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怪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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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每年清明期间我都会去一趟牙梳山,除了到松冈祭拜,也试图找到我曾经住过的那个山洞。但结果总让人失望,那个山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入那个山洞,是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发生的。
  30年前的一个秋天,我随省华南虎科考队进入牙梳山。之所以有这次科考活动,是因为不久前我的家乡藤安县安寨乡牙梳山发现了疑似华南虎的足迹和新鲜粪便。
  牙梳山腹地有一个叫茶垣的自然村,原先住着十多户山民,几年前土地承包到户,政府又禁止打猎,村民就迁到外面种田去了。废弃的房屋一片荒芜,野狐山鼠四处出没。为了便于科学考察,队长决定在此安营扎寨。乡里派人对房屋进行了简单的修缮,并从附近采育场牵进了照明和电话线路。
  老田是个老成厚道的中年人,长得黑黑瘦瘦的,他是牙梳山林区的护林员,也是华南虎踪迹的发现人。上午,他把我们带进一片灌木林。林地上有一堆类似虎粪的东西,还有几个动物脚印。经过测量,每个脚印有十六七公分大小,趾印呈梅花状分布,是华南虎特征。附近的一株苦楮树上,我们还发现了猫科动物的挂爪。猫科动物都有挂爪的习性,就像狗喜欢到处撒尿留气味一样,这种痕迹成为判断当地是否存在大型猫科动物的重要依据。
  在接下来的调查走访中,我们听到了虎怪和山怪的传闻。
  深山老林有老虎本不奇怪,怪就怪在从没人见过老虎。“大跃进”前后政府在林区打虎除害,公社组织了数十民兵在牙梳山围猎老虎,一名神枪手把老虎打死了。据说那名神枪手在夜间潜伏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对绿光,便连开数枪,当时听到老虎的惨叫。他和几个民兵过去察看,见到地上一滩血迹,老虎却没了踪影,此后便有了牙梳山的老虎传闻:只闻其声、不见其身。
  说到山怪,也很蹊跷,从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他有时在深更半夜到牙梳山龙华寺拿米粿吃,却也不白拿,产果季节,他会把山里的很多野果送到庙里。牙梳山可是一座海拔近一千四百米的高山,常人从山脚爬到山顶至少要一个多时辰。因为山高路险,附近的信众大多集中在古历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和四月初八佛祖圣诞等几个重大节日上山朝拜。住持静松有次半夜小解时和“山怪”遭遇了一回,当时因天色太暗,只见到一条黑影,形似猿猴,来去如风。第二天察看寺院时,发现神龛上的米粿不见了。
  牙梳山还有一片奇特的松冈,平时杂草很多,但每到清明前后,松冈上就会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人说这是山怪住的地方,阴气很重,山里人从来不去那个地方。
  松冈是连着牙梳山的一个小山冈,上面有十多株古松,树下生长着许多低矮的山楂树,红红的山楂果如同一颗颗红宝石在绿叶间闪耀。松冈上地势较为平缓,杂草间分排立着一块块间隔有序的石头,每个石头上还刻着几个模糊难辨的字,整个松冈像是一片坟场。
  我正在照相,突然听见一声惨叫。
  省林业大学的伊教授不慎跌入一个大坑。这是一个约两米深的人工陷阱,顶部架着竹片和干草,表层薄土已长满了野草,阱底埋着几根削尖的硬木,估计是捕捉野兽用的。伊教授的右腿被扎伤,鲜血直流。
  队医徐志祥对他进行紧急止血、消炎、包扎处理。老田用砍刀砍了一些灌木枝和藤条,扎成一个简易担架。队长安排我和徐医生以及其他三名年轻队员抬伊教授回营地。
  过一个陡坡时,我的相机包带突然断裂,照相包从我肩膀上脱落下来,顺着山坡滚进数丈外的草丛里。见此情景,徐医生从我手中接过担架,叫我随后赶上。
  在深草丛里找到相机时,我感到右小腿一阵剧痛。低头看去,一条长蛇从我脚边游过。我情知不妙,一边奋力往路边攀爬,一边大声呼喊徐医生。但我的喉咙感觉被东西噎住,声音十分虚弱。不一会,我的双腿开始麻木,随后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二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垫有几块木板,右腿裤脚已被剪开,小腿肿得很粗亮,伤口处被湿润的青草药包裹着。洞内有一些光线,是岩壁上一条裂隙透下的天光。洞厅高约丈许,阔约数丈,岩壁下有一泓山泉,涓涓细流汇入一个数尺见方的人工泉池。洞厅中央有一个用石块垒成的火塘,边上堆着干柴和板栗壳,火塘上架着一个破旧的瓦罐,瓦罐里还冒着热气。
  洞厅一角,立着一把铁锹和一把砍刀,旁边紧挨着一个木箱,箱底用木板垫着,上面放置着几片粗瓷碗,还有我的照相机包。木箱上方的洞壁上,挂着一个动物头骨。仔细一看,竟是老虎头骨。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谨慎地打量着坐在我身边的人。这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面容清癯,披肩的长发和浓密的胡须均已花白。他赤裸着上身,下身穿一条大裆裤,像是武侠小说中的侠士。
  小时候奶奶讲过“长毛癫子”的故事。解放初期,国家开展剿匪反霸运动,躲在深山的兵匪被解放军、民兵押解下山时,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长发披肩,人们称这些兵匪为“长毛癫子”。后来这些“长毛癫子”有的被枪毙,有的被送去劳动改造。
  眼前这个老头难道是漏网之鱼?如果是,那我的处境可就危险了。但如果他是一个坏人,就不会救我了。这人难道是传说中的“山怪”?我挣扎着坐起身来。
  老叔公,谢谢你救了我。我的喉咙很干燥,声音虚弱而沙哑。
  怪老头给我端来一碗热水,然后操着浓重的安寨口音问我,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我用藤安话回答说,我叫韩小青,是省里派来这里调查华南虎的。
  来打老虎吗?怪老头的目光寒气逼人。
  不是,我们是来保护老虎的,现在野生老虎快要绝迹了。
  老叔公的目光沉静下来。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离开?
