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巷里的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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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剃头巷很偏,像个弃婴,很多人都找不着,即使找到了,叹一口长气,然后摇着头说:“真远,真难找。”
  来了个很不起眼的小子,卖烤鸭,味正,油而不腻,脆得入口能融化,说官不是官,说商不像商,一开张,人们都往香气扑鼻的地方赶,这条巷子就躁动起来。小子还真有一套,一条已死寂的巷子,就活了起来。小店门口挤满了人,买好了出来的女人,打开塑料袋,拿一块入口,嚼了几下,边嚼边啧啧啧声起,咽下去后,又连声说:“真好吃,真好吃!”吃过的男人呢,不吭声,有些还带着女儿一块来。鸭店很小,大概只有十二个平方,这样的小空间,能创造出市场销售的奇迹,让人不可思议。大家都说,比北京全聚德的烤鸭好吃多了,南京的盐水鸭,那就更没法比。说明质量的确让人信得过,不然,人们不会一窝蜂似的拥去,现在人的嘴巴,刁得很,欠火候呀,糖多盐少呀,味精过量呀,太干太嫩呀……数落你几句没商量,脾气差的,丢还你。入口不皱眉,算你手艺学到家了,要是偏咸,说盐巴便宜,你狠放当钱卖。要是嚼不烂,说你想省煤气省电……做生意,得个“好”字不易。市场经济的今天,排队等购,那就更难,非有拿手绝活不可,才能征服人家的味蕾。小子是得到了烤鸭手艺的真传,听说还进行了一系列工艺上的改良,才成就了这道美味。要不,小城几十家烤鸭店,开了几十年,都半死不活,人家买回,都得再加工,放到锅里再炒几下,加点盐醋生姜大蒜辣椒之类,方能入口,他的烤鸭,即使不辣,入口那个滋味,你只有竖起大拇指。有了一次的品尝,就老惦记着那个味儿,跟过去人吸大烟一样,能上瘾。
  原来这条巷,有十三家剃头店,都是手艺不错的中老年师傅,价钱便宜,所以,老人,小孩,学生,也有干部,都往这条巷子奔,才八百米长的一条老巷子,就有十多家理发店,人们戏称之为剃头巷。原来这条巷有个很时尚与韵味的名儿,叫柳眉弯巷,站在远处细看,有点像女人的柳叶眉。这条木屋巷显得很不合时宜了,拆是迟早的事,但有政府官员放出话来,说要保护起来,因为它年代久远,始建于北宋年间,那些木板上的木雕,属罕见的木雕工艺,看一眼,让人赞叹不已,有很多收藏家,想挑好的拆下回收,住户不肯,政府也不允许。但老城区已拆得面目全非,唯有剃头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显得岌岌可危。据说已拆的老城区,要建个体育中心,可能款子没到位,才零乱地撂在那儿。剃头巷能保存完好,多亏政府。解放后政府出资修过两回,第一次是1983年进行了一次小修。1994年进行一次大修,在省内招募了很多能工巧匠,当然,也只是一些表面的修葺。听我爷爷讲,民国时,一个富商出资进行了一次修理。一个老人,各个器官都换了,依然是个老人,老态龙钟不可避免。所以,看惯了高楼大厦,瞧一眼剃头巷,显然是两个世界。
  那个卖鸭的人,便是我——曹清田。
  二
  进了店的女人一见我,“啊”的一声,然后说:“你上过电视,会写文章,夏蹊镇清水湾村的,牛×呀!”
  我睨一眼女人,连声:“嗯、嗯、嗯。”
  进门的女人都这个口径,听腻了。不过,我每天都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就卖完了,没有陈货,烤鸭过了夜,泽色就变了,黑乎乎,又干巴巴,入口不仅不脆,又硬,且没味。所以,即使会多一两只,我不是送给亲戚,就是提給朋友,让他们改善一下晚餐的伙食。要是第二天卖出去了,也是害己,人家入口,觉得没以前的那个味儿,认为开始偷工减料了,就不来买了。做生意,不能见生意火爆,就抬价,或者进劣质货来,充当优质货卖出,现在的顾客,不是那么好骗的。穿的,手一摸料质,就知道哪路货色。吃的,入口,舌尖一动,面露难色,就抬脚走了。
