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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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心栽花花不开,当妈的费尽心要给凤儿缠脚,结果来相亲的那后生竟然就没留神她的脚;凤儿心里俊气,头发做了朵花,到那个人嘴里竟然成了丑差,看不上眼。凤儿心里哼了一声,撇了嘴。眼角扫见自己的鼻梁都扯动。凤儿姑娘不屑到了极点。
  凤儿在本村念书,上到高小时,班里没有女生。老师是她二伯,给她在教室角落摆了张桌子,几十朵绿叶陪她一朵红花。这一学期,她比女伴们多学了历史、地理、自然等等。与城里的女孩子们念一样多的书。妈不识字,老子是大掌柜,天天骑了洋车子赶会、或者送货进货忙生意,凤儿念书出了名,家里没人知道。也是凤儿越念书胆儿越大,这才露了馅。这天,大掌柜进城回来,见戏场里聚了一伙人,又没唱戏,也没跑马卖艺的,热闹什么呢?偏偏顺风吹过一句指天划地的话,像是大姑娘凤儿的嗓音,他下了车子往戏场里去,见一个穿天青衫子,搭配黑裙子的女学生,站在高凳子上,嘴儿巴巴地说讲什么?不是凤儿又是谁,咦,早毕业了,怎么还在学校?他叫出儿子一问,才知道大姑娘还在上学。女孩子长到及笄,该取字,该留头了,她还上什么学?与那些秃小子们同班同学。
  弟弟护着姐姐说,我大姐爱上学,学得进,比男生不差,就让她多上几年吧?
  年岁不合适了。
  她二伯也劝,老大,那就让她念完这一年。学些有用项的知识。二伯相中了凤儿的口才,千人万卒的场合,只要给她开口的机会,她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半天,凤儿嘴唇薄,每个字都翻腾得清晰无比,不光能听见,还能看见,让人们受听。这几个月,凤儿都是他们学校宣传的主讲。已经在县里挂上了号。这也是二伯作为老师的一份骄傲,不能这么半途而废。
  凤儿姐妹三个,她是老大,比三妹大十几岁,三妹子一些日常料理吃喝拉杂的事,就落在她身上。她这一生精管孩子无其数,就是从这儿开始的。那天中午,凤儿冲了奶粉正在院里喂小妹妹,老长工们看她烧开水,冲奶粉,一步一步做来,他们都看得饶有兴味,看得眼里含了什么秘密,啧啧偷笑。
  凤儿剥着一颗大枣,去皮,去核,喂在三妹口里。
  三姑娘也好吃枣?
  好吃。
  她好吃,有姐姐给摘,不用自己摘,省得进了枣园子出不来。
  凤儿脸一红,还嘴道,人家小呢,谁不是从那个孩子时期过来的?
  几个老长工还是偷着乐。
  有什么值得笑的?
  大小姐,你知道刚才谁在咱那正房顶上?
  有人上房来?不知道。凤儿真没理会房上有人。不过,心里也没在意?谁爱上房上吧,这有甚的笑头?吉星楼每天在房顶上蹲着哩,有甚大惊小怪的?
  凤儿小嘴巴厉害,满村也数着了。长工伯伯们憋着,就是不漏馅,还在撩逗:人家可不是吉星楼,不甘心蹲在房上,他倒是想进院里来呢,可他进不来?
  为甚?
  为甚?大姑娘在门口把的门哩,他不敢进来。
  胡说。我才不管闲事。
  不是你管,是你卡在门口、腾不开道。
  长工们一顿笑。凤儿见这些人是拿她耍笑。也不怯场,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凤儿自小做事就依仗性子来,瞻前不顾后,那是刚过了夏至,她瞅着枣园的枣儿半边红了,便把锁着的园门错开条缝,侧过身子挤进去,枣儿胖胖乎乎地喜煞个人,把枝子壓耷拉下来,小凤儿跳起来能够上,拽一下,摘几把,满口脆爽,甜到喉咙里了。她吃饱了,把衣裳口袋里装了个鼓鼓囊囊。可是没想到的是身上鼓囊了,出不了门,她又舍不得掏下枣,于是困在园子里。饭时,到处寻不见她。全福大爷想到了,打开枣园门,放出她来,到了厨房,她两只手还捂着口袋。把一家人笑个不住,编排她道:“枣儿半边红,馋煞个小小凤,摘了两口袋,愁煞出不了门。”
  说这件事,院里人乐半天,却把那个今天上房的人给卡在那儿不管了。凤儿也不愿提这事,放大声儿说,管他张三李四,我还不称罕他进门。
  人家不进来,是悄悄上房相看。相中了,就吹吹打打拿块红布盖上你的脸,领上你走。
  谁?他?他又不是拍魂儿的。他倒胆儿大。
  胆儿大不大,不知道,反正人家来了,在房上,从头顶到脚面,相了个仔细。别人也不敢这么相呀,全福大爷这才说出房顶上站过的人,是凤儿新女婿。
  这一次,老长工笑意儿没过去,
  相什么相,我从自己缠开裹脚布的那会儿起,就没打算让别人相。
  毕竟是新女婿婿的话题,把大姑娘羞得跑回了屋。
  果然是有人来提亲,当妈的问了男家的一应情况,说是上沿头窑坊的。所谓上沿头,就是往山上走,比他们苏村高,半山上。冲这一点,当妈的也放心。凤儿大了,爱进城玩,她妈怕她嫁到城里、川里。“离城十里近八村,没有一个好杂种。”
  想把她嫁到山上,妈认定山上人家厚道,好打交道。看人家这相亲法,悄悄谧谧来,偷眼瞧,不让姑娘知道,多得当?