  我说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他没有反应,我又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走路回去?
  你是被牛牯蛇(藤安话,眼镜蛇的俗称)咬伤的,现在走不了。
  我说如果我不马上回去,队里会派很多人来找。
  老叔公犹豫了一下。也好,明天早上我送你回去,省得他们满山找。   你住这里有多久了?我尝试解开老人的身世之谜。
  老人没有说话,目光投向洞壁。他把我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没打算和我过多交流。
  循着他的目光,我发现洞壁上有几十条食指长短的划痕,这些划痕深浅不一,歪歪斜斜排了几行。我有些困惑,难道这是他刻下的年轮标记?难道老人在这荒郊野岭孤独地生活了几十年?
  我猜测老人的身份,不外乎这样几种人:失散的红军、漏网的兵匪、负案的歹徒和精神失常者。失散红军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此时新中国成立已经三十多年了,经过剿匪反霸、大跃进、林区打虎除害、文化大革命、农业学大寨等渗入社会各个角落的运动,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这些,岂有不去寻找组织之理?他也不像负案在逃的歹徒,这些人穷凶极恶,哪有救死扶伤的情怀。他更不可能是精神失常者,能活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此看来,他极有可能是当年漏网的兵匪,也就是藤安人所说的“长毛癲子”。从他极强的防范意识、果断的处事风格、缜密的思维方式和良好的身体素质来看,他应该受过某种训练,和一般人有所不同。不过,这些都是臆想,答案还是一个谜。
  洞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老人从火塘中草木灰里扒出几条烤熟的野山药,然后往火塘里加进几块干柴,洞厅又明亮起来。
  我看见柴火的青烟和陶罐里散发的热气都往岩壁裂隙上走,洞里基本不留下油烟。心想,大凡洞穴都是冬暖夏凉,如果不愁吃穿,住在这里倒也逍遥自在。
  晚上,我吃了一碗板栗汤,然后服下了一颗金橘大小的药丸。板栗香甜,药丸苦涩。我知道,这是上苍对我的眷顾。
  我奶奶曾对我说,孩子,你的命很大,遇到难关会有贵人相助。
  奶奶是个坚强、开朗的老人,每遇大事都临阵不乱,这与她年轻时当过苏维埃妇女连排长有关。高考前一星期,我不慎失足从二楼坠下,造成右臂骨折,医生说至少要住院治疗一个月,这意味着我不能参加高考了,我当时哭了起来。奶奶鼓励我去考。可是我的手不能写字啊,我又哭了起来。奶奶说,你右手不能写字,左手不能写吗?我想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没有想到呢?虽然左手写字慢,也很难看,但毕竟还能写啊。我吊着绷带参加高考,居然上了本科线,被省林业大学录取,毕业后被分配在省林科所工作。如果说奶奶是我命中第一贵人的话,那老叔公是我命中的又一贵人吗?
  我小时听奶奶说过,她的祖家原在邻县,六岁时被卖给藤安城里一个姓伍的大地主当丫环,取名菊香。因她聪明伶俐,从小就陪着地主家的大少爷读书,从中也学到了一些文化。红军来了以后,地主举家出逃,地主家成了县苏维埃政府机关,我奶奶被发展为苏区干部,并改成苏姓,后来被派去妇女连当排长。红军北上抗日后,她才嫁给了我爷爷。
  漫无边际地想着,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朦胧中,我听到瓦罐里的水在咕咕作响,闻到了板栗的香味。睁眼一看,火塘里的火烧得正旺,老叔公背着我坐在火塘边,手里捧着一样东西。他的身边放着一个旧得掉渣的帆布挎包,样式像我小学时的书包。关键是挎包的盖口上,有一个用红丝线绣的红五星图案。这一发现让我惊奇不已:老叔公难道当过红军?
