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龙(1904——1998)先生是当代海内外学界公认的古籍版本目录学家、图书馆事业家,也是著名书法家。因为工作关系,我曾与他有所接触。
　　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主持编纂全国善本书目,另外还编纂《尚书文字合编》(十多年后出版),修订《吴愙斋年谱》等著作。我记忆中与顾老的接触起因与此有关,大概是由于当时文化事业百废待兴,他在编纂、出版这些著作时经费上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在1986年4月我的原始记录中有这样的话:“今天到顾老寓所了解他工作、生活困难程度。”
　　当时他与王元化、谭其骧、朱雯等住在同一个小区里,进门只见“满室的古籍、新书”,给人深刻的印象——主人绝对是既有深厚渊博的传统文化积累的宿耆,又是善于汲取新知的与时俱进的大家。墙上挂着颇有岁月的几幅字画。说到字画,后来我听得顾老孙辈的亲戚说,顾老哲嗣在北京工作,家里只有一个保姆照料饮食起居,结果一个梁上君子趁夜光顾。此君显然是个“粗贼”,而不是“雅贼”,放着顾老墙上价值连城的字画不盗,只偷了几十斤全国粮票了事。当时大家哄堂大笑,以为趣事,此且不论。
　　在交谈中,除了认真听取顾老的想法和意见外,他也谈了一些如何做学问的体会。我也就此向他求教。他思之再三,写下“多闻阙疑”四个篆体字。多闻阙疑出自《论语·为政篇》,原文是“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讲的是孔子的学生子张想求干禄(当官从政)的诀窍,于是孔子就讲了这样一番话。意思大致这样: 学无止境,虽然博学,仍有不能完全了解之事,有疑问就要存疑,不要贸然去说。对疑惑不定的事,也要存而不做。说话少过失,做事少后悔,禄位即在其中,就可以当官从政了。现在则通常表示谦虚谨慎、好学不止的意思。许多有成就的专家学者在治学上莫不如此,但顾老是搞古籍版本目录以及校勘的,在众多材料中要去伪存真、去粗存精,尤其要“多闻阙疑”,所以他“思之再三”才写这样几个字,应当说包含着丰富的内涵。当时我在原始记录中写道:“这或是他一生研究中积年的体会,或是他对我求教的鼓励,或是兼而有之。”这可以验诸顾老的谈话与研究心得。
　　顾老说:“图书馆的工作要做好并不容易,古书就有个如何鉴别的问题。许多善本书中间有批夹字,必须考定哪些是原作者的,哪些是阅读者的。宋元明的书现存不少,但是书的朝代有窜乱的情况,这就需要考定其年代。还有现在看已是古籍的金石文字版本的书,也有新字旧字的时代鉴别问题。要鉴别哪些字是古已有之的,哪些是当时的新字。这些都需要相当深厚的学力才行。”顾老在编撰《章氏四当斋藏书目》时说,他是“着实下了些功夫”,除了根据书籍特点分门别类编目外,还“在各题识之后加以按语,就见闻所及,记其姓氏、爵里、行谊之概略,以详渊源。这样做,在当时可作析疑之助,在后来可充文献之征”。顾老说的简单,其实十分艰辛,他说章氏校书“凡治一书必贯首尾点勘,多至六七周不倦,即数百卷之巨帙不止一种,而亦校不一次”,这也可以作为顾老“多闻阙疑”治学态度的自况。
　　顾老赠我的这四个字,也可以看做是对后学的鼓励。
　　(作者为上海市委统战部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