿又累,回去睡了一觉。
  姜笑笑放下筷子,看向落地窗外。酒店的花园,挖了人工湖,堆着一座假山。
  郁文曾说她喜欢哈尔滨,虽然她来自隔壁的齐齐哈尔。姜笑笑去过,记得齐齐哈尔有湿地,还有鹤。白鹤从水草上起飞,哗啦啦掠过一片,和来自那儿的郁文坐在面前是截然不同的画风。
  那天开完学情分析会,大家回办公室不久,雷老师就踱了进来。
  每次当他晃荡进姜笑笑的语文组办公室,姜笑笑就会赶紧闭嘴。雷老师身材不高大,上肢肌肉倒锻炼得鼓鼓囊囊,他在实验室没那么繁忙,一切都让他看起来像个不用批作业的体育老师。从前姜笑笑对他并没有态度,说不上喜欢和不喜欢,现在更多了敬而远之的成分。不夸张地说,她有點怕雷老师。
  他们外语组现在是不得了,他一屁股坐在备课组长对面说道。他朝姜笑笑和另外几个也在群里的同事挤挤眉毛,使个眼色。雷老师两个瞳仁的位置长得不对称,眼色看起来便也颇有些不明不白。
  周老师忽然惊呼,哎呀,茶杯掉在会议室!匆匆忙忙起身走了出去。
  雷老师望着她的背影轻声说,周老师你吱一声好了哎,我给你跑腿。
  周老师并没有转身。他回过来看看大家,一脸浮夸的无奈。
  你们语文考得怎么样呀?雷老师问道,有没有超过隔壁学校?
  备课组长说,没有。
  雷老师说,他们高二外语组厉害,全市第一。有人功不可没,呵呵。
  备课组长从包里拿出手机,她一边朝雷老师笑着一边当着他的面开始打电话。雷老师走到姜笑笑身边。姜笑笑像面临提问的学生一样,脚尖抖动起来。她靠到椅背上,看他想说什么。他翻翻她的作业本,没说什么。
  有人问,雷老师没课?
  呵呵,今天没有实验课。
  雷老师幸福的哦。
  幸福幸福,幸福死了。接着他又大声地,就像在群里说话一样,他说,同志们等着,这就给你们发红包去!
  待他走了,办公室寂静了十几分钟。
  过了一会,备课组长用一种跃跃欲试的欢快口气,她说,诶,你们知道吗?雷老师每天回到家,要先在车里坐上……我想想,起码二十分钟,才会上楼。
  许多只好奇的头相继抬起来。
  什么意思?
  那倒是蛮有趣的喔?
  你怎么知道?
  组长说,我们住一个小区。有好几次下班,我搭他车到门口菜场,等我买完菜,经过他的车,看到他还在车里坐着。
  姜笑笑说,他在车里干嘛呢?
  不干嘛啊,就坐着发呆。
  呆坐二十分钟?
  有一回我敲敲玻璃,他见了是我好像跟见了鬼一样,吃惊得窗户都摇不下来。
  哇,为什么啊?
  这么不想回家?
  就是,他怎么可能?
  听说他老婆很厉害。
  谁知道啊,上课了上课了。备课组长拍拍屁股走了。
  姜笑笑的微信朋友圈,这时正好刷到雷老师转发的帖子,题目是“你年龄介于33—53岁,这十件事哭着也要做”!她迟疑三秒钟,给他点了赞。
  姜笑笑从来都羡慕小区门口那群退休的人。
  除去刮风下雨,一年四季,他们都坐在保安亭门口。物业公司在那儿摆了几条长椅,老人们东一簇西一丛,从早到晚闲聊着。
  秦大勇说,有什么好羡慕的?
  姜笑笑回答,你说呢,他们退休金拿拿,又不用上班,想跟谁玩就跟谁玩,不想玩么回家关门,啥事没有了。她看到下班的人流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老人们脸上一直是种发皱的表情。
  秦大勇说,图样图森破,幼稚!   姜笑笑撇撇嘴说,其实刚才说的我自己也不信。
  秦大勇说他母亲,也就是姜笑笑的婆婆,退休好多年了,三天两头还在抱怨别人。股市里的阿姨们,今天这个跟她怎么了,明天那个跟这个又怎么了,早晚就是几句话怎么怎么了。姜笑笑想起她婆婆,好歹算个基层干部,退休后也不屑与跳广场舞的大妈为伍,唠叨是唠叨,但也没比别人家的婆婆更唠叨。
  秦大勇说,有时候我听得烦,就说那你别跟她们搭界,在家里头炒股票好了。你知道我妈怎么说,她说那怎么行,年纪大起来没个伴不行的,我说你老伴不是还在吗,她说你讲话怎么那么难听。我只好赔个不是说你不是跟人家合不来嘛,她又说整天待在家不接触社会各方面都会落伍的。我说落什么伍啊你们,又不是要培训上岗做中国梦。她说你们年轻人不懂的。我说那你老人家解释解释,她又气呼呼不肯说了。你看着,过几天又跟那两个被她嫌弃的阿姨一道出去玩了……
  姜笑笑搭不上腔。
  一只猫从路边汽车的底盘下钻出来,竖着尾巴弓起背,冷冷看他们一眼,悄无声息隐没在绿化带里。就在这时,姜笑笑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
  索性退了吧,她打定主意。
  傍晚时段,大家下班回家买菜做饭,没人会注意群里的数字发生变化。注意到了又怎样,她管不了那么多。她点进去,刚想按右上角的人头标志,一个新消息同时跳出来,又是雷震子,发了一个word文档。姜笑笑手指一抖,打开了文档。文档列出的是今年本校中高级职称评定的入围名单,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大勇大勇,我今年职称入围了。她拉着往前走的秦大勇说,一颗心慢慢往下沉。
  她继续找,没有找到郁文的名字。
  是嘛。秦大勇好像老早知道,没有表现出一丝意外,他反而抱怨起另外一件事。
  他说,今天美术高考班多了个插班生,是你们学校雷老师亲戚的小孩。
  他说,我们校长亲自带着雷老师过来找我的。
  姜笑笑说,你们校长?
