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债(短篇小说)

来源 :理论与创作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UZHU1987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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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清源很沮丧,痴痴地伫立在冷冽的寒风中,呆若木鸡。他的心仿佛冰冻了,拢着手在村里转了一圈,还是抵挡不住冷冽寒风的刺激,转过身,迎着风,颤巍巍地回到了破败的家里。
  北风仍在嗖嗖地刮,拖着长长的哀鸣,时断时续。北风象个无孔不入的魔鬼,透过门缝窗隙,直接窜入屋内。昏暗的屋子里,墙壁像开了裂的干柿子。檐梁上的土粒,筛糠似的直往下坠,落在家什上,发出当当的声响。灶堂里的余火奄奄一息,连热一杯“灌灌茶”(当地民间一种特有的饮品)的热气都没有,已完全散发不出热量来。王清源蜷缩在灶台前,两手托着腮,一脸青灰苦丧,心里愁破了天:三个孩子大学毕业都找不到个稳定工作,一个还患有忧郁型精神分裂症,银行又在接二连三打来电话或直接上门催还借款,早已不留情面地把自已列入了失去信誉的黑名单,这窘迫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昨天,银行又一次派员来讨他拖欠的那十三万块钱贷款。月内,银行己经来过三次。这次来的两个催款员,要远前两次来的凶狠,耸拉着一张长长的脸,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进门便是劈头盖脑地吼:“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你为人师表应该懂吧?银行贷款必须按时归还,你的还款日期已经超过一年八个月了,做人要讲信誉,讲规矩。我们是第三次上门了,你不要以为我们没办法,要是再拖着不还,咱们法庭见!”
  两个催款员是银行的两名科长,高个点的是信贷科科长,矮个点的是督查科科长,都是行里的业务能手。行里同时派出两个科长上门催款,也是觉得这笔贷款虽然数目不大,但拖欠的时间较长,要是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变成呆账烂账,银行的那些呆账烂账,都是这么累积下来的。如今银行放贷容易收贷难,稍不留意就血本无归,他们只有加大收贷的力度了。
  王清源瞪大眼睛站在屋子中间,掂量着催款员的话,眉心蹙成起一个乱线团,脑门上沁出的汗珠,像抹了一层油光发亮的猪油。他知道,催款员的眼神会像磨得闪亮的镗猪刀,扎得他钻心地痛,他知道自己活该。
  想到还贷超出的时限,王清源自觉理亏,欠着银行的贷款累催不还,羞愧难立。做人不能丢诚信,人无信不立,王清源是个诚实人。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只好点头哈腰一味地向催款员陪着笑脸作解释,说:“等咱有了钱,一定连本带息还清,恳请催款员再放宽一些时间。”
  催款员一听解释就来火。“等有了钱?等有了钱是个什么意思?今年,明年,还是后年?五年,八年,还是十年?什么时侯才有钱?这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我们限你下月内把钱凑齐,下月底我们来取现。你要是再拖着不还,我们将通过法院,卖你的房子抓你的人!”催款员觉得王清源是在敷衍和搪塞,更加生气,拉长着脸,目光像道凌厉的剑光。话毕,两人霍然转身走出。
  喧嚣的屋子顿时变得死一样寂静。王清源没敢再说话,他的笑像决口的堤坝潮水般地落了下去,露出一片荒滩。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回到灶堂边,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脸上泥菩萨似的没有一丝动静。
  王清源如坐针毡。他哪敢敷衍和搪塞,他说的都是实情实话,纵使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放肆,他绝不会有钱不还。他确实是跑了借了,有可能借出钱的地方都跑过了,但是一个个的钉子,把他的脑门子都撞青了。催款员当然不知道他度日如年的辛酸,为了三个崽的读书,他倾家荡产四处举债,前后花去了二十多万元。不仅花去了多年的积蓄,变卖了所有值钱的物品,还将房子做了抵押,至今仍欠着十五万元的债!二十万对一个经济富裕的城镇家庭,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对像他这种贫困地区的农村家庭,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要说这个重大的决定,王清源当时并不是没有认真思考过,他想,花去这些钱,虽然数目大了点儿,是麻着胆冒着风险下的赌注,但这是改变孩子命运的举措,也是改变子孙后代命运的智力投资,等那时他们学成后出来,每个人都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每个的月收入少说有个三千四千的,两三年就会偿还清楚的,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
  想着银行的催款和催款员放出的绝话,王清源心生一片凄惶。王清源找了村里几户有钱的人家,可就是没人愿意伸手来支持和帮助他,他们都说把钱借出去了,或者说把钱都压在工程项目上了。如今的人未免太市侩太趋炎附世了,自己也是人穷志短。照说,这些人过去都是他的学生,没有师生这层关系他是绝对不会向他们开这个口的。可是他们却已经把师生这层关系给淡忘了,不给他这个面子。当然这也可以理解,那时他们都是他的小学学生,还都是些十来岁的细崽。这么多年没有来往,谁还记得起这层关系?或许你老师能记得起来,他们就不一定能记得起了。再说,读书又不是免费,学生出钱,学校收钱,萍水相逢,不存在谁欠谁的情义。正是因为没了这份情义,也就没有借款的责任和义务了。还有,一个人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教过的老师又有多少呢,谁还记得那么清楚?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寅吃卯粮把钱都借出去了,也不是把钱全都压在工程项目上了,而是担心把钱借给他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怕他偿还不起,都信不过他,都不愿意把钱借给他而已。他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王清源一贫如洗,穷得连家里稍微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变卖了,甚至连房子也做了抵押,能还得起这个债吗?
