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的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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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和父亲都是极其喜爱声音的人,在没有电视的年代里收音机是他们的最爱,有了电视,他们最爱的仍旧不是“看”而是“听”。有时,他们在床上或是沙发上闭着眼歪了许久,一动也不动,你会以为他们睡着了,可是只要把开着的“声音”关掉,他们就会立刻发出抗议。但那么多年,他们却从不曾听戏。
  我的听戏不知始于何时,先是广播里听,后是电视里看。因为并不是行家,只能很“用力”地去听那些与普通话有着太多差异的唱念之词,所以最喜欢电视里有字幕的那种,也因此受了不少人的嘲笑。他们说我真的是在“看戏”,只不过不是在看人家的“做工”而是在读汉字。
  我对声音没有特殊的癖好,一个人在家时喜欢静静地读书或是冥想,连背景音乐也不需要的,因为我会嫌它吵。但做家务时我通常会开着电视,没有新闻的时候,常常一调就到了戏曲频道。京剧、昆曲、地方小戏我都看,前段写论文最紧张的时候总要熬夜却还在某一天偷闲用半个下午看了场越剧《柳毅传书》。戏曲频道在节目与节目之间常会插播一些片断,《三岔口》任堂惠与刘利华夜间摸黑打斗的段落似乎是编辑的最爱,女儿一看就说:“怎么又是这段儿啊!”她曾耐着性子陪我看了整本的评剧《花为媒》和一小段儿昆曲《牡丹亭》,对我提出的看一场空中剧院的要求总是不赞成也并不反对。
  也许是因为更重外在的美,我偏爱京剧的旦角戏,但我和鲁迅先生一样不喜欢老旦,花旦和刀马旦的戏也都爱看一些,《拾玉镯》里的孙玉姣和《穆柯寨》里的穆桂英我都喜欢,不过要说最爱却还是青衣。青衣行当因演员多穿青褶子而得名,扮演的大多是端庄、严肃、正派的人物,大多数是贤妻良母,或者旧社会的贞节烈女,年龄一般都是由青年到中年。按照传统来说,青衣在旦行里占着最主要的位置,也最能表现京剧的特点,所以又叫正旦。青衣表演上的特点是唱工繁重,念韵白不念京白,动作幅度比较小,行动比较稳重,《祭塔》中的白娘子,《祭江》中的孙尚香都是青衣,京剧界被奉为宗师的“四大名旦”的主要成就也大多偏重于青衣行当或是青衣与花旦特征相结合的花衫。
  青衣的戏中我最不喜欢的是秦香莲的苦情,最喜欢的是《武家坡》里王宝钏的口角剪断和《锁麟囊》中薛湘灵的良善无私、不信天命和能屈能伸。
  秦香莲是中国婚姻不幸女人的代表,对于陈世美之外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来说,她差不多都是可敬、可爱的。但同时,我还觉得她可怜也可恨!那个时代的女性的命运不是我们的今天和今天的我们可以理解的,但在责备陈世美见利忘义、见异思迁的同时,我有时却痛恨秦香莲的有眼无珠。这痛恨不在于她携儿带女万里寻夫,而在于女未嫁男未娶时她怎么就没能生出一双红拂女的风尘慧眼?莲花有香,但是莲心好苦!
  王宝钏应该是中国男人一定意义上的人生理想之一吧,男人们应该都向往着美女垂青、决然下嫁、苦守贫贱和忠贞不渝!可是,薛平贵的十八年里有男子汉的建功立业,有代战公主的语笑温存,王宝钏的十八年却只有寒窑内外的凄风苦雨!武加坡上的路遇时节,薛平贵非但没有怜惜王宝钏菱花镜里不复如旧的容颜却还要以金钱来测试她的贞节!当薛平贵用西皮流水板唱出“腰中取出银一锭,用手放在地平川。这锭银,三两三,拿回去,把家安。买绫罗,和绸缎,做一对少年的夫妻咱们过几年”时,王宝钏用同样的西皮流水板干脆利落地回敬道:“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缝白衫,买白纸,糊白幡,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长短句结合的痛骂是那样的慷慨有力,这才是经历了十八载人世历练的知书达理的相府千金王宝钏!接下来跪地讨封的那一个不是她,是男人的想象,是男人为自己在外面兜兜转转找到的理由和借口!
  程派名剧《锁麟囊》是我百看不厌的一个剧目,两个青衣薛湘灵的施恩不图报和赵守贞的知恩必报相映成趣,展现了女子性灵中最美好的成分。出嫁路上春秋亭遇雨时,富家女子薛湘灵得知赵守贞家境贫寒缺少妆奁便将母亲给自己的绣着麒麟寄寓天赐佳儿并装满珠玉的锦囊慷慨相赠:“我正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忙把梅香我低声叫,莫把姓名你信口哓”,“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安稳雅致的唱词里处处闪烁着薛湘灵思想的火花,而优美的唱腔则尽显了她的闺秀身份。待到发生水灾流落异乡为奴,薛湘灵的理解则是:“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正视现实的随遇而安显示了她豁达的性情,这样特异的女子怎能不让人为之流连?
  《礼记·月令》说孟春之月“天子居青阳……驾仓龙,载青旂,衣青衣,服仓王”,古时青苍一色,所以春天的时候天子要用青色的骏马驾车,车上竖起青色的旗帜,人要穿青色的衣服,连身上所佩的都要是苍青色的美玉。郑玄注曰:“皆所以顺时气也。”“青”字从“生”从“肉”,是“长身体”的意思,本义为万物春生,后引申为田园在春天里的颜色,所以《说文》言其为“东方色也”,《释名》说其“象物之生时色也”,春神也因此被称为“青帝”。由此可知,“青”在中国文化里曾是一个无比美好的词汇,象征着初始和希望。但戏里的青衣虽然是最能体现京剧神韵的旦角行当,却总是会凭空地添上些命途多舛的苦寒之态。
  毕飞宇的小说《青衣》在拍电视剧前我就读过,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小说,因为小说不但給我更多的想象空间,而且有着更加戏剧化的惝恍迷离的境界。青衣是活在戏里的人,电视剧里太多的人间烟火之气,与筱艳秋的气质、情怀极不吻合。当年陈凯歌拍的《霸王别姬》里张国荣演的程蝶衣就是戏里的青衣,他生活在柴米之外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那是一个没有知音也不需要知音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梦,而如果有人懂了,这青衣的角色恐怕就再难入戏。
  世如舞台,人生如戏。如果有可能,女人都该作一世的青衣,端庄、雅静,以水袖的流转呼应心灵的节拍,以响遏行云之音唱出生命的委婉与舒展。无论结果是成是败,青衣都能留一帧让人动容的剪影,都能竖起一个大写的自我。
  选自《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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