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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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杨休六6点多就醒了,这一宿睡得不太好,趴着,压得胸口像快吹爆的气球,醒来时心脏跳得快要骤停了,连着太阳穴天灵盖一块儿乱蹦。天太热,太阳起了个大早,尽职尽责地卖命,他从凉席上爬起来,一层汗差点儿把他粘在上头。
  抓过手机看一眼,除了两条催他交歌词的微信,陆棠也给他发了一条,说他打火机被她不小心揣走了,改天给他送回来。
  杨休没回,陆棠就是个屁大点儿事都要打报告写总结的倒霉姑娘。
  城是老城,街也上了岁数。这座关外小城接纳了杨休一年时间,他坐绿皮车来,混在成千上万的陌生人里,和他们组成一座活着的临时城市。杨休兜里揣着去哈尔滨的车票,临时停车临时起意,下车抽了根烟,铁轨纵横交错,银杏叶腾起茫漠浩远的金色雾霭。一根烟烧完,火车便开走了。
  杨休是个乐队主唱,离开乐队之前,还算小有名气。乐队叫“出轨”,在兰州建的,4个大学生,在体育场后头塌陷的天坑里冶炼他们的重金属。
  乐队的歌10首有8首是他写的,直到今天,杨休他爷都满心眼儿以为杨休能当个鼎鼎大名的文学家,笔下龙蛇走,胸中绵帛成。只可惜他爷是个文盲,听评书就听个音,没文化的根基残忍粉碎了浪漫主义的果实。
  杨休上小学的时候还算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全市征文大赛上得过奖,还登了报,他爷包了胡同口书报亭所有的报纸,见天举着报纸在院门口拦路过的街坊四邻,指着豆腐块让人家有感情地、大声地朗诵一遍。
  拜他爷所赐,杨休从小就明白了人们的尊敬和轻蔑往往是同一样东西。
  杨休趿拉着人字拖出门,背心短裤是从地上捡的,也不知道是要穿还是要洗。他在这间旧仓库租住了两年,屋里就一扇窗,阴暗潮湿,虫鼠做窝。对面是座二层厂房,被教育机构租做了教室,正放暑假,从小学到高中,遍地都是补课的学生、家长。
  杨休找个早点摊坐下,瘸了腿的桌子上结了层油污,他随手抹了一把,要了碗豆腐脑。
  杨休没当成文豪,自打初中班主任通读了他给班长的情书,他就再也不想当文人了。大学毕业后他和乐队游荡了四五年,从兰州出发沿着鸡屁股直到鸡肚子,一路唱一路玩,终于在广州贯彻了乐队“出轨”的名号,4个人因为斗殴被派出所扣了两天,出来后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
  二
  豆腐脑端上来的时候,杨休正在想他写了一半的歌词,他在兰州目睹過一次坠楼自杀,女人死在他几十米开外的路沿。杨休举着一勺辣椒看豆腐脑,觉着胃里翻腾得凶悍。
  胳膊突然被撞了一下,一大勺红油惨烈地摔进了碗里,杨休抬头怒视罪魁祸首,陆棠一身白短袖休闲裤,睁着一双鹿似的眼睛,眼神无辜。
  杨休一滞,陆棠扯了把三脚凳坐下,她穿得太干净了,早市油烟四起,令她像个扔进煤灰里的鸽子蛋。
  “给你。”杨休把豆腐脑推过去。
  “客气。”陆棠笑了笑。
  “没有。”杨休的太阳穴跳得更狠了。
  陆棠不说话了,她话不多,都给喝大了攒着,她喝多过一次,在杨休的仓库,他俩开了电视,在地上铺张报纸,摆了一溜老雪,一兜子花生毛豆。陆棠话多得像泄洪,她絮絮叨叨回顾了一遍幸福美满的童年,讲了足有一个小时,讲完之后打了个酒嗝,歪垂着头一笑,“我骗你呢,我爸早死了。”


  电视里说,“车和车撞上是车祸,人和人撞上是爱情。”
  杨休刚有点儿良心发现,起身上厕所的陆棠就重心不稳一头向他栽了过来,实心大活人实打实扑在他身上,杨休被撞了个跟头,骂娘随着玻璃瓶子倒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罪魁祸首无辜地抬起头,“杨休,我出过车祸,你有过爱情吗?”