  想着催款员放出的“卖房子抓人”那句绝话,王清源心情颤粟,如芒刺在背。王清源狠下心来,决定离乡背井外出暂避风头。
  暂避风头这只是王清源临时动意的一个决定,王清源一时并无清楚明确的主见。去什么地方躲呢?去表舅家?一日两日尚可,时间一长,人家嫌弃不说,要是银行法院追上门来,岂不还要受到牵连?不行。去三个孩子那里?女儿王芳在甘肃兰州,距离万水千山,路途遥远。小儿子王卓在湖北武汉,他大学毕业才刚刚两个月,工作的事还完全没有影子。王卓上周才打回来电话,埋怨说如今大城市里工作非常难找,大学毕业生多得不得了,有些要用人的单位竟然只肯出农民工的工资,早知道如此,还读大学干什么呀?王卓自己都还顾不了,王清源觉得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思来想去,王清源最后决定,他只有从镇上坐汽车去省城大儿子王威那里了,这样既可躲债,也可以对本就有病的王威有个探视了解。况且,王威的病,还是他一直惦念着放不下来的一块心病。   王清源很快出了门。
  腊月寒天,灰黄色的天空显得十分昏暗,混沌而沉滞。踏着门前那条弯曲坎坷的乡间小路,越过两座山丘,穿过一条小溪,拐弯上到高架桥,便是集镇前宽广的马路了。王清源走得心慌,但依然勉强挺着脊背,努力抵抗着那种从他内心生出的不由自主的萎缩。
  城市的扩建如同一张宣纸上浸染的墨,久别的集镇变得有些陌生,变得宽大无比。一排排楼房如雨后春笋,东西南北四处延伸,青顶红瓦各俱特色。镇里的景象也有了新的变化,栋栋高楼取代片片低矮陈旧的小宅,气派挺立,直伸蓝天。
  王清源来到镇上。主街经过改造比两年前也宽广了许多,双向六车道宽敞的马路,油亮平坦。两旁的商铺排排对对,鳞次栉比,延伸得怎么都望不见尽头。或许因为天气寒冷,街面上的人群不多,三三两两地在街上穿梭。
  王清源走进一家服装店。年轻的女店主笑盈盈连忙迎上前来,跟随他在柜台前转,热情介绍店里的商品和价格。店主问王清源买啥合适?王清源问这条裤子多少钱?店主报个价,王清源哦一声,问那件夹克呢?店主再报个价。转了半天,店主望着王清源一副邋遢相,看出他没有买的意思,有点儿不高兴了,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买啥?”王清源盯着货架上的商品,说:“我先比较比较,等考虑好了再决定。”店主不再搭理,回到收银台。王清源围着商店又转了一圈。
  隔壁一家是种子店,再过去一家是五金杂货店。王清源走进五金店,除了问价,还要试试,比如铁犁片、筛子、木杈、牛绳等,他看得很仔细,问得也很仔细。当然他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打算买。他在耗时间,他要等到下午两点半,才能坐上去省城的长途大巴。
  转了几家商店,因为是隆冬,没有太阳,天色又灰暗,王清源没有手表,不晓得具体时间。但凭主观臆断,他猜测可能是下午一点左右了,便转身回头往汽车站赶。
  王清源走进汽车站,候车室墙上的壁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时针指向下午一点四十七分。站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王清源朝前看了看,发现有两三个是村里人,还有组长四眼镜。四眼镜实名叫旺德福,小时曾读过六年小学。因为他视力不太好,经常配戴一副黑边框的眼镜,看上去显得斯斯文文的,在兄弟中又排位老四,村里人便叫他四眼镜。四眼镜家隔他家一座村子,七八百米远的距离。他猜测四眼镜可能去武汉,他有个崽在武汉。他见过他的崽。四眼镜的崽要比他的大崽早几年考入武汉大学,毕业后留在本校读研,去年考取了武汉市政府机关公务员。他想到人家的崽那样有出息,自己是躲债,丢人现眼太没脸面了,他懒得和他们打招呼,也没心情与他们打招呼,便径直走到候车厅右角最后排的座椅旁。候车室的隔壁是一家酒店,嘈杂的话语声拌合着佳肴美味的芳香飘过来,这些气味钻进他的鼻孔,一路下去,在他的肠胃里钻出细细一个洞。听着那些美味佳肴拥挤在食客的喉咙和着口水打着跟斗,发出叽叽咕咕的响声,他才感到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于是便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块面馍掰下一小块来,干干地啃了几口。他知道只有这面馍能安慰自己肠胃里的虫子。
  王清源坐在靠椅上,两只早已失去光泽的暗灰眼球,木愣愣地盯在地上。他的心一层层地霜凝起来,灰冷的心仿佛慢慢地变成一坨冰。他不知道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场赌局已经走向结尾,他的最后一把牌已经打出去了,输赢其实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桌上,这意味着用二十万元和贫困潦倒的代价,换来“出了三个大学生”的虚名,他赢了吗?他输了吗?事情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一片茫然。
  王清源的脑子一时思绪万千,过往世事如同电影一般一幕接一幕地演出。
  远在计划经济以前的年代,读书经世成为山村毫无疑问的传统。“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王清源就是在这种古朴洋溢的人生信条的鼓舞下和一片叮嘱声里度过的。相反,山村孩子的出路又往往被编成一则流传久远的笑话:放羊——挣钱——娶媳妇——生娃——放羊。这则笑话几乎成为人们与生俱来千古不变的规律,王清源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一眼看到了底。
  读书改变命运,知识改变人生,王清源一直把一个叫王银行的堂兄作为自己顶礼膜拜的偶像,坚决地笃信这个真理。
  王银行何许人也?王银行乃是村里族里县里省里妇孺皆知的大名鼎鼎的著名经济学家,现为某重点大学博士生导师。王银行从小温和害羞。那时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王清源每次来到王银行家里,总见王银行光着臂膀,穿一条黑色叠着补丁的裤子,手里捧着一本书。那时,乡村里普遍食不裹腹,王银行凭着坚强的毅力,靠吃野菜饼子和红薯干支撑着强烈的求学欲,从小学读完高中,后来做了村里的民办教师。那一年恢复高考,王银行以省状元的才识考入兰州大学,完成了本科、硕士、博士三级跳,随后到日本、法国、新加坡等国讲学,成为国际知名经济学专家。
