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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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你是自己的太阳。
  ——题记
  老龙提推开分量十足的木门,踏出木棱子房,耀眼的阳光和层层叠叠的雪光,顷刻间蒙蔽了他的双眼。雪光比阳光刺眼。二哈悄无声息从他腿边蹭过去了。老龙微微仰脸,试探着拉开眼皮。两张眼皮间的白线被逐渐拉大到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下,特大桥的铁制栏杆如同一条粗壮的白线,镶着亮闪闪的金边。整座大桥金光闪闪,哪还看得见嵌于白雪间的钢轨?
  耀眼的雪光层层叠叠,很容易致人雪盲。可老龙并不想戴眼镜。他眯起眼,用目光跟上二哈。二哈用前胸趟开绵厚的亮雪,扑向河边的红松树。二哈一到树下,立刻抬起一条后腿。
  挺立在二哈身前的高大红松,一身雪白,树梢闪着金光。当年二连的饮用水全靠肩挑,薄铁桶和扁担通常就放在红松树下。老龙感觉红松树好像并没发生变化,如同当年一夜醒来,看到它结满沉甸甸的松塔,一身翠绿沐浴在晨曦中一样。人要能活二百岁,那多好,那现在自己非但暮年,而是顶多算步入青年。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老龙既兴奋又吃惊。他并不想成精,如红松活上几百年,上千年,他感觉活二百年,刚刚好。
  眼前闪耀着白光的山谷和坚固如初的特大桥,是他记忆中最难抹去的印痕。四十年里无论他身在何处,只要一入三伏天,怎么就特别想念北方大森林的冬天呢?想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冷风肆无忌惮扑打在脸上,心里会凉爽些?越是三伏天,北方的冬天在脑海里浮现得越频繁,越清晰,滋生的向往也就越热切。可是直到一周前,超强寒流扫过城市的晚上,多年难遇的大雪让老伴兴奋不已,他这才突然对老伴说:“快来看,北极光多漂亮。”老伴离开落地窗,在灯光下走向老龙。
  龙丹刚洗完澡,她边抹晚霜边凑上来。
  蓝色的夜空中,色彩斑斓的亮光向深远的夜空和苍茫大地漫射开来,如梦如幻。老龙觉得绚烂的北极光,就像是先人的灵魂,悬浮在幽深的夜空中。老伴从镜片上方看老龙,北极光是好看,在哪能看到?龙丹留美博士学成后刚回来,她带着一身香气坐到母亲身边说:“阿拉斯加的费尔班,被誉为北极光的首都。”老龙不知道费尔班,只听说过赌城阿拉斯加。老龙笑着说:“咱们去趟阿拉斯加?”其时他猛然想起一个挺胖的帅哥,户外活动牵着一条阿拉斯加大型犬。
  老龙去书房拿来一本3D地图,摆到茶几上,手指落在中间的位置,对老伴说:“这是北极村,大家都去这个地方看北极光。”
  老龙说北极村时,语气和表情特别轻松。就如同年轻人在说一个酒吧或者饭店,就在小区大门外,顶多隔着三两条街。
  龙冬在六百多公里外,他乘坐高铁在傍晚时分匆忙赶回家。饭后他给老龙泡了普洱。把普洱端到老龙面前后,龙冬缓缓坐到沙发上说:“穿越大半个中国赶到北极村,不见得就能看到北极光。”龙冬微微侧下身,像在跟母亲说话:“我同学去年冬天去北极村,每天半夜跑室外冻半天,手脚冻伤了,等了好几天也没见到北极光。”他说:“赶巧北极光休假了。”
  龙冬先把自己说笑了。龙冬和龙丹笑得一模一样。
  二哈懒洋洋地趴在脚前的地板上。老龙伸手摸着二哈的头说:“你那同学,跟北极光无缘。”
  想起全家人小心翼翼的样子,老龙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龙冬满城寻找雪地胎。给车做了全面养护后,龙冬建议老龙,到哈尔滨要买上防滑链。龙冬说:“走山路或许能用上。”龙冬坐在副驾上说:“我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龙冬显然不想让自己的母亲,跟着她突发奇想的丈夫,大冬天出去受罪。
  龙冬非常认真地叫了声“爸”,告诉老龙:“首条无人驾驶的高铁,正在极寒状况下联调联试。”龙冬推下鼻梁上的眼镜说:“我实在脱不开身,要不过年放假,我陪你去?”