  可是凤儿还是知道了。
  那窑坊的来相过亲,走了没回话,没送见面鞋。她妈以为人家嫌凤儿没裹脚。压低了声音说,你个鬼妮子,怕疼,怕受制,不裹脚,这下好了,你看看谁家要这双大脚。
  凤儿也没当回事,甩给她妈一句话,妈,你不是说他家是生豆芽儿卖豆芽儿的,买双鞋得花不少钱哩,这不就省下了?
  凤儿曾经激烈反抗缠脚,被按在炕头缠了脚,险些疼死。三眼不见,她跑出去,放开了裹上的脚,而且为脚受气,她不忍受,她把鞋豁开了后跟。并且说,谁们要再逼我裹脚,我就天天豁鞋,不光豁我的,连你们的也一齐豁。果然,她妈睡觉要换鞋时,睡鞋鞋提不起后跟了。
  老子一看,没忍住,笑出声来。夜里笑过,再看,自己精精美美的睡鞋豁了后跟。才知道是闺女大开了杀戒,老子不管还笑!
  算了,算了,由她去吧,不裹就不裹。别闹到最后,把房子的后跟也拆了。到底凤儿留下解放脚,没有终身受罪。老妈提起来就有气。认为是这家里一次失败的管教。人家相不准,也在情理中。凤儿不认输,她说,谁不服气,他先裹成小脚试试。   几十年后,凤儿展转在太原,见女人们拖拉了凉板儿(凉拖)上街,她还忍不住说。别看俺是在东坡上长大的,从小就自己发明穿凉拖哩。比城里的还早了几十年,话语间忍不住流露出自许自信。同时还有一种对老妈的不服气露出来。那阵俺妈见了我脚上的那鞋片子跌脚露肉,是又好气又好笑。闺女家不穿鞋袜的脚,让男人看见,羞不煞个人。
  凤儿底下还有个叔伯妹子,硬被缠成了粽子脚,出嫁时三寸金莲已经过时,非但没有起过任何好作用,倒是越来越不合时宜,常常成为凤儿嘴里的批评对象。
  凤儿不只嘲笑小脚,还嘲笑不识字,嘲笑梳大辫子,嘲笑小家子气。
  说亲的来相看,因为事先没过话,凤儿撒个气还是得理霸分的。问老妈,才知道偷相的后生叫陈三,是上沿头窑坊的。凤儿本来就出名,上学时宣传禁烟,一套一套的说词。她站在高处小胸脯里满满的自信。附近几个村子说起来,也都感叹大掌柜的姑娘要样儿有样儿,要口才有口才。这后生挺好奇的,想看个究竟。人家陈三相亲后是留了话的,说亲的只顾夸凤儿待见,把陈三留下的话,给截留了几天,以后才慢慢透给掌柜的家。陈三说,让大姑娘把头留起来吧,这样子与家庭不般配。
  这句话也戳到了凤儿妈的心上。
  因为凤儿私自剪头,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凤儿沾了二伯的光,多念了一年。这一年,她把辫子剪了。成了东山一带第一个剪辫子的女孩子。
  这不是别人撺掇的,是凤儿自己灵光乍现。她去二伯家玩,见过二婶的照像册子,二婶娘家是买卖人家,二婶做姑娘时常到天津住,有一张二婶与与妹妹在劝业场照的时髦像特别打眼,不必说那些泡泡纱高肩束腰衣裙,光是梳得那发型就让凤儿看不够,她似乎能闻见咸咸的天津味儿。这天看得眼热,拿来剪刀让二婶给剪个天津样式。二婶与她一样的眼光,光是喜欢,却不动手,把剪子在手里捏了捏,放下了。那阵,剪发头还没形成社会潮流,年长者看不惯。二婶最终没敢下手,好我的大小姐呀,我可不敢,你爹那脾气能把我吃了。你没听见他说么,当今世上三般怪,木中之怪是棺材顶了扣箱卖、铁中之怪是茅勺顶了炒瓢炒菜,人中之怪就是女人剪了头发秃顶盖。
  翠凤使出小姐性子,不依不绕:二婶,不怕,我爹不生气。他多在北京大上海跑,见过世面,眼道不同。你不是也见了。我这两只大板脚。我妈逼我,鼓我,我还不是跑出去又放开,她缠一回,我放一回,到了也没裹成。我爹还不是放任自流。
  你爹咋说。
  我爹甚也没说,他没说,还不就等于说了?默认了。他还不是觉得大地方的女人们那一双天足好?
