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喊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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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春节,都要给母亲“喊饭”。
  “喊饭”是家乡的习俗,每逢盛大的节日,总要备好丰盛的菜肴,舀好饭,碗上搁着筷子,再倒上几杯酒,放在桌子四角,一切弄妥后,站在桌旁,低声呼唤着已经仙逝的亲人,请他们来“吃饭”。
  在心境中、在想象里、在期盼间,围着满桌佳肴坐着的这些仙逝的人们中,除了父母,其余的人,我都没有记忆,根本就没有见过。在慎重其事地“喊饭”时,突然就想到了母亲,她在世时,做这些事特别谨慎,如今,母亲成了“喊饭”的对象,已经有十四年了。
  一想到母亲,心里就酸楚无限。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吃是老家人们的第一要务。“大跃进”开始的五八年,是饿饭最凶的一年,全村人都在统一的食堂里吃,饭菜定额。我其中的一个哥哥,当时仅一岁多一点,饿急了,在大人不注意的情况下,把村子食堂里一碗辣椒面给吃下去了,结果辣得哇哇大哭,惹得村里好些妇女都睹景伤怀,哭了起来。有一个叫七奶奶的老妇人,偷偷把别人碗里的饭擀了一大半在自己的碗里,被发现了,村长带领愤怒的村民,让七奶奶光着膝盖,跪在酒瓶敲碎后的玻璃渣子上,还掀起衣服,露出瘦骨嶙峋、干瘪起皱的后背,用鞭子狠劲抽打。梨树、桃树、李树上掉下来的夭折小果,全被人们捡来吃掉,连可食的树叶的嫩芽,也全被扯光,整个春天那些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有人饿得实在忍受不了,吃下本是用来喂猪的细糠,结果肚子胀痛,几天也解不出大便。
  会木工活的父亲,随村里的几个手艺人,被派到公社去修盖房屋。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母亲把自己的那份口粮,尽可能地省下,分给几个哥哥姐姐,带着他们,艰难地存活下来。我的父母辈,极少流露出彼此间的怜惜、爱恋之情,即便如此,一辈子严厉的父亲,也曾用少有的深情,提及他回到家里的情形,他说母亲已经饿得变了形,嘴唇饿缩了,他都差点认不出来。父亲对母亲那种拼命顾惜儿女,置自己生命于度外的精神,油然而生敬意。
  生活的艰辛还伴随着人情的凉薄可恨。


  我们家是解放前才搬迁到村子里的外来户。聚居着孔、王二姓两个大家族的村子,对很少的几户外姓人,多数人持欺凌耍横的态度。父亲的刚硬、母亲的坚韧,铸就了我们一家老少面对豪强霸道之人,毫无退缩畏惧之心。企图把我们一家赶出村子的恶意,经过无数次的吵骂、撕打,甚至提刀弄斧、不惜以命相拼之后,终于难以得逞。父亲在远离村子团簇聚居地的一个角落、两边都是悬崖的险峻之地,修房盖屋,挺立在滇东北的这个穷僻村落。
  父亲是读八股文章的旧式文人。在解放前,曾任过私塾先生,长于辞令,会观风水,既擅挥毫泼墨,又可写打官司、扯皮绊的所谓刀笔文章,还能推算农村人都极信奉的婚丧嫁娶、起房盖屋的黄道吉日。后来又学会一整套在农村生活的生存技艺,既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也会篾匠、石匠、铁匠、泥水匠的活。年轻气盛之时,性格刚强,锋芒毕露,口若悬河,言语犀利,自然得罪不少村里人。解放初镇压地富反坏时,父亲由于任私塾先生时与一些地主、乡绅有交往,遭人诬陷,被解放军当作地富反坏给关押起来,在当时的动荡时局中,完全有可能被枪毙。一个远房表哥,因为有地富反坏的亲戚,也和父亲关押在一起,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对他的看管不严,父亲让他逃了出来,给我母亲报信。