  王银行人生改变,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不容丝毫的怀疑。可这种简单的改变,却蕴藏着无限惊人的影响力。那年夏天,王银行携家眷回乡省亲,消息如同一阵风儿飘传开来,十里八乡,县里县外,闻讯者接踵而至,把个王家闹得晕晕乎乎。王清源清晨早早地领着孩子来到王家,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连和王银行说几句话都没有机会。王清源发现,当年那个脸上挂着鼻涕,说话腼腆拘谨,曾经和他一起拾驴粪蛋的乡下小子,已经今非昔比,早已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了。读书改变命运,知识改变人生,王清源暗自揣度,这就是知识的魅力。
  那次的省亲给王清源很大触动,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一个有学识有功名的人物,在乡亲们的眼中具有如何巨大的影响力,具有和常人远远无法企及的威望。王清源内心的目标就是这样慢慢地清楚,慢慢地建立,并且坚定起来的。纵使现状窘迫,王清源一直笃信对孩子们的投资,最终会有了不起的回报。因为王清源是个老师,本就是个知书识礼的人,是个能比多数乡下人站得高看得远的人,他坚信着,他坚持着,陆续将三个孩子送入学校,直到大儿子王威考上大学。
  说来也巧,这一年王威出乎意料地将自己推到省高考文科状元的位置上,摘取了继伯父王银行以后的第二个高考状元的桂冠。那的确是放了一颗巨大的卫星,王清源更是欢欣雀跃,喜在眉头。
  王威摘取了继伯父王银行以后的第二个高考状元的桂冠,但时过境迁,这样的新闻只能够热闹一两天;像刮过去的一阵风,刮过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鲜花,没有簇拥,没有迎来送往的欢呼,没有锣鼓喧天的庆贺。开学前夕,王威只身扛着背包行囊,坐上汽车又改乘火车,挤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静静地来到学校,开始他大学四年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一年,我国教育体制改革正式拉开帷幕,全面推行扩招,取消计划分配。
  这一年,国内某权威新闻机构同时发布调查信息:中国大学学费一年上涨二十倍。同样一组地区调查数据显示:一个本科生的培养成本,相当于王清源所在的这种贫困县一个农民三十五年的纯收入……
  这一年,王清源开始办理商业贷款,并且以滚雪球的方式很快滚到了六万元。
  六万元贷款和六万元贷款的利息,像是一座大山沉重地压在王清源的背上,压得王清源喘不过气来。从此,王清源一家在经济上完全失去了造血功能,随后不得不变卖了家里的余粮和一些值钱物品,并且从亲戚家这儿一千那儿两千地四处举债。
  三十五年是个什么概念?红灯频亮的时侯,恰是王清源打造出第二个大学生的光荣时刻。可王清源并没感到荣幸,他的商业贷款已经提前耗完,已无力顾及小孩子的学业,不得不又从银行再次借贷六万元国家助学贷款来维持。
  王清源家徒四壁,完全陷入了生活的绝境。钱,从此成了这个家庭压倒性的话题,纵使王清源和老伴把每个月的消费压缩在一百元以内,纵使锅里长年见不到油腥味,却仍然无法扭转入不敷出的恶性局面!
  这是暑假的一天,王清源的三个孩子好不容易百里千里从各自的学校回到家里聚在一起,想到上午大家各自要忙,老伴清晨便早早地准备着全家人的早餐,烙了一些玉米饼子,煮了一锅小米粥。要说,平时孩子不在家的时候,她是不会开餐的。想着老王上午还要去学校上课,体力消耗大,她给他热一碗先天剩的饭菜。虽说如今的学费贵得有些离谱,但乡下不少人还是有同王清源一样的想法,总想着就是千苦万苦,也要让孩子上个学,将来读了书,终归是有用的。所以即便是在暑假里,王清源的学校还是宁肯违背教育局不准以任何形式为学生补课的规定,要求大家都来上课。你这个学校不上,别的学校照样会上,人家学校的成绩上去了,你这个学校的成绩就掉下来了,学生不满意,家长也不满意。所以假期里王清源也不得空闲。王清源中午在学校开餐,老伴的中餐就胡乱对付了。没有办法,省下一个多着一个,只有节约才能省得下来。
  孩子们起床洗漱完毕后,便是吃早饭的时辰了。老伴去厨房搬出凳子,拿了五副碗碟筷子,舀了五碗粥,在四个碟子内各放了两块面饼。面饼是为老王和三个孩子准备的,她自己没有。她平时早上是不吃东西的,她一直来就没有这个习惯,看到孩子全都已经回来了,她怕扫了他们的兴,才给自己舀了一碗粥。咸菜是昨天吃剩的,她从坛子里又夹了一些出来添在上头,就算是一餐了。
  老伴把桌子摆置完了,又从锅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右手边的一个碟子里。那是大女儿王芳的座位。王芳刚刚得过寒热症,又是每月一次的例假,身子虚,需要补充营养,多给个鸡蛋,也在情理之中。
  等王清源和三个孩子坐上饭桌,老伴便端了碗倚靠在窗台前,看着孩子们个个把头埋在碗里,掀着碗底呼呼地吸舔,老伴的眼睛没来由就湿了,一行热泪滴入碗里。她不能让孩子看出她的悲怆,侧过身,一粒米不剩地喝了,转身去到厨房。
  老伴很快背起背筐走出门外。东边的红日早早地喷出,老伴背着娇嫩的阳光向富冲坳辣椒地一路走去。夏天的乡下是有年龄的,清晨的太阳是吃着奶的娃,饱满白嫩的光芒像娃胖乎乎的小肉手,温柔柔甜嘟嘟贴在她的身上脸上。
  老伴今天得把地里的灯笼椒通通卖完,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沿着乡间的土路走了一段,她来到自家的辣椒地里,沉甸甸的灯笼椒挂满了枝头,比哪一年都长得好,把整个菜地映得红彤彤一片。
  老伴庆幸自己没有听种子店张伯娘的话,年初育辣椒苗时,张伯娘劝她种生姜,说种生姜一亩地多赚好几百块钱。老伴不敢种,担心怕产量变化,不敢拿这个主意。尽管她当家,她不敢随意打破这块向阳地和灯笼椒之间严丝合缝的联系。
  晶莹饱满的灯笼椒真的就像一个个小灯笼,老伴干瘪的两只手成了两把箝子,机械地在辣椒树与背筐之间穿梭。背筐里的小灯笼一点点堆集起来,老伴的腰便一点点沉下去。雾蔼散尽时,太阳长成个霸道的婆娘,不停地抽着老伴的耳光,抽得老伴眼前发黑。她几乎是拼了命,才摘了满满一背筐灯笼椒,也不敢歇息一会,背起就往村口走去。
  这个季节,村口的地坪上,到处挤的都是一只只装满辣椒的筐,到处是拉辣椒的摩托,装辣椒的大车,提着秤四处挑拣的贩子。老伴咽了咽口水,焦急地加快了脚步,两根粗大的青筋像蚯蚓一样趴在她的额角轻轻耸动。
  “谁的摩托好停不停,偏要停在这通行的道上?谁的?”