  头是头,脚是脚,好看,我也待见这样子,不过,咱是咱,你爹是你爹。城里人是城里人,你是你,你爹那脾气?咱不敢。二婶还是不应承,话没说完,凤儿从梳妆台拿起剪子,三下两下把自己那根细辫子圪刺剪去。
  我绞的,与你无关,谁有能耐把这头发再长上!
  二婶无法,只能对着相片就势给她修出成个大样子来。凤儿对着照片比划了又比划,把那平平的辫俏还修理得翘起个尖儿来,怕尖儿留不住,她还烧热铁筷子烫过。
  当妈的一辈子没怎么出过村,一见她的样子大呼小叫,手指着她的眉灵凹说,死鬼妮子,越大越灰,灰得没楞子了,看你爹回来怎收拾你这个人中怪。
  当妈的担心,谁知当大掌柜的老子回来看一眼,没说什么,那就是默许了。把当妈的白吓一跳。
  凤儿心里得意了,又用毛线织了一顶剪发帽,大绿叶子托着紫葡萄,进城时一条街上的眼光全朝她射来,凤儿出尽了风头。
  凤儿听说这个后生站在房上打量自己,心里暗暗俊气,心想他哪儿见过这么洋气的头发?因为这可是她的亲手创造,他该见个大。
  不想他竟留下那么句话。可见他眼光古时八怪,还不如俺老子开通。
  当妈的告她,这陈三倒不疯荒,人恭礼法的。
  山上的人,见过个甚的大?山眉山眼,妈,他穿的甚、戴得甚。
  当妈的告她,来人倒也不山气,穿得黑藕令带马褂。
  他倒是一眼相中。只是临走留了一句话,叫姑娘把头留起来吧,与这个家庭不般配。大姑娘一听说这话不乐意了。
  哟哟,我还没到他家呢,他倒管了头管脚?窑坊家,上沿头的人,见过什么?
  大姑娘的眼光与老妈相反,看不惯山上人家,于是,捎带了一句:山里巴气,他穿得什么?
  听说这个叫陈三的家境不富裕,他家是卖豆芽的小户人家,刚能护住温饱。他弟兄们在外学生意。大掌柜问过提亲的,这个陈三是顶得生意还是吃老井?吃老井就是固定每月六块大洋。他心里就有数了。一听人们说新女婿的身材穿戴眼光长相,凤儿想像来想像去,已经暗打了几分悦意。可话不能说出来。还故意挑三捡四,说爹偏心:
  爹呀,给你儿相的是日晋五金行字号掌柜的家。给女寻得是生豆芽的做小买卖的。都是儿女,你不一样看。
  不是偏心,凤儿,爹给你说,寻人一只虎,寻楼一堆土,看陈三的来言去语,脑子灵泛,这会儿在太原学徒,出了徒,很快就能顶上生意。将来发展的势头,谁也量不就。
  风儿赞成老子的说法。挑人品是上法,不用挑家院,家院可修盖,人品要带一辈子,变不了。大姑娘给爹说那话,是带几分撒娇,其实她也中意陈三的相貌人品。白白净净,五官清俊。
  媒婆来了,一说,陈三对凤儿那是称赞个不止满城里也再挑不出的人品,放眼看去,展豁豁的身条,亮眉亮眼,又有一肚子才学,字寫得精神,他还有甚说道哩?他这是牛郎碰上织女了,美上天了。黑夜偷笑得吧。
  媒婆来时手里端着个扁扁的黑漆盒子。精精细细的描着龙画着凤,下过了定,她是来下帖来的。
  凤儿属狗,陈三属兔,“清兔黄狗古来有,金婚相守到长久。万贯家财足北斗。”下得龙凤帖。这是天长地久的仪式。
  婚期选在当年腊月。
  新娘子出门时的扮相,是二婶给拾掇。至于自己修理出的剪发头,她不但没废了它,还故意捏弄捏弄,护住它飞扬跋扈的气势。   洞房花烛夜,闹房的人蛰伏在窗下听趣,陈三早早就灭了主灯,只有那对红蜡烛喜气洋洋地对映着新人,新郎倌睡在跟前,左看,看不清,右看,看不明,只好得寸进尺地凑近去,新娘子的脸叫被子边挡了,他拽下被头,新娘子躲不及,脸嵌在被子边上,让他尽性儿入眼。他还嫌不尽性,凤儿的脸怎么又被流下来的头发遮了一半儿去,他掂了拈那有点儿硬性的头发,自言自语说,头发真好,柔柔的,又有个性子,保待着原样。
  凤儿心跳得紧,别动,你动它何来?你又不待见它。
  谁说我不待见?我见第一面,就想摸摸它。
  你给媒婆留下话,说,让姑娘把头发留起来吧。你在房上说的,老天爷听见过。这不是你看不惯?
  房顶高,看不的确。娶来我家了,我在枕头上看,果然是出自你家这等人家,不光举手投脚像城里人样儿,就这头发,也是与众不同。
  你不是说,与家庭不般配?
  远看,看不清楚,近看,说不上的入眼,入眼,入眼眼。
  为甚?
  识字人的眉眼耐看,越看越待见。
  凤儿长大后,第一次被人搂着细看过,心想,敢情他能从眼里看到字儿了,自己经得起这么细看?