  老龙30岁才有的龙冬。龙冬工作在高鐵最前沿,龙丹也留学回来了,一双儿女让老龙和老伴感到自豪。老龙说:“也行,你给北极光发条微信,要不就打电话,让它等咱十天半月的,可别再休假。”
  老龙突然发现,北极光作为由头,几乎妥帖到无懈可击。
  一阵冷风抚过老龙的脸颊。老龙揉揉脸,看到在二哈摆造型的左边,铺着亮光的雪地上,隐约有一堆墨绿。凌晨子时,他蜷缩在睡袋里,在木棱子房里的黑暗中,听到了咔嚓一声响。响声清脆,回响在幽静的沟谷间。真就猜对了,暴雪压断一根小松树枝,翠绿的松树枝跌落在了厚厚的白雪上。
  昨天傍晚走进沟谷时,乌云低垂,光线暗淡,谷底静默幽深得叫人心慌。跟在身边的二哈脚步犹犹豫豫,不时东张西望。二哈好像在极力掩饰胆怯不安。
  现在二哈情绪饱满。二哈放下后腿,看上去不再那么傻气十足。它显然想在金光闪烁的雪地里撒野。它转身就向大桥的方向跑。皓雪绵厚,哪跑得起来?远望它就像浩渺大海中乘风破浪的一条小船。老龙一下想起了小方的大黄狗。
  小方带来的黄毛,跟黄桐最亲。小方龇着牙说:“这很自然,名字多像哥俩儿呀。”小方刚理完发,穿着白背心,手上舞动着一条毛巾,笑到虎牙毕露。老龙记得,他当时对虎牙毕露的小方说:“是你的狗杂种太色。”
  黄桐坐在河边光滑的石头上,白嫩嫩的脚浸在清亮亮的水里。她在洒满亮光的河水里清洗一件土黄色的上衣。铁道兵军装,一色的土黄。她并不恼。她是黄副师长的小女儿。她总拿东西喂黄毛。黄毛名义上是小方的,晚上却死守在黄桐的门外。就是小方想进黄桐住的屋子,即使黄桐不拦他,黄毛也会狂叫不止。黄毛甚至毫不留情地撕咬小方的裤腿儿。小方时常被黄毛搞得哭笑不得。小方呵斥黄毛,你个吃里扒外、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
  月暗星稀,轻风送拂的夏夜,小方在影影绰绰的灯影里骂狗,你这狗东西,给点儿吃的就忘了你的主子。
  龙班长侧身站在木棱子房的小窗前,看小方训斥黄毛。小方那么大声,龙班长感觉,他是故意说给黄桐听。
  老龙望着壮观的铁路特大桥,突然想,那时黄桐在小河边洗衣裳,总喜欢把脚浸在河水里,即使夏天那河水也很凉,当时舒服,结果呢,落下了腿痛的毛病?   小方龇着虎牙的脸,闪现在老龙的脑海里。
  老龙很清楚,在这日夜奋战过的人都老了,哪还能是四十年前的模样?就说自己吧,当时精瘦如柴,小脸只是一窄条;如今已经退休,脸是何时蜕变成椭圆形的呢?头发日渐稀疏,好像一夜间全白了。惊奇的是,眼袋下垂后,眼睛忽然间像比年轻时大了。
  老龙站在木棱子前,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搭到眼睛上方。远处,二哈在大桥下追咬自己的尾巴。老龙也想去桥下。
  昨天傍晚,他带着二哈走进阴暗的木棱子房,安顿下来赶紧给自己和二哈弄吃的。临睡前,他出门站在黑暗中,披着一身细碎的雪花,望向大桥的方向。特大桥在飘着雪的暗夜中,踪迹难寻。身上的热乎气几乎散尽时,从山口开来一列客车。下行火车通过大桥,车窗透出来的灯光,寒夜里看上去是那么祥和温暖。老龙感觉车上的乘客非常幸福。他想,乘客当中就有去看北极光的吧?没提前订票,时间匆促路途遥远,往返车票曾让老龙犯难。似乎只能选择自驾。可以随时上路,或者停下。虽然辛苦,但是相对自由。一个人在寒冬时节,驾车穿越大半个中国,靠近多年向往的一个地方,体验自然别有一番滋味。此刻,在高高的大桥上飞快移动的灯光,在他看来很像北极光。北极光发出来的声音,跟火车轰隆隆通过大桥的声音,是不是差不多呢?