  杨休有过爱情,和他班长谈过一年恋爱,写了100多封信,互相买零食,后来女孩去了北京,杨休还傻了吧唧骑着自行车追火车,追出两公里车链子掉了死活安不上,他一边哭一边搬着自行车迈过一道道铁轨,回家时住了十几年的胡同正在拆迁中。
  陆棠喝光了豆腐脑,杨休什么都没吃,陆棠是兰州人,无辣不欢,杨休也在兰州待过,他和辣椒犯冲,和陆棠也犯冲。
  陆棠抽了张纸巾擦嘴,“晚上有空吗?”
  “有。”杨休点了根烟,他在车库打了份零工,今天轮休。
  “那我过去。”陆棠付了钱,她确实出过车祸,在那之前她弹古筝,她跟杨休说,她爸死后,她妈把所有得精力都砸在培养她弹古筝上,一首《高山流水》弹得她听见洗碗的水声都反胃。陆棠承担了从小到大所有文艺汇演的开场任务,就在大学毕业之前,她在演出返校的路上被一辆刹车失灵的摩的撞进了医院,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便再也伸不直了。
  她曾经对杨休说,“我从小巴不得这两根手指废掉,现在终于废了,连带着人一起废了。”
  杨休把烟从胸肺掏出来,树梢夏蝉玩命地嘶喊,要从心口撕个口子,掏出那些明火执仗又摇摇欲坠的东西。再抬头时,陆棠的白短袖已经消失在街口,卖炸糕的油锅腾起白烟,将她消瘦的背影淹没,她脊背挺得笔直,紧绷着,像根随时会挣断的琴弦。
  杨休记忆里的陆棠不是琴弦,是一片在山谷里翻飞的衣角,一年前他从敦煌到阳关驿,在城门楼底下吃了一天的沙子,古道旌旗,红绸猎猎,他在城墙下晒太阳,陆棠从他身边经过,也不看他,径直上台阶往云巅走,往风烟肆虐的太阳底下走,白衬衫被风撕扯成翅膀,琴盒如同黑色的茧,牢牢地捆在她身后。
  有那么一瞬间,杨休以为自己见了鬼。
  那天晚上杨休和陆棠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也谈不上是谁主动。杨休说自己是体验生活的作词家,陆棠什么也没说,他们在同一家民宿同一张桌子吃了晚饭,一前一后上了楼,木头楼梯咯吱咯吱地二重奏,陆棠站在房间门口,杨休磨蹭着开门,他捅了半天锁眼,听陆棠说,“你想进来吗?”
  陆棠令杨休想到白纸,干净、脆薄又柔韧。杨休曾在无数张白纸上写歌词,那些纸最后都变成了飞机,顺着窗口坠入天空。   杨休翻了个身,背对着陆棠,他从地上扒拉了一阵,摸出根烟点上,大漠的夜更静了,比一根烟燃烧的声音还静。
  陆棠说,“都没了。”
  杨休说,“没了就没了。”
  陆棠咬着牙抽泣,“你什么都不知道。”
  “切,”杨休把烟按灭在墙头,“我为什么要知道。”
  天破晓时,他们在羌寨门口等到了去酒泉的大巴车,杨休戴着耳机,陆棠扔了琴盒,他们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上车后坐得很远,大巴开了一夜,气味令杨休恶心,陆棠比他先下了车,白色的身影遗落在狭长的公路中央,两侧青山远黛,令杨休想起河岸纯白的驯鹿。
  三
  早市快散了,杨休回了院子。他从未想过他会再次遇见陆棠,从西南到东北,太远了。大半年前,他和一位十八线女歌手分手,女人蹭了他一嘴的口红印,他抬手去擦,正撞见陆棠走出教育机构。
  “这也是体验生活?”