  烤鸭前,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干啥?说出来,很少人信,因为我长得清癯,又架一副黑框大眼镜,俨然一个师者,绝不像是个做粗活的人,而且,我说话声音轻而又柔,像过去深闺里的大小姐,我不管怎么晒太阳,皮肤也晒不黑,所以,人家都以为我是教书的,或许是单位里的办公室主任,猜死了,也不会冒出我是十指摸泥的,然而,我确确实实是一介农夫,耕种一亩八分薄田,闲时做建筑小工。样子迷惑人,看人真不能看外表,我种了四年的田,日子过得苦不堪言,穷则思变,到过福建、江苏打工。在别人的城市,溜来溜去,也没混出啥名堂,苦头没少受,五六年的打拼,旧貌没换新颜,仍住泥土屋。对象也找不到,拖到了一大把年纪,三十好几了。为了改变现状,走了多条谋生之道,收废品,卖水果,拉雨伞卖……这些行业,都试过,却没给命运带来转机,村里大部分人都过上小康了,我心急如焚,经朋友指点,说烤鸭准能赚钱,就自个儿市场考察,几天的市场悠转,看到人们爱往卤店买熟菜,觉得烤鸭定有市场潜力,投了两次师,花去三万多,已借了两万多块,就选择在剃头巷里做烤鸭店生意。店租好几万,再小的也要几千块钱,而剃头巷,随着新城区的建成,又冷清了不少,自然房租大跌,我租的那个小店,每月才一百六十元。这个价,我承受得起,一年也不到两千元。我深信,只要好吃,就不愁没客来,都说好酒不怕巷子深。好鸭同样能吸引上帝。我有信心做好,有信心让小城的客人往剃头巷赶,因为,我投了两了个师,综合两家之精华,再者,我对烹饪有深度研究,炒出的菜,没有人不拍案叫绝。所以,选择做烤鸭,我有绝对的把握,当初选择剃头巷创业,朋友、亲戚都反对,说我脑子进水了,那条没人的巷子,做给谁吃?把小投资丢进水里了,苦上加苦。也有人说,没苦错人,大家开店都往热闹的地方挤,这个曹清田,哪根神经搭错了,再没脑子的人,也不会选择这里,书读多了的人,脑子就是傻……大家说三道四,我听之任之,坚持自己的初衷。由于我所做的鸭子,生姜、大蒜放得充足,八角、桂皮、丁香、小茴香、香叶、花椒……适量,所以,在烤的过程中,一条巷子都香气扑鼻,那香气,非常诱人,馋得闻者非买不可。半年工夫,生意便做开了。
  生意做到第二年,我已经三十六岁,还是老光棍一条,以前二十八九,婚事无人问津,现在呢,居然有很多人上门提亲,有些姑娘,还主动上门帮我老娘收拾家务,讨我妈欢心。我没有心思往婚姻方面去考虑,除了烤鸭,我还挤时间写小说,每天挤出两个小时写,没想到,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了60多篇小说,比谈恋爱更带劲。   其实,已有一个女孩开始关注我,她隔三岔五来买鸭,那睨我的眼神很特别,进店就问我最近出了啥大作?有时是初稿,她也要一睹为快,每次来,都要带点零食丢到我桌上,都是我爱吃的花生米,核桃肉,蜜枣,白瓜子。有时我早上去吃炒粉,被她碰着,就给我买单,还请过我两回吃饭。她是小城一所中学的老师,叫查曼齐,个儿高,椭圆形的脸,两道蛾眉,黑白分明的慧目,玉葱端庄的鼻梁。双唇又红润又饱满,如同含娇蕴羞的桃花瓣,那面颊更是粉粉嫩嫩,白里透红,仿佛阳春三月的俏枝梅。
  与曼齐热恋到白热化之时,她父母横空出世来阻止,她母亲说,女儿是国家老师,怎么会嫁个做小生意的乡下佬,蒙着眼睛也不会抓个卖烧鸭的,丑不说,年纪一大把,又没社会地位。她父母的阻止,我好不头痛,有时她母亲会站到我店门外,噼噼啪啪骂个不休,店周围的人就围了过去,她骂得更起劲,更难听。有人就说我不自量力,做个小生意,以为当了副县长,就想入非非,敢对人民教师示爱,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是个啥东西,一个天,一个地。让我很难堪,觉得爱一个人真的好辛苦。她母亲已给她撮合了一个副乡长,副乡长对她穷追不舍,曼齐不接招,热脸贴冷屁股,副乡长不灰心,天天提着礼物往曼齐家奔,讨她父母的欢心,让她父母给她施压,父母除了给她灌输与副乡长结合,将来有享不完的福,说他年轻有为,才二十七岁,就升到副科,三十七说不定到了副县,你就不用教书,可调到其他单位挂个职,不用上班,工资一分不少。要是你跟那个烤鸭的,白天教书,晚上洗鸭腌鸭,冬天冻死你,夏天热死你,咋不开窍呢?那小子究竟给你灌了啥迷魂汤,让你执迷不悟。
  她父母啥办法子使尽,就是说不通女儿,女儿铁了心要将爱进行到底。他爸赶到我店,劝我离开小城,到别的地方去经营,补我十万元的损失费,我没答应。我要是为了十万元离开此地,那曼齐气得要跳楼,我更要坚定,一个天仙,愿嫁我这只癞蛤蟆,我有什么放不下呢?我又怕什么呢?