  在后面窥视别人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我故意挪了挪身子,打了一个哈欠,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
  老叔公没有立刻转身看我,而是麻利地把手中的东西装进了挎包,然后用身体遮住木箱把东西放进去,并让木箱上方恢复原样。过程虽短,但我看清了他装进挎包的东西,一双破旧的黑底布鞋。
  我看了看手表,才凌晨三点多。
  这么早就起来了?我坐起身来对着老叔公说。
  他没有答话,拿了一片碗为我盛板栗汤。
  你不跟我一起下山吗?我竟然有些依依不舍。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的孤独和执拗,让人无法亲近。
  出洞的时候,四处一片漆黑,我伏在他背上,只感觉洞口处十分狭长,因为他是半蹲着一步一步挪移出去的,我的头顶几次蹭到了石头。洞口处很陡,生长着层层叠叠的灌木林,心想即便我日后回到这里,也极难找到这个山洞。
  他在黑暗中走得很快,中途只作了一下短暂休息。
  走了半个多时辰,天色露出微曦。他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这里离我们驻地不到一里地了。这是一棵老樟树,树干很粗,底部还烂了一个很大的洞。他把我安放在树边的石头上,交给我两个分别包着干药丸和青草药的荷叶包。三天以后,他指着樟树说,天黑后我在这里等你,你一个人过来拿药。
  最早发现我的人是老田。天刚蒙蒙亮他就在驻地附近巡查,这是他当护林员养成的习惯。我看见他后便主动叫了一声。
  他把我背回了队里后,大家惊喜万分。
  队长的眼睛布满血丝,他看到我的伤腿后,马上叫徐医生过来检查,同时派人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乡里。
  昨天我一夜未归,全队上下找了我大半宿,队长和几名队员彻夜未眠。乡里连夜组织了数十名基干民兵,准备今天进山搜寻。
  徐医生一边检查我的伤口,一边问我当时受伤和治疗情况。
  徐医生是一名资深外科医生,医治过包括蛇毒在内的无数疑难杂症。他说小韩你真是吉人天相,在深山老林里被毒蛇咬伤后得到贵人相助。要知道,在野外被毒蛇咬伤的人,死亡率是很高的,即使现场抢救,也要有特效药,就是毒蛇血清。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只用青草药就救了你的命,真是民间有高人啊!
  因伊教授和我受伤,队里决定当日休整,讨论和整理过去几天的调查资料。我决定利用这一段时间作一些外围调查。
  三
  《藤安县革命斗争史》记载,红军长征后,三百多兵力的藤北游击大队在牙梳山开展游击斗争,致使安寨政权有名无实,政令难以推行。一九三五年三月,敌人调集县内十多支铲共义勇队,配合敌正规军围剿藤北游击队。由于牙梳山地域辽阔,山高林密,地势险要,敌人难以找到游击队,只能步步为营。当时游击队装备落后,枪支弹药十分短缺,山里又缺衣少食,生活十分艰苦,个别游击队员思想产生动摇。三月底的一天,一名游击队员站岗时弃枪逃跑,下山途中被乔装打扮的敌军侦察员擒获。这名游击队员经不住严刑拷打而叛变投敌。第二天,天还没亮,敌军特务营和“铲共义勇队”近千人偷袭游击队驻地,杀死四个方向哨所的哨兵,包围了游击队指挥部,并在制高点架设机枪,封锁各条要道。战斗异常激烈,相持几个小时,游击队弹尽粮绝,纷纷倒在敌人的枪口下,伤员全部被敌军俘获了。最后,只剩下大队长王长水和司号员吴小满。被逼到山崖一角的他们拒绝投降,一起跳崖壮烈牺牲。   这段历史是我的高中同学,藤安县党史办干部方立新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我之所以要了解这段历史,是因为我怀疑老叔公当过红军,他因为某种原因和部队失去了联系,最后留在了牙梳山。此时,我又作出了新的假设:老叔公就是王长水或者吴小满,他之所以没有牺牲,是因为他在坠崖过程中,被横生于悬崖峭壁上的一棵树挂住了。如果我的假设成立,老叔公孤独的眼神、怪异的言行就容易解读了。
  到了我和老叔公相约的日子,我已经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也想好了如何与老叔公见面。
  晚风轻拂,月色阑珊,牙梳山的夜色神秘而美妙。老叔公穿一件灰白色的褂子,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态。
  老叔公,我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
  我姓王。老叔公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个字。
  我们队长想请你过来做客,不晓得你肯吗?
