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实在没必要再绷着。
　　
　　张曼娟:台湾东吴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是目前最具知名度与最受欢迎的华文女作家之一。著有《海水正蓝》、《笑拈梅花》、《鸳鸯纹身》、《我的男人是爬虫类》等书。
　　
　　不管工作多忙碌,有多大的压力,我一回到家里,就变回一个小孩子。这是我保养身心的一个好方法。
　　我和老人聊天时,就像个专心聆听的小女孩,让他们那些陈年往事层层覆盖着我,温柔地,治愈心里的伤口。我和孩子游戏,趴在地上翻滚着,又笑又叫,让他们高亢的情绪再度点燃我的热情。
　　“她真的是老少咸宜啊。”母亲常常在看我和小小孩儿打成一片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叹。其实,我只是找到了一种让自己放松,也让家人放松的方式,把紧张的生活过得快活一些而已。尽管我们从小在作文里写:“家,是我们的避风港。”然而,渐渐长大才发现,家庭酝酿了太多风暴,有的人不想回家,有的人干脆离家出走。 而据我观察发现,风暴的核心,往往是太过紧绷的某个家人。
　　多年前,我采访过一位艺术工作者,对于他的作品,一向很崇拜,对这个人也就有了一些憧憬。头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工作室,听他侃侃而谈,说起他的专业,对于艺术的执着。我和摄影师都出神了,好几个瞬间,摄影大哥连快门都忘了按。第二次采访约在艺术家的家里,要补几个镜头,多问几个问题。可以登门入室 ,当然心中窃喜,前一晚差点失眠。
　　艺术家的家居面貌,该会是怎么样的呢?
　　然而,艺术家在家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放松,他好像比在工作室还要紧绷,喝斥着妻子为客人张罗点心和茶水。他的妻子是个寡言安静的女人,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可是,她的身手相当敏捷,不过一会儿就把点心和茶水都张罗好了。艺术家要喝咖啡,妻子另外帮他煮好咖啡,加好糖和奶精送过来。他眯着眼抿一口,皱起眉毛,身子一点也不动:“跟你讲过了,这么热的天,不必这么烫的。”他的妻子,就像连续剧里的丫环那样马上端起咖啡离开,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一个小孩在门口探了探头,艺术家咳了一声,小孩子马上逃跑了。而妻子也在这时候端着咖啡重回现场,她恭敬地等在一旁,看着丈夫的反应。艺术家缓缓抿一口,等了几秒钟,才抬起眼睛瞄了妻子一眼。妻子立刻收拾盘子退了出去。我像看一出宫廷剧那样的惊奇、不可思议。
　　好有威严的艺术家啊。可是,另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他跟自己家人摆什么派头啊?”
　　摄影大哥那天没说什么话,我们离开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说:“感觉真紧绷,好缺氧。”
　　多年之后,我看见一篇访问吴宇森导演和他妻子牛春龙的文章。吴虽是好莱坞的名导,可是,他最爱做的事,却是在家里为老婆孩子煲汤。从去市场买菜到看一整天的火,乐此不疲。在家里没人当他是导演,只是个亲爱的家人。
　　出外一条龙,回家一条虫,便是他放松的方法。我想,能在家人面前放轻松,变成一条虫,是很幸福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