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你,便是你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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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04年10月18日,我和你相识正好三个月。这一天,你虽然还叫我叔叔,但却送了我一件让人热泪盈眶的礼物。
  你把所有作业本上的名字都划掉了。你说你以后再也不叫王小贝了,从今天开始,你正式跟我姓许,叫许多多。
  我有点疑惑,问你为什么要叫多多。你说自从和我在一起,你就忽然觉得活着有了意义。于是,你开始有了许多愿望,许多幻想。
  王小贝,你这个死丫头,又把我弄哭了。你好像很喜欢做这些让人矫情的事儿。
  2004年7月18日,那是我第一次在博爱孤儿院见到你。
  孤儿院的老师说,你的父母是在一场洪水中丧生的,他们像两座石雕一样举着家里洗衣服用的大铁盆,死死不肯松开,而你,就安然沉睡在这个温馨的铁盆里。
  听说,那是1998年的湖南。肆虐无情的洪水像猛兽一样席卷了湘、鄂、赣三省。一片汪洋,哀声震地。
  抗洪救险的军人把你从铁盆里抱出来时,你尚且还在甜美的睡梦中微笑。你的衣兜里还揣着你母亲給你放进的奶瓶。
  你父母的双手死死扣着铁盆边缘,像要融进这冰冷的金属里。善后的军人们始终掰不开他们的手,没有办法,为了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只能动用工具把手指撬起。
  那时你还小,不到一岁。所有关于父母的记忆,你只能靠听闻来缓慢拼凑。你甚至不知道他们葬在哪里。
  第一次听说你的故事,我就被感动了。因此,我决定去看看你。
  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六岁半了,会背很多古诗,会写很多字。只是,坐在草地上的你一言不发,远远看着天际。你那股从纯真心灵里透出的忧伤,一下子就把钟情写作的我給俘虏了。
  王小贝,就在那一秒,我决定收养你,并带你离开这块伤心的土地,远赴美丽的云南。
  
  [2]
  你仍旧很少说话,你从不向我索要玩具,更不会像其他小孩儿一样毫无缘由地撒泼。大多时候,你安静得像一颗绿色的豆子。
  兴许是职业的缘故,我特别喜欢安静。由此,我更爱你了。甚至,我觉得我们俩是命中注定的父女。那骨子里透出的默契,让我们即使在无言的世界里静坐,也从不觉得尴尬和孤独。
  带你去丽江看雪山,是你笑得最多的时候。那是六月的滇西,百花盛放,流光满地。
  高原上呼啸的大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但你仍然坚持不关车窗。你把头手伸出窗外,任凭这广袤的世界将你的衣衫鼓成风帆。
  我給你拍照,帮你打扮,将你搂入怀中。
  在蓝月湖,你兴奋得乱成一团。你说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蓝色的天然湖。
  你要在湖中的岩石上留影。我依了你。可就在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你一个趔趄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里。
  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冷的湖水。我睁大眼睛在水中寻你。
  你死死地抱着我,怎么也不肯松开,我难以施展动作,只好高呼救命。
  离开水面的一瞬间,你忽然在我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许,你在水中想到了1998年的湖南,想到了你的父亲,还有那无处可寻的家园。
  我帮你洗澡,帮你换上干净的衣服,像父亲一样将你抱上温软的大床。那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如果你落水了,一定不要紧张,更不要在水里吸气,你要憋足了劲等着别人救你。你要放松,不要抱住人家的身体,不然连救你的人都会有危险。
  余惧未消,你的身体一直在被窝里颤抖。
  我給你说《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话故事,直到你沉沉睡去,天边露白。
  第二天醒来,我还趴在你的床沿上。可是,你却不见了,我慌了。我給宾馆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他们帮忙找你。
  就在我们忙得焦头烂额到时候,你呼哧呼哧地出现了,鼻翼挂满汗珠,手里提着豆浆油条。
  我阴沉着脸刚要骂你,你就被吓哭了,叔叔,叔叔,我只是想給你买豆浆油条,你昨天说了,你想吃豆浆油条,我跑了很久才找到……
  我把你放在怀里,像个慈祥的父亲一样抚摸你,轻拍你,并教你以后不管去哪里都一定要事先告诉我。
  