  她的父母,想从我们俩之间说服一方,我们谁也不听她的。她母亲最后使了一个阴招,用刀片当着她的面割腕自杀,逼她答应与我断绝关系。当她母亲割断筋脉,鲜血喷涌,她流着泪,大声喊道:“妈——妈——妈——我答应你。”
  这是当夜十一点多,曼齐在医院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听后心里忐忑不安,怕她屈服。
  三
  五月,小城闹了一场大瘟疫——禽流感,很多人不敢吃鸡鹅鸭,烤鸭一下子门庭冷落,一天卖不到5只,我知道,这是暂时性的,最多不过两个月,我打算关两个月再开,让疲惫的心,疗养一下。
  一转眼,就开了四年,四年里,没停过一天,即使过年,正月初一,也没歇过,要洗大量的鸭子,每年初二,就要开业,运转起来,没玩的机会,而今,来了瘟疫,不全是坏事,是好事,就当四年的假,一次性放,钱是赚不完的,借此之机,到外面转转,放松一下。该到哪儿?一时茫然。突然,脑子想到了天津市文学院,利用这两个月去进修一下,提高自身创作水平,在90年代,人家曾多次邀请我去培训。那时没钱,天天做建筑小工,现在,手头已有了积蓄,花个一两万无所谓,去心已定,我必须跟两个人打个招呼,一是我的老母亲,二是曼齐。曼齐表面与我断交,我们只是采取了另一种爱的链接方式——手机联系。我们的爱,没有搁浅,反而更加热烈,每天中午或者午夜时分,我们对着手机,进行爱的延伸,喁喁细语,喂得爱情疯长,有时竟聊到凌晨三点多,我接着起床,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有爱滋润,不觉累,反而觉得像注射了兴奋剂,大脑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心中有爱,做啥,都有使不完劲。而且,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口中哼着的小调就没停过,比人家发了横财,还乐得带劲。她与副乡长只是敷衍式的交往,为了遮掩她父母的耳目而已。
  那天中午,我在电话里与曼齐谈了我去进修的想法,她很支持,说,应该去系统地学习一下理论知识,听听名家谈创作技巧,掌握创作要领,多认识一些编辑老师,有利于创作的提高。叫我放心去,专心学,打好坚实的理论基础,将来创作出更优秀的文学作品。
  当晚,我就跟天津市作协领导取得联系,说明我要前去进修的缘由,对方欣然同意,第二天早上,我就北上求学了。
  在天津文学院的两个月里,我认真研读《文学概论》、《文学与创作》这两本书。课堂上,老师对小说开头与结尾的创作,进行了强调,开头既要简洁,又要牢牢抓住读者的心,非让读者有往下看之念。结尾之段,不能把话道尽,留给读者去想象,去回味……两个月的培训,受益匪浅。回来禽流感的风声已过,我又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意上,生意是立身之本,是生活的来源,作为农村人,沒有正当的职业,单靠种田,那生活将过得极为艰难,有了手艺,用心去做,就不愁没有钱花。这个时代,英雄都有用武之地,只要有闯劲,有不怕吃苦的精神,就不愁生活没着落,畏畏缩缩,前怕狼,后怕虎,那什么事也干不成,只有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开头几天,生意稍淡,因为远客不知我已回。一个星期后,顾客渐渐多了起来,只要开烤,一条巷子都香气扑鼻,这种香气,路过者很难敌过,自然而然会掏钱买一只或半只,不贵,一只才二十五到三十元,谁都消费得起。
  曼齐再没来买过我的烤鸭,以前听说她爸特爱吃,后来知道与我扯上关系,就不吃了,即使曼齐买回去,也丢进垃圾桶,厌我这个人,连烤鸭一块恨了。虽然曼齐不来买烤鸭,但她每个星期二与星期五下午一点半,必绕道过来看我,这两个下午,她没课,每次来都会带几斤梨子,说烤鸭烟味大,梨子吃了清烟润肺,她知道我写作有个习惯,总爱边喝酒边写,每次也会带上两瓶好酒,都是一百多元一瓶的,还有一袋水煮花生米。而我自己,从来舍不得买这么贵的酒,都是八元到十元一瓶的劣等酒,我纯属过过瘾,提高大脑兴奋度,激发灵感而已。她说这么差的酒,喝了伤身。每个星期,有她的四瓶酒,足够了,还喝不完呢。
  曼齐真的很累,那个副乡长缠着不放,父母又施压,她是个孝女,只有假意去顺从父母,在副乡长面前装笑,装乖,看着她一天天憔悴,我不敢再爱下去。一次,我对她说,我们来生再续缘吧!今生缘断至此。她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她有办法让副乡长知难而退,只是这一步暂时没踩出,迈出去了,他必退。我不知她有什么高招,也没多问,我不想逼她,给她添乱,添烦。   生意稳中有升,又增加了几个酒店的订单,小巷又摆了菜摊,附近人就不用进新县城买菜,对我生意也有好处,不少人顺便带一个或半只,开了四个整年,已家喻户晓,县电视台进店釆访过我好几次,主要是找我谈谈创作感想,问我在这样的环境下,怎么能创作出那么多的文学作品?白天切鸭手都没停过,让人不可思议,忙忙碌碌咋写?……所以,老老小小都认识我,走出店门,有人就说,这人在剃头巷做鸭的。
  外出学习了两个月,我的创作劲头更足,主要着手小说创作,受名师的点拨,少走了弯路,已有多篇小说在杂志上发表。写作,让我内心充實,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从来没觉得累与困。旁人却认为我活得好辛苦,图个啥?他们不知钻进文学里的乐趣。文学创作是我少年的梦,没想到到了今天,却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使我改变它。人有时是多么奇怪的东西,每个人走过尘世,都怀揣着自己难圆的心愿和幻梦,甚至不惜一切,到死也难丢弃。现在,生意稳定,用钱不愁,写作就无过虑,每天凌晨三点半把鸭放进炉里,这个时候最空,是我写作的最好时间,虽只有两个多小时,但我从来没放弃过。每写五分钟,扭头观察一下鸭烤出的颜色变化,每隔十分钟,开炉掉换一下位置,防止局部焦了,事实上这两个多小时,创作不到一个半小时,每天就是抓住这么一点缝隙的时间进行创作,有时下午有点空,困得不行,真想打个盹,然而,想到创作,浑身就来劲,就嚼个辣椒壳,辣得嘴巴生痛,额头冒汗,睡意全无,接着早上没写完的稿子继续下去。
  自从与曼齐建立了恋爱关系,我的创作劲头比以前更高,写出的作品更有可读性。其实呀,我创作出的作品,都经过曼齐的修改,错别字、病句,几乎没有了。她是武大高才生,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作品也发表了不少。
  四
  小店生意飙升,招眼,老有人来惹事。
  一天,来了两个自称是地税局的,进门就喊“交税、交税”,我问“多少”,一个稍矮的四方脸说,你店小,就交2600元吧。
  我盯着他们俩,小巷这四年都没人来收过税,咋突然来收税了?而且胃口也忒大了,张口就是两三千块钱。我说:“税务员同志,太多了吧!能不能少点?”