  组长四眼镜让躲不开的太阳晒得眼冒金花,正懒洋洋地拍打着路边一辆占道的摩托,眼角扫见王清源老伴被背筐压弯得只留个头了,赶忙上去搭手接下筐来。
  “四叔,今天价好不?”王清源老伴伸直腰,乱蓬蓬的头发湿嗒嗒地贴在脸上,像刚出笼的绿豆糕,还有滴滴嗒嗒的水珠。
  “不高,才七毛。”四眼镜摇摇头,用那双永远像在打瞌睡似的细缝眼无奈地瞟了瞟几辆装辣椒的货车。贩子拉成一伙,故意压价。这些生意人总是比正经种地的人厉害,总是能赚到更多的钱。
  王清源老伴失望地靠着背筐喘气,忧愁从眉梢无声地飘下来。
  “几个小孩读书还用功吗?他们的学业还好吗?”四眼镜说着朝一个提秤杆的贩子挥了挥手。
  “好勒,就是学费开支太大,家里的开支就像是干涸裂缝了的田垅。”
  辣椒贩子一颠一颠地走过来,嘴里叼着几片葵花籽壳,问组长么子事?四眼镜拍拍王清源老伴的筐子,说:“先给她称了吧,嫂子殷勤,全是一勺一勺庄稼粪浇出来的好椒。”
  辣椒过了称,共计三十七斤四两。椒贩子敲完计算器,把上面的数字晃给王清源老伴看完后,数了二十六块一毛钱。王清源老伴抿着嘴唇很有主意地说,“还差八分钱呢。”椒贩子咧嘴大笑,那几片葵花籽壳就开始在他的下巴下跳舞:“嫂子,这年头谁还用银毫子?”
  王清源老伴倔强地看着椒贩子,满脸涨得通红,刚擦过的两颊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八分钱在家里可以买上四天的盐,可不能舍了。
  椒贩子给盯得发毛,说“这样看我干啥子,我又没亏你!”随即拿起秤盘哐哐哐地敲背筐,敞着嗓门嚷:“要不要?不要拉倒,背走!”   四眼镜推开那辆塞在道路中间的摩托车,拍着两手泥灰走过来,顺手从身旁的辣椒筐里抓了把灯笼椒甩进王清源老伴的筐内,眼皮向下耷拉着,一脸厌烦:“几千几万都敢赌,到这里来为八分钱和老太婆吼,也不嫌丢人。给,够一毛了吗?”
  椒贩子也不恼,边嗑葵花籽边哧哧地笑,吊儿郎当地把半边屁股靠在筐边,拉开挎在腰上的“猪腰子”钱包,扯出一张毛票,看也不看就递给了王清源老伴。
  王清源老伴接过钱,挤过遍地的筐筐人群,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走了。
  因为长时间的劳累、焦虑和营养不良,王清源老伴裤管下严重萎缩的腿,像两株细瘦的芦苇杆,同样细瘦的两只手像两只竹耙,整个身子如同干柴棒子,每走一步都像狂风里的芦苇般摆动,仿佛要栽倒在地。
  就在三个孩子都在读书的时候,老伴突然患上了头痛症,常常发作,一发作就浑身颤抖,像是筛糠。
  因为害怕上医院花钱,老伴只得默默地忍受,病情发作实在顶不住时,才去村上的刘氏诊所抓些土方来医治。
  刘氏诊所的主人叫刘光辉,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你这个病是典型的帕金森综合症,帕金森综合症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颤抖。”刘赤脚捏着病人干枯的手,诊着脉解释说。
  听了刘赤脚的号脉诊断,王清源噎了一口气,在心里犯滴咕,“这是个什么怪病啊,取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能治得好吗?”王清源问道。
  对于这种疾病,目前世界上还没有找到很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通过药物来控制缓解,但关键要确保病人的营养。
  听了刘赤脚的仔细解释,王清源的身子像一朵过季的花,凋谢在诊断室的方凳上,没有再问。
  带着疑惑,一个星期五下午,王清源送走学生,专程去了一趟镇中心完小李校医的办公室,请求李校医帮助查阅有关资料。他想详尽地了解这种疾病的起因与危害,不想让老伴痛苦在不知起因的疑惑里,不想让自己疑惑在痛苦里。无边无际的疑惑比起具体原因的疑虑要痛苦得多。有因果的疑惑是有漏洞的疑惑,你填好了这个洞,了了这份疑惑背后的愿,心灵就会平静下来,甚至可以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等待疑惑的结束。王清源想找出这份疑惑的因果来——总有疑惑的结果。李校医按完鼠标在键盘上敲打了几下,电脑屏幕上立即出现红红黑黑的几行字:因黑质发生变异性改变,起因不明。仍然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样的不明不白的状况下,王清源只好自己努力照顾老伴,他只能给她一些生活上的帮助,来尽量减轻她的负担,但他无法再为她筹措医疗费用,送她到大医院去治疗。日子也就这样慢慢地一天天地熬着,好在经过刘赤脚的悉心治疗,老伴的颤抖症似乎也得到了一些控制,只是时好时坏,很不稳定。
  就在发病四年以后的一个晚上,一轮皓月悬于天际,月亮爬在远处的山岗,明亮的月光均匀地洒在院子里,把院子变成了一面清亮的镜子。黄狗在空牛棚边缩着头睡觉。远远近近的果林山峦和通往镇里去的那条弯曲小路,也在月光下显得安静,什么人也没有。清凉幽暗的月光从窗棂斜射进来,照在老伴的头上,显得更加憔悴惨白,干枯的头发如一丛草垛。王清源正伏案在灯光下认真批改作业,老伴躺在炕上突然高喊一声:“痛死我了!”老伴的尖叫把王清源吓得不轻,把王清源的心撞得蹦到了嗓子眼。王清源扔下作业本走到炕边,只见妻子双目紧闭,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全身颤抖得大汗淋漓,嗯嗯地呻吟,喘着粗气。