  不去!老叔公排斥性地挥了一下右手。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晓得怎样感谢你。
  不要谢,是你命大。在老叔公眼里,这事好像不值一提。
  老叔公,你当过红军吗?我话题突转,想看看老叔公的反应。
  问这个做什么?老叔公有些警惕地看着我。
  我说国家正在落实革命“五老”和失散老红军优抚政策,我奶奶因为当过苏维埃妇女连的排长,现在每月都有生活补贴。
  你奶奶叫什么名字?老叔公满不在乎地问道。
  她叫苏菊香。我一说奶奶名字,就发现老叔公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你不是想知道山里老虎的事吗?老叔公也在转移话题。
  我顿时喜出望外。老叔公虽然不肯说明他的身份,但牙梳山老虎之事也是我想知道的,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提到奶奶有关。
  老叔公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的眼睛并不看我,而是望着茫茫夜色。他讲得太过简单,以致我不得不加入自己的理解和想象。
  牙梳山林区有四十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山高林密,大多处于原始状态,有山麂、羚羊、梅花鹿、野猪等食草动物活动的痕迹,一只野生华南虎的生存是没有问题的。原先这里有两只老虎。公虎每年冬天只在这里呆几天,雌虎留下产崽。虎仔长到三四岁时,就会被雌虎赶走。有一年雌虎生了三只虎仔,只有腾哥活了下来。腾哥是老叔公取的名字,就是我们要找的那只老虎。一天晚上,雌虎出去觅食,被山外来的人打伤,从悬崖上滚下来死了。老叔公发现后把其遗骸藏了起来。他找到腾哥,带它进了山洞。他挖了几个陷阱,还装了一些活套,捉些山羊、野兔、竹鼠给腾哥吃,长大后才放出去。起初腾哥打不到食,他就把捉到的野味放在腾哥知道的地方。腾哥晓得是他放的,它闻得出气味,每次经过山洞时,就会在外面叫一两声,算是表达一种谢意吧。腾哥知道他在里面,但从不进去,它很警惕。后来它很会打猎了,有时会把没吃完的野猪肉拖到洞口,算是回礼。原先这里是雌虎掌权,腾哥母亲死后,它成了这里的大王,别的老虎进来会被它赶走。腾哥四岁以后,每年都会出去找配偶,它总是秋后出去,过了清明才回来。算起来腾哥也快二十岁了,很老了,不知道它明年还能不能回来。本来,自从腾哥出洞以后,他就把以前挖的陷阱都废了,只剩下松冈上一个,没想到让伊教授掉了进去。
  此时,我内心增添了对老叔公的敬意。说实话,牙梳山能有老虎存在,我们这次能来牙梳山考察,完全拜他所赐。
  你听过一个叫吴大牛的人吗?这时,老叔公转过头来看我。
  没听说过,我可以去帮你打听一下。我想,这个吴大牛可能对老叔公很重要。
  不用了,老叔公黯然道。
  老叔公的回答让我陷入了迷茫,他到底怕人知道什么呢?
  临别时,老叔公把一大包青草药交给我,指着樟树对我说,以后你要找我,就在这里留个记号。
  四
  听了我的汇报后,队长给了我几天假,让我回家看看。
  我向奶奶讲述了在牙梳山的遭遇,并央求她说说妇女连的事。
  前世的冤。奶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妇女连成立后,红军部队一个排长过来当指导员。他叫王长水,长得很英武,他的任务是指导妇女连搞军事训练,也上一些政治、文化课。他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和我很谈得来。但只过了半年多,部队就把他派到安寨组建藤北游击大队,并担任了游击大队长。部队撤退前,有一次他到县苏维埃开会,特意到连队来看我。离开的时候,他拿出一只金手镯,说是他母亲留下的,怕打仗丢了,要我收下。我送了他一双布鞋,他试了一下正好合脚,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么漂亮的鞋我怎么舍得穿啊。说到漂亮,是因为鞋垫上绣了两只鸟(我估计是一对鸳鸯),看起来花花绿绿的。我在地主家做丫环时,女红做得很好,当时伍少爷就说过,你这么聪明,又蛮标致,不去读书真是太可惜了……哎,扯远了,人老了就是唠叨。此时,奶奶饱经沧桑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后来,红军北上抗日,县城被敌人占领了,县苏维埃机关和赤卫队、妇女连就往牙梳山方向转移,想与藤北游击队会合后,留在牙梳山打游击。没想到中途被敌人截住了,赤卫队在前面打冲锋,死的死、伤的伤。妇女连当时护理着伤病员,全部被俘,押回县城受审。县苏维埃主席、赤卫队长、妇女连长和一百多个红军伤病员、赤卫队员全部被押到城关猪子坝桥杀头,十人一