  [3]
  2004年11月11日,在你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好带你去公安局更名。
  许多多,许多多,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这么叫你,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答应我,说这个名字真好听。
  不知你从哪里听来的,竟然知道那天是光棍节。你用你的零花钱給我买了一个小蛋糕,说要为我庆祝,希望我来年得到幸福和爱情。
  丫头,我又被你感动了。因为你那一句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
  这句话,你应该是在我未完稿的小说里看到的。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写一些情情爱爱的约稿,你受此影响,思想早熟,我非常难过。
  但你那句话,的确打动了我。因为我觉得,那是只有女儿对父亲才能作出的认可。
  你没问我为何单身,我也没告诉你成年人的爱情世界有多么复杂。你迟早会长大,会经历,会懂。
  2006年春节,我开车带你回云南老家过年。不幸,中途刹车失灵。没办法,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我只能尽可能减速并让保险杆与山体相撞,以此阻止车身继续前行。
  虽然你已经跳到后排的座位上趴好,但巨大的震动还是使你昏厥了。
  再后来,你去了北京,住在我一个朋友家里。我们一周一次电话。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你送去北京,我说,那里教育条件好,你能学到更多更全面的知识。我说我会去看你,只是最近工作比较忙,等闲下来我就直接飞过去。
  你答应我会好好听那位叔叔的话,会等我来北京接你,会好好学习,争取考第一名。
  我很高兴,我把你去丽江所有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了,还給你邮了一份。收到照片的当夜,你主动給我打了电话,结果,我把你骂了一通。
  你不知道我的工作性质吗?你不知道我写作的时候需要安静吗?谁让你給我打电话的?我跟你说了很多次,每周一次电话,我会在周六的时候主动給你打,听到没?
  你在电话那头默然不语,我隐约听到了眼泪落下的“啪啪”声。我忽然心软了,想要说想你,却咬牙挂断了电话。
  
  [4]
  听朋友说,初到北京,你有众多不适。教学方法的殊异,心情的沉闷,让你的成绩一落千丈。
  你从来不和我的朋友说话,你吃完饭就去念书,念书回来就进房间睡觉,如果他不问你,你甚至可以一个月也不跟他说一个字。
  有一次,他彻底恼了,半个月没給你早餐钱,就等你开口问他要。结果,你宁肯半个月不吃早餐,饿着肚子上学,也不开口问他要半分钱。甚至学校要交杂费你都从来不告诉他,最后没办法,老师只好主动給他打电话。
  期中考试,你成绩位列倒数。朋友气得暴跳如雷,把你狠狠训了一通。你不说话,也不哭。
  沉默了很久,你终于开口,我在这里,只是为了等我叔叔来接我。
  朋友怒了,叽里呱啦说了半天,你竟然只回那么冷冰冰一句。于是,他一时没忍住说,就你这样他还来接你?成绩都倒数了,还有什么接的必要?要是我自己的女儿这样,我直接不要她了!
  就因为他这句无心之言,你哭了,胡说!我叔叔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
  一晚上,你都在说这一句话。你说我不会不要你。最后,你累了,在嘤嘤的啜泣中慢慢睡去。
  第二天,你彻底变了一个人。你开始认真看书,写字,学习地道的北京话。
  2007年12月30日,星期天晚,你用地道的北京话跟我说你考了第一名,问我能不能去北京看看你的成绩通知单。
  我说很忙,暂时脱不开身,如果你下个学期期末也还能考第一名的话,那我就去看你。
  你说,好,那你现在就可以订票了,明年我肯定也是第一名!
  就这样,我们之间有了一个约定。
  