  凤儿回顾这一生说,人品可以挑选,人命却不可以挑捡。人的命,谁注定?真说不来。
  回忆起来凤儿说她的头婚出门那天就不顺当,凤冠霞帔的穿戴好了,陈三抱出新娘子来了上了轿,凤儿个儿高,身品重,还怕新郎抱不动,半路上有个闪失,她暗地里搂住他的脖子,给他省把子力气。
  在眾人羡慕的眼光中,上了轿,坐好了。起轿时辰到了。却没法起轿,安排好的轿夫缺了一个没在场。凤儿从轿子窗口看到当爹的脸色变了。时辰是阴阳看定的,这么腰来腿不来的,场面不好看,也不吉利。幸亏跟前有个放炮的顶上抬轿。这才起了轿。
  更不顺心的是“请十天”,姑娘出嫁后,要有两次回门,请四天,办桌酒席,认认亲,不住。请十天,不能不住,这是第一次回娘家留宿,从后,就正式地开始走动。那天恰恰不顺心,新女婿陈三不住,执意要走。大人们留也留不住。
  回到窑坊,大嫂悄悄问凤儿,请十天怎么没住娘家啊?俺三儿在你家受了啥气?走时,欢天喜地,回来怎么就愁眉不展了。爬在炕头哭了半天。俺们问,他只说,在你家立凄得不行,回来歇歇。再问,啥也不说,只说你家是大家,亲戚多,磕头磕得膝盖疼。听说,陈三小时候没奶吃,吃他大嫂的奶长大的。大嫂比其他人对陈三更上心,单怕他受了制。
  凤儿心里知道丈夫哪里受制,又不能说明。她不知道自己该向着谁。
  他们这次回娘家,是骑了洋车子去的。那阵,自行车在村里是稀罕物,人们习惯叫它洋车子,人们不知道洋车子后座也能带人。陈三让新媳妇坐在车梁上,远看像抱在怀里,燕尔新婚,喜气洋溢,说话也带着,对视也带着。他们进村的时候,恰恰岳丈从城里赶回来,也骑了车,他们没看到,打打闹闹的,情不由己。大人在场,多了几分尴尬。他不知道该骑快还是骑慢?
  大人看不惯这种新派,脸色平平地,给了个小难看,出口的语气就重了:你们这样子就进村了?官道上没人?
  陈三心事重,被岳父撞上,本来就难为情,听到这这句话。当下就无地自容。好不容易熬到礼仪结束,他一天也不留,非走。
  这还是只有丈人女婿,暗中较劲,别人不大理会。接下来的这场事故,更让陈三脸上挂不住了。
  陈三出外学生意,村里人不得祥情,见他家和大户人家结了儿女亲家,轰动一片。名声不得了。按百姓民间的说法,是惊动强盗了。
  时进腊月,本来陈家办婚筵时,已经将年货一起置办齐了。可是踏实了没几天,腊月二十六,失盗了。这可让陈家措手不及,年货都来不及重新置办,如何是好。凤儿爹听说,知道这下让小户人家对付不来,可不能让儿女亲家过不了年。大掌柜就把自家铺子里准备好的合碗子、肉碟子、饺子……一应吃喝都给匀去,连酒枣儿都带上一坛子,让车把式送到窑坊。凤儿在陈家头一个大年是过了,陈三心里却窝囊,尤其是那坛酒枣。本来岳丈是让他家过年招待客人用,可陈三觉得憋气,窑坊就产枣儿,好像我们穷得连个待人的枣儿也拿不出来。
  陈三回到家,心里憋憋屈屈。眨眼到了夏天割罢麦子,窑坊写了戏,村里但凡过会唱戏闹红火,照例要请亲戚唤好友的。陈三告了假,回村来,自然得先去苏村丈人门上请唤。出门,他又推出洋车子来,跟媳妇说,凤啊,走,你还是坐前头,这辆洋车子的前座,我媳妇包了。凤儿剜了他一眼,说,你这才是寻不自在,明知道俺爹见不得这个样,你非要去惹黑眼。离开我家村儿,你愿意让我坐哪儿,哪怕驾马在脖子里,我也敢。今儿是请你丈人家来看戏,你要给你丈人上眼药?陈三说,我今儿就是去看看我有没有这个丈人?他要不再说难听的,以后就是我陈三的丈人,我时时敬着他。若还像上次那样给我脸色说长道短,尘头不落,我转身就走,以后我陈三没有丈人。
  这两边都是倔脾气,难免碰出火花。凤儿心中有底。笑笑,也不多劝,坐上车子回娘家。
  路上遇了场雨,到娘家院,淋得水湿,衣裳贴上肉身,爹看看,没说什么。凤儿还有意打了两个出声喷嚏。顽皮地朝丈夫吐了截舌头。
  请客的礼数走到,吃了饭,还喝了三杯酒。陈三一再安托丈人家老的小的,都要去。得让村里人看看,我们家小门小户,该走的礼数也不丢缺。
  落了那场雨,村里积满雨水,泥淋湖涂。临出街门,陈三撒开一条胳膊,对凤儿说,你不要再泥鞋湿袜啦,来,坐上车子。他把袍子往腰间一挽,抱起凤儿来,款款放到车梁上。明目张胆回应了上次丈人的责难。凤儿低头偷笑,大声向爹妈告别。妈早就扭回头去,不看他们,三妹子和爹说,俺姐夫骑车子还是骑得好把式哩。老爹这次没有说别的话。二妹子说,你不知道,咱爹骑车子骑得更好。后车架上捆了那么高的货,他扬起腿来照样从后上车子。
  路上,陈三对媳妇说,你爹是练家儿,我可没有你爹的那功架。我只会从前头上车子,从后上不了。   凤儿也不回头看他。好好骑你的车吧,别得意忘形。你不知道,这是冲谁的面子?