  老龙站在黑暗中,感觉一营好像还驻扎在眼前的山坡上。
  他先是闻到了松木的香味。一座座新建的木棱子房里,总是飘散着松木的清香。接着就看到了从一个个小窗里透出来的暗淡灯光。那些微弱的光亮发自煤油灯、蜡烛或者电石灯。他看到自己穿着一身土黄色的衣裳,从工地上下来,匆忙吃口粗饭,赶紧和战友回到木棱子里。战友有的洗漱,有的在摇曳的烛光下疾笔给亲人写信。还有的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在暗淡的光線下,吃力地品读亲人的来信。洗袜子的蹲在地上,动作看上去笨拙而生硬。日夜奋战难免疲惫不堪,木棱子里转眼响起淋漓尽致、此起彼伏的鼾声。
  入秋抢工期,半夜通过小窗望出去,工地上的篝火噼啪乱响,蹿起高高的火苗,暖映着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彩旗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飘动着。
  身前这个陡坡,那时龙班长只要一个加速度,就下去了。现在眼前覆盖着亮雪的小陡坡,却叫老龙心里发怵。
  老龙眯着眼睛,往谷底看。从春天露出面容,能在阳光下流到深秋的小河,早已封冻。冰面上的雪闪着金灿灿的亮光。小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土黄色,龇着虎牙,在黄昏温柔的光线里,沿着清澈欢唱的小河,走向干净漂亮的黄桐。老龙好像看到,长得喜兴、身子稍显饱满的黄桐,脸上笑出了两个酒窝。夕阳下,她在河边洗漱,顺便洗点儿衣裳的时候,无疑是营地最亮丽的风景。遗憾的是,那时龙班长对照相或者说摄影,一窍不通。哪怕最原始的胶片相机,那时也是稀罕物。
  老龙在一片亮光中再次望向沉默的大桥。他知道桥面上,厚厚的白雪间铺有两条闪着亮光的钢轨。从这出发,沿铁路走到上行方向最近的车站,大概需要五六个小时。昨天中午,他把车停到小站前的雪人旁,背上包,和二哈一起沿着铁路,穿林海钻山洞,走过一座座大桥,异常艰难地走到了这里。
  老龙突然感觉到了冷。冷似乎是微风吹送来的。老龙呼着白气,把手揣进防寒羽绒服兜里。迎着阳光和刺眼的雪光,老龙眼前飘起了四十年前的那场大雪。
  大雪是随着大桥竣工,不期而至的。
  小方的大黄狗在飞雪中蔫了一会儿。它低垂着头,身上披着雪花,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雪中无精打采地四下漫步。它的眼神看上去可怜巴巴。它刚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花,后背上转眼又白了。飞扬的雪花大而饱满。它几乎无法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一片雪花就能瞬间蒙蔽住它的一只眼睛。地上越来越白。或远或近的树就像开满了白花。黄毛在白色的雪地里走着走着,突然就加快了脚步,开始在雪地里四下跑蹿。它既像要逃出漫无边际的大雪,又像在以狂叫引起大家的注意,表明它作为一条狗的存在。
  看着一反常态的黄毛,龙班长心里琢磨,它发现野兽了?四周的山林,鸦雀无声,笼罩在灰蒙蒙的飞雪中。仔细听,天地间又像有蚕在畅快地吃桑叶。大家在为撤离做准备。有人停下手,走到漫天飞雪中,漫不经心看黄毛撒疯。
  赵连长阴沉着脸,嘴上叼着烟,一脚踹开了厚实的木门。高大的赵连长手上提着步枪,稍稍低一点儿头,从木棱子里晃了出来。
  老龙感觉,赵连长好像就在身后。他慢慢回过身,身前深红色的木门敞开着,木棱子里光线恍惚,哪有什么赵连长。
  当年撤离时,守桥部队接手了崭新的特大桥。所有的房子都留给了守桥部队。现在只有身后连部的三间木棱子房幸存。是大雪掩埋了山坡上的残垣断壁?当年在这奋战建桥的战友,有回来看看的吗?老龙没接收到此方面的消息。倒是偶然听说,当年的赵连长投奔女儿去了英国。四十年间,老龙在对这里不断怀想向往的同时,时而又想,或许离那个山谷越远,越容易忘记那座隐藏在深山里的特大桥?此刻他突然想,古稀之年的赵连长都飞越太平洋了,他还记得连部木棱子房吗?转战大江南北,大多驻扎在荒无人烟之地,住过的房子哪能都记得清?或许也就我,当年的小班长,知道连部的木棱子房,已经不是当年离开时的模样了。应该是守桥部队做了些改动。从屋里留下的零零碎碎的东西看,可能进山挖参、采山野菜和蘑菇的人,偶尔在这短暂停留过?也正因此,这坐木棱子房才没倒塌,否则何以和二哈落脚呢?
  生起篝火过夜,这是到此之前,老龙做的最坏打算。
