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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题作《爱》的小品。此文发表于1944年4月,也就是说,它写在她与胡兰成刚开始恋爱的那段时间里。胡兰成是上海沦陷时期汪伪政府宣传部分管政务的副部长,《中华日报》总主笔。
“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1944年5月号的《杂志》上,登出胡兰成的长文《评张爱玲》(6月号载毕)这篇文章的配图就是张爱玲所作的“自画像”。“张爱玲则是—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到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赞誉简短地回了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随后赠送胡兰成照片的背面,她写下了这样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是从苏青(冯和仪)主办的《天地》月刊上识得张爱玲这个名字,他在第2期《天地》里翻到《封锁》,署名张爱玲,他原本是躺在藤椅上看的,看这一篇却是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就坐直起来,而且居然细细读完一遍之后又从头再读一遍。过后犹觉不足,他便写了一封信去问苏青,苏青回信告他作者是个女子,胡接信的感觉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1944年2月初他到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主要动机却是向她打探张爱玲其人。苏青告他张爱玲等闲不见人,胡心有不甘,还是一意要访她,便讨她的地址,张的住处向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所以苏青迟疑了一阵才将地址写下。
第二天胡兰成找到张的寓所,果真吃了闭门羹,张爱玲不开门,从门洞里朝外张望,他只得了个通报姓名的机会,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纸条。胡扫兴而归,但是隔了一天以后,张爱玲打电话给胡兰成,说来看他,而且她的住处距胡的寓所不远,说来很快也就到了。
二人头一次见面,竟一坐五个小时,天色向晚时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单是这份惊异就已经足以促他第二天急急地再度去叩张爱玲的家门了。胡兰成后来形容两人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欲仙欲死”。胡兰成夸张地说“你的脸盘饱满,像是十五的满月。又像是平原面貌,山河浩荡。”张爱玲笑着回道:“那岂不可怕,这样的大而平坦。”
其时,胡兰成早已三次结婚。他的第三个妻子叫英娣。这段恋情很快导致了胡与妻的离异,英娣与胡兰成离婚的那天,爱玲说,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恋。能留能恋,就没有今天。
离异后不久,张、胡二人秘密结婚,胡以对时局将变,担心连累到张,故未举办仪式,只写婚书为定。其时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1944年正式缔结婚约。上联由张爱玲写下:“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下联由胡兰成续写:“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由炎樱为媒证。张爱玲的两本书都很畅销,不仅可以自己供养自己,也有能力供养胡兰成在上晦的一切花销。张爱玲的姑姑白天去怡和洋行做事,只有爱玲一人在公寓。晚间归来几乎每次皆遇胡兰成,虽然她也提醒过爱玲关于胡兰成的政治身份,但爱玲不在乎。她看中他的恰是胡兰成政治以外的人性与文心的聪明与天份。
签完婚约,连同炎樱一起去了百老汇大厦用西餐。婚后,他们又照样去附近起士林点心房吃糕点,去静安寺菜场买小菜。有一天中午,张爱玲道:“今天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个说再会,真是可怕。”胡兰成笑说:“不要紧,我们有今天,今天有我在你这里,无论多么可怕,都尚离我们很远。”于是,两人坐上黄包车,在春天的柳絮里缓缓穿过。胡兰成见爱玲仍旧在那时间的可怕中沉思,便从爱玲肩上肩下乱捉柳絮,以博得爱玲一笑。张爱玲也终于抓住了眼前瞬间的快乐,也替胡兰成肩上肩下地捕捉起来。
“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小蟆(张爱玲的小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胡兰成供职伪政府,薪水不够他挥霍。也只给过张爱玲一次钱,张爱玲却欢天喜地,同好友炎樱商量了几日,到底做件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看着心里也喜欢。炎樱说,最好两人—起去做,前襟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个人合在—起,变成幅对联。她早就赞同女友苏青的一句名言:“花丈夫的钱是一种享受。”炎樱给予了篡改,她说:“应该是花男人的钱是一种享受。”
其时炎樱正在学汉字,对汉字的对联迷了心窍。但最后还是爱玲自己去做了—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结婚是秘密的,不仅仅是因为时局的关系,也是因为张爱玲的亲属对张爱玲的这段婚姻皆不以为然。包括张爱玲的姑姑,也并不赞成张爱玲的婚姻。因此在张家,—般是不承认张爱玲与胡兰成结过婚的。张爱玲的亲戚,也很为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来往而不齿。比如张爱玲的舅舅,就对张爱玲的婚事明显不满。“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小焕(张爱玲的小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张爱玲的百无禁忌使他得了解脱,影响及于他的思维方式、人生信念,以至于他要说:“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自传开首的序中就要交待“《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书中又有对张的感激之言,说没有她,他亦写不出那部《山河岁月》。胡兰成自谓没有张爱玲他写不出这样一部看似与张风马牛不相及的书,亦可见张对他的影响之大。