  本来不想收,可校长都被他请来说情。快联考了,小孩一点素描基础没有的,文化课也不好。收了就是砸自己牌子,哎。
  嗯,没办法。
  这雷老师托付完了,提起你评职称的事了。他说其他候选人都不如你,还说什么……因为有的人师德师风不行。
  他知道得可真多。姜笑笑退出微信,把手机塞进口袋。
  我说你们这个雷老师简直不像个当老师的。
  姜笑笑尽管想着郁文,可还是不厚道地笑了。
  五大三粗,像个走江湖跑单帮的。据说是跟你们校长吃饭,听你们校长说的。我看他不像是吹牛。
  校长?校长干嘛跟他说人家的师德师风?笑笑追问。
  秦大勇说,怎么了?
  姜笑笑说,有没有提到谁的名字?
  秦大勇摇头說,谁知道,要不就是他跟校长八卦人家的师德师风咯……
  姜笑笑说,呃,不至于吧。
  秦大勇说,总得有人当校长的小心肝、小棉袄吧,笑笑。
  姜笑笑歪头看秦大勇半晌,说,用词这么毛骨悚然。
  秦大勇说,咋,不合适?
  姜笑笑说,你顾及过雷老师的光辉形象没有,小心肝、小棉袄……
  秦大勇说,这不是逗你玩嘛。不过我说笑笑,不要惹这种人。
  姜笑笑说,我干嘛惹他……
  秦大勇说,他知道你是我老婆,你职称入围的事,想必他还了个顺水人情。
  姜笑笑惊道,是吗?
  还有就是,入围了也别真当回事,后面还要正儿八经评过的。我还是那句话,这东西说到底是人在评,不是什么难事。迟早总评得上,今年不评明年评,大不了退休前总能评上。你想到时候你白发一甩,往那儿把材料一搁,谁好意思不让你带着高级教师的头衔退休啊……秦大勇的恶趣味又来了。
  中级都评不上,高级不起来。
  到时候你把白头发烫个爆炸小卷儿,往那一站,暮气逼人啊。
  爱因斯坦吗,年轻人统统靠边站吗……
  你以为?爱因斯坦故意的,白发搞成那范儿,没人敢欺负他。
  两个人又疯说一气,各自也都心不在焉。
  我觉得雷老师也不容易。末了,秦大勇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谁容易呢。姜笑笑黯然。
  他们说雷老师每天回家,要在车里坐二十分钟才愿意上楼。姜笑笑想起了备课组长的闲聊,脱口而出。
  哦?这样啊……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
  姜笑笑把手伸进秦大勇的臂弯里,秦大勇把她挽紧了些。两个人走到单元楼梯口,一下子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笑笑的手机铃声喧闹地打破了沉默。秦大勇走上楼了,姜笑笑掏出手机。
  一个不是手机也不是座机的陌生号码。稍稍犹豫接起来,话筒里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事先录好的女人声开始说话,“截至某年某月某日,宣布退党退团退队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原来是那种境外反动势力的劝三退电话,请你退党退团退少先队。其实有点莫名其妙的,只要按两个键,说名字,录下音,然后说退就退了?这伙别有用心的人,把千辛万苦需要考验需要磨练才能加入的组织看得如此轻描淡写。
  姜笑笑不是党员,作为团员也超龄了。她听了一会就挂了。背景音乐还在耳边响着,是很好听的老歌旋律。姜笑笑已经爬了几段楼梯,她走着走着,心里慢慢有点感动。一句想说很久的话,竟然脱口而出了。她模仿着电话里女人的语气,一种怪腔怪调的像是刚刚学得流利些了的港式普通话口音,轻佻地说:“姜笑笑,宣布退群!”
  于是,这个叫姜笑笑的女人,好像真的已经退群了一样,低着头偷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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