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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朱心欣还是没有睡意。尽管时间还早,时针才指向十点,但她九点就躺床上了。
怀孕带来的反应愈加剧烈,她经常感觉胸闷,透不过气,手脚又肿胀得厉害,大段时间用在翻来覆去地调整睡姿上,七年前初次怀孕的轻松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她是山东潍坊一位35岁的二胎妈妈。
过去朱心欣也觉得一个已经足够,小孩已经上了小学,她很欣喜生活逐渐回归到规律和自由,但很快发现身边的同事、朋友都纷纷跟随政策要了第二个宝宝,这些氛围改变了她的觀念,“二胎妈妈”的身份改变了她的生活。
大环境的确在改变,过去的一年,新出生的二孩数量达到883万人,这些雀跃的生命,给不同的家庭带去了欣喜,还有或细微或显著的改变—家庭结构、育儿观念、幼儿关系、抚养成本……他们共同折射着二孩家庭的存在处境。
再要一个
闲暇时,护士长苏淑喜欢带着女儿和小儿子到小区对面的空中花园,那里有大片的空地和阴凉处,她经常一边推着婴儿车,一边叮嘱骑滑板车的女儿,“不要走得太远”。
她长得清秀,一起工作的同事都说她性格随和,少数愁眉的时候会发生在讲起过去,特别是初次怀孕的感受,“太辛苦了!”,她说。
那是2012年,她所在的医院效益不佳,工作以来也没有存下多少积蓄;和成为医生的丈夫结婚之时,才是他毕业的第二年,一年后又必须前往另一家医院进修,也就意味着他只能获取基本工资和微薄的奖金,这是这对初婚夫妇经济上的困窘。但更直接的反应来自身体内部。
强烈的呕吐症状占据了她孕期很长一段时间,怀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她就出现了宫缩的症状。正常而言,宫缩是临产前的主要标志,子宫的收缩会助推婴儿的出生,但提前到来的宫缩会给孕妇带来明显的腹痛感,以及附着宝宝缺氧的风险。
苏淑既担心又害怕,预产期前三个月领导就批了她的假,但即使日常生活也很难应付。走去买菜的路也得小心翼翼,肚子经常的一紧,让她不得不半路停下歇息,途中还得对付不期而遇的恶心感。
成为母亲真是太不容易了,来自佛山的80后余佳佳也在心里慨叹了一遍又一遍。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休闲工作装,如今在负责当地一家区域车行的新店开张工作,正忙不开交。但生活的重心还是在家庭上,她说大女儿的到来对她而言是“失而复得”。她曾在结婚初时怀上了一个宝宝,但是很不幸流产了。此后,她开始长达一年的调理身体过程,每天喝中药,最爱的寿司、麻辣火锅,以及一周习惯打三次的羽毛球都得戒掉。坚持了三百多天却无果,她快要疯了,但没没过多久,她和丈夫惊喜地得知了怀孕成功的消息。为此她特意向当时所在的房地产公司请了三个月的安胎假,每天就是长时间躺在床上,睡觉。
要二胎,对余佳佳来说是早已预备好的选项。她就是家里的姐姐,妹妹和她相差十岁,两姐妹无话不谈,有着能经常说悄悄话的融洽。父母没少对她们说,亲戚再好也不及两姐妹的关系好,血浓于水。她深以为然。
当初购房,余佳佳和丈夫已经规划好,买了套三房两厅的房子,预留了足够的活动空间,“即使没有政策也还是会生的”。只是时间比他们预想要早很多。
她考虑的是自己在职场上的恢复时间。丈夫不理解,刚度过了抚养最艰难的头年,这么快就要再经历一次?余佳佳说服他,自己生大女儿的时候已经32岁了,隔三五年后二胎,再回归工作已经快40岁,“这个年龄,怎么和单身的人竞争?”
“为母则刚,我能挺过去。”她向丈夫咬咬牙,说道。
不同的是,再要一个,苏淑心里却很没底。她出生在广东,一个重子的潮汕家庭,丈夫则是梅州人,双方父母观念颇为相近。
她接受了一个最为大众所熟知和理解的理由:女儿成长的路上,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实在太孤单。
怀孕和生产时的疼痛还紧紧停留在记忆里,女儿还愈发的懂事,这些都让苏淑曾经坚持一个小孩已经足够。后来还是抵不住家里人的旁敲侧击,而且她接受了一个最为大众所熟知和理解的理由:女儿成长的路上,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实在太孤单。
但是二胎的反应比一胎更严重,她到了孕后期开始整晚的失眠,而后又是噩梦般的孕吐和宫缩。最后二胎弟弟健康地来到了世界。苏淑觉得这两段怀孕的过程都让她消耗太大了,她觉得自己老得很快,半开玩笑说连镜子都不想再照了,可是在这之前她是一个很喜欢自拍的女生。
又一道坎
在二胎道路上,生产的疼痛是每位孕妇都绕不过的坎,但是还有更多挑战是来自一个人的无助,以及代际间的沟通、磨合。
随着两性知识的普及,对于父亲在家庭中角色的确认得到越来越多的共鸣,一个形象却有点不好听的词—“丧偶式育儿”(指父亲基本不在家庭中提供情感支持)虽然已经被认为是不当的做法,却也深深地植根在很多家庭关系中。
如果不是当面指出丈夫的不是,余佳佳觉得自己的辛苦也会多了几分。
怀孕的时候,她的孕吐很严重,因为完全吃不下东西,她在肚子里有宝宝的情况下瘦了12斤,苦得曾经抱着马桶哭。那时丈夫很不解,“不就是呕吐而已?”她非常生气,指责了他,直到他终于意识到了她其实有多难受。