“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板底也会响。”
胡兰成时常告诉张爱玲:“照你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张笑答:“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还是爱听。”与他接谈,张爱玲喜之不胜,以至于有时忍不住要说:“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板底也会响。”张爱玲也喜欢—个人在门外偷偷看胡兰成在屋里做事,“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夕湎风雨淋漓,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胡兰成但凡有空就守候张爱玲身边,与她谈笑,陪她逛街散步,拿她喜看的书籍画册玩物来与她同看。他喜赞张爱玲的美,有次接了张的话说她就是“正大仙容”,又称张的绣花鞋漂亮,偶然瞥见张接茶的动作,也惊叹她姿势的艳。张爱玲从小到大,何时得到过这样的宠爱?而这一切来得又是这样突然,令她由欢喜生出恍惚之感,有时禁不住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起是真的么?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在同胡兰成热恋的这段时间里,张爱玲创作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以及《流言》中最见才气的几篇《谈音乐》、《谈跳舞》、《谈画》等,文章的议题也就是那时两人谈论的,这些谈话显然给张带来了灵感,激发了她的想像。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许多随笔无疑也是源于这些谈话。胡兰成似乎在一个绝妙好词中找到了对这惊喜、欢然之情的最佳表述——“欲仙欲死”。
有一次她不无幽怨地对胡兰成说:“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伤感了。”她也想到婚烟,在信中写道:“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胡兰成说“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又言那些赞她,喜她文章的人如同逛灯市,她是她,我是我,终不能像他“喜欢她到了心里去”。这都是真话。他是才子,有习附聪明领略张爱玲其人其文的好处;他又是名士派的人物,他塌得下架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而且要演为艳异的传奇佳话。就是后来胡兰成的妻子英娣在静安公园里打了张爱玲一个耳光,张爱玲也没有波澜起伏的委屈。
1944年6月,著名作家柯灵被日本沪南宪兵队逮捕,张爱玲与胡兰成曾去柯灵家慰问。时值汪伪政权眼见末日来临,对此胡兰成早已心虚志软。便对张爱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找得见。”张爱玲却浑然不觉,仍日玩笑:“那时你变喳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她想起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的诗句,说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嗅,你也在这里吗?”
“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
1944年11月,胡以日本人的背景到武汉接受《大楚报》,并创办一政治军事学校,实际上是想掌握湖北的实权,日本侵略者企图扶植傀儡创立“大楚国”,以便节节败退之时,在武汉抵抗由重庆反攻的中国军队。胡兰成住在武汉汉阳医院内,与医院里的一位年仅17岁的护士周训德相熟,周因崇拜胡的学识,常帮他抄写文章。胡兰成并不顾与张爱玲已有婚约,也不管他年长小周22岁,只顾瞬间的愉悦,与她成就了一段乱世之恋。
1945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与张爱玲相伴厮守了一个多月,胡兰成把自己同护士小周之间的事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听了面带幽怨惆怅之色,但也不说什么。她对胡说起有个外国人向她姑姑致意,希望同张爱玲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她说此事没有一点反感之意,胡兰成听了就不快。胡兰成说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事实上她却不可能不介意。凑巧的是,这个月出版的《天地》上有她的—篇《双声》,记她和炎樱的对谈,其中正说到了妒忌:“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胡兰成在街上听到广播,惊出了一身大汗。他由武汉到南京,由南京到上晦,一直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东躲西藏。此时全国都已开始搜捕汉奸,他在上海难以藏身,又潜逃至杭州、温州—带,化名张嘉仪,隐匿不出。逃离上晦前,他曾到张爱玲处住了一宿。在自传中写道:“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
张爱玲未能忘情,1946年2月曾悄悄到温州看望他,这时胡兰成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范秀美。在武汉的周训德,则因受胡的牵连,已经被捕。胡与范的同居,带有他个人打算,他在《今生今世》中承认:“我在忧患惊险之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