  一个说:“开店纳税,天经地义,税是共和国的命脉,你少,他少,国家不要发展啊!就像你赡养父母的钱,能少得了吗?觉悟高点,纳税光荣。”
  另一个说:“他店小,少就少点,交个两千吧!”
  我还是觉得多了点,赚两千也不易,那个四方脸催我快点,另一个到隔壁理发店要去了,这个四方脸一直逼我快点,快点,咋不拿出发票来开?我觉得蹊跷,就一再推,说暂时店里没这么多钱。他说,你去邻店借借。我说,这条街都是小本经营,哪个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钱?去隔壁理发店的那个回来了,对着四方脸摇了摇头,分明没拿到。他们俩耳语一番后,四方脸对我说,兄弟,照顾你一下,就给我俩一人买一条“利群烟”,算作交税了。
  我已知道他们的猫腻,是来捞外快的,故作惊讶地说:“现在的税务局怪哩!可收烟抵税,我打电话问问你们的局长。”走出店外,躲在墙角拨向县政府办公室的苏主任,把这一情况告诉了他,并将两个人的相貌特征也说了一下,对方在手机里骂开了:“政府的败类,明文规定,小巷经营者不收任何费用,他们自谋职业,已为国家分忧了,该扶持才对,败类,利用职权,捞好处,那个四方脸是我同学,到处使用这种手段,等一下我打电话给他,别给。”
  我回到店,目光投向四方脸说,你们局长说,不能拿烟抵税。
  四方脸双手过来抢我的手机,看看我是否真拨了他们局长的号码,我没挡,把手机给了他。
  他一看号码,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政府办苏主任的号码,你认识他?
  我故意骗他,说,我表哥呀!
  两人逃之夭夭,我放大声音说,烟烟,我去买。
  我店一直没做广告牌,是因为我觉得,顾客可以循着鸭香找来,可很多顾客还是要求我做一块广告牌,说,哪能开店不竖招牌呢?想想也是,每个人都有个名字,每条街的店,都有花花绿绿的牌子,那就做一块小一点的小牌钉在店门上方,店名起个“啤酒鸭”。我找到做广告的人做块小牌子,人家认得我,很快就做来了,谁也猜不到广告公司的人,给我做了一块多大的牌子,才一本杂志那么大,我看了哭笑不得,钉在店门边,门牌不像门牌,奖牌不像奖牌,很多顾客见了,笑我太抠门儿,赚那么多钱,连块大牌子也舍不得,要是近视眼,根本看不清小牌上的字,平常人都注意不到。生意尚可,我没在意挂不挂牌。牌钉上几天后的午后,大概十二点四十光景,我听到店门外有人喊,老板、老板,出来一下。我正在读《中国通史》,放下书,扫了一眼店外,发现一个穿城管制服的年轻人。
  我问,有啥子事?
  他说,你挂牌交费了吗?
  我眼睨了一下小牌子,又看看他,说,挂牌要收费,我还没听过,多少钱?
  他说,给个五百算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说,一本杂志大,要五百,要是几十个平方,那得要上万。
  他走近我,附耳道,那给个二百,拿两只烤鸭,算交个朋友。
  我已知道是来找外快的,没好气地说,战争年代不和汉奸交朋友,和平年代不和城管交朋友,别给共产党抹黑,叫你们领导来收,你一个人我不给。
  我没理他回店,继续看书。那人没好气地说,你等着。
  过了几天,质量技术监督局又来了两个人,大概是一点钟左右,见我就说,交一百元。
  我说,啥名目?
  一个五十多岁的说,你的电子秤,属我们管理的范围。每年要交二百元,不开票,少点,给我们一人五十。
  我一听就火了, 都是以公家名义,私人捞好处,我说,不给。
  一个二十多岁的说,不给,把你电子秤拿走,说你卖烤鸭电子秤搞了鬼,坑客人,给不给?
  我气上来了,说,不给,败类。
  一个年轻的就来抢电子秤,说时迟,那时快,我将电子秤端了放在里面,两个人又进来抢,这时,已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大家都指责他们,他们也不罢休,把我刀与刀板丢到街上,小桌推倒了,我义愤填膺,与他们动了起来,很多人开始拉架,正在这时,一个脆亮的声音响起,住手。   我扭头,是曼齐。
  她没看我,而是盯着那个年纪大的吼,舅舅,你干啥?