  知道。凤儿,你和你爹过了话的。
  一路顺顺当当。谁知这是最后一遭。
  戏场里唱戏,陈三在家休假,小夫妻恩恩爱爱、蜜里调油,白天戏场里看郭暖打金技,夜里炕头上,他们也来一出“打金技”。
  没有杀郭暖,打郭暖,偏偏气你来了。
  呀呀,那不过是金枝我让你上高枝,你当自个儿真有能耐,敢伸手打我?
  敢,现在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哎呀呀,人家可是又打哩。
  沒听见你老子说?使劲打吧,王不怪你。
  人家你没打够?没够。
  还要打?要打,
  诺诺,凤儿把腰一拱,你就打打打。
  本宫那儿舍得打你呀?
  这是什么?垫子。那个问你要垫子?
  这是甚东西?软绵绵地?垫子。快垫上。不料窗外爬着些小后生,一起起哄。而且从此《打金枝》在村里唱时,到这个啃节儿上,戏场里就有不少人一起喊垫子。三花脸的戏不用自己张嘴了。
  那天,听房的人走了,嬉耍完了,陈三又收起那腼腆脸儿,在她耳边说,凤儿,我问你,世上什么最甜,
  刚才也就是凑着戏词儿说点体己话。这意思是来劲儿了,还想听点儿酸倒牙的话。女人们坐在一起,做做针钱,或者闹洞房时,也听过走风露气的几句,想你想你真想你,白日想你不敢啃,黑夜想你吹不媳灯。凤儿知道,谁家小夫妻在枕头上还不说些你亲亲我爱爱的话。不用问,他三儿也是要这。不过,凤儿也知道。窗外免不了有妯娌小姑子们听,羞头面软的怎么说得出口?
  这儿想了没,想这儿了没有?他逼问得急了,凤儿就避开那话头说话。陈三问得更直接,什么最甜?那还用问?蜂蜜最甜。
  哦,蜂蜜最甜,那我再问你,什么最苦?
  砒霜最苦,凤儿又没磨过豆腐,哪儿知道砒霜甚的味,只是想当然的说。
  陈三叹了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话,洞房花烛夜,最甜。别说蜜甜,再调上油,也没有洞房花烛夜甜。嘴嘴甜,心里更甜。什么最苦,不是你说的那砒霜。砒霜,要苦,也苦在嘴头,真正的苦在心里,生离死别那才最苦。
  没来由说得些甚?明天你去太原住地方,过个三月两月的,想我了,骑个车子,一天就回来了。这有甚苦的?
  唉,人这辈子,不走的道儿也难免走三回,再平的道儿也难免翻车,谁也不知道自家的道儿会遇上什么坎坎。窑坊村有个财主,姓黑(郝),骑了车子从太原回来,下那道许坦大坡时,车子的通天镙丝顶起来,直捅进肚里,心肺五脏都戳烂了。当下就死了。
  生死无常,谁能保住今夜脱鞋上炕,明天穿上穿不上?比如说,今夜你是新媳妇,坐花轿,入洞房,明天我一死,你就是小寡妇。
  他说的声音都岔嗓了。
  呸呸呸,凤儿连连往地上淬了三口,驱除话里的毒。
  这没头没脑说的甚的话?纯粹鬼催的。前一句话,一辈子想起来都心悸。解不开,后一句话,是事后回想时不禁骂出来的感慨。
  城里新开了火车站,大嫂与凤儿说,咱们进城吧,城里赶会,专门给新车站赶会,太原的商铺都来了。南边的商铺也来了。热闹得不行,字号们都在北门外搭起台子,卖甚的也有,三儿和他二哥他们都在城里跟棚。
  凤儿觉得这是陈三捎回来的信儿,去了能见个面。妯娌几个坐了马车进城,赶了一次会,也没买的,挤来挤去人看人。好容易挤到货棚子跟前,陈三与凤儿打了个照面,他直朝她摆手,掐掐自己的喉咙。那意思是说,忙得顾不上说句话。凤儿也没觉着没甚,吃人家的饭,服人家管,有甚事有甚话,有甚话,咱睡下慢慢说,想说多少说多少。不一定非得在忙活儿的时侯点眼药。影响人家生意。凤儿不忍心在这儿多站,她们离开字号的大棚。回头往这儿看,只见人头攒动,分不清眉眼。货棚顶上挂了一条横布,大大地写了一行字,祝贺正太铁路通车。凤儿想起陈三揪红的脖颈,原来是出官差,这就像他们在大声吆喝。
  与这红横幅呼应的是火车声,它是铁嗓子,喊叫起来,谁也得听它的。火车大呼喝叫进了站。卸完下站的各路人,装走车站里等候的客人,吐了几口白汽、地动山摇地开动了。凤儿觉出火车也不自在,到钟点就得走,不由自己。
  凤儿看看时间还早,到照像馆去照了张像,特地手把上洋车子,一只脚踩在脚蹬子上照。照时,还把铃子摇响,她稀罕这洋车子。一定得学会,骑上,和城里的女学生们一般高一般快。傍晚,妯娌几个仍旧坐上马车返回村里。
  才隔了一夜,第二天晌午,大嫂又叫上她去村外,说三儿回来了,咱们去接一趟。