  二哈突然在大桥下叫了一声。亮白世界,晴空万里,二哈的叫声带着耀眼的光芒,异常清晰,给人以空旷感。远远望着它,老龙感觉二哈是在叫他。在他看来,二哈就是黄毛的化身。
  撤离前的下午,黄毛如同健忘症患者,出入黄桐住的屋子不知多少回。小方住的木棱子,黄毛第四次进出,据战友讲,它走的是小窗。战友惊诧地看着窗外的黄毛。在门被插死的情况下,黄毛站立起来,在屋外用爪子扒窗。战友拔下插销,它扒开窗户,然后身手敏捷,顽皮地飞跃进屋里。黄毛像是百无聊赖,再次在屋里逡巡一圈,只在小方睡的铺位前停了片刻,一转身,它跳上窄窄的窗台,回头望了一眼,一下跳窜回了飞雪中。它已经跑遍了整个营地,却还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反而愈加势不可挡。在赵连长粗壮的呵斥声中,黄毛从连部里跑出来以后,直接蹿上了特大桥。黄毛迎风披雪,身形孤单,从桥面上颠颠跑了一个来回。远望,它就像一头忍受饥饿,正在四处觅食的孤狼。它跃下陡坡,扑到桥下,奔向9号桥墩。漫天大雪中,它急匆匆围着河边的9号桥墩不停转圈。不等它所击溅起的水花落回水中,它已再次仰起头狂叫起来。   望着营地的方向,它每叫一声,都拼着力量。它油亮的身体,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极具穿透力的叫声,既体现出一条狗的狂躁,又像在宣泄极度的愤怒。
  其时黄毛已经非常瘦了。黄桐原本显圆的身子,也同它一道消瘦下来。黄桐日渐窈窕多姿起来。据说她一个多月没吃午饭。但她照常打午饭,端给黄毛。黄毛蹲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黄毛看黄桐的眼神,总是那么深情而专注。黄桐躺在炕上不吃午饭,黄毛就在看她半天后,把前爪搭到炕沿上,用长长的舌头舔黄桐的脚,或者轻轻咬拽她的裤脚,间或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它不好好进食,却因黄桐不吃午饭而着急。它像在用哼哼唧唧的撒娇声劝黄桐。大桥铺通后,午饭时间,黄桐更愿意走上大桥。黄毛小心翼翼跟在她的身后。老龙总也忘不了,黄桐和黄毛,一前一后,逗留在还没有铺上道砟石的大桥上的情景。
  到了突然降雪的这个下午,特大桥已经铺上了钢轨。崭新坚固的特大桥,在等着迎接第一列火车。大桥下的小河,河边结着薄薄的冰碴。水面上飘着淡淡的白气。黄毛站在白气中,雪水、河水混合着它的汗水,使它全身如同洗过一样,湿漉漉的,热气腾腾,闪着一层油亮的光。
  黄桐慌慌张张跑向躁动不已的黄毛。黄毛站在浅水里,面目狰狞,满怀敌意,冲她没命地狂叫着。
  黄毛好像突然就对所有人充满敌意。即使漂亮的黄桐,在天气渐冷后,允许它夜里睡在自己的炕沿下,而且天天喂它,也不例外。
  龙班长在心里骂:“狗杂种,真是疯了。”
  老龙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河对岸的白桦树,就像此时这样,挂着圣洁的白雪。黄桐站在飘浮着白气的河边,泪眼婆娑,在飞雪中近乎哀求——她一声声叫着黄毛,却又不敢靠近曾經与她非常亲近,时而玩闹在一起,而今突然暴露出狰狞面目的狗。
  赵连长刚刚刮净胡子。他阴着脸,手提步枪,冲下陡坡跑向河边。
  赵连长在差点儿摔个跟头后,边走边在飞雪中给子弹上膛。赵连长动作干净利索给子弹上膛的声响,龙班长听得一清二楚。龙班长不仅知道步枪子弹什么样,射击出去后果如何,而且他非常清楚,赵连长是师级神枪手。前些天,一只年幼的狍子艳羡清亮亮的河水,黄昏时分溜到了河边。大家兴奋地拿起木棒铁锹之类,向小狍子围拢。小狍子在黄毛的追击下,奋力冲出人狗组合的包围圈,就要蹿上大桥护坡时,随着一声枪响,小狍子一头栽倒在地上。穷追不舍的黄毛一下刹住脚,惊恐地回头,和龙班长等人一起望向枪响的地方。赵连长当时敞着怀,双手端着步枪,站在连部木棱子房里的小窗前。
  现在赵连长又端起了步枪,他沉着脸,把枪口慢慢抬高,指向十几步开外,正狂叫不止的黄毛。黄毛弓起细腰,龇牙咧嘴,视死如归地冲着赵连长发出低吼。全营的人,包括端着步枪的赵连长,此刻在它眼里,无疑都是敌人。
  黄桐迎着枪口扑向赵连长。黄桐只穿着秋衣,头发湿漉漉的,凌乱不堪。她可能刚洗完头发,没来得及擦干。她眼里噙满泪水,用纤瘦的身体把黄毛护在身后。她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枪管。赵连长拽一下枪管说:“让开,你疯了!”黄桐瞪圆眼睛:“黄毛是小方的,赵连长,饶它一条狗命吧。”赵连长脸色更加阴沉,冲黄桐吼:“都折腾半下午了,咬了谁,怎么办?!”