  老者停下手 ,呆呆地看着曼齐。
  曼齐说,舅舅,他是知名作家,别看他开个小店,其貌不扬,他要是把你们这丑事捅出去,恐怕你们俩饭碗也保不住。
  被曼齐这么一说,两人溜了,围观的人也散了。
  曼齐替我捡起地上的刀和刀板,放进店里,把倒了的小桌竖起,见我脸上怒气未消,表情也阴了下来。
  我坐在塑料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曼齐坐在我对面小凳子上,双目注视着我,那张粉嫩的脸上还是有遮掩不住的哀伤,眼中有一些晶莹溢出,厚实而殷红的嘴唇,微微撅起。
  我觉得不该这样一直叹着气,露着凶相,那样曼齐更难过,毕竟是他舅舅来骚扰。
  我的手机响了,优美的歌声,冲散了我心头的阴霾,也打破了沉默,一按接听键,那洪亮的声音震得耳膜刺痛,是苏主任,他说晚上出去吃个饭。
  我很为难地说,怕是走不开,那么多事。
  他说,又是拿洗鸭腌鸭来挡我,歇一晚不忙会死呀!今晚非来喝几盅不可,就挂了。
  我开着扩音,曼齐听得一清二楚,说,人家苏主任的盛情,就放心去吧,今晚的鸭子,我帮你洗和腌,料你配好,我妈和我爸,出去旅游了,那个乡官,说是到浙江取经去了。现在是咱的太平天下,这个星期,每晚来帮你。
  我乐得一下蹦了起来,抱着曼齐亲了又亲。
  她说,街上有人往里盯,别这样,晚上让你乐个够。这话,又让我心头更乐乎,又使劲啃了一下,巴不得把她吞到肚里去。
  晚上喝酒回来,已近十点,那些事,被曼齐做得妥妥帖帖,到处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种工具放得井井有条。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在学校。
  我压低声音说,曼齐,你忘了诺言。
  她说,啥呀?
  我说,下午你不是说了,让我晚上乐个够。
  手机里传出她哧哧的笑声,声音中浸着柔情。
  她说,晚上学校有事,我又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不能擅自离开学校。
  我说,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
  手机里又传出她脆亮的笑声,那笑声,让我心儿甜透了。
  这个礼拜,是我精神最为愉快的七天,曼齐不是中午来陪我,就是晚上来帮我洗鸭搞卫生,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做事很利索,说话又风趣。
  大概她父母走后的第三天黄昏,我刚关了店门,她赶到我店,她说要到我家吃晚饭,我很吃惊。
  我说,那我去买几个菜。
  她指指电瓶车后箱说,已炒了三个菜,一个你最爱的红烧鱼头,一个猪舌头,还有一个水煮花生米。其实,这三个菜,我都爱。还带了兩瓶酒,一瓶白酒,一瓶红酒,看样子,今晚她要与我对饮。
  家很近,骑电瓶车就十分钟的路,两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我妈饭已烧好,一个白菜,一个豆腐,还有一盘中午没吃完的肉,加上曼齐所带的三个菜,够丰盛了。
  我妈见了曼齐,那张核桃纹的脸儿已笑作一团花,一直愁我找不到对象,现在居然带个仙女回来,还是吃公家饭的,这顿晚饭,我妈吃得最开心,以前扒几口,叹一声气,有时还会落泪,一小碗饭,要嚼半个多小时,今晚,才几分钟就吃好了,叫我俩慢慢吃。曼齐喝红酒,我喝白酒。今晚,我也格外开心,比平时多喝了一杯。曼齐的脸,红得羞答答,越发可爱,动人。她建议到乡间小道走走,我欣然同意。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色不知不觉中来临了,太阳早已沉落,远山在逆光中被涂上一层暗紫,晚风凉爽地吹拂,带来了夜的气息。天边的晚霞已转为灰色,溪水凉凉地流下去,颜色已不再明亮,而是带暗灰。我们沿着岸边漫步,黑夜来得懒洋洋,漫不经心,夜色极薄极淡,似有似无,远处若明若暗,透出村舍房顶上的电视天线。
  夜,凝重、静谧。
  起风了,秋风凉爽。
  风把月亮挂了起来,弯弯的,游动着,接着是星,一串、两串……布满了天空,若隐若现,一经清洁的风儿擦拭之后,明亮起来。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了,转身站在我面前,那双微眯半睁的眼睛,闪烁着月光下清泉般的眼波,时长时短,忽明忽喑,亦晕亦朗,如同遥远星空中美丽的星体在向她的伴星发射着地上的生灵难以知晓的爱的光波,她微笑着望着我,用目光抚摩着我,她的双手已搭在我的腰上,很快,缓缓地,这一双手渐渐地向上升,手指移动着,非常灵活地摸到了我的身前来了。
  突然,一束手电光扫射过来,她迅速缩回手,是身后用电瓶电鱼的人头戴矿灯射过来的光。
  她说,我们回去吧!时候不早了,你还要料理明天的事。
  我刚刚心跳加急,血液往上涌,心情亢奋起来,被这该死的渔夫搅了好事,我很不情愿地说,回去。
  她的父母旅游回来,我们的接触明显地少了。
  五
  2010年3月的一天上午,那天阳光灿烂,太阳好像把压抑了一冬的阳光呼啦释放出来,大家都喊热热,这是一个周一,生意显得清淡,七点半左右忙了一阵子之后,就没啥客人了,九点二十分,来了个满头大汗的女人,看样子走了不少的路,女人很丰满,也性感,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我以为她来买鸭的,就问,半只还是一只。
  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今天不买,我买了一套新衣,想在你这儿试试,你也帮我看看,穿起来合身不?