  杨休讪笑,“这是生活。”
  他们将杨休的仓库当成一节不问来处的车厢,买了一打不知期限的车票,陆棠不常来,来的目的也只有喝酒,她当不成音乐家,也不想回培养她成为音乐家的地方,在杨休家对面的教育机构教语文,就算左手按不动琴弦,右手至少还能拿得起粉笔。月亮爬上树梢,陆棠一瓶酒下肚,絮叨着和杨休聊起半新不旧的往事,他们都才20多岁,却在说起旧事时觉着自己活了50多年。
  “我小时候喜欢捉蚂蚁,养在铅笔盒里,养着养着就没了。”陆棠的开头永远像突如其来的拨音,没头没尾的。
  “我喜欢养毛毛虫,”杨休说,“养在同桌女生笔袋里。”
  陆棠没理他,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后来我喂过一只流浪猫,喂了小半年,有天晚上它突然就不见了,我再也没见过它。”
  “可能跟小母猫私奔了,”杨休笑着说,“它们都不是你的。”
  陆棠沉默了一会儿,她举起受伤的左手,食指中指钩子一样弯曲着,她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什么是我的?”
  杨休弓着腰,脊背弯曲骨骼错落,他想起年少时搬着自行车走过的铁轨,那时他觉得远得走不到尽头,现在望过去,也只有短短的百十步路。
  “我妈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妈,”陆棠说,“她对我特好,不打我不骂我,我家穷,她白天在社区诊所打工,晚上还得踩缝纫机给人家做套袖,一宿一宿踩,她万事不求人,怕我受委屈也没改嫁,我弹琴得奖了她就哭,不得她还哭,考上音乐学院也哭,这辈子,就我手废了她没哭。”
  她说,“她从楼上跳下去了。”
  杨休坐在山雨欲来的黄昏,迎面涌入冷冽的秋雨,他挂了个白窗帘,火车卧铺床单改的。他想着这些事,从烈日当空一直坐到金轮西坠,隔壁音像店一直在放同一首歌,是“出轨”的成名曲。
  门没锁,陆棠进来时,夕阳沉下地平线,室内光线昏恹黏稠,潮气和闷热像阳关驿的沙尘,细密地黏在皮肤上。
  “怎么不开灯?”陆棠在昏黄中模糊成一团白色影子,她提着一袋酱肉,香气滴滴答答淋了满屋。
  “别开了。”杨休抽了抽鼻子,“电费没交。”
  陆棠又不说话了,她从三合板拦出的厨房拿了个盆,把酱肉放进去,灯光从窗外穿透进来,吻着她半边身子。
  “我要走了,”陆棠说,“去南方。”
  “哦,”杨休叼着烟,摸索着在兜里找打火机,“正好,我也要走了。”
  陆棠回身帮他点了煙,杨休就着一闪而逝的火光看清了女孩的形状干净的眼皮,她问,“你去哪儿?”
  “还不知道。”杨休眯着眼,一口烟在胸腔逡巡,他靠着灶台,像只歇在枯枝的野鸟。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没寄出去,本来是一首歌,可我不能弹琴了。”
  黑暗中,陆棠的声音有种梦呓的质感,杨休把她也变成了一只鸟,起飞时手起刀落。
  “寄给下一个人吧,”杨休把烧了一半的烟丢进洗碗池,他笑了一声,“走吧,别想了。”
  杨休没送陆棠,陆棠替他关了门,他靠着洗碗池,摸出根烟却想起没有打火机,夜色终于吞噬了这节车厢,他想起陆棠养在铅笔盒里的蚂蚁,想起儿时搬开石头找蚂蚁窝,却翻到一簇歪斜的野花,顽劣柔韧,以掀翻岩石的气势向阳而生。
  音像店还在放那首歌,路灯熙熙攘攘,半轮明月当空。
  ——我爱上了会死的人,爱上了不死的神,一个活在远古,一个死在如今。
  杨休低下头,盯着指尖轻笑。有什么在他心里绽放,枯萎,重生,如太阳东升西落,岁月星移斗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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