  黄毛在第一声枪响时愣了一下。它支棱着尖圆秀气的耳朵,目光炯炯,狂叫着扑向赵连长和黄桐。在赵连长和黄桐撕巴的过程中,枪又向天空击发了一枪。清脆的枪声打破沟谷间的寂静,在灰蒙蒙的山林间回响着。
  黄毛在第二声枪响后,立刻刹住身体。它可能猛然想起了小狍子在枪响之后,一头栽倒在它面前,于是它脚步异常灵动,猛然来了个急转身,眨眼间,它已经异常决绝、离黄桐和赵连长而去了。它犹如离弦之箭,比追小狍子时还快,四蹄击水的声音,犹如华彩乐意的高潮,践踏起来的水花,珠子一般亮晶晶的四下飞溅着。在赵连长一把推倒黄桐,枪口还没抬起来,黄桐在雪里挣扎着狂喊:“黄毛,快跑!”黄毛在黄桐的呼喊声中,快如闪电,猛然腾空而起,在第三声枪响中,它一下把自己射在了9号桥墩上。子弹打在大桥护栏上,发出铮的一声响。
  老龙眼前闪现着黄毛在空中所划出的那道优美的弧线。离了十几米远,他当时刚操起一根木棒,清晰地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只在惊诧间,9号桥墩上已然绽开了一朵无比耀眼的梅花。
  那是热乎乎的血,喷溅在离地大约三米高的“烈”字上,与缠在下面的红布呼应着。
  黄毛如同一块浸饱液体的黄丝绸,垂落在了9号桥墩下。
  四周猛然像是更加安静了。赵连长表情木然。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脱靶”。他慢慢垂下枪口。
  而黄毛垂落到河水里,最后发出的那声呜咽,好多年都回荡在老龙的耳边。
  当年黄毛一头撞到9号桥墩上的声音,老龙觉得,就像昨晚子时听到的,挂满雪的松树枝折断的声音一样。而它如同浸饱液体的黄丝绸落到冰冷的河水里,也与挂满雪的松树枝折断后,落到松软雪地上的声音,毫无二致。
  老龙努力睁眼,他好像再次看到了缠绕在9号桥墩上的红布。
  缠绕在9号桥墩上的红布,原本是彩旗,是飘扬在建桥工地四周的众多彩旗中的六面鲜红的旗帜。是龙班长跑去拔下来的。龙班长把六面鲜红的旗布,用力从中间扯开。黄桐流着眼泪穿针引线。她把撕开的红布缝连起来。大家一起动手,把长长的红布绑缠在了刚浇筑到6米高的9号桥墩上。9号桥墩上缠绕的那道红布,如同包扎着桥墩的伤口,却是全营上千人共同的伤痛。
  老龙猛然打了一个寒战。他再次真切地感觉到了冬阳下的寒意。他返身进了木棱子房。斑驳的光线中,他从包里拿出相机。他胸前挂着数码相机,背着双肩包,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挪下覆盖着白雪的陡坡。
  忽一下,一只花色啄木鸟飞落到了红松树上。老龙眼前猛然一亮。花色啄木鸟在距离地面四五米高的地方,啄起一根枯死的松枝。鸟啄松木的声音,时缓时急,在阳光与雪光呼应的圣洁世界里,显得是那么清脆而坚定。老龙怕惊扰专心工作的鸟,他小心把镜头对准它,调整光圈,轻轻按下快门。啄木鸟短暂停了一下。老龙不知道漂亮勤快的啄木鸟,在这个清亮的早晨,是否啄出了害虫,当作早餐吃进了肚子里,反正它突然就飞离了松树。老龙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松枝上的一小撮白雪,被扇得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啄木鸟花色的身影在树林里的亮光中闪现了两下,消失在了树木间。   老龙有点儿怅然若失。他收回目光,回过身,跪在雪里举起相机拍静默在树林边雪野里的连部木棱子房。
  老龙一步一步往大桥下走。
  当年缠绕在9号桥墩上的红色旗布,何时消失的呢?看上去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桥墩上竖写的七个黑字,残留着淡淡的墨痕,不知情的人哪猜得出,那是些什么字?
  老龙以特大桥为背景,把二哈在雪地里撒野的景象,留在了数码相机里。
  把二哈抱回家时,二哈只是一个毛茸茸的肉球。它才刚刚睁开眼睛看世界。它是一位驴友家的母狗下的四个崽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老龙似乎是在临近退休时,猛然迷恋了户外运动。去得最多的当然是荒郊野外。老龙让二哈从小就陪在身边。他还带二哈跑去正建设的高铁大桥施工现场。现在建桥机械化程度高,施工难度和劳动强度,今非昔比。为野外露营,他买了最贵的睡袋。数码相机也越用越顺手了。龙冬和龙丹,特别是老伴,他们是否感觉出了什么呢?他们从来没用语言直接阻止过他。
  雪后的晴朗让二哈兴奋不已。像为晨练压腿,二哈把两条前腿搭在了9号桥墩上,在当年喷绘上了梅花的下方嗅着。老龙觉得,二哈是为黄毛才跟随自己走进这大山里的。二哈放下前腿,低下头,把嘴插到白而软的雪里,在当年黄毛飘落的地方嗅着。呆傻的二哈,能在冰面上的雪里嗅出什么呢?
  老龙抬头看9号桥墩。特大桥的19根桥墩,最高的将近21米。椭圆形截面的锥体桥墩,最大直径7.7米。老龙想,9号桥墩到底用了多少钢筋和砼料呢?