  母亲得此恶讯,立即请人写了“保禀”,找村社干部、找乡老,对有些人甚至不惜下跪磕头相求,请他们签名、盖章,捺指印,证实父亲的清白。盖满血红指印、足以证实父亲无辜的“保禀”弄好后,母亲连夜出发,骑上家里的一匹骡子,奔走于陡峭、险峻的山野小路上,前往营救父亲。据母亲说,那匹骡子性情暴烈,曾把母亲腾空摔下马背,晕死在莽莽山林间,等她苏醒过来时,那匹骡子却在边上悠闲地吃草。后来母亲终于赶到永善县境内关押父亲的地方,找到解放军的一个姓吴的营长,及时递交了“保禀”,父亲终于获释。
  父亲有手艺,常年被生产队外派到异地参加各种修建。那时大的哥哥、姐姐年纪尚幼,母亲没有帮手。整个家庭就由母亲苦力支撑着。生活在那样的一个村子里,艰辛劳累的农活姑且不说,最艰难的是,常有孔、王二姓大家族中的一些刁恶之人,不断寻衅找茬,吵架、打架是常常发生的事。有一次,一个孔姓的壮年男人,在赶集的乡街子上殴打母亲,母亲的包头帕被打掉了,他竟把母亲的头发踩到地上的泥浆里,拳打脚踢。母亲说,那时还年轻,身子骨灵活,在那种强弱相悬的情况下,母亲还能反转身子,狠狠打了那男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被妇女打耳光,对老家的男人来说,是一种终生难雪的奇耻大辱,本想以强凌弱,却让那男人遗下笑柄。也是这个孔姓男人,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用锅烟煤涂黑脸庞,企图从矮小、破烂的茅草房的平墙(屋子的墙与苫盖的茅草相接处)爬进我们家里,偷盗仅有的一点苞谷棒子。母亲预防贼盗的方法,奇异而智慧,白天辛苦劳累,夜晚总得休息睡眠,不可能一直守着那点可怜的粮食。母亲便从围绕房屋生长的竹林里,找来大片的“笋叶壳”(包裹在竹子外面的,一面光滑、一面有层绒毛的卵形硬质阔大叶片),放置在装有清水的盆里、桶里,顺里屋的墙脚搁着。贼人爬上平墙时,会把平墙上面的细泥沙弄掉下来,细泥沙掉到水桶里的“笋叶壳”上,会发出不小的响声。母亲惊醒过来,一面大喊着“抓贼”!一面打开手电筒,提着搁在枕头边的刀子出门追砍。那时候,我的年轻瘦弱的母亲,是拼了性命来保护粮食的,保住了粮食,我的尚且年幼的哥哥、姐姐才不会饿死。盗贼惊慌逃窜,刀子没能砍到贼人的身上,倒把路边的石头,砍得溅起了蓝色的火花。
  最令我至今想起仍旧屈辱痛心的事,是我的母亲在生产队挖洋芋时,一位孔姓人家的媳妇,不断指桑骂槐挑衅母亲。母亲一直静默地忍受着,没有回应,那恶妇竟然冲母亲脸上吐唾沫。在我们老家,冲一位女人脸上味唾沫,是一种极具侮辱的行为,一般只有男女关系混乱,红杏出墙、偷人汉子的女子,才会遭别的女人如此羞辱践踏。母亲出身于永善一个大姓家族,外公是私塾先生,因品行高洁,解放后也一直任教直到逝世。家教端肃、清白自尊的母親,受辱至此,奋起还击,那恶妇的孔姓妯娌,四五个穷凶极恶的悍妇,围着母亲一个人撕扯、殴打,将母亲仅有的一件外衣,撕烂成一绺一绺的布片。在那个买一尺布都需要布票的年代,穷苦不堪,生计艰难,在家里都没有富余的衣服更换,何况是在山野上的坡地里?母亲只能将我一位幼小的哥哥,抱在怀前,带着身上、脸上的累累血痕,背着一大背篓一百多斤重的洋芋,在村子里与我们家相交恶劣的一群男女恶意起哄、肆意嘲讽的笑声中,一步一步,从陡峭险峻的山路上,艰难地走回村子,将洋芋背回生产队,过磅秤、记“工分”(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凭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得的工分而获取粮食)。
  春节“喊饭”,对着满桌佳肴,对着虚摆了碗筷、空空如也的四座,跪地磕头时,突然想起,幼年随母亲去大姐家,回家时,大姐给母亲准备了满满一背篓老家所没有的甘蔗、红糖。上山的陡峭坡路上,骄阳似火,母亲弯着背,像一张弓,头几乎触到地面,汗水如注,背着东西艰难地走着,不时还要关切地招呼着我,怕我摔跤。走到半路,坐在树荫下休息时,母亲从背篓里取出用纱布滤帕包着的米饭团,和我一起,就着路边的溪水,大口大口地吃着。老家不产米,那时,米饭团也是极稀罕的食品。妈妈呀,我的母亲,现在,你儿子吃穿不愁,衣食无虞,想吃什么都能有,您怎么就走了呢?
  母亲,愿您今生的苦难,都换作另一个世界的甜美宁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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