  昨天刚见过面,有甚紧事吧?她刚想说,却话没出口前改了,昨儿见三儿张了几次嘴,明明就有话要说,却忙得顾不上说。准是有事。
  嗯,急,急。
  她看到弟兄们都往出去。这么急呀。
  问大嫂 大嫂也不再多说,却隐隐约约听见村人嚷嚷,说传染的。可厉害呢,传什么呢?传上,嗓子里就出不来声——。凤儿紧紧拉住大嫂,有几分怕。她觉得大嫂身子抖得厉害。她觉得这村子地动(震)一波一波往过赶着震,她有种预感,人们说的那病已经传上来了。
  村里把瘟疫叫传。传猪,传鸡,传羊,像风一样,看不见样子,却传的风快,传什么死什么,一死一大片,跌倒就死,防都防不及。那天,凤儿无意间听见三婶放声大哭,跪在在院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哭得牺荒,凤儿也就是四五岁,看见稀罕,也学样子,拿了一块手绢,捂在脸上,刚哭了几声,就听见长工伯伯大爷们喊她,快跑,快跑,凤儿。凤儿也听见脚步声不对,火愤愤地,一转脸,老子杀气腾腾正朝自己走来。铁青着脸,大步流星,看那气势,一掴能把人扇到院外头,凤儿不及想。本能地拔腿就跑。
  那是村里传羊那年。
  远远看见村口站了几个人,陈三不在,这是在等甚?她觉得村口的碾子石磨都愣形形地,想告她们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家都一样发愣怔。   棺材,一口白棺材停在村口岔道前,它不是官也不是财,那是什么?老爹叫它量人斗。专门丈量人用,不管你活着时多高多低多肉多瘦,最终都被他量就,入了它的口,成了它的尺寸。
  村口停放棺材,太吓人了,不吉利,赶紧挪开啊。
  耳朵轰轰地,听见像大哥的声音,他啥时候被传染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两天忙得脚后跟不着地,谁也见不上谁,都在会上跟棚呢,掌柜的安排盯紧点,一定铺张,伙计们一定得勤快。既要把县长吩咐的活儿做完,给咱县长长脸儿。同时咱也得给铺子贴骠,上半年的生意就靠这几天折补呢,尽站了一天,連口水也没顾上喝,站的腿肚子转筋哩。听见伙计来唤,大哥大哥,掌柜的说,叫你赶紧叼口饭吃,他寻你有急事。听得咱有几分火人。催人不催食,我跟了半天棚,连口饭也不能歇心吃?无名火窜上来了,头皮却有些紧,顺手就提了根火柱。
  原来是太原的铺子来了人,送来三儿,一看,眼珠子发黄了,指头儿指指喉咙,喉咙气实堵了,半句话说不出。没听到一声安托,人就过去了。
  啊,这是在说三,陈三。我的天,不是三儿又是谁?我的天塌了,凤儿木呆呆地心里透进一道亮光。照在棺材上。公公婆婆也来了,婆婆扒着棺材大头,哑声哑气地说,
  快走,快走几步,紧赶把三儿送进家。得叫俺儿从家里走,搭个棚子,家里人得送他啊。烧烧纸,哭几声,耽搁在这儿算什么。
  不是我们不走,是他不走。
  年轻人们无可奈何地摘脱肩头杠子。
  说也怪,这么多年轻后生上膀子认肩,棺材生了根似的,就是抬不起。
  我不怕,我得见见三儿。
  陈三是吃大嫂的奶长大的,大嫂见了他亲,不避乎病,不避乎鬼呀什么的。她连爬带走,推开别人,自己一使力,磨开材盖,陈三清清楚楚地在那儿躺着,一只手窝屈在胸前,胸口憋了多少话,不甘心这样走,他张开嘴来,大嫂直说,你们看,你们来看,三儿没死。
  这时,大姑子也过来,凤儿见大姑子的五官一下发怔,脸走了相,拉住凤儿手,一直拉,拉棺材的车子不得不随她踟蹰到路中央,好像他走回来了,回来应证大嫂的话,她一开口,真是陈三的嗓音口气,那手,也像陈三的手那么绵,你们看看恓惶不?这么软的手手,怎么能捏住自己的命?凤儿凤儿,我可是指望着咱成大事,照你爹的指望,当个有为的掌柜,我先把老掌柜把你爹,把俺老掌柜们的心血归治归治,归治成一本经,见见天日。已经写了这么多了,半本书啦。
  公公把一个毛头纸放在他手手。
  可是,老天杀人不长眼,老天呀,蓝映映的天哪,你还没见个长短,就下手,不许人把话说出,更不许人把话说完,早早就把我的喉管子捏住,肚子里攒下的话也不让我喷出来,让我咽回去,让我烂在肚里。凤儿的手这么小,这么玲珑,待见得我放不开。我最爱让它捏着,要它捏着我发狠狠,我也就不说了。可这是谁的鬼爪子,捏着我,我认不得,这么蛮横,把凤儿撕开了,把凤儿给撇下了,撇得太早了啊,他都不让我说。说是怕吓着亲人。怕什么,不就是县上的头头脑脑来走走台步,安顿一下四方。咱是买卖人,又不是戏台上打噢号号(龙套)的。咱做咱的生意,不想给他排演什么体面。我要是按排下的日子回窑坊,让凤儿的舌头舔舔,说不定把这鬼爪子也早化了。
