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疏证》小引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44704796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太阳底下没有新的东西”。文学创作也并非例外。一切所谓创作,无非是旧材料的新配合而已。作品的高下,就看作家选择材料的眼光与标准;配合手段的巧妙或笨拙;所集材料的丰富或贫乏;创作理想的高远或浅近;乃至构思抒情的新颖或陈腐——这一切决定了作品的高下。
  旧材料的新配合,有时可以比原来的材料更高明,昔人对这种情形,称之为“或沿浊而更清,或袭故而弥新”(陆机《文赋》)。这也许可以认为是怎样继承文化遗产的问题。既然在文明社会中没有一个人能遗世而独立,则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都免不得是他生活环境的产品,而他的生活环境又必须是他所经验过的文明社会的一部分。这一部分的环境和另一部分在文化积累和艺术传统方面可以很不相同,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个作家所受的文化教育和艺术修养可以和别的作家很不相同的客观理由。
  曹雪芹的童年是生长在一个有高度文化教育和艺术修养的富贵环境之中的。他祖父传下来的丰富的藏书在当地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在他从童年进入成年的时期遭逢家庭大变,这正是每个人一生中最能记事、而又“易知难忘”的年龄。《红楼梦》比起别的明清长篇小说来即使我们不谈什么“四家罪恶”、“阶级斗争”啦,或“艺术构思”、“描写技巧”啦等等滥熟的话题,仅就曹雪芹怎样继承前人的文化遗产,加以独出心裁的新配合和再创造而论,他不但古为今用,乃至洋为中用,而尤其突出的是诗为文用:因为他往往用前人的诗、词、韵文中的材料,巧妙地点化为书中的情节,使故事本身充满了诗的意境、诗的气氛、诗的情味。脂评说,雪芹写此书“亦有传诗之意”,如果把这话仅仅理解为书中包括《大观园题咏》、《葬花词》、《五美吟》、《菊花诗》等韵文作品,那就所见不广了。我以为《红楼梦》中散文往往有诗意,故事往往有诗意,即在于雪芹运用前人诗材为素材,再在上面用别的诗加以雕绘。“绘事后素”,而雪芹所采用的“素”和“绘”既来自前人之诗,化旧诗为新的散文,故其所传者是诗的精神,而不仅是指大观园中姑娘们的逢场作戏的吟咏。
  脂砚斋说,雪芹写此书亦有传诗之意,曾受到误解。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序言中说:
  
  有人以为红楼梦有传诗之意,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我们可以明白看出红楼梦里人物的诗是作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这类诗作也是服从于作者笔下的人物的性格的。
  
  俞先生显然认为脂评中“传诗”之“诗”是指书中宝玉和姑娘们的具体吟咏。其实在《石头记》第一回楔子中,作者已借“石头”之口讥讽了当时才子佳人书的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他又何至于自己也搞那一套呢?残本《石头记》第二十五回第一页写宝玉早晨出去想看小红,因她“前面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评说:“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这条脂评最好说明“有人以为”“传诗”的真意。至于书中人物的诗词必须合乎他们各人的年龄、身份、性格、志趣等等,自不待言。(参看《红楼梦探源外编》第三二五页)
  本文所欲疏证者不限于书中点化诗意的例子。作者不仅是作家和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罕见的博极群书的学者①,他所采取的旧材料之丰富与范围之广泛是可惊的。必要时本文也将加以引证和讨论。一个作家在一部大著作中采入前人已有的素材,加以改造或重新配合,这不能算是抄袭,历史上许多著名的故事是写了又写,出蓝胜蓝的。从荷马的史诗到阿刺伯的《一千零一夜》,从《十日谈》到《莎士比亚》,其中故事有不少是前人的传说,但伟大的作家都可以取而代之,使流传到后世的是大作家的改写本而原来的传说反而被人遗忘,只成为文学史研究者的专题论文了。下文我们选择《红楼梦》原稿《石头记》第一回中几则故事引证其起意的来源和曹雪芹是怎样采用、改造的。
  
  从“还泪说”说起
  
  大家知道林黛玉爱哭,哭的原因多半是和宝玉呕气。作者为林黛玉的多泪设想了一个先天的、隔世的原因,即“还泪说”。在第一回甄士隐夏天午睡时梦游太虚幻境,所见一僧一道谈论“风流冤家”要投胎入世去“造历幻缘”。其中有黛玉的前生绎珠仙草所修成的女体,和宝玉的前生神瑛侍者。仙草曾受侍者以甘露灌溉之恩。当警幻仙子问她如何偿还这甘露旧债时,她说: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在这句右边有笔夹批说:
  
  观者至此,请掩卷思想:历来小说,可曾有此句千古未闻之奇文?
  