  我纳闷,咋不在人家店里试?店里还有试衣镜,大老远赶到我店里试,我怕有诈,忙退到店外,目光投向街上的行人。
  一会儿,她喊我,老板、老板,你过来。
  我走进店里,发现她躲在烤机后面,我以为她换好了,一眼扫过去,人就僵在了那儿,我的天那!她脱得只剩一条裤衩,那坚挺的一对奶子,太诱人了,她含情的眸子注视着我,睫毛像两只蝴蝶的翅膀伏在花瓣上,正如三月的桃花藏着风情月意。脸蛋儿红扑扑,她冲我笑得很迷人,我心似乎要跳出体外,理智告诉我,不能有非分之想,我结结巴巴地说,美女,快穿上。   我怀疑她脑子有问题,但想想又觉得她不会,那样端庄秀气的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的身体都不顾呢?我的脑子也被眼前的女人弄糊涂了,使诈,搞我的钱,这大白天,我穿得好好的,又没靠近她,即使她大喊大叫,人家也不会信。她似乎没有异常的举动,目光只有含情与渴望,我不敢正视她。
  我又退出店外,很久,她才穿好走出店,站在我跟前,阴着脸说,你不是男人,那带把的夹在你裤裆上是多余的,难道我还不够美,吸引不了你?跟你买了一年多的烤鸭,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今天本小姐使了下下招,目的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对我有好感,没想到你是正人君子,这招不灵,我脑里总驱不走你的影子,日日夜夜把你思念……
  我说,你再喜欢,也不能使这一招,你会把我害苦了的,你在里面换衣,我盯着你,万一被客人撞见,传出去,我还敢在这儿开店?我女友知道不骂死我,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也不认识,你就这样把衣脱了,就是天仙,我也不敢接招,谢天谢地,多亏这会儿没有客人过来。
  正说着,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客,女人却先向她打招呼,喊她丁心悦,你也买鸭,她点了个头就走了。
  这个女人告诉我,这女孩的父亲是咱小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她在银行上班,追她的人很多,她都看不上,二十八岁了,愁坏了她父母。
  客人走了,我才吃一惊,原来是大亨的千金,想男人想疯了,使用这种傻招,哪个人接受得了?
  因为生意好,也因为这几年发了不少的文学作品,加上电视台老采访我,让很多人认得了我,导致很多女孩慕名而来,有向我借书的,有向我请教写作的,还有很多要学做烤鸭的。目的只有一个,想接近我。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以前我种田时,个个姑娘都嫌我人老实,长得丑,又没正儿八经的手艺,跟着我,苦一輩子。这几年鸭一做,大家对我刮目相看。以前哪个女人会拿正眼瞧我?看来,男人事业比什么都重要,男人事业有成,其他就不用去发愁。所以,男人都爱打拼,爱拼,才会赢。
  做生意,其实也是一门学问,要不,现在的大学,咋会开设市场营销专业?专门研究。不涉商海,真不知道做生意的奥秘,都说市场如战场,瞬息万变,一点不假,有时早上这个进价,到了下午,又翻了一番,有时又跌得咋舌,所以,做生意,需要一点市场洞察力,低价吃进,市场上涨出手,那就能赚到大钱。有人商海栽了,就是市场分析失误,跟打仗一样,判断错了,造成全军覆灭。
  做生意,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些你根本意想不到的事,突然降临,有些会让你哭笑不得的事出现。有一次,一个顾客买了4只烤鸭,刚好114元,他脸色一沉,说,这个数字不吉利,少2元,我知道他迷信,不跟他争,就少了2元。还有一次,一个客人弄酒席,到我这里买了9只,整好250元,他当时就大骂我,说我有意这样出他的丑。我说我随意拿了9只,刚好这个数,数字与人搭不上关系,你另往心里去。他说,我老婆老骂我二百五,咋买东西也出现这个数,少十元。我说,少十元,成了二百四,用我们土话,两个一起死,少2元,248元,意思是两家四季发。那人乐得随即丢一根香烟给我,连声说,两家四季发好,好!我也碰到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每次买半个烤鸭,要讨价还价,最后付钱时,15元,非要我少5角,不找他5角,他就是不走,所以,他每次来,买好付了钱,我要另给他5角。还有一个开奥迪车的人,每次买好,付了钱,要我再给他2角,我真不解?丢给他两个一角的硬币。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特别是夏天,早上买回去一只,中午吃得剩下几块,没放冰箱,到了晚上坏了,奔到我店里,几块鸭子往桌上一丢,说今天的鸭子是坏了的,那些我喂狗了,这些拿来你看看,退钱还是另外拿一只好的,碰上这种人,哑巴吃黄连,再给他一只。还有很多买熟了的打工者,一直喜欢赊账,这次来,付上一次的,突然就再也不来,并且最后一次买得狠——10只。欠账再也不露脸的太多了,所以,小本经营者,有苦难言。
  我做生意,逢年过节,即使店前排着长队,也不涨价,与平常一个价。老小有优惠,碰上80多岁的与六七岁的前来,必少几元。凡是全国优秀教师,全国劳模,在省级刊物发过文章的,都有特别优惠,孤寡老人前来,全免。
  曼齐越来越少与我见面,即使下午没有课,也不到剃头巷来,因为高考临近,作为班主任的她,同样与学生一样紧张,学生最后的冲刺,与老师息息相关,她早上七点不到就进教室辅导,晚上自习,一直待在教室。虽说上面一直喊抓素质教育,但大家还是看重名牌大学的取生率。
  曼齐每个周末晚上十点,总会和我在手机里聊上一阵子,与我探讨今年的高考命题的出题方向。当然,这方面,我是外行,聊聊而已。她说副乡长对她穷追不舍,每晚都守在校门外,下了晚自习,已十点多,她只在校门口与他见上一面,聊个三五句客套话,就回校休息,这段时间,她已住校,密切关注学生的思想动态,尤其差生的思想波动性很大,每年全国高考前后都有学生轻生事件发生,作为班主任,要好好引导学生的正确人生观、价值观,确保学生顺利毕业。
  我妈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曼齐,老嘀嘀咕咕问我:“那姑娘咋不来了?是不是嫌弃咱是农村人,没有体面的工作。”母亲每说完这些话,总是长吁短叹,生怕这只金凤凰落到别的梧桐树。一两句话又跟老人家说不清,所以,我一直没吐其因,而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就一直紧锁。昨晚吃饭时,我跟母亲一五一十地道了个清楚,老人家才眉宇舒展开来,口里念念有词:“观音菩萨哦!南无阿弥陀佛哦!保佑我儿媳妇班里多出几个状元哦!”