张的出现大出胡兰成的意料,“我从诸暨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珠宝在放光。”
他“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张爱玲到温州后住在城中公园旁边的一家旅馆,胡兰成不敢留宿, 只每天白天去陪她。二人表面上好像又回到了昔日在一起的那种生活,有时也并枕躺在床上四目相对地说话。张爱玲为范秀美画像,画到—半,好好的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范走后她对胡兰成说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阵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张爱玲也是忍了多时,最后还是忍无可忍,要向胡兰成讨一个完整的爱。她与胡兰成摊牌,要他在自己和周小姐之间做出选择,胡兰成搪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张爱玲只说道:“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在温州呆了20天。临行的前一天,她去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住处。与胡、范二人坐在房巾说话,直到深夜。她知道与胡的情分是到头了。
第二天张爱玲在雨中登船,满怀酸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温州。
虽然如此,张回到上海后仍时常与胡书信往还,并且一直寄钱接济他的生活,直到胡谋到一中学教职之后,身份无人怀疑,似乎已脱大难了,张方写信绝然分手。后来,胡回过一次上海,晚上胡兰成还在大做他数美并陈的好梦,他将他与秀美的事据实说出,又拉张爱玲看他写的《武汉记》,这里面到处写着小周的事。张爱玲当下怔得说不出话来,不得已说:“看不下去。”胡兰成还不识趣,想以玩笑化解冲突,在张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张爱玲惊骇震怒。当晚二人分房别寝,张细想从头,满腹怨愤,同时也在强自振作,要斩断情缘;胡则是“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然”。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争吵,这是胡与张的最后一面。
“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
胡回到温州后二人偶或仍有书信来往,张也还是照样寄钱接济他的生活。张爱玲渐已看透其人,更多的是反感,有次回信中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到了1947年6月,她知道胡已脱险境,终于给他写了—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巳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等到胡已过难关之后再来同他摊牌,这封信里还附了30万元,那是她新近写电影剧本得的稿费,胡亡命两年,均是张寄钱去,分手在即,她也还是如此。胡在外两年,几乎皆用张的钱,但从此以后,张与胡再无相见,也无通信。
张爱玲电影剧本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是1947年,她写了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不了情》由桑弧导演,饰演宗豫的是当时最走红的男星刘琼,陈燕燕饰家茵,影片上映之后很叫座。《不了情》的剧本被改编成小说《多少恨》,在《惘然记》后记中,张爱玲写着:“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限》。”
就是恋恋于这个故事,才会用不同的形式重复表达,1947年张爱玲决定离开胡兰成,有人以为这篇小说是描写她和胡兰成的故事。但比较可能是在严重的失落下的自我补偿与发泄,这段感情一方面是天长地久的《不了情》;另一方面是绵绵无尽期的《多少恨》。
用胡兰成的话说,张爱玲是“亮烈难犯”的。去意徘徊之时哀怨满腹,真正下了决断之后则果决干脆,义无反顾。胡接到那封信后情知事情不妙,也知张说得出便做得到,去信必是不复,便影影绰绰,花花哨哨写了一封信给炎樱。托她代为陈辞。炎樱汉字识不了几个,他当然还是存了侥幸之心,指望张看到,张果然不回信。1950年胡兰成准备经香港去日本。此行经过上海,胡兰成对张爱玲还是不能忘怀,“几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他自言“明知”张爱玲未必肯见他,也明白两人的—段姻缘已是覆水难收,只是“为了一种世俗的礼仪”,最后还是登上了那幢公寓的六楼。出来应门的是—陌生女人——张爱玲已搬走多时了。
50年代初,与胡交往最密的日本人池田笃纪去香港,胡知张爱玲已离开祖国大陆到了香港,即嘱池田去看她,池田赴港后往访未遇。半年后胡收到张爱玲的明信片,没有抬头,也不署名,只写:“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后写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胡兰成此时又已经同汉奸吴四宝的遗孀余爱珍结了婚,见张来信索书,得意非凡。胡回了信,信中还附了新近的照片。及胡的自传《今生今世》上卷出版,他当即寄去,后又写信,信中他又自作多情,竟有撩拨之语,张爱玲—概不回,最后才写一短信断他的念: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台湾畅销作家三毛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这段恋情为素材写成了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很快搬上了银幕,张爱玲再度成为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张爱玲在1966年11月4日在给友人夏志清先生的信中提到:“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提到:“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