  下面正文接着说:
  
  “因此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赔(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脂评十六回残本前面的“楔子”说到空空道人钞录石头上所记文字之前,“再检阅一遍”。脂砚在这句话旁加一条夹批说:“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是世之一腐儒耳”!就是这位空空道人,现在却说,“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我们不妨仿脂评的口气批道:“这空空道人也太孤陋寡闻了,想亦世之一大老粗耳!”
  原来“还泪”之说,古今多有;雪芹不过摭拾故说,赋以新意而已。先说在《红楼梦》以前的。宋代理学家邵雍的孙子邵博所著《闻见后录》有一条说:
  
  元和中,处士唐衢,闻乐天(白居易)谪,大哭。后衡死,乐天有诗云:“何当向坟前,还君一掬泪?”
  
  按《白氏长庆集》卷一收《伤唐衢》诗,其第二首云:“终去哭坟前,还君一掬泪。”与邵博所记略异,但意义是一样的。
  南唐诗人冯延己的《南乡子》二首之一:“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负”即“欠”。如云“负债”即“欠债”,现在还有这种用法。所以柳永的《忆帝京》说:“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也正是“欠泪”说。既欠了别人的泪,当然也得用泪来还。作者说,绛珠仙子欠了神瑛侍者的甘露,她既无露,只好还泪。白居易欠唐衢的是泪,自然还的也是泪。
  从前在学生时代读苏曼殊诗,有“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一联。初看上句,似乎也是从白居易或绎珠仙子那里套来的;再不,就是柳三变的“千行泪”汇成一“钵”。可是看到下句,才知苏曼殊套的是张籍的《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下句只改一个字。张籍假想中的节妇的追求者只送了她一双明珠,她没有欠他眼泪(或甘露),所以她只消还他明珠,用一双眼泪作陪衬,也就够了。而苏曼殊这和尚却赚了那日本姑娘不少眼泪,他只好还她一钵。钵这件“道具”,本来是苦行僧用来乞食的,而苏曼殊这个风流多情的和尚却用来贮泪,难怪当年陈独秀和章士钊都情不自禁的要吟诗相赠了。
  据医生说,一个人的化学成分(不是政治成分)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HO(水),但眼泪所占的百分比却不大,因此要贮满一钵之泪,也许要超过柳永所欠的“千行”。不过文学作品从来不必严格地按照科学的公式来写作。科学中最严格的当然是数学。但即使是数学家,如果他要写文学作品,也可以不管科学的禁律和限制。即如英国的数学家道奇孙,笔名路易·卡洛尔,写了一本儿童文学作品:《阿丽丝奇境历险记》①。在第二章中说她流的眼泪汇成了一个池子,后来这池子又扩大成为海,她和别的许多动物从这个海中游回家去。眼泪多得汇成海这个想法很特别,但别人也有过类似的构思。仍以《石头记》为证,作者在第三十六回中借宝玉之口对姑娘们谈生死问题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十二页)
  
  《警世通言》卷三十九《福禄寿三星度世》有诗为证:“万人多慕神仙好,几时身在蓬莱岛?由来仙境在人心,清歌试听《渔家傲》。此理渔人知得少,不经指示谁能晓?君欲求鱼何处非,鹊桥有路通仙道。(585页)
  《醒世恒言》卷十七《张孝基陈留认舅》: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
  
  【疏证】《好了歌》只劝人作神仙,和全书的主题思想不合。下文紧接甄士隐的注解,用形象化的具体描写解说世道兴衰,较为切题。
  
  第一回(续,《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疏证】洪秋蕃《红楼梦抉微》(再版改名《考证》)说:“《好了歌注》即刘基《论卜篇》:‘碎瓦颓垣,昔年歌台舞馆。’”其实这类兴废对比的写法,是中国文学中早有的传统。《梅溪词·临江仙》:“自来箫鼓地,犹见柳婆娑”。《桃花扇》第四十出《哀江南》曲: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首曲子可以当作《好了歌注》的注解。
  
  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水浒》第三十二回:“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指宋江杀阎婆惜)变出得如此之苦”,又三十三回:“听得兄长杀了一个泼烟花,官司行文书各处追捕。”
  
  可知“烟花”即妓女;“烟花巷”即花街柳巷或妓院。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秦韬玉《贫女》: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疏证】此句总括全书。乍看好像只是随便引用一句唐诗,实则此语双关:百年织造,尽是为他人作衣裳材料,到头来抄家籍没,绮罗锦缎尽属他人,第一回为全书纲领,《好了歌》又是第一回纲领。好了歌注》以“为他人作嫁衣裳”作结,亦即全书收场时以此语为总结也。
  
  (《石头记疏证》是吴世昌同志新作,尚未脱稿。这里发表《小引》及部分样稿,供关心的同志研阅。)
  