  六
  初秋的午后,骄阳似火,溽热难耐。
  太阳射进我的小店里,加上正在烤鸭,小店像个蒸笼,空气都是热辣辣的,我大汗淋漓,三点半了,阳光依然铆足劲儿地散热,巷子几乎没有行人。我没有开电风扇,即使开着,也是白搭,那风儿也是滚烫的。我正用毛巾擦汗的当儿,忽然飘来一股女人特有的香味,我扭头,竟是查曼齐,她也满头大汗,那身白衬衣被淌出的汗湿透了,粘在身上,一对奶子很撩惹眼球,好像也怕热,要钻出白衬衣,我瞅得脸儿通红,心跳加急,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扭头看挂在墙上的一本《人民文学》,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把扇子给她。   同伴觑着她得意的脸色,看了她好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你们母女都喜欢這鸭,看来,这人功夫了得?
  女人知道话没说清楚,引起同伴的误解,忙改口,他是做烤鸭的。
  同伴才“哦”的一声,目光移向已走远的我,放高了声音说,瞧那样子,就不是征服咱女人的料当。
  我不知遇过多少女人拿我寻开心,我也乐意与她们打嘴仗,友谊就是在调侃中不断升华。有句歌词,朋友多了路好走。假如她们想买烤鸭,自然会想到我的烤鸭店,也会推荐亲戚朋友。女人不能得罪,她们的嘴,传递信息最快,她们不经意的一句坏话,会让你走掉很多的生意。
  烤了几年的鸭,走到哪儿?香气就飘到哪儿,即使我洗了澡,换了衣,人家也能闻到一股鸭香,天天在炉前侍弄,香气已钻进毛孔里了,不时会散发出来。我自己一点也闻不到,即使我在鸭店正烤,过往者都啧啧喊香,我也闻不到,那个味儿闻顽固了,感觉不出,但汽油、女人的气味,一近前,我就能嗅到。每次曼齐的到来,即使她不出声,那股特有的香气已沁入心脾,待我转过身,她已站在我面前。
  曼齐的未婚夫虽已死了,但她的父母仍不肯她与我交往,我们仍处在“地下”活动中,不敢公开。曼齐好像瘦了不少,脸色也不怎么好,苍白得像一张白纸,我劝她别太累,教学固然重要,但不能把身子累垮了,建议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她说,只觉得人软,乏力,老发热。
  我说,赶快去检查,不可拖。
  她这一走,大概也有个把月没来过我的店,打电话总是关机,我很焦急,又不敢到她的家,只好跑到她的学校,一打听,已二十多天没来上课,有个老师告诉我,她病了,病得不轻。
  走出校门,我哭了,泪如滂沱,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让很多人投来怪异的目光,也有人指指点点。不知怎么回到店里的。几天来,我魂不守舍,客人老提意见,说,不是过咸,就是根本没放盐,或者嚼不动,顾客的意见,我听不进,心儿就是挂念着曼齐,质量下降,顾客自然减少,我没心思经营,人要疯了似的。
  一个月后的第六天,曼齐才打了个电话给我,声音微弱,她说她得了白血病,未能及时诊治,可能没多少时日了,叫我忘掉她。
  我问她在哪儿就医,她说在市人民医院住院部十一楼。
  我犹如晴天霹雳,丢下手中的活,关了店,匆匆赶往汽车站,坐车到市人民医院,七十里路,大概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我到达医院是下午两点钟,找到她的病房,推门进入,见她躺在病床上,瘦得不成样子,见我,露出一丝笑意,我坐在她身边,安慰她不要多想,慢慢会好的,她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微摇了一下头说,老天怎么这么绝情,我原以为他走了,可以和你在一起,你烤鸭,我教书,万一烤鸭不好卖,有我的工资,咱生活也不用愁。我很喜欢读你写的小说,表达细膩,快感迭出。咱真的没缘分了吗?我好想和你拍个婚纱照,了却和你在一起的心愿。
  我右手捂住她的嘴巴,已滚出了泪珠,说,曼齐,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我带了四十万过来,一定要治好你的病。
  曼齐移开我右手,说,晚了、晚了,我原以为是小病,一拖再拖,高考前一个月,我就觉得不对劲,老发热,浑身乏力,以为着凉的缘故。
  她的父母站在旁边眼泪汪汪。
  我跑出病房,去找医生问问,难道就无能为力了吗?这不是癌,不是癌就有办法治好,四十万不够,我再去借,只要能治好她的病。
  到了医生办公室,她的主治医生在,我问了曼齐到底能不能治好?