  老龙以为二哈会抬起狗腿,在9号桥墩上留下自己的气味。可它却严肃认真地用嘴拱雪,走走停停,一直嗅到左边的雪堆上。雪堆在小河边上。雪堆下面埋着黄毛。二哈跳到雪堆上,嗅了一会儿,然后挺腰仰头,形同苍狼,冲老龙没心没肺地叫了两声。
  二哈向老龙奔跑过来时,老龙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怎么会突然不嫌麻烦养起狗,再奔袭七八千里,把它带到原始森林的沟谷中。仅仅是让它做伴吗?老龙任凭二哈将自己扑倒在雪里。二哈扑到他怀里,用头蹭他的脸。老龙手上抚着狗头,侧着身子抬起头,看到高大挺拔的红松树上,好像再次挂起了幕布。白色的幕布如同船帆,大松树就是桅杆。为庆祝大桥竣工,也是为即将南下的一营送行,师里特意派放映队,来给大家放了一场电影。
  老龙呼着白气,卸背在身后的双肩包时,好像闻到了柴油发电机的气味。喷着绿漆的小型发电机看似简单,但只有发动着它,有了电,才能放映电影。撤离的头天晚上,他坐在放映机旁边。圆形的胶片盒,在他右侧上方缓慢地转动着。亮光把胶片上的影像投送到前方的白色幕布上,形成影像人物和故事。他嘴里含着一块桔瓣糖。糖是师里送来的慰问品。坐在自己左邊的黄桐,嘴里也含着一瓣糖。黄桐专注地盯着银幕,不动声色中,也在用舌头翻动嘴里的糖吗?
  放映电影《山里的人》之前,黄副师长讲话说,国家实行开放政策,以后大家都要好好学习世界先进科学技术。热烈的掌声之后,战士代表表了决心。大家坐在冰凉的板凳上,齐声合唱了《铁道兵志在四方》。洪亮的歌声在雪后幽静的山谷里回响着。
  电影上映后,银幕前的战友都紧紧裹着土黄色的棉大衣。战友们规规矩矩,雕像一样安静。白色银幕上没再出现以双手做出的形如狗头的影像。也没有突然响起尖利的口哨声。电影里的对白和音效,异常纯粹地回响在沟谷间。当然也不见黄毛蹲坐在小方和黄桐身边,或者黄毛在战友中间钻来钻去。
  第二天清晨,龙班长跑到昨晚和黄桐坐过的地方,在凌乱的雪地里扒出了一段胶片。昨晚他看到,放映员匆忙剪片接片了。剪掉的胶片轻飘飘飞向了放映机的那边。龙班长双手抻开胶片,对着阳光,眯着眼仔细看。轻薄的胶片上有清晰的人物,而且是电影中的女主角。
  老龙侧卧在雪里,好像看到年轻的自己就站在面前,脸上是如获至宝时的灿烂表情。
  他怀里抱着相机,坐在雪地里。想到曾和黄桐坐在这看过一场露天电影,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老龙想,是不是我想多了呢?老伴一路会吃些苦,可是现在,不就能陪我说说话了吗?之前他始终觉得,不应该带老伴来,这一刻,他的想法开始动摇了。
  暄白的雪太干净了。雪地上只有他和二哈留下的活动痕迹。一人一狗在雪地上所留下的痕迹,单调中透着落寞。
  一大群小鸟欢叫着,飞越大桥,如同一片淡红色的祥云,掠过河对岸的白桦林,消失在了远处的一片白亮里。小鸟儿们如同奔赴一场盛会。老龙真想像当年的黄毛那样,跑遍整个沟谷,把雪野踩烂,把一片洁白践踏到无以复加的狼藉。老龙想,那样看上去,就像整个一营还驻扎在这里了吧?
  老龙突然更为深切地感觉到了寒冷和孤单。四周太安静了。他捧着相机,呆坐在雪地里。二哈身边的雪地上,忽然出现了一团黑影。黑影在白亮的雪上游动着。老龙愣了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只很大的鹰,正滑过头顶上的蓝天。鹰飞得不快不高,在它黑色的羽毛下,若隐若现着一双淡黄色的大爪子。老龙在举起相机时想,这是它的领地。它以为能吃上人肉?老龙猛然喊起来:“你能咬动我老龙的肉吗?”已经错过最佳拍摄时机,可他还是快速调整光圈,按了好几次快门。
  老龙生起火,用白钢饭盒化雪水烧开,泡上普洱。煮了火腿肠和方便面。在和二哈烤火、解决吃饭问题的3小时里,有6列火车从大桥上通过。其中两趟是客车。包括雄伟壮观的特大桥和飞驰而去的列车,老龙用数码相机扫摄录下了沟谷里的所有角度。
  气温似乎有所升高。老龙背着双肩包,跟在二哈身后爬上特大桥。耀眼的白雪间,两条向两头延伸而去的钢轨,闪着幽亮落寞的光。老龙走到桥边,迎着微风往桥下看。阳光下的雪山,亮丽雄浑。这就是山舞银蛇,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已有多少列火车从大桥上驶过呢?旅客从车窗望出去,赞叹山河壮丽,或者望着桥下清澈的河水激荡起的白亮亮的浪花,能想到大桥下,曾驻扎过一个营的建桥部队吗?
