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陶爱每天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白净凝脂的皮肤渐渐就有了怀旧黄。那些叼着烟梦游一般走到前台来买烟和饮料的网瘾男，声音总是带着几分压抑，眼睛游离着扫过陶爱的胸和腿。他们叫她“老板娘”。
　　陶爱确实是老板娘，老公瞿成在他舅舅的公司里上班，利用舅舅的关系开了这家网吧。瞿成舍不得请人，因此陶爱几乎白天黑夜都待在网吧。两个女儿大的8岁、小的6岁，婆婆每天从学校接了她们到网吧，晚饭时会接回去。
　　瞿成很少到网吧来，但每个月一定会来一次，来清账，把利润拿走，也给陶爱发工资，每月一千元。一千元，陶爱没觉得少，反正就买几套几十上百元不等的衣服，给父母几百元，给女儿买几块钱零食，在这个安逸缓慢的五线城市，她这个老板娘的零花钱够花。
　　陶爱没担心钱的事，忧心的是老公。瞿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地一个月也难得回家一次，即使是来网吧清账顺带给她发工资，也是急急地把钱揣进包里再扔给她几张就走。
　　家人和朋友都说瞿成家向来重男轻女，如果陶爱能生个儿子，说不定瞿成就能天天回家了。于是，29岁的陶爱第3次怀孕了。10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瞿成很开心，赏了陶爱一千元，陶爱想，这算不算是带薪休产假？
　　有了儿子，瞿成回来的次数多了，但也就抱抱儿子，几乎再也不抱陶爱。

2

　　儿子周岁酒宴，也许是忙昏了头。瞿成竟然破天荒把手机放在桌子上就出去送客人了。
　　手机震动得热闹，陶爱忍不住好奇地瞅了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呢。陶爱火冒三丈，环视一圈家中各种姿态坐着的亲戚朋友，大声把那些赤裸裸的调情声情并茂地念了出来。
　　等瞿成回来时，亲戚们一个个纷纷尴尬地离开。
　　陶爱虽然每月只领一千元，但她觉得自己的感情是高贵的。不管家人如何苦劝，她自始至终咬定一个词：离婚。
　　一个女儿虽然判给了陶爱，但瞿成说最好别让孩子们分开，加上爷爷奶奶带得用心，陶爱也就同意孩子们都住在瞿家。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陶妈妈说，带着孩子怎么嫁人呢？

3

　　离婚后，陶爱连每月一千元的收入也没了。妈妈安慰她说，没事，你才30出头，年轻漂亮，很快就会有人要。
　　果真，刚离了婚，小学同学唐志明就上门来求婚了。唐志明死了老婆，有一个女儿6岁，他有一台挖机，每天在工地上挖，自然也挖了不少钱，在这五线城市买了套160平米的房子。
　　唐志明对陶爱说：“嫁给我，你肯定掉蜜罐里。只要在家做做家务，到学校接送我女儿。我每月给你一千零花钱。”好巧，又是一千元。唐志明追得紧，陶妈妈又催得急，离婚后半年，陶爱再婚了，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千元老婆”。这一千元，陶爱自己一分也不花，全数给了她扔在前夫家的三个孩子。
　　可是很快，陶爱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问唐志明，你不是戴帽子了吗，我怎么会怀孕？唐志明在工地上晒得黧黑，两只眼睛一骨碌，笑，露出一口黑黄相间的烟牙。陶爱知道自己上当了，当时说好了不再生孩子，唐志明骗了她。
　　几个月后，陶爱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是个男孩，唐志明很开心，但他只爱儿子，并不珍惜陶爱。唐志明每天一身乌烟瘴气地进门，鞋子上沾满泥土在屋里啪嗒啪嗒走，不洗脚就睡觉，满口荤段子，和他的牙齿一样又脏又黄。
　　有一天，陶爱从唐志明那领到1000元月银，她抱着小儿子去见前面的三个孩子，带着他们在游乐场玩了半天。回到家，唐志明宣布，以后1000元月银也没了，谁叫她私自去见那三个小兔崽子呢！
　　陶爱看着唐志明那张黑不溜秋脏不拉几得意忘形的脸，突然一阵恶心，说：“不给月银我们就离婚！”
　　唐志明不愿意离婚，所以一千元月银继续给，但他对陶爱更不客气了，吆五喝六，有一次甚至还故意给了一张假钞。大女兒因为那张假钞被同学嘲笑，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大声喊：“我妈妈不会给我假钱的，一定是真的，他们欺负我！”陶爱质问唐志明，唐志明满脸不屑，说：“跟小孩子逗着玩呢，下个月补她一张真的。”
　　终于忍无可忍了，陶爱说，离婚吧，否则我抱着你儿子玩失联，或者跳楼。唐志明开始还不相信，有一天陶爱真的带着儿子失联好几天。唐志明这才黑着脸跟陶爱去领了离婚证。

4

　　陶爱又是一个人了。深夜时，独自躺在床上，恍惚间她经常能听到四个孩子在不同的地方喊“妈妈”。没有男人给的月银了，陶爱经人介绍去了一家水果超市打工。
　　有一个男孩经常来送水果，高大强壮的身体，双臂肌肉蓬勃，劲风一般从车上把水果搬到店里。同事们喊他“小耿”，又问他有没有找女朋友。小耿总是有些腼腆地摇头。陶爱有时会给他递毛巾擦汗，他说谢谢。
　　小耿不知从哪听到陶爱那些丰富的婚姻经历，有一天递给陶爱一大袋水果，还有一些玩具，说，马上儿童节了，给你孩子们送去吧。陶爱一下子呆在那，等她反过神来，小耿已经跟着水果派送车走了。
　　小耿28岁，陶爱38岁。这对相差十岁的男女，谈起了时尚的“姐弟恋”。可两人都不愿让家人知道，小耿说他有朋友在三亚种水果，他们可以去那边打工。陶爱说，跟你去可以，可如果我没找到工作，你每月要给我1000元，因为我要给孩子们。小耿爽快地答应了。
　　到了三亚，小耿种水果，陶爱没找到工作，那么毒辣的太阳，她也不愿意出去。小耿履行诺言，每月给她1000元，陶爱想，又领上月银了。

