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爸突然昏迷入院，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出院那天，我特意找了主治医生，询问了应该注意的事项。送老爸回家的路上，我叮嘱他：“爸，医生说你要少吃肉，多吃鱼，每顿饭不能过饱，否则容易给心脏带来负担……”话音未落，他就在后座爆发了：“你说够了没有？从医院出来就一直叨叨个不停，还让不让人耳根清净一下了？”
　　我一愣，好端端的，这无名火从何而来？一会送老爸回家之后，我要马上回去上班。心脏的问题不是小问题，如果我不趁现在把医生的话说完，怕万一有什么事，我会后悔。我忍不住说：“你在医院就不听医生的话，出了院也要小心，我这不是嘱咐你一下吗。”
　　老爸失去了最后的耐性，朝着我吼：“你怎么得吧个没完，少说两句不行啊？”然后拒绝再听我的声音，两手掰着车门，大喊着：“停车！我要下车。”见我丝毫没有减速，他暴怒了。为了安全，也为了老爸的病情，我选择了闭嘴。可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淌。到了家，我只在房子里站了一站，连招呼也没打，就扭头走了。

2

　　俗话说，爸爸是女儿前世的情人，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这指的是别人家的爸爸和女儿。而我与老爸，估计是前世的冤家对头。老爸脾气倔，说话直，没有半点耐性。我本来有机会让妈妈的基因来中和一下，没想到老爸的基因足够强大，我不仅相貌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脾气也随了个十足。
　　我与老爸的战争，从很小时就开始了。老爸忘了我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从小对我要求就严。他给我定了许多规矩，比如见人要有礼貌，吃饭要等大人先动筷子，给别人东西要双手等等。而我偶尔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就会遭到他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
　　稍长些后，我仗着嘴皮子利索，学会了和老爸顶嘴。有时，老爸说我一句，我这里有十句等着。他说不过我，只好举起巴掌威吓我。我面不改色，视死如归，不但不开口求饶，反而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老爸实在没面子，巴掌呼呼生风地落在我身上。他打完了，我还流着眼泪嘻嘻笑：“嘿嘿，一点都不疼。”老爸刚刚平息的怒火又被激起，再补上几大巴掌。妈妈看着我通红的屁股直心疼：“傻孩子，你身上长着腿，你爸打你，你不会跑啊？”我挺直腰：“哼，我才不怕他，我不会向暴君屈服的。”妈妈给我支招：“你爸是属毛驴的，得顺着来。”我很不屑地说：“我做不到，我才不会像你那样，低声下气地去哄他呢。”
　　妈妈脾气好，用温柔制住了老爸这块坚硬的铁板。两人有时发生口角，老爸生了气不理她，不一会，她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主动找老爸说话。而老爸，也明显吃这一套。可我，真做不到像妈妈这样主动求和。妈妈见我油盐不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放弃了两边劝的念头，在我们爷俩多年的战争中，彻底成了连稀泥都懒得和的旁观者。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有时吃着饭，我们爷俩说话呛起来，饭桌就变成了充满硝烟的战场。
　　结婚后，当我成了妈妈后，明白了为人父母的不易。我的脾气收敛了不少，不再用话语去刺激他。而老爸，对我的小日子并不插手，对我的“训话”也几乎没了。我们父女间，迎來了几年的和平时期。像今天这样闹到几乎“决裂”的升级版战争，倒是多年未见了。

3

　　第二天，我心中的憋屈还是没有消散，打电话向闺蜜诉苦。闺蜜的老爸，也曾生过一次大病。住院开刀后醒来，对着她，也是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她心中郁闷，那段时间，我成了她的情绪垃圾桶。现在，我也面临到了同样的问题。实在搞不懂，如实地向他传达医生的意见，是为了他好。可为什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会是这样难以预料的结果？
　　对着闺蜜倾诉了一阵，心里痛快了，我们开始分析原因。闺蜜说，她老爸身体恢复以后，脾气也回到以前的样子，再也没有暴怒过。她猜想，可能是我们的老爸们，对自己的体力一直保持着自信，当面临着失去健康的恐惧，才开始变得易怒、暴躁。她说：“老小孩老小孩，你有没有发现，他们现在，好像变成我们的孩子了？”
　　我静下心来想一想，还真是。衰老是不可逆的，我们眼中曾经伟岸的父亲，现在已不复强大，而脾气秉性，却变成了喜怒无常的小孩儿一般。我对老爸的行为，有了一些理解，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但毕竟我是一言不发带着情绪离开家的，这些不愉快梗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坐在工位上，我有点心不在焉。一个客户来办理业务，我与她讲填表说明时，不小心说错了。客户填好表格递过来，我发现有一栏不对，请她重新填一张，客户爆发了：“刚才是你说的这么填，你说话是放屁吗？”被人指着鼻子骂，我还得赔着笑脸：“真对不起，我向您道歉。但是这张表格不能代填，您能亲自重新写一下吗？”客户大概也是心情不好，阴沉着脸。在我们这里，客户是上帝，客户永远是对的。我能做的就是，对着她微笑，反复地解释，反复地道歉。
　　客户闹了一阵，走了，我紧张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我突然想到：当我面对陌生的客户时，总能做到心平气和，始终微笑。而对老爸，从来就是一言不合就开火。我的老爸在我这里，甚至都没有享受过一次，哪怕一个普通客户的待遇。我心中愧疚，开始担心，老爸刚出院，会不会因为我们吵架的缘故，还在生气伤心？

4

　　我怕老爸心中憋着这口气，对他的身体不好，硬着头皮打了电话。电话是妈妈接的，聊了几句家常后，我问了老爸的情况。妈妈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爸昨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还在问我，你是不是生他气了？”我瞬间变成了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妈，这么多年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他，才不会和他生气呢。”
　　转眼，到了周末我回家看看的时间。这几天，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想来老爸也是如此。然而，老爸向来强势惯了，即使做错了什么，也是从来不会低头的。我一咬牙，自己豁出去，任他训，任他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老爸训上几句，又有什么呢？就算是给我的老爸一次VIP客户待遇吧，只要他心里的气顺过来了就好。
　　我买了一大箱各种各样的鱼，回了家。进了门，我主动和老爸打招呼：“爸，我回来了。”老爸扔过来的话语生硬：“你回来干什么？”我对着他嬉皮笑脸：“我回来给你送鱼啊。你看，这么多鱼，全是孩儿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我笑嘻嘻地盯着老爸，他终于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爷俩心里的这个结，算是解开了。
　　饭后，老爸把我爱吃的水果放在我面前。我从挎包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A4纸，用双面胶粘在墙上。这是我和女儿一起画的板报，上面有座方方正正的小房子，里面住着幸福的一家人。房前屋后，还配上了红花绿草。在空白处，女儿用彩笔艺术字写着医生叮嘱的各种宜忌事项。我笑笑说：“爸，我一说这些你就生气，现在我全贴这，你天天看着，就天天气吧。”老爸颇欣赏地看着这张画，难得地说了一句软话：“我有时也做得不对。我这么大年纪了，脾气也不好改，生气时你别接话，不就打不起来了吗？”
　　苦恼了多年的沟通问题，解药原来如此简单。我突然有点感伤，如果我早有这样的想法，我与老爸，不会错失这么多年的美好时光。但好在现在觉悟也不晚，余生，我会常回家看看，也会一直把老爸当作我的VIP客户，把错失的过去弥补回来，把温馨的父女情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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