张爱玲题作《爱》的小品。此文发表于1944年4月,也就是说,它写在她与胡兰成刚开始恋爱的那段时间里。胡兰成是上海沦陷时期汪伪政府宣传部分管政务的副部长,《中华日报》总主笔。
“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1944年5月号的《杂志》上,登出胡兰成的长文《评张爱玲》(6月号载毕)这篇文章的配图就是张爱玲所作的“自画像”。“张爱玲则是—枝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与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到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与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赞誉简短地回了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随后赠送胡兰成照片的背面,她写下了这样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是从苏青(冯和仪)主办的《天地》月刊上识得张爱玲这个名字,他在第2期《天地》里翻到《封锁》,署名张爱玲,他原本是躺在藤椅上看的,看这一篇却是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就坐直起来,而且居然细细读完一遍之后又从头再读一遍。过后犹觉不足,他便写了一封信去问苏青,苏青回信告他作者是个女子,胡接信的感觉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1944年2月初他到上海,一下火车就去找苏青,主要动机却是向她打探张爱玲其人。苏青告他张爱玲等闲不见人,胡心有不甘,还是一意要访她,便讨她的地址,张的住处向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所以苏青迟疑了一阵才将地址写下。
第二天胡兰成找到张的寓所,果真吃了闭门羹,张爱玲不开门,从门洞里朝外张望,他只得了个通报姓名的机会,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纸条。胡扫兴而归,但是隔了一天以后,张爱玲打电话给胡兰成,说来看他,而且她的住处距胡的寓所不远,说来很快也就到了。
二人头一次见面,竟一坐五个小时,天色向晚时胡兰成送张爱玲出来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着,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单是这份惊异就已经足以促他第二天急急地再度去叩张爱玲的家门了。胡兰成后来形容两人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欲仙欲死”。胡兰成夸张地说“你的脸盘饱满,像是十五的满月。又像是平原面貌,山河浩荡。”张爱玲笑着回道:“那岂不可怕,这样的大而平坦。”
其时,胡兰成早已三次结婚。他的第三个妻子叫英娣。这段恋情很快导致了胡与妻的离异,英娣与胡兰成离婚的那天,爱玲说,已去之事不可留,已逝之情不可恋。能留能恋,就没有今天。
离异后不久,张、胡二人秘密结婚,胡以对时局将变,担心连累到张,故未举办仪式,只写婚书为定。其时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1944年正式缔结婚约。上联由张爱玲写下:“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下联由胡兰成续写:“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由炎樱为媒证。张爱玲的两本书都很畅销,不仅可以自己供养自己,也有能力供养胡兰成在上晦的一切花销。张爱玲的姑姑白天去怡和洋行做事,只有爱玲一人在公寓。晚间归来几乎每次皆遇胡兰成,虽然她也提醒过爱玲关于胡兰成的政治身份,但爱玲不在乎。她看中他的恰是胡兰成政治以外的人性与文心的聪明与天份。
签完婚约,连同炎樱一起去了百老汇大厦用西餐。婚后,他们又照样去附近起士林点心房吃糕点,去静安寺菜场买小菜。有一天中午,张爱玲道:“今天午后,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个说再会,真是可怕。”胡兰成笑说:“不要紧,我们有今天,今天有我在你这里,无论多么可怕,都尚离我们很远。”于是,两人坐上黄包车,在春天的柳絮里缓缓穿过。胡兰成见爱玲仍旧在那时间的可怕中沉思,便从爱玲肩上肩下乱捉柳絮,以博得爱玲一笑。张爱玲也终于抓住了眼前瞬间的快乐,也替胡兰成肩上肩下地捕捉起来。
“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小蟆(张爱玲的小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胡兰成供职伪政府,薪水不够他挥霍。也只给过张爱玲一次钱,张爱玲却欢天喜地,同好友炎樱商量了几日,到底做件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看着心里也喜欢。炎樱说,最好两人—起去做,前襟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个人合在—起,变成幅对联。她早就赞同女友苏青的一句名言:“花丈夫的钱是一种享受。”炎樱给予了篡改,她说:“应该是花男人的钱是一种享受。”
其时炎樱正在学汉字,对汉字的对联迷了心窍。但最后还是爱玲自己去做了—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结婚是秘密的,不仅仅是因为时局的关系,也是因为张爱玲的亲属对张爱玲的这段婚姻皆不以为然。包括张爱玲的姑姑,也并不赞成张爱玲的婚姻。因此在张家,—般是不承认张爱玲与胡兰成结过婚的。张爱玲的亲戚,也很为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来往而不齿。比如张爱玲的舅舅,就对张爱玲的婚事明显不满。“是个有妇之夫,而且是个汉奸,小焕(张爱玲的小名)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张爱玲的百无禁忌使他得了解脱,影响及于他的思维方式、人生信念,以至于他要说:“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自传开首的序中就要交待“《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书中又有对张的感激之言,说没有她,他亦写不出那部《山河岁月》。胡兰成自谓没有张爱玲他写不出这样一部看似与张风马牛不相及的书,亦可见张对他的影响之大。