  [5]
  2008年夏,你真的又考了第一名。
  抱歉,多多,直到秋季开学,我都没能去北京看你。
  开学当晚,你主动給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你在电话里说,叔叔,我遵守我们的约定考了第一名,但你没来看我。这是我最后一次給你打电话,我以后不会纠缠你了。
  你的语调冷静得让我有些吃惊。我都忘了,多多,今年你都十岁半了,估计都快到和我一般高了。
  我想去北京看你,但是我不能。因为2006年的那场车祸,我彻底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可以坐在轮椅上写字,可以給你打电话,却不能独自去北京看你。
  我自己都不知道,北京的地铁站和公交车站,有没有残障人士的专用席位。我成天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说话,不见朋友,更是很少外出。
  我比以前更沉默了。除了和你一周一次的电话之外,我几乎都是在沉默中度过。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一样,都是彼此声音最忠实的听众。
  2008年冬天,我从昆明回到了大理。多多,这是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我曾在这里踏下油门带着你去丽江,去蓝月湖,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说要带你去我老家看看,可结果,不但没去成,还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我以前总嫌咱们家门口的邮筒低,这次回来,它竟忽然高了。我必须一只手艰难地撑在轮椅上用另一只手使劲够它,才能打开。
  信件忽然像雪花一样飘洒下来。邮戳全是来自北京。
  我一封封打开它们,小心翼翼,像是在拆阅自己的生命。读着读着,忽然就哭了。我真没想到,多多,你会給我写那么多信。
  你说,叔叔,如果电话会打扰到你,那么,我就給我写信好了,把想说的话都写在信里,等你有时间再打开看。你看完了,知道就好,也不用給我回复,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你,是吧?
  你把我朋友給你的每一分钱都用来悄悄买了信封和邮票。你开心的时候給我写信,悲伤的时候給我写信,思念的时候給我写信,无聊的时候也給我写信。你把一切关于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你说对我不能有任何秘密。
  
  [6]
  你再没給我打过电话,也再没給我写过信。
  有的时候,写累了,我就把轮椅摇出去,坐在门口的邮筒下面等。我总觉得,有一天会再次收到你的来信。
  我想給你打电话,但又怕这电话会在你的心间掀起滔天狂澜。我害怕,你会因为我的电话而成绩下降,你会因为我的电话而对新的家冷冷冰冰,我怕这怕那,既想把你送到一个光明的渡口,又怕那条赶来渡口接你的船会开得太快,使我来不及说完告别该说的话,流完告别该流的泪。
  思念如同毒药。终于,我忍不住給你打了电话。
  我以为,你会欣喜若狂,欢天喜地,我以为,你会像从前一样朝我痛哭流涕,抱紧我的手臂。我以为,这通主动拨出的电话,会使我们消除隔阂,冰释前嫌。
  我错了,我没有料到,一个真正孤独的孩子是很难学会爱别人的。因为他们的爱太珍贵,太纯粹,一旦付出,就不可能收回。只是,这有限的爱,也很容易跟仇恨对等。
  多多,也许你此刻真的恨我,把你从忧伤的孤儿院里解救出来,刚让你适应温暖,又把你抛进了冰冷的陌生世界里。如果你不恨我,你不会在听到我声音的一刹那选择挂断电话。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许,你在心里已经认定了我这个爸爸,我又怎能如此决绝地把你送給别人呢?
  在我看来,我是好意,想让你过上正常舒适的日子,可在你看来,也许这些并不重要。因为孩子的世界永远要比成人的明净纯洁。
  我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給你打电话。而你,就像对待当年即将领养你的那个陌生的我一样,一遍遍把电话挂断。
  最后,是朋友接起的电话。我知道,这次,我真的失去你了。
  于是,我的眼泪顷刻间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手背上。
  
  [7]
  你看见我的照片,是在2009年的春天。
  我靠着轮椅坐在门口的邮筒下晒太阳,下肢已经全然萎缩。轮椅旁,正开着我们当年亲手种下的白山茶。
  朋友说你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就落泪了。
  多多,我一直记得你,虽然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爸爸,但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我最亲爱的闺女。
  今年,你11岁了。现在,你肯定比我高出很多。你跑得比我快,站得比我高,看得也比我远。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你坚持要来云南看我。你说门口的山茶花都开了,这是春天和山茶的约定,既然春天都来了,你怎么能不回去?
  当朋友领着你回来时,我正在用手撑着身体一步步下楼。刚吃完饭,想去楼下坐会儿。没想到,竟然碰上你。
  你看见此刻狼狈不堪的我,失声嚎啕。
  丫头,你长高了,头发也黑了不少,大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
  晚饭后,你从背包里翻出你的成绩单和奖状,一张一张递給我看。丫头,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成才了。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内向沉默的小女孩了,你已经学会如何爱别人和感激别人的爱了。
  一如当年,你又把我弄哭了。你的背包里,除了几张奖状和成绩单之外,全是没有邮票的信封,里面装的都是你給我写的信。
  丫头,我就知道,你虽然生气,但你一直没有忘记我。我们是如此相似——安静,敏感,孤独,放不下要强的面子。我们除了血缘毫无关系之外,一切都形同父女。
  