  大姑子的手撩撩凤儿耷拉在半脸上的散发。继续说,把它们理齐整。我这才知道,凤儿的头发剪成这样子真好看,横看竖看入眼待见。
  凤儿听她这么一通说,周围人也都化成照像片子那么单薄,她看看自己的手,这手也就陈三稀罕,放在哪儿,陈三也稀罕。她以前只赏识它的巧,能扎花锈朵。是陈三还教了她另一手,狮子滚绣球,可这儿怎么这么冰。
  大伯子擒着火炷过来,这火炷是做甚的,防身?他防谁?他提了火炷,也不知道该如何舞玩。
  只听大姑子又用陈三的腔嗓说,我身上也没多的钱,给凤儿买了一盒扑脸的粉粉,一盒牙粉,凤儿剪的头发俏气,我给她买了两把剪子,刃儿长长的,肯定好用。
  大伯子打开随带回来的行李卷儿,果不其然,这些粉粉,还有剪剪都在包袱中。那剪子与本地剪子不一般,把儿短,刃尖儿长,长相俏爽,一定非常趁手。随带的还有饱丢丢的一掬壶瓶枣。
  这是字号掌柜的讲究,表明来学生意的,生与死再无干系。在城里学生意的老二拿出枣儿来,让大家吃。他此时代表掌柜的做事。
  大姑子此时又哭又闹,全然就是一个陈三:凤儿凤儿,我要见凤儿,怎么也得见一面。我不能就这么背明背黑就走。
  大嫂也当她是真的陈三,抓住袍袖直劲儿央告她,三儿,凤儿还是个孩子,没见过世事呢,你这样哭闹,要吓坏她,你答应我要好好说话,不哭闹,我就给你叫她去。
  大姑子这才安静下来。大嫂把凤儿喊过来,她的眼珠像隔世人一样忽闪,忽闪,颤颤凄凄的,说:凤儿,你这下知道世上什么最苦了吧?那天夜里,我噙着你问你,其实,是要问你什么最甜,我正和蜂儿似的,抿着甜头,怎么舌头不听使唤,把什么最甜问成世上什么最苦。当时,像吃奶的婴孩儿绝奶头一样,绝得我真想哭,由不得就问错了,还自问自答,生离死别。哪知道就来了,眼跟前就来了。
  这下我听清了,心里明镜儿似的,是我的亲人,我送我亲人上路。
  凤儿伸出嘴,搂过大嫂来就要亲。亲了一嘴,不对。
  又跑到棺材边,要伸手抹抹陈三的嘴唇。二哥一手挡住她。
  虽说你们是夫妻,可这阵,生死路口,阴阳两隔,还是得有个讲,有个隔。
  陈二伸手剥开他的嘴,却把脸扭到一旁。
  凤儿泪眼滂沱地看去,难怪他出不了声,可能昨儿见他时喉咙就堵了,喉咙口堵着的,全是红红疙瘩,醋柳儿似的涌住,
  它们涌着挤着要往它嘴里来,一阵恶腥涌涌动,凤儿分不清在三儿嘴里,还是自已嘴里,她控制不住。然后汪汪地喷出一口又一口,鼻子嘴里,眼里都在狂喷。
  又是汤又是水,又哭声,又是喊声。胸脯上脸上都湿成一团,收留不住。   直到肚里空空如也,凤儿把妯娌们递过的布头往脸上一捂,鼻涕泪水一把抓了。鼻音嘟囔地说出一句,盖了棺吧,陈三走吧,此地不能久留。
  先是老妈颤颤巍巍地一屁股坐在棺材大头前,不许众人移挪。
  坚持要搭灵棚,停几天,全家人守守,送送。
  老二低声说父亲,爹你赶紧回,和我妈一起走。旁人不晓的,你还不晓的?三儿不能回村里,凤儿说得对,只能往坟地里去。两个老人被搀扶走了。
  大姑子这时昏头昏脑,眼珠还没有落稳下来。依旧在说着陈三的腔调:
  凤儿凤儿,你这么小,还是个娃娃,我们的缘分就走完了,我可想霸住你一辈子,可我这辈子已经走完了。你也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你还要一辈子的路要走,要受一辈子的苦难了,我不能拉住你,霸占住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们各走各的,理通人不怪。
  起前,跟前的大小姑子们妯娌们撺掇凤儿给陈三磕头告白,凤儿你看陈三难舍难依的。你就给老三放句话,你快说,我不走,不另出门,就说哥哥吃米我吃面,哥哥穿布我穿缎……然后,你给他磕上一头,就说你歇心走吧,把心放在肚里吧,剩下的事我来做。
  我说甚我自己长得嘴,还用你们教。凤儿心上就有些厌烦,甩开她们的拉扯:谁想说甚,谁就赶紧说。各人都有嘴。
  这时,听大姑子还在说,却不知是与谁说:正太路开通,全县恭贺,县长士绅们都要来,铺子的大棚不能冷了,场面不能冷了。红红火火,得像个大铺子的场面。好像给各人的安托的话,都说尽了。
  这棺材轰隆响了一声,刚才睡着似的,这才睡醒,众人趁上手一较力,抬起来了。他要去退休了,一身轻松。不再想七想八。