5

　　有一天晚上，两人一番翻云覆雨之后，小耿突然问：“好奇怪，你之前那么能生孩子，现在跟我怎么就不怀孕了呢？”陶爱在他肌肉紧绷的肩膀上弹了弹，说：“傻瓜，我结扎了呀。” 　　小耿猛地坐了起来，说：“你结扎了呀！”说完，猛地大字状摊到床上。
　　几天后，小耿突然说，我们去广州，去做试管婴儿。陶爱说，你疯了吧，我有四个孩子了呀。小耿说，我沒疯，只有让你生下孩子，我家人才会同意我们结婚。
　　结婚？陶爱有点傻了。还要生孩子？小耿又说，我在网上查了，结扎的女人如果想生孩子，只有两个选择，要不就做试管婴儿，要不就做输卵管复通手术。
　　陶爱听他说着，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但她没有拒绝，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拒绝，因为她觉得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她甚至又想到了那一千块钱月银。

6

　　两人到了广州，去了医院，做试管婴儿？医生瞧了瞧他们，说，有结婚证吗？两人摇摇头，落荒而逃。
　　小耿说，去私立医院会不会给我们做呢？去了私立医院，有医生神秘地说可以做，然后就说到了费用。十几万元，让小耿和陶爱再次落荒而逃。两人又小心翼翼地去了妇幼保健院，做输卵管复通手术，不要结婚证。两人惊喜。
　　手术前，小耿对陶爱照顾有加，陶爱享受着这种从未感受过的宠幸，她觉得幸福，也觉得应该回报小耿点什么，她说，医生说我的卵巢功能很好，手术后应该很快就能怀上。又说，B超医生说看到卵泡了，我的生育能力很强呢。小耿听着，笑，两个人都很激动。
　　动了手术，切了手指长的竖口子，陶爱撒娇式地呻吟，显得很痛苦，但声音里明显有得意，是啊，她现在是又可以生孩子的女人了。
　　手术后第二天，小耿在病房待得无聊，说出去溜达一下，陶爱等了一下午，天黑时小耿才回来。陶爱问：“你是不是去网吧打游戏了？”小耿说是的。陶爱这才想起，这个28岁的男生，平日里沉迷游戏，两人除了床上那点事，待在一起时几乎都是他在打游戏，她在做家务或追剧。
　　陶爱有些生气，说，我还瘫在床上呢，痛得要死，你就这样半天出去打游戏。然后，她开始了中年妇女式的唠叨。小耿坐着听了一会，出去了，抱着手机继续打游戏。

7

　　陶爱弓着腰想去找小耿，伤口扯得她生痛，她在病房走廊尽头的窗台下坐下来。
　　旁边是一个单人病房，透过开着的门，陶爱能看清楚里面。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坐在病床对面的吧台上工作，虽然穿着病服，但妆容精致好看，她在电脑上敲着字，有时从旁边的几本书里翻阅资料。一个40多岁的男人干净明朗，给她端来洗净切好的水果，两人温和亲切交谈。她吃完水果继续工作，他出门来接电话，推掉工作上的应酬，用温和却笃定的口气告诉对方“爱人需要照顾”。
　　陶爱看着他们，觉得入迷，她从不知道夫妻之间可以这样美好。
　　后来，又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看那个女子，喊妈妈，喊他却是“某伯”，陶爱这才知道他们也是二婚。看到男人和少年在电梯间聊天，亲切，像哥们。陶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继父与继子之间，可以这样和谐。
　　就这样，只要有时间，陶爱就去看这一家人，她觉得比钟汉良演的那些言情剧还好看。
　　看了几天，陶爱突然就不关心小耿在干什么了。她恍然清醒，小耿肯定给不了她目前憧憬的美好生活。几天后，陶爱出院了，她没有跟小耿去海南，连告别也没有，就离开了。

8

　　我的好友常榴是省妇幼保健院的妇科专家，她同时是很多美丽女士的私人医生，陶爱就是这些美丽女士中的一位。
　　关于陶爱的故事，就是常榴告诉我的。
　　陶爱离开小耿之后，自己开了小吃店，后来小吃店变成饭店，一家变成两家。这其中，陶爱肯定吃了很多苦，但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踏实。现在她和孩子们都很好，她的爱情也很好，是她想要的那种，平等亲切，像春天的阳光一样灿烂。
　　陶爱有一张很特别的银行卡，她每月都会开车去银行亲自往卡里存一千元，这一千元，对她早已没有物质意义，但她还是想提醒自己，她曾做了别人14年的“千元老婆”，她觉得自己是被卖了14年。
　　常榴说，作为一名妇科医生，她看过太多类似陶爱这样的“千元老婆”、“百元老婆”，甚至“零元老婆”，来看病的时候，她们一个个小心翼翼，比之病情，更关心要花多少钱，有的本可以治愈，却没有再来。她们大多把自己一辈子都卖了，像陶爱这样能主动把自己的幸福赎回来的凤毛麟角，所以她建议我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