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的老家祁东,老老少少都知道一点《水浒》故事。《水浒》能在我们那儿深入人心,功在渔鼓。祁东渔鼓,属于民间曲艺,现已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我们那儿,渔鼓就像二人转在东北一样受欢迎,当年“破四旧”,也没能把它破掉。渔鼓是祁东丧仪的一部分,村里老了人,丧家都会请师傅来打渔鼓,死者为大,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最后听听渔鼓,没人在意,干部家老了人,也得请人打渔鼓。师傅怀抱渔鼓往台上一站,问众人要听什么,乡亲们就你一嘴我一嘴地点节目,点得最多的是《水浒》,“林冲上梁山”“武松打虎”“三打祝家庄”,这些曲目人们听了又听,都能背得出台词了,还是想听,十里八里,也赶去听。
我爸我妈不会讲故事,从小趴在渔鼓台边听渔鼓就是我最早的启蒙教育,《水浒》故事,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英雄好汉。
九岁那年,我能认识一些字了,到处找书看。
破四旧的年代,许多地方烧了不少书,但我们村好像没有烧过书,第一、我们村没什么书可烧;第二、我们村的人敬畏有字的纸,传说糟蹋字纸,会瞎眼睛。所以,我们村一直把书当宝贝,谁也不乱烧,我想看书的时候,一找就找着了。
我找到的第一本书,就是邻居家的《水浒》。有些字,我还认不准,就含糊混过去;有些段落,我还不能领略其妙处,尤其是关于某座山开了些什么花某个人穿了件什么衣服的诗词,我懒得琢磨,直接跳过去。居然也能看得熱血沸腾。
我就这样看完了《水浒》,就像偷喝了我爸的酒一样过瘾。
我背下了梁山一百单八将的排名座次,在同学中耀武扬威;渔鼓师傅说错了某个情节,我当场就给他纠正。《水浒》给了我勇气,让我浑身是胆。
长大以后,我买了两个版本的《水浒》,摆在书柜里,不时拿出来摸一摸,感染其间洋溢的英雄气概。
我在《水浒》的熏陶下成长,自以为深得《水浒》精髓,直到读了王路的《水浒白看》(海天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才发现,我的《水浒》,白看了,也白听了。
王路是当红青年作家,在凤凰新闻做过主笔,在腾讯大家开过专栏,拥有庞大的粉丝群。《水浒白看》是王路写于2015、2016年之间写的系列文章,剖析了林冲、武松、鲁智深、李逵、潘金莲等热门人物,也从李忠、郓哥、扈三娘、卢俊义之妻、李鬼之妻等无足轻重的配角身上,读出了神来之笔。
我一向不太喜欢谈书的书,金圣叹批注的《水浒》,我也买了一本,但我看不惯他“好啊”“妙啊”地大惊小怪,没怎么读,刚拿到王路的《水浒白看》,我也不以为然,信手翻了几翻,即刻翻出了自己的浅薄。
原来,《水浒》被我忽略的,不仅仅是那些描写山水人物的诗词,还有金圣叹刻意改造的“奇文”,以及李鬼老婆插在头上的野花。
李鬼的老婆,是《水浒》中一闪而过的小龙套,面目模糊,只是个该死的毛贼之妻。王路却为她写下了五六千字的《李鬼之妻》,从一句“髽髻鬓边插一簇野花”,看出了一个乡村女人爱生活爱夫君的可爱与无奈,更让我吃惊的是,在同一篇文章里,王路从三个字看出了正宗劫匪与冒牌劫匪的差别,梁山正宗劫匪都说“会事的留下买路钱”,冒牌劫匪李鬼劫李逵时却说的是“是会的留下买路钱”,“李鬼把‘会事的’说成‘是会的’,恰恰暴露了自己不会。”(引自《李鬼之妻》)
整本《水浒》中,施耐庵竭力抹黑女同胞,王路却从寥寥数语中发掘出了李鬼之妻的有情有义有担当。
如今始信,会写的还需碰上会读的,不然,就算是《水浒》,就算是从小就看,就算是能按次序背得出一百单八将,也是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