  王清源从厨房毛巾架上取来毛巾,抓住老伴那双枯骨似的手,询问她哪里疼痛?老伴缓缓地松开双手,睁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张着满是皱纹的嘴唇哆哆索索地说:“头。”王清源松开老伴的双手,托起头部轻柔地给她按摩。
  一些念头总是在不经意地掠过脑海,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你丝毫没有准备。王清源就是在这样毫无防备时闪过一个念头,从瘦骨鳞峋的手臂传到了心里时,闪过这个念头。
  王清源的悉心按摩让老伴得到了短暂的安慰,疼痛有了些许缓解,老伴安静地躺着,也没了嗯嗯地呻吟,像是在昏昏入睡。三小时后,老伴再次疼痛发作,出现嘴唇发绀,全身发紫,随后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疲惫不堪的眼睛!
  等王清源意识到时,老伴的手已经从他手臂上滑落下来,老伴的头也正像一堆融化了的雪顺着他的肩往下滑。王清源随手捧着老伴的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撕心裂肺地摇喊:“我的老伴你怎么啦,你起来呀,你起来呀!”……望着无声的回答,王清源这才明白,一时闪过的那个念头竟然是那样灵验,来得如此急迫!王清源痛不欲生。
  把老伴送上山的第二天,王清源把三个孩子叫到饭桌前,像老伴生前那样坐在正上方,叫大女儿王芳坐在他的左下方,二儿子王威坐在他的右下方,三儿子王卓坐在王芳和王威的中间。王清源这样安排,是想告诉几个孩子,母亲虽然故去了,但在这个家里她仍有着重要的位置。
  王清源极为悲伤地说:“娘是为了你们累死饿死的呀!为了你们几个读书,你娘这些年来挨饿受冻,日夜辛劳,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有添过一件新衣,总是起五更睡半夜。娘盼的是让你们好好读书,将来都能有个出息。现在你娘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也不要过于哀伤。娘在世时也是个坚强之人。娘不在了,我们四个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这些年家里四处举债,为的就是让你们学到更多的知识,将来有个立业的本领。”王清源把眼泪吞下肚里,硬着喉咙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望着苍老悲痛的父亲,大女儿王芳哭诉着说:“爸,是我们几个不争气连累了您和母亲!我们对不起您……”王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了下来,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好像这一声“爸”字打开了泄洪闸。
  儿子王威、王卓忍不住敞开喉咙也跟着号淘大哭起来,三双泪眼就像一条飞流直泻的小溪,撕心裂肺的,哭声把空荡荡的屋子震得嗡嗡作响。
  带着母亲去逝的悲痛和年迈父亲的深切期盼,王芳第一个拿到交通信息与控制工程的大学文凭。毕业后,她一天也不敢耽误,立即和她的一个同学成立了甘肃省鸿雁文化传播责任有限公司,开始了艰难的创业。
  交通信息与控制工程和文化传播设计,是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专业,但王芳顾不得想那么多那么远了,她想找专业对口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既没有关系,就业的机会本也微乎其微。听说文化传播比较好做,主要是比较方便自己独立创业,于是不管不顾也就动起手来。她想的就是如何尽快地赚钱赚更多的钱,以最快的速度来改变家中困境,为年事已高的父亲分忧解难,来告慰去逝的母亲。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她们两个女生,两个涉世未深、初出茅庐的女孩。
  她们决定以最简便的方法获得最大化的利益。办公室租的是一套二室一厅的民宅。他们选择了一种最直接最便宜最快捷的推销方法——散发广告名片。他们印刷了一百盒广告名片,把自己打扮得成熟而又体面,手提袋里装上几盒名片,从繁华的北京路开始一路前行,穿过甘肃路,再转到上海中路,沿着一座一座高耸的写字楼,悄无声息地将名片一张一张地塞进贴有“谢绝推销”的门缝里。
  即便知道不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散发出十余盒名片以后,她们的心情便立刻急迫起来,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急迫。她们把手机的电池充得满满的,甚至连备用电池也都带在身上,把办公室的电话也并在手机上。她们不时地盯着火柴盒大小的手机屏幕,急不可耐地等待每一位客户的呼唤。
  电话时不时的响起,短信也不断地飞进屏幕,但不是同学间的问候,就是同学间的流行段子,或是莫名其妙的商业广告——某某商店七折大酬宾和卖车卖房卖发票什么的。万万想不到的是,她们在宏誉大厦散发名片的时候,竟然被大厦的保安给逮住了。
  那天她们在宏誉大厦正准备出来,三个保安迎面拦了上来。保安穿着仿公安警察的灰色制服,戴着罩了大半截眼睛的白边大沿帽,表情严肃得紧绷绷的。他们大声地呵斥道:“干什么的?你们到我们大楼里来干什么?”