  二哈走在两条钢轨中间。钢轨中间的雪,被列车带动的风吹掀到路肩下,雪的厚度明显轻薄一些。老龙还是觉得二哈没有小方的黄毛聪明。想起黄桐在黄毛的陪伴下,在刚铺通的桥面上走来走去,老龙背着包,趟着大雪急走几步,走到桥中间向桥下望了望,他感觉黄桐和黄毛当年就逗留在这个位置——9号桥墩之上。   南下的火车,车厢里灯光暗淡,回荡着《铁道兵志在四方》的歌声。龙班长把电影胶片送给黄桐。黄桐抻展开轻薄的胶片,对着昏黄的灯光,看了胶片上的女主角半天,然后她问坐在对面的龙班长,咱们,能不能也拍个电影?龙班长看着憔悴的黄桐,没敢发表自己的想法。素材足够拍部电影,可她心理能承受得了吗?电影可是要演给全国人看的。全营的人都知道,是黄技术员发现9号桥墩正要被水泥砂石料掩埋的一根14号螺纹钢,露在外面的十几公分,明显细了一些;横向一根8号钢筋也没绑紧,与纵向14号螺纹钢非垂直,绑线强度和密度都不达标。可能浇筑过程中,被水泥砂石料砸走样了。黄桐头上戴着安全帽,态度异常严厉:“天天唱,精心设计,精心施工,就这么精心施工?”
  9号桥墩已经浇筑近6米高了,工期在透着丝丝凉意的风中日渐迫近。气温不足5℃,就得停止浇筑。难道就因为那么一点儿小问题,停止浇筑影响工期?一耽误可就是大半年。
  龙班长听到浇筑面上有人嘀咕:“有那么严重吗?”
  黄桐涨红着脸说:“不补强了,休想浇筑!耽误工期你负全责!”
  龙班长站在桥墩下,看着走在跳板上的黄桐想,我得跟战友讲,浇筑时砼料不能砸到钢筋。
  他看了一眼正在搬水泥的小方。再浇筑几天,随着9号桥墩的不断向上攀升,手推车会推不上去,到时就得换为肩挑,或者两个人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死沉的水泥砂石料,运到越来越高的浇筑面上。桥墩每升高一米,战友们心里都会加重一份自豪。而最为艰难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
  远处突然传来赵连长粗壮的喊话声,二连开饭了,抓紧吃饭,饭后接着干。
  老龙眺望着大桥下的红松树,猛然闻到了猪肉炖粉条的香味。那天中午改善伙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油旺旺的猪肉炖粉条和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上。
  吃完午饭,龙班长的五个战士,三个人在后面推,两个人在前面拉,把半推车水泥砂石料运到了浇筑作业面上,正要倾倒入模,黄桐在龙班长跟前叫了停。黄桐先于赵连长快步冲上跳板。不等她和赵连长到达浇筑作业面上,龙班长的一个战士已在上面惊叫起来了。黄桐叫来赵连长,是想看看她发现的问题是否按要求整改了,结果呢,平静的水泥砂石桨料上,却突然冒出了一只解放鞋。
  模里的砼料上,有只露着鞋帮的鞋?
  龙班长扔下铁锹,往浇筑作业面上跑,他想,模里怎么会有只鞋呢?赵连长在他身前。赵连长先于龙班长到达浇筑作业面,他往模里一看,脸色立刻又黑了一层。赵连长站在微风习习的作业面上,用吼叫的方式下了两道命令:一是让钢筋工赶紧做铁钩,二是清点全连人数。
  8号钢筋一头用手动砂轮磨尖,折成鱼钩状,另一头弯成圈。排长攥着圆圈这头,用铁钩钩鞋。龙班长和所有人一样,屏住了呼吸。众目睽睽下,那只是单纯一只鞋。橡胶鞋底都快磨穿了。排长表情异常严肃,用铁钩在水泥砂石料里钩捞半天,一无所获。这时全连已经清点完人数,答案已经浮出水面。赵连长从排长手里夺下铁钩,探身到最大限度。某个瞬间,从赵连长的表情和手劲上看,好像钩到了什么。龙班长和排长在赵连长身边,赶紧帮赵连长拉拽铁钩。三个人憋住劲,以为谜底就要被合力拉拽出来,铁钩上却猛然失去了重量,三个人差点被耸落桥墩下。再看拉上来的铁钩,上面除了蘸着灰白色的水泥浆外,别无他物。
  如同大鱼,滑入深水了?
  或者只是混入或掉下一只鞋?
  可龙班长分明觉得,应该是钩到身体某个部位了。钩拽下的衣物或皮肉,在上拉的过程中,被水泥砂石舔了个一干二净?
  天色向晚。老方从三百多里外的三营赶来了。
  尽管换了10、12号钢筋做的铁钩,长度也有所加长,可忙活半天,在水泥砂石料不斷凝固的过程中,从中只钩捞出了另一只单薄的解放鞋。幻想会钩上腰带。可是没实现。或许根本就没扎腰带?不断钩动,无疑加快了砂石水泥料的凝固速度。赵连长都露出了疲惫。赵连长吸了口烟,借呼出烟之机叹了口气。赵连长像在自言自语,下面都凝固了。可能沉得太深了。要不就是被钢筋卡住了。
  龙班长感到异常茫然。吃顿午饭的工夫,一个大活人就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干净彻底?回想吃饭过程,人声嘈杂,他没觉出丝毫异样。望着已经凝固的水泥砂石料,龙班长想,经过粗细长短不一的铁钩子一通钩拽,岂止衣服,恐怕身体都被锋利的铁钩钩拽得伤痕累累,甚至七零八落了吧?