  本来是天塌了,地陷了,凤儿都不知道自己站在哪儿了,是阳间阴间?可是他们东一句西一句,高一阵,低一阵,非但没有把她说糊涂,反倒让生出个别扭心,你们要我往东,我偏往西,你们要打狗,我偏骂鸡,
  你们不用喊躲钉了,钉吧,把那些要他命的话也钉入棺材里。绑好了,直接进坟地。
  凤儿嗓子也半哑了,说话声不高了,但每一句每一字都说得清楚:陈三入土为安了,堵在他喉咙气里的那些烂东西要吐要拉,不管他了。至于我,也不用他牵扯,我的命怎么来的,怎么走,生我养我的地方说了算。至于掌柜的要体面的话,咱也不管了,咱把命都留得会上了,他也该知足了。
  凤儿到底没有磕头,也没有重复别人教她的话,她给自己拿的主意鐵定。
  突乎其来的,凤儿一双水灵的杏核眼,哭瞎了,她的脖颈也揪出红红的一道印痕,哭不上来了。可她看得见,陈三的那道红是在他喉咙里,里外不同。
  她去与婆家拜别时,还有一套哭,记得小时候四伯亡故,四婶那套哭,至今她还能想起来,亲人啊你怎么就走了,不管我了。这阵知道那是痛彻心脾的,五岁时不懂人事,她学着玩,学着说,老子气昏了,她那天没有挨上打。幸亏跑得快,躲在羊圈里,藏着藏着,睡着了,让全家人那个找,反塌天地找。
  那天,四婶是烧离别纸。她也要烧离别纸了,妈替她给三儿做了一身真长袍马褂,凤儿自己剪了一堆圆纸冥钱。备妥了,先与公婆告别,妈呀,三儿走了,我也走,各人有各人的命,寿数也是命定的,爹妈呀,你们护住自己个儿,健健康康。至于我,你们也听见三儿嘱托了。那我就走了。
  你走,走你的,婆把挽在心的一个疙瘩倒出来,凤儿,有句话我不能不说。你男人从城里拉回来,你们小夫妻怎么就那么狠心?棺材不进村,直接进了坟里,你不向着自家人倒向着外人说。死在外边是犯投降了,不能进村。
  村里不是就有这一说?多少年来就这么认。
  你也这么认,我的憨凤儿?咱们瞒过人,进了村,停放在自己家,多会儿死的,谁知道?
  妈呀,不能这么说,你不知道三儿得的是甚厉害病?我告你实话,我看过,他的喉咙实堵了,塞满了红豆颗子似的疙瘩。听说,那叫红痧。传人呢,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传。谁敢让它传开。这会绝门绝户甚至绝村。
  凤儿把难出口的词也顺着情绪说出来。
  她把烧祭的一应物品给妈看了,牙刷、牙粉、手巾、手绢等等,一应尽有。特别是照着洋人的样儿,做了块嘴罩儿,一块手绢似的方布,两边缀了带儿,能挎在耳朵上。这是大掌柜从东北看回来的样子,说带上它传人。
  凤儿把它们提到坟头,点着了,随风起焰,她拿棍儿扒动着。这才顾上哭。亲人啊,你怎么就扔下我走了,我知道,你被传了,什么都别说了,把嘴罩带上吧,这是正经。
  不知道别人听见没有,她可是心张着嘴说的,滴着血说的,丈夫嘴里的红颗粒,一粒一粒掉下来,她要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不让它有遗留,不让它惹上别人。
  毛守仁: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供职于山西焦煤汾西矿业。在《人民文学》《当代》《清明》《黄河》《飞天》《山西文学》《阳光》《美文》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一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并入选《全国短篇小说选》等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下河滩的女人》《抬山》《远山无树》《黄土地风情录》,散文集《石在》《大河血性》,长篇小说《天穿》《北腔》等。《北腔》获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奖,《石在》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曾获香港庄重文学奖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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