“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板底也会响。”
胡兰成时常告诉张爱玲:“照你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张笑答:“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还是爱听。”与他接谈,张爱玲喜之不胜,以至于有时忍不住要说:“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板底也会响。”张爱玲也喜欢—个人在门外偷偷看胡兰成在屋里做事,“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夕湎风雨淋漓,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胡兰成但凡有空就守候张爱玲身边,与她谈笑,陪她逛街散步,拿她喜看的书籍画册玩物来与她同看。他喜赞张爱玲的美,有次接了张的话说她就是“正大仙容”,又称张的绣花鞋漂亮,偶然瞥见张接茶的动作,也惊叹她姿势的艳。张爱玲从小到大,何时得到过这样的宠爱?而这一切来得又是这样突然,令她由欢喜生出恍惚之感,有时禁不住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起是真的么?你这个人嘎,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在同胡兰成热恋的这段时间里,张爱玲创作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以及《流言》中最见才气的几篇《谈音乐》、《谈跳舞》、《谈画》等,文章的议题也就是那时两人谈论的,这些谈话显然给张带来了灵感,激发了她的想像。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许多随笔无疑也是源于这些谈话。胡兰成似乎在一个绝妙好词中找到了对这惊喜、欢然之情的最佳表述——“欲仙欲死”。
有一次她不无幽怨地对胡兰成说:“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伤感了。”她也想到婚烟,在信中写道:“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胡兰成说“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又言那些赞她,喜她文章的人如同逛灯市,她是她,我是我,终不能像他“喜欢她到了心里去”。这都是真话。他是才子,有习附聪明领略张爱玲其人其文的好处;他又是名士派的人物,他塌得下架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而且要演为艳异的传奇佳话。就是后来胡兰成的妻子英娣在静安公园里打了张爱玲一个耳光,张爱玲也没有波澜起伏的委屈。
1944年6月,著名作家柯灵被日本沪南宪兵队逮捕,张爱玲与胡兰成曾去柯灵家慰问。时值汪伪政权眼见末日来临,对此胡兰成早已心虚志软。便对张爱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找得见。”张爱玲却浑然不觉,仍日玩笑:“那时你变喳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她想起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的诗句,说道:“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嗅,你也在这里吗?”
“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
1944年11月,胡以日本人的背景到武汉接受《大楚报》,并创办一政治军事学校,实际上是想掌握湖北的实权,日本侵略者企图扶植傀儡创立“大楚国”,以便节节败退之时,在武汉抵抗由重庆反攻的中国军队。胡兰成住在武汉汉阳医院内,与医院里的一位年仅17岁的护士周训德相熟,周因崇拜胡的学识,常帮他抄写文章。胡兰成并不顾与张爱玲已有婚约,也不管他年长小周22岁,只顾瞬间的愉悦,与她成就了一段乱世之恋。
1945年3月,胡兰成回到上海,与张爱玲相伴厮守了一个多月,胡兰成把自己同护士小周之间的事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听了面带幽怨惆怅之色,但也不说什么。她对胡说起有个外国人向她姑姑致意,希望同张爱玲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她说此事没有一点反感之意,胡兰成听了就不快。胡兰成说张爱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事实上她却不可能不介意。凑巧的是,这个月出版的《天地》上有她的—篇《双声》,记她和炎樱的对谈,其中正说到了妒忌:“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胡兰成在街上听到广播,惊出了一身大汗。他由武汉到南京,由南京到上晦,一直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东躲西藏。此时全国都已开始搜捕汉奸,他在上海难以藏身,又潜逃至杭州、温州—带,化名张嘉仪,隐匿不出。逃离上晦前,他曾到张爱玲处住了一宿。在自传中写道:“唯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
张爱玲未能忘情,1946年2月曾悄悄到温州看望他,这时胡兰成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范秀美。在武汉的周训德,则因受胡的牵连,已经被捕。胡与范的同居,带有他个人打算,他在《今生今世》中承认:“我在忧患惊险之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