  毕竟是在人家的大楼里散发名片,又是三个男人,王芳她们有点心虚害怕,正琢磨如何脱身。王芳见势一个机灵,绕过保安,低头朝侧门一溜小跑。她的同学则朝院内后门方向逃跑。两个保安几个箭步,一把将她拽住。一个保安疾步追上她的同学,将她抓回到大厅里。三个保安同时一字型排开,严严实实地把她们堵在大厅内,五双眼睛愤怒地对视。
  慢慢地,大厅里已聚集了许多人,大家认真地看着她俩,或是鄙夷地注视着事态发展。王芳义愤填膺,忍辱负重地大声吼道:“你们这是非法行为,我要报警!随即愤怒地掏出手机拨打“110”。“
  手机上的数字像家里养着的小鸡,它们急不可待地盯着王芳的右手,王芳飞快地摁着,数字在她指下尖叫起来。
  “报警?”三个保安一同笑起来,“你们还要报警?我们早已替你们报了,用不着你们操这份心了。”
  王芳刚拨通“110”讲述“案情”,门口便嘎的一声来了辆警车。随着咣当的开门声,两名警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警察的态度诚然要比保安好得多,但他们却根本不听王芳两人的解释,坚持要把她们带回到派出所。王芳和她的同学跟随警察上了警车。
  “你们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干嘛非得要做出卖自己肉体灵魂的事情,干嘛这么不自尊自爱。”警察一脸严肃,一字一板。警察说话的时候,手里摆弄着一张粉红色的名片。王芳在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认真地留意着问讯警察手上的那张粉红色的名片,而自己公司的名片是白色的,背面还印有密密麻麻的业务介绍。警察手里的这种名片,她们在很多写字楼的门缝里也见过,这种名片大都是些保健按摩、伴游服务等提供异性服务的广告。
  王芳忍受其辱,耐着性子连忙解释,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和身份证。即便如此,她和她的同学还是在里面呆了一个多小时。用警察的话说,她们虽说不是从事或介绍卖淫嫖娼黄色职业的,但这种散发小广告的行为同样也是违法的,也属于教育、制止和处罚的对象。
  从派出所出来,太阳远远地挂在西边,夕阳染红了整个天际。公路上人来人往,有些喧闹。她和她的同学一前一后地走着,相互诉说了警察对她们的问讯情况,你一句她一句地发泄着警察和保安的不满。说着说着,她们便不吱声了,而且脚步也慢了下来。她们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们担心自己一回头,就会想起刚才的场景,眼泪就要掉落下来。
  公司开张了一个月零八天,共计成交四笔业务。先两笔是分别给两家足疗企业设计制作室外灯箱,轻松愉快地赚回了九百二十块钱。第三笔是给一家餐饮企业制作一个霓红灯广告,图文并茂,老板很满意。还有第四笔业务是给一家企业制作宣传画册。她俩找了许多资料,借鉴了许多宣传画册,设计方案得到企业老总的好评。老总见她们如此敬业,十分高兴,把画册印刷的业务也给了她们。谁知疏于校对,画册印刷出来一发赠,内容里竟然错了两个字。老板很窝火,提出重印,但不给报酬,也不要赔款。这笔业务前后忙了一个月,却是竹蓝打水。这样算起来,公司共计收入才三千多,这点钱仅够支付税收、租金和水电等成本,工资却打了水漂。
  王芳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她的同学知道这样下去也不行,于是她们商量合计,撤销公司,退掉房租,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她的同学去了上海,她仍旧留在兰州。她也曾想过回家,至少在家里还可以休整喘息一下。但一想到父亲欠下的债务,就觉得自己一天也不能懈怠,只有独自一人咬牙在外坚持到底了。
  目睹姐姐闯市场的艰辛,王威决定另辟蹊径——报考国家公务员,走从政之路。他觉得这是个无尚荣光的职业,并可通过它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人生理想。王威对自己的就业选择作过全面对比分析,坚信报考国家公务员是最佳的选择:第一,疏于关系门子。而报考国家公务员不需要找关系托门子,公开公正公平,全凭个人实力竞争;第二,公务员的工资收入虽说不是很高,但处在社会收入的中等偏上的水平,且长期稳定;还有第三,自己学的是文秘专业,适宜于党政机关工作,有利于发挥特长。
  诚然,王威也清楚地知道,报考公务员并不是每个人想报考就能考取得了的,必须经过残酷激烈的竞争。正是因为这个职业具有长期的稳定性和无尚的光荣性,才每年吸引着数百数千万人不遗余力地往里钻!
  连续四年,王威参加了考试,但总是以相差零点几分或是一分的成绩,被笔试或面试淘汰出局。王威痛苦万分,感到心灰意冷,便逐步失去了报考的信心。
  迫于压力,王威由此患上了忧郁型精神分裂症。
  但王威的忧郁型精神分裂症仅仅只犯过一次,且一直没有上医院检查过,也就没有确切的结论。村里否认刘赤脚的诊断,都说他是一时丢了魂,只要把魂招回来就没有事儿。对这两种说法,王清源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王威患忧郁型精神分裂症,起因于最后一次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面试阶段心理上的压力。那天,当他从网上了解到竞争对手相当优秀后,当晚就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接着便诱发出了忧郁型精神分裂症的疾病来。   王威当晚做了一个怪梦,梦见自己高中毕业时去学校参加高考。照说他家距学校才七八里远,步行一个多小时就能到达,高中三年的九百多个日子里他每天都是这样的走,对沿途的沟沟坎坎都是熟记于心,走得轻松愉快,走得欢悦怡然。可今天的路为什么走得如此艰难,走得无限延伸,走得两腿发软,怎么也走不到学校?照说去学校的道路,出门顺着山势,经过一座古庙,翻过一个山坡,途经四个村庄,一条较为平坦的砂石路,途中仅有一段弯曲狭窄小道,无需翻山越岭,趟河涉水,怎么横隔着一座陡峭的大山呢?怎么会山深林密行走无路呢?王威顺着山脚傍山而行不远,突然发现前面有一条漫长而又阴森恐怖的穿山隧洞,隧洞内黑黝黝没有光亮,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跟随在一个陌生人的背后,扶着隧洞壁穿行隧洞。不知走了多远,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一个趔趄栽进一个大坑。此时他己经失去了方位感,他摸呀摸,却怎么也摸不到隧洞壁了,倏地,只感觉脚下有一团冷冰冰的东西,用脚一探,竟是一条巨大蟒蛇。他一声尖叫被惊吓醒来,才知是一个梦。
  当他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时,屋内还是如同梦里的黑。他发现自己全身已被汗水浸得透湿,下身处湿了一滩,粘胶粘胶的透出一股子腥味儿,顿时生出一股无名的臊。慢慢地,脑子里像装了半罐子铁水,一晃荡脑袋就要裂开一样的痛,直感觉头昏眼花心空。看什么都模糊,像谁在他眼睛上蒙了一层膜。五脏六腑都给谁掏走了一样,身体轻轻的,一张纸一样,像走路时飘起来,不着边际地飘。他十分费解,为什么做这种恶梦会出现梦泄遗精?自己可从来没有手淫的毛病,也没有青春期间的非分之想呀!