  老龙望着远处那棵高大的红松树,猛然感到一阵扎心般的疼痛。疼痛毫不逊色于四十年前。他揉揉眼睛,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看。好像黄桐还坐在山坡上的石头上,依然只有黄毛陪在她的身边。老龙突然想,黄毛再聪明,当时恐怕也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吧?
  方连长是黄副师长的老部下,他带着一个连的战士,在三百多里外修山洞。他军容严整,腰间扎着皮带,步履蹒跚地爬上正在施工的9号桥墩顶沿,俯身往浇筑的砼料里看了半天。他没动铁钩。尽管作为打捞工具的三根粗细长短各不相同的铁钩,就在他手边。他只是握紧拳头,愣愣地盯着模里看了半天。他开始摸衣兜。赵连长赶紧掏出烟。老方站在透着丝丝凉意的风中,抽完一根不带过滤嘴的香烟后,对赵连长和营长说:“八一给我写信说,建大桥比打山洞有意思。他说为抢工期,一天睡不上6小时,又累又困,白天站着都能睡着,现在就让他好好睡吧,里面无风无雨,能睡个安稳觉。”
  几年后,老方成了龙班长的直接领导。想起为保证大桥按期建成,老方建议9号桥墩继续往高处浇筑,龙班长心里一阵钻心的痛。看到老方就会想起小方。作为局外人,是否该对老方有想法呢?老方叫他心神难安。他赶紧请调去了桥隧大修段。
  金灿灿的阳光下,老龙放下双肩包,蹲下身,双膝跪地,继而趴在了闪着亮光的雪里。护栏边的人行通道,是用水泥板铺就的。他通过水泥板的间隙往桥下看。二哈在不远处叫了两声。老龙无暇顾及。他与钢轨平行,趴在雪里调整角度,想看9号桥墩侧面上,他刚才踩着木头,费半天劲用木炭描深的七个大字:方八一烈士之墓。可是根本看不清才描成深黑的字。只看到一片黑。他在桥下时,已经把9号桥墩上的七个大字,拍进相机里了。他就跟敬业的狙击手一样,后背上洒满阳光,趴在雪里如同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往大桥下看了半天。俯视同样无法透视,无法确定桥墩里的士兵,睡姿是否优雅舒适。他把脸埋进雪里,冷冻片刻,才喘息着爬起来。抹掉脸上的雪,老龙慢慢坐到锃亮的钢轨上。
  他把半瓶高度白酒洒到9号桥墩下时,在二哈茫然懵懂的注视下,他大声说:“小方,我来看看你。”他让小方尝尝,浓香型高度白酒怎么样。他记得小方特别喜欢喝浓香型的高度白酒。剩下的半瓶酒,他一口一口砸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多年未沾酒精,加之劳累,或许也是心里放松了,困意好像突然就抓住了他,瞬间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越挣扎睡意越凶猛。他想滚到路肩下面,可是,身体却只是轻飘飘地歪倒向了右边。
  老龙在梦里冲小方吼:“你逞什么能?你是钢筋工吗?螺纹钢顶头是细了一点儿,绑线也没勒紧,可关你力工什么事?”小方龇着虎牙笑。老龙说:“你还笑,你只是想让大桥按期完工吗?我看你是舍命献殷勤!弄条狗守护着黄桐,又怎么样呢?也就黄毛能永远在这陪你了,对吧?”小方笑着说:“我要是惜命,你还能娶到黄桐,生下龙冬龙丹吗?你可别忘了,是你们运上来的砼料,把我掩埋的。”老龙反驳说:“那砼料呢,不是你扛水泥,亲手搅和出来的?”
  老龙还梦见了老伴。从设计院退休的老伴,穿着淡蓝色居家服,戴着花镜,笑眯眯坐在沙发上,拿着放大镜在打量电影胶片。老龙想看看胶片上《山里的人》的女主角是不是还清晰可见?结果却一下跳到了老伴过生日上。他梦见自己把做好的电子相册,连同视频作为礼物送给老伴。他想告诉老伴,他替老伴敬小方酒了,结果却被推醒了。列车长是个俊俏的姑娘,身着单薄的灰色制服,气喘吁吁,呼着白气说:“大爷,你是摄影家?天寒地冻,怎么在这也能睡着,喝多了?”
  老龙努力睁眼睛。漂亮的列车长说:“要不是司机看到狗在线路中间狂跳疯叫……这多危险啊。”
  老龙接住二哈递上来的一只前爪,目光从漂亮的列车长和一脸严肃的民警中间穿过去——在刚上桥的地方,耀眼的雪光里,停着一列开往上行方向的绿皮火车。
  开车奔向北极村时,老龙在不断想象老伴、龙冬和龙丹以及北极光的神秘绚烂时,猛然踩下了刹车。望着车灯照耀的白色路面,老龙想,干吗突然踩刹车呢?远远看到北极村的灯光时,他突然轻声笑了。老龙终于想起来,猛然踩刹车,是因为在闪念间意识到,自己终于坐了一次跑在那条铁道线上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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