  [8]
  2011年7月18日,我们刚好相识7年。
  十三岁的你已经有了发育的迹象,上帝会赐予你少女时期的所有美丽。
  朋友驾车带我们去蓝月湖,你坚持不关车窗。高原的风,多年未变。你摇着白色的披风钻出车顶,对着两旁怒放的野花又喊又叫,童真的心灵依旧,少女的美丽拥有。
  你推着我在湖边散步,群树葱茏,阳光大好。我从心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满足,此时你不像是我的女儿,更像是我亲密无间的妹妹。
  走到当年你留影的那块岩石旁,你把相机丢給我,独自呼哧呼哧地踩着小石块儿进了湖中央。
  时光忽然倒退到2004年夏天,你扎着羊角辫在岩石上扮演飞天侠,让我帮你拍照。
  命运真是一个顽皮的孩童。也许,这块岩石天生跟你有仇。时隔7年,在相同的地点,又上演了相同的事件。
  就在你落入湖水的一瞬间,我从轮椅上跌落下来。
  我一如当年,想毫不犹豫地冲过去跳进湖中救你,可惜,我忘了我的下身已经不可能再动弹。
  我像个疯子一样趴在地上扯着嗓子乱喊,救命啊!救命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啊!救人啊!救人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呐喊。那股从心眼里发出的力量,像是要把咽部的肌肉都一寸寸撕裂。丫头,我疼,我感觉连我的喉咙都充斥着血液的腥味,但是我不能停止这种竭斯底里的呐喊。因为,这就是救你的希望。
  朋友跳进湖中将你抱起的一瞬间,我忽然失声痛哭。那种在惊心动魄后失而复得的喜悦,让我不得不对上苍感激涕零。
  7年,我们的角色仿佛忽然调换了。你不顾浑身冰冷,跑上岸来安慰我说,没事,没事,不哭了,不哭了,我都不害怕呢,我知道你在,我一定不会有事。我记得你当年教我的方法,我才掉进水里,我就憋足了气,有人跳下来救我,我也尽可能保持镇定,我不抱他,也不拉他,因为你说过,这样很危险,你看,我都记得,不哭了啊……
  多多,对不起,在你13岁的臂弯里,我哭得更厉害了。虽然我失去了双腿,但我觉得,命运仍旧待我不薄。因为那一刻,所有的悲哀和不幸,都在你的身上找到了补偿。
  想了一夜,我决定再度将你送去北京。对于一个父亲,不,应该是哥哥来说,没有任何事情比保护自己唯一的妹妹周全更重要。多多,你现在还需要人照料,你得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依靠一个有能力保护你的人,因为这些哥哥給不了你。
  我会坐在门口的邮筒下等你給我的来信。当然,我会給你回信,給你电话,給你照片。如果有机会,我真的会去北京看你一次。
  相信我,这次绝对不是敷衍。
  临别时,你蹲着身子握着我的手说,爸,一定要等我长大,等我回来,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孝敬您!
  其实,更希望你叫我一声“哥”。这样,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可能是过上幸福的生活,遇见一个代我呵护你的人,而不是为了好好孝敬我。
  我会严格逼迫自己早睡早起。我要拥有一个好身体,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等着你长大,看着你毕业,结婚,生子,享尽人间福泽。只要你快乐,我就满足了。
  只是,我总是忘这忘那,况且,命运的轮盘,谁又能真的掌控?也许,有一天我会忘记关煤气,也许有一天我会从楼梯上摔下来,也许这个城市在某一天会发生地震,也许,也许,人生总会有很多无法预测的也许。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多多,你不必悲伤。因为我希望,你这一生有的都是多多的快乐,多多的幸运,而这些快乐和幸运也是我生命中的快乐和幸运。
  而那时,也请你记得我的话——忘记我,便是你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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