  他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去卫生间里冲个澡,冲去疲倦,恢复精气神,但感到心力不支。好一会儿,他从枕边找了套干净的背心裤衩,摸着走进了卫生间,接起墙壁上的水管,一股冰棱棱的水柱从头上直喷下来。他顿时一个寒噤,感到眼冒金星,脑子一片空白。他力图想恢复自己的意识,慢慢地拉开水管,擦干身子,强力支撑着走出卫生间,回到了床上。
  这时,王威的思维已完全发生了紊乱,突然间显得有些疯癫。他的脸发着烧,两只手在床上乱摸,嘴里喃喃艺语动来动去像牛在反刍。随后,他又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灶房的火堂边,将洗浴的木盆架到灶台上,盛满水,放入洗衣粉,再倒进家里先天没有吃完的剩饭,将换下的衣物和床上的被褥放入盆内,加放油盐,然后给灶堂里添些柴禾点烧来烧煮,噼噼啪啪作响,把个屋子烧得满堂通亮。王清源听到响声,发现事态不对,连忙爬起来灭火。家对面的张庆觉得王清源家里夜间蹊跷,也连忙赶来帮忙。要不是家人邻里发现及时,家里的房屋就会被付之一炬。
  王清源知道王威的思维出了问题,张庆硬说是王威先一天在外面撞上了鬼,被鬼收去了魂魄,必须请个巫师上门来驱鬼招魂。王清源心急如焚,第二天便喊来巫师驱鬼招魂。巫师用冥纸烧成灰冲了碗驱鬼水给王威喝了,然后在他身上贴了一张画有鬼神符号的黄纸条,让他睡在床上。在巫师滔滔不绝的念叨里,王威很快便睡着了。巫师用点燃的冥纸,在他身上划来划去。王清源坐在屋内看巫师做驱鬼的法术。看到王威熟睡在床上,眼睛里挤满那么多的泪珠,眼眶都快给撑破了,直看得他心底发酸。孩子心里的压力也太大了,想着家里这些年来给他留下的这些凄凄苦苦的日子,他想得肠子打结,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滚落……
  王威的思维逐渐恢复过来。五天后,王清源领着他到刘氏诊所看病。刘赤脚解释说,他这是一时受了刺激,出现了精神紊乱,只要再不受到类似刺激,是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与王芳王威不同,王卓从小就没有哥姐那样懂事听话,人倒是很聪明,但比较调皮。或许是家中最小一个的缘故,他的心不大愿意放在读书上,成天喜欢玩耍,今天抓个蛐蛐,明天捉个蝈蝈,总是了无禁忌,无忧无虑。虽说家里困难重重,父母还是把他看得很重。王卓先是跟随在父亲的学校里读小学,每天上学放学,生活上方便关照,学习上也方便督促,时常是王清源在寝室备课,或是批改学生作业,王卓就在一边做自己的功课,有不懂的地方,王清源随即辅导。王清源也耐得烦,他愿意在儿子的读书上下功夫。王卓的小学基本上是顺利的,成绩也大概讲得过去。但一进中学,问题就来了。
  王卓读中学,只能和哥哥姐姐一样到镇上去读。王芳王威本就读书自觉,到哪里都一样,从来用不着王清源操心费力。但王卓不同,进了镇上的中学,等于脱离了王清源的监管,他要是上心读书,那当然好,要是不听话不肯发狠,那王清源只怕也是没有办法,他有点鞭长莫及了。因此,自从王卓进入初中后,王清源便格外留意王卓的一切情况。每逢周末,王清源都要上学校去一趟,找到王卓的班主任老师,详细地询问王卓的学习成绩,上课是不是专心听讲了,每科的作业是不是按时完成了,对了多少,错了多少,错的改正没有,是真的搞懂了还是胡乱对付。成绩在班上的排名是多少,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王清源做着这些,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是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只有他才会有这种近于高瞻远瞩的眼光,只有他才敢于不计后果,为下一辈不惜牺牲一切地劳神费力。在这一点上,他不像一个老师,而更像一个不停播种不停耕耘的农民,他的劳动已经付出了,汗水和种子已经种在地里了,他期待着收获的日子。
  到了高二阶段,文理分科,王卓的学习越加紧张,压力一天比一天大。有一天,王清源还在学校上课,不料就接到王卓中学的班主任老师打来电话。从班主任老师说话的口气里,他就听得出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他急急地赶到镇上的中学,走进班主任的办公室,进门就见除开班主任外,有三四个学生靠墙站着,全都低着头,仿佛很知错的样子。王清源知道,儿子肯定是犯了事。王清源先是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王卓只瞟一下,立刻把头更加地低下去。王清源再换成笑脸,他只能换成笑脸,他对王卓的老师除开用笑脸难道还敢用什么别的脸?他笑着,像鸡啄米一样地点着头,向班主任问好,“请问王卓他到底是犯了什么事?”老师的态度很冷淡:“什么事?你问问他自己,他自己最清楚。”王清源又陪笑脸,说:“这个孩子确实不听话,请老师多费心多教育,就是打也要得,不打不成器。”然而老师不吃王清源这一套,说:“打?哪个敢打?打人不是犯法吗?要打只有你自己打,我们是不敢打的。”王清源继续努力地笑着,说“一定打,回去以后一定打。”班主任老师这才慢条斯理地讲了王卓的事由。原来,近年镇上竟也像城里一样,开了一家又一家网吧,这些网吧装修得花花绿绿,一到晚上还霓虹灯闪闪的,对年轻人的吸引力太大了。网吧里头什么电子游戏都有,打仗的,比智力的,杀人放火的,谈情说爱的,惹得在学校读书的学生魂不守舍,人在课堂里,心在网吧里,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教学和秩序,王卓就是在上课时间,偷偷跟几个同学一起溜出学校到网吧里玩游戏,被老师当场逮住的。听了老师的声讨,王清源首先是觉得自己全无了脸面,想想无论如何,自己到底也是个教书人,养的崽却是如此不争气。王清源气得浑身发抖,他强忍着心里的怒火,伸手揪住王卓的衣领,像抓小鸡似的把他提出来,推着就出了学校。一路上,王清源一声不吭,只听见两个人的喘息,和两个人纷乱的脚步声。几里路走下来,王清源并没有把王卓带回家,而是直接把他领到了老伴的坟地。   芳草萋萋,老伴已去世几年,坟头上早已看不见新土,王清源见状心里忽然一痛,他本是想着要对王卓大吼大叫一番的,还要狠狠地抽这个不争气儿子的几个嘴巴,但他刚一开口,他的手刚一举起来,他的心一下就软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上也软了。