张的出现大出胡兰成的意料,“我从诸暨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珠宝在放光。”
他“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张爱玲到温州后住在城中公园旁边的一家旅馆,胡兰成不敢留宿, 只每天白天去陪她。二人表面上好像又回到了昔日在一起的那种生活,有时也并枕躺在床上四目相对地说话。张爱玲为范秀美画像,画到—半,好好的忽然就停笔不画了。范走后她对胡兰成说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阵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张爱玲也是忍了多时,最后还是忍无可忍,要向胡兰成讨一个完整的爱。她与胡兰成摊牌,要他在自己和周小姐之间做出选择,胡兰成搪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张爱玲只说道:“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在温州呆了20天。临行的前一天,她去了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住处。与胡、范二人坐在房巾说话,直到深夜。她知道与胡的情分是到头了。
第二天张爱玲在雨中登船,满怀酸楚、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温州。
虽然如此,张回到上海后仍时常与胡书信往还,并且一直寄钱接济他的生活,直到胡谋到一中学教职之后,身份无人怀疑,似乎已脱大难了,张方写信绝然分手。后来,胡回过一次上海,晚上胡兰成还在大做他数美并陈的好梦,他将他与秀美的事据实说出,又拉张爱玲看他写的《武汉记》,这里面到处写着小周的事。张爱玲当下怔得说不出话来,不得已说:“看不下去。”胡兰成还不识趣,想以玩笑化解冲突,在张的手背上打了一下,张爱玲惊骇震怒。当晚二人分房别寝,张细想从头,满腹怨愤,同时也在强自振作,要斩断情缘;胡则是“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然”。这是两人之间的第一次争吵,也是最后一次争吵,这是胡与张的最后一面。
“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
胡回到温州后二人偶或仍有书信来往,张也还是照样寄钱接济他的生活。张爱玲渐已看透其人,更多的是反感,有次回信中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到了1947年6月,她知道胡已脱险境,终于给他写了—封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巳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等到胡已过难关之后再来同他摊牌,这封信里还附了30万元,那是她新近写电影剧本得的稿费,胡亡命两年,均是张寄钱去,分手在即,她也还是如此。胡在外两年,几乎皆用张的钱,但从此以后,张与胡再无相见,也无通信。
张爱玲电影剧本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是1947年,她写了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不了情》由桑弧导演,饰演宗豫的是当时最走红的男星刘琼,陈燕燕饰家茵,影片上映之后很叫座。《不了情》的剧本被改编成小说《多少恨》,在《惘然记》后记中,张爱玲写着:“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限》。”
就是恋恋于这个故事,才会用不同的形式重复表达,1947年张爱玲决定离开胡兰成,有人以为这篇小说是描写她和胡兰成的故事。但比较可能是在严重的失落下的自我补偿与发泄,这段感情一方面是天长地久的《不了情》;另一方面是绵绵无尽期的《多少恨》。
用胡兰成的话说,张爱玲是“亮烈难犯”的。去意徘徊之时哀怨满腹,真正下了决断之后则果决干脆,义无反顾。胡接到那封信后情知事情不妙,也知张说得出便做得到,去信必是不复,便影影绰绰,花花哨哨写了一封信给炎樱。托她代为陈辞。炎樱汉字识不了几个,他当然还是存了侥幸之心,指望张看到,张果然不回信。1950年胡兰成准备经香港去日本。此行经过上海,胡兰成对张爱玲还是不能忘怀,“几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他自言“明知”张爱玲未必肯见他,也明白两人的—段姻缘已是覆水难收,只是“为了一种世俗的礼仪”,最后还是登上了那幢公寓的六楼。出来应门的是—陌生女人——张爱玲已搬走多时了。
50年代初,与胡交往最密的日本人池田笃纪去香港,胡知张爱玲已离开祖国大陆到了香港,即嘱池田去看她,池田赴港后往访未遇。半年后胡收到张爱玲的明信片,没有抬头,也不署名,只写:“手边如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后写她在美国的地址与姓名。胡兰成此时又已经同汉奸吴四宝的遗孀余爱珍结了婚,见张来信索书,得意非凡。胡回了信,信中还附了新近的照片。及胡的自传《今生今世》上卷出版,他当即寄去,后又写信,信中他又自作多情,竟有撩拨之语,张爱玲—概不回,最后才写一短信断他的念:
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台湾畅销作家三毛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这段恋情为素材写成了电影剧本《滚滚红尘》,很快搬上了银幕,张爱玲再度成为一个传奇性的人物。张爱玲在1966年11月4日在给友人夏志清先生的信中提到:“胡兰成书中讲我的部分缠夹得奇怪,他也不至于老到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话,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气死了。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1975年12月10日张爱玲提到:“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因为写过许多信来我没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