  医生说,主要拖得太晚了,无能为力了,准备后事吧!
  我一下跌倒在地,医生们扶起我,叫我想开点,去多陪陪她,让她带着微笑而走。
  第二天上午,我就到市里寻找拍婚纱照的店,找到一家,说明来意,要麻烦拍摄人员到医院拍摄,他们被我的真爱感动了,说愿为真爱前往,优惠到六折,开了一辆商务车,两个摄影师,两个化妆师,一个老板,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市人民医院。
  拍摄就在病房里进行,移开病床,开始布置场景,两个年轻的女化妆师,给曼齐进行化妆,曼齐显得异常的兴奋,一个劲地喊我,曹清田,曹清田,咱们终于结婚了,妈——妈——爸——爸——您们都同意了吧!
  她爸妈不停地点头,嗯嗯嗯……
  爸妈这可是您们同意的啊!不可反悔的哦!曼齐说。
  她妈说,妈想通了,你能好好活着,再不阻拦了,这小子是真心爱你的,要是一般人,知道得了白血病,就不会来了,即使来了,几句安慰话后,就溜了,还会和你拍婚纱照?早没了影子。你能康复,就是县长,妈也不稀罕了,这女婿,妈认了。
  曼齐的脸,绽放出迷人的笑靥。
  化妆与拍摄进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我内心充满了幸福感,没有觉得曼齐会马上离开这个世界,觉得我们在真举行婚礼。曼齐一脸的幸福,一直依偎着我,不时亲我一下。
  她妈对她爸轻声说,这是回光返照。老两口禁不住又流下了伤心的泪。
  拍摄人员走后,我对老两口说,伯父伯母,您们照顾了这么多天,已累坏了,从今天起,由我来负责照顾她,您们现在趁早回去,还有班车。
  医生也说,这里不用那么多人,两个长辈回去好好睡一觉,让这个年轻人来守护。
  她爸扭头对我说,那你烤鸭?
  我说,这个时候还在乎烤鸭?待在店里也没心思打理,您们回去好了,有我足够。
  我把老两口推出病房,说,有啥事,我会打电话您们的。
  我回到病房,发现曼齐异常的兴奋,不像个病人,接着,她能下床,端着脸盆要去洗脸。
  我就纳闷,咋刚才奄奄一息,现在怎么能走动呢?拍摄时都是大家扶着跟木偶一样,这儿移到那儿,难道真有回光返照,我吓得跌坐在床上。
  主治医生进来了,走到我跟前说:“你好福气,曼齐为了你,把自己饿瘦,饿出病来,到医院求我,要我在诊断报告上写下她得了白血病,让我们告知她父母,逼父母同意你们的婚事。我征求了院领导,领导被她对你的爱感动了。当然,也有我老婆的功劳,我老婆是曼齐的同学,她俩关系跟亲姐妹一样,老婆大人施压,能不办吗?我们还请来了化妆师,每隔一天,把她推出去说检查,实际上进行化妆得严重一些。一个月后,我才告诉她父母,可能没几天了,让她最后见一面她喜欢的那个人,她才打电话给你,这一个多月,曼齐忍受了常人无法想的表演,要装成奄奄一息的重病人,又要接受挨饿的煎熬,一天只吃一次,我们推出去说观察,才让她吃饱,有时塞个面包给她袋里,趁父母不在,吃了。我们一直配给她每天吃的药,都是保健药,总算熬到让她父母同意,你要好好珍惜这份爱,哪个女孩想得出这招?”
  我呆了。
  半晌,我问曼齐:“为何不早跟我说清楚呢?”
  曼齐说:“如果我跟你早说了,你来医院的表情就不一样了,伤心是装出来的,我父母就能洞察出来,即使我时日不多,也不会让你和我拍婚纱照,如果你真爱我,伤心是发自内心的,那种伤心是怎么也装不出的,会让人跟你一道伤心,那样,才能感动我父母。我研究生毕业,你才高中生,又是农村人,换成谁的父母,也不会同意。我是被你的小说感动,你高中文化能写那么多东西,人又本分、厚道,做生意,不坑人,不乱抬价,你的人品,是当下人所不及的。再者,知道我要死了,没有避而不来,还带来40万元求医生为我医治……”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力拧了一下大腿,才知这是真的。
  谢过医生、护士,我俩离开了市第一人民医院。
  八
  我们在市里玩了一个礼拜,由我每天告知她父母病情的变化,到了他们离开的第四天,我又告诉老两口,说病情奇迹般转好,到了第六天,由曼齐自己打电话给父母,说今天检查已无大碍,医生说明天出院在家静养。
  她母亲在电话里说:“我天天早上烧香求菩萨保佑你,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好好好,妈在家等你俩回来。”
  第十天清早,剃头巷里重新飘起了鸭香,附近店面的老板纷纷跑过来问我:“生意这么好,你为啥还关门呢?”
  我说:“再也不关了,不关了。”
  作者简介:王永寿,作家,1968年生,江西广丰人。种过田,做过建筑小工,下过煤窑,做过铁路工人等,已发表小说、散文300多篇。现经营烤鸭生意。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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