之后休产假,两边家庭的老人还没来到家里帮忙,她一人带着小孩。那时她忙活了一天,终于盼到丈夫下班回来,余佳佳想让他帮忙带着孩子,自己把已经多天没收拾的客厅和堆积的脏衣服都整理一遍,吃当天的第一顿饭。没想到丈夫以感冒为理由,倒头就睡下。时钟指向十点,仍然还没有起床的迹象。她硬是把他叫醒,把自己的处境一一跟他说出,“你回来还能睡觉,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呢?”他马上就起了床,把该干的事情都干了。 “我算是很幸运的,老公意识到要帮我忙”,余佳佳知道身边有不少朋友,父亲的角色长期缺席,这对于一个二胎妈妈来说,会非常吃力。
苏淑偶尔也会抱怨,丈夫现在也没给二胎的儿子换过几次尿片。
然而,要处理好夫妻这条平行线的关系还远未足够,新的家庭成员的加入意味着要重新协调老大和老二间微妙的关系。
怀二胎的时候,苏淑已经给老大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因为处于医护行业,她身边很多同事都在政策放开后,顺应生了二胎,听他们聊天和网上的新闻,她开始慢慢得知,对原来的小孩进行疏导是很重要的事情。
胎动明显的时候,她会让大女儿摸一下自己日渐隆起的肚子,鼓励她说“宝宝也觉得姐姐很厉害”,让她开始接受新成员的到来。
余佳佳也学着做了不少准备,但她发现,只有两岁的女儿认知实在有限,新到来的婴儿固然会让她兴奋,她经常好奇,凑到尚在襁褓中的妹妹旁边,摸一摸,戳两下,她知道这是小孩子表现友好的方式,“但她更多感觉像是路上会碰到的小朋友,还会疑惑,这个小朋友怎么会住在我家里呀?”
冲突在所难免,有一次她自己本来玩得好好的,妹妹也想参与进来,就把玩具抢了过来,大女儿不敢去打妹妹,只能自己生闷气,鼓着腮帮子,不断甩自己的手,发出哼哼的声音。余佳佳只能耐心地疏导老大。
这些教导奏效在一年后,她接近三岁时。
那时候余佳佳急着上厕所,跟大女儿说如果妹妹翻身了的话,要及时喊她,并且把她放在了床边。结果没到一会,她就听到大女儿带着哭腔大喊,她匆忙跑出来,发现原来是妹妹直直地把手拍向姐姐,但是因为姐姐记着妈妈说的“帮忙看着妹妹,不能动”,她就定定地坐着,一边被拍着脸颊,一边哭。
她那时候很感动,费了不少力气,女儿终于真正认识到妹妹的存在了。
二孩时代
抚养二胎家庭的困难程度无疑会比独生的更甚,而且很多时候,不是两倍的难,是两次方的难。
距离二孩政策放开两年才决定跟随,朱心欣的其中一个考虑是,两个年龄相近的小孩一起带太不容易了,一扎堆生病就够头疼的了。
她想给她们最好的东西,例如教育资源。适龄时她考虑将女儿送进私立小学,她了解过学费至少在三万,她打了大概量,到时候得预留将近一年十万给两个小孩。
尽管对于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大的负担,但将近四年没有工作的她还是决定重回职场。
抚养二胎家庭的困难程度无疑会比独生的更甚,而且很多时候,不是两倍的难,是两次方的难。
她初时信心满满,因为之前在上市公司工作过,在人力资源行业积累了相当经验,并且她自信生完二胎,意味着不再需要公司给予假期,一开始她把“复出”的目标直接设定在了大公司。
结果是屡屡碰壁,最常遇到的招聘方考量是:你已经三年多没有工作了,我们怎么相信你可以快速地上手和适应?
兜转了数月,如今成为了一名人事行政经理的她知道了,创收、追求利润的部门基本不欢迎二胎妈妈,毕竟,“有多少公司能接受员工准时下班呢?”而一些追求安稳的职位,例如财务部门,反倒会更欢迎她们。
同在职场,产假后重回岗位的李琴更希望,老板能给予她更多宽容度。尽管婆婆一直在帮她带小孩,已经省心很多,但偶尔出现的意外状况,突然生病,幼儿园固定的亲子活动,都需要她不时请假,她希望公司能给予像她这样的妈妈更多一点理解和便利。
让雇主去适应员工,听起来像是这个时代的天方夜谭,但可能正是二孩时代社会需要适应、转变观念的裂隙之处。
日常时刻,多一个小孩自然也有欢乐的馈赠。李琴生两个小孩的时候都挺轻松,她戴着眼镜,在南方地区五月闷热的天气里,不时把头发撩到身后。
平常外出,两个活泼好动的儿子都需要她时刻保持精力,场面经常是“一片混乱”。和记者在小区前聊天时,她三岁的大儿子向往着广场另一边的跳舞机,她不得不中途停下数次,拔高音量喊着让他回来,小儿子走路还不稳,头发还没长稠密,但已经能把面前的桌子架开,推着走来玩,她按着次序不停照顾着三方,如此的循环贯穿了整个采访。
但李琴樂于这样的“疲劳”。1990年出生的她很高兴自己小孩能回到她所成长的那个身边都有小伙伴的环境。她有点无法理解,如今不少年轻人,叫嚷着不婚、不育,她相信生育和寻找伴侣一样,都是到了特定的年龄应该完成的事情,“可以算是人的本能吧”。
她见到过大家庭里的老人生病时,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会出钱、出力,给予病榻上的人陪护和照顾,她觉得这是最牢固的依靠,“只有家人不会抛弃你,也不会背叛你。”
这样的观念支撑了不少二胎家庭的诞生。余佳佳最常对大女儿念叨的一句话是,“以后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就是你最亲的人。你不可以欺负妹妹,要帮她,要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