  ①我在推测原稿后半部情节一文中曾约略谈及此问题,见《红楼梦探源外编》373—415页,兹不赘。
  ②此书在二十年代有赵元任的中文译本,名《阿丽丝奇境游记》,但现在已不易找到了。
  ③戚本改此句为“抢田夺地”,又删去下句。
其他文献
4月10日,美国白宫官网公布了一份“关于向意大利共和国提供新冠肺炎援助的备忘录”。备忘录写明了其援助意大利的用意:“有助于应对中国和俄罗斯的虚假宣传,展示美国的领导地位。”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暴发以来,中国和俄罗斯对多个国家进行积极援助,但却遭到欧美一些官员和媒体的无端指责。他们宣称中俄是出于政治目的发动“魅力攻势”,正在利用此次疫情提高两国的声誉,反衬欧美在援助意大利方面消极被动。“这种含沙射影的
竹内亮。1978年出生,日本人,纪录片导演。曾为日本NHK电视台等媒体拍摄纪录片,因喜欢中国于2013年定居南京。2015年开始拍摄系列短片《我住在这里的理由》。  “大家好,我是住在南京的日本人竹内亮。过去两周,我一直在家里自我隔离。南京政府贯彻了严格的隔离措施,到今天3月1日为止,已经连续11天没有新的确诊患者了。那让我们一起看一下,这里采取了怎样的防护措施吧。”  这是日本导演竹内亮在自己拍
7月21日凌晨,陆军炮兵防空兵学院郑州校区的官兵正在常庄水库抗洪抢险。  7月26日,河南省政府新闻办举行新闻发布会,通报河南最新灾情和救灾情况。据通报,截至26日12时,河南强降雨已致1290.74万人受灾、69人遇难,当前水情形势依然严峻。  水患灾害,牵动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人民子弟兵、民间救援队、消防指战员、个人志愿者……连日来,一批批救援队、志愿者奔赴前线,成为风雨之中的逆行者。  “豫
已故古代文学专家沈祖教授的遗作《宋词赏析》,有许多精湛的见解。我们是两个中文系学生,读后眼界为之大开,得益不浅,然而掩卷之后,也有个别地方感到不解。  书中说:“《皱水轩词筌》云:‘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子野〔一丛花〕末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
《織工的反抗》组画之《突击》。  一扇铁门紧闭着,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围在门前,有人扒着门敲打,有人举着拳头抗议。身后的女人们在助战,从地上捡起石块,递给前方的男人,往门里投掷。最外围的女人,佝偻着腰,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孩子背过脸去,哭了起来。  走进北京亿达时代美术馆,就能在一块白色幕布上看到这样一段动画,画面上女人弯腰捡石头,小孩抬起手背擦眼泪,他们的动作循环往复,像永动机一样停不下来。这里正在举
米伦伯格出席波音一个向美国空军交货的仪式。  丹尼斯·米伦伯格  1964年生于美国艾奥瓦州,华盛顿大学毕业,1985年进入波音公司工作至今。现任波音公司董事长、总裁兼CEO。  55岁的波音公司董事长、总裁兼CEO丹尼斯·米伦伯格本该春风得意。去年,波音的收入首度突破千亿美元(1美元约合6.7元人民币)大关,米伦伯格的收入也达到2340万美元(包括170万美元底薪和大笔奖金),比前一年增加了60
爱德华·蒙克(1863年—1944年)  提到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的名字,大多数人会立马想到那幅《呐喊》。在血红色天空的映衬下,一名男子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做出惊恐表情,两只手托着腮,因用力过猛将面孔挤压得变了形。100多年来,再没有第二位画家能像蒙克那样,如此直白又傳神地描绘焦虑与恐惧。  《呐喊》的巨大影响早已不局限在艺术史的范畴。那张扭曲变形的面孔,逐渐从画里“走”了出来。好莱坞电影《惊声尖
2021年4月,金星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侯欣颖/摄)  我父亲金茂岳出生在一个回民家庭,从小信奉伊斯兰教。从泰安萃英中学毕业后,父亲考取了齐鲁大学医学院。这是西方基督教传教士在中国创立的第一所教会大学,由来自美国基督教长老会、英国基督教浸礼会以及加拿大的多个基督教会联合开办。全盛时期的齐鲁大学和燕京大学并称“南齐北燕”,学费也是相当昂贵的。父亲为了获得减免学费的资格,在大学里加入了基
小草数字公司覆盖山水林田湖草多个领域的智慧化产业导航平台。  在小草数字公司董事长、蒙草集团执行总裁高俊刚眼里,草原也有语言,它想告诉人类的话都可以数据化。“草原的草长得怎样,哪里有退化或沙化,草产量是多少,牧民该养多少牛,牧场要买多少草,‘云端’如何数羊找羊,每只羊、每头牛的健康状况如何,再宏大的生态蓝图也要靠这些细节绘就。”高俊刚说。  目前,高俊刚和他的团队正用“生态指数”建立产业导航系统。
“我们已经落后于资本主义,没有什么能说明这个差距是合理的。”40年前,阿纳托利·切尔尼亚耶夫在他的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当时,他的身份是苏共中央国际部副部长。在访问西方多国之后,他发出了这番感慨。  切尔尼亚耶夫后来成为苏共最后一任国际部部长,也是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的国家安全助理。戈氏当年很多重要决策都打着切爾尼亚耶夫的烙印。切尔尼亚耶夫写于1979年的日记最近被解密,透露出这位苏共高官在苏联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