王清源举着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说:“儿子啊,给娘跪下。”王卓自知理亏,老老实实跪下来。王清源说:“你自己跟你娘讲,看你对不对得起她。你娘是怎么死的,你就忘记了?她是为了你们,累死的,饿死的,病死的,你就忘记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看看你的良心还在不在!”王清源的声音是嘶哑的,沉重的,他的声音落在老伴的坟头上,落在坟旁的草地上,落在不远的树林深处。当然,也落在王卓的心里。父亲的一番话,句句都打在他的心上,想起妈妈以前的样子,那样白天黑夜地操劳,那样瘦弱,那样多的病痛,王卓的身体也像父亲一样地颤抖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自那回以后,王卓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晓得要发愤读书了,成绩也一点点地慢慢好起来了。高考过后,成绩下来了,虽然不能和哥哥王威的状元相比,但勉强还是上了线,这个成绩实际上有点尴尬。要是放在以前,这样的分数是不可能进得了大学的,顶多也只能进个大专,但因为一再的扩招,高考的录取比率已经越来越高,考个一般的学校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分数不高,就进不了重点大学,也难得有满意的专业,加上当时王芳王威虽然读了大学,却已经尝到了就业难的压力,家中债台高筑,经济情况更是每况愈下,如果再让王卓读大学,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这笔钱还不知从何处才能筹措到手。在这种情况下,对王卓的安排,王清源也是有过一时犹豫的,但也只是一时犹豫,最终他还是打定主意,决意要让王卓读大学。王卓毕竟还是考上了,比起乡里好多人家的子女来,王卓的高考分数毕竟是上了线的,寒窗苦读上了线而又不去读,这怎么讲得过去?而且这样做对王卓也不公平,三个子女,他王清源必须要一碗水端平。
  王卓还是报了一所普通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父子两个好像也并不怎么特别的激动了。临近开学,王清源还没有凑到王卓要交的学费,王卓走的时候,除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口袋里只揣有路费。王清源给儿子打气说,不要紧,你先去,到了学校就申请助学贷款,先安心读书要紧,我会想办法的,你不要操心,我总会有办法的。望着儿子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王清源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他似的。
  三个子女都读了大学,王清源的愿望应该说是实现了,他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情,为了子女,为了逝去的老伴,也为了他自己。现在,这个家已经空了,老伴没有了,儿女都在外面,前途尚不可知,家里只剩下王清源孤身一人,和压在他身上的沉重的债务。每天晚上,王清源躺在床上,把身体缩在被子里,听见雨点打在屋顶上,吹见风在屋前面的小路上嘶嘶作响地掠过,他就把自己缩得更小,他希望自己能够小到没有,那就最好了。
  风停了,蒙了多日的阴云终于裂了条缝,天开始变得亮堂起来。开往省城的长途大巴车驶进了车站。一个年轻倩丽的售票员手拿着话筒,通过扩音器传出她那甜美清脆的话语,她告诉大家,这班客车是开往省城的长途大巴,要去省城的旅客请从一号站口依次排队,抓紧时间上车。随着售票员的指引,乘客们一个跟着一个,自觉地排着队,缓缓登上大巴车。
  汽车从站里开出来,驶上镇中心宽广的马路。汽车徐徐前行,渐渐越来越快,把街道两旁的房屋和商铺抛在车后。
  阳光照进车内,王清源抬起头来,睁着眼看着车外。
  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王清源顿时生出无限惆怅。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低劣甚至是卑鄙的。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是在逃跑。他欠了债,但他现在只能逃跑,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根本不像当初对儿子许诺过的那样,说是他总会有办法的。他根本就没有办法。他对儿子说他总会有办法只是一句骗人的话,是一句不但骗别人也骗自己的话,这样的话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坐在车上,捧着脑袋,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他看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无论躲到哪里,他都觉得自己已洗刷不清。这念头尽管只闪过一秒钟,都已经让他洗刷不清,够他难堪一辈子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不想还,实在是力不从心,没有这个能力,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儿女们。父债子还,这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他相信他们终究会偿还这笔债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么想着,王清源到底还是寻到了一丝丝的慰籍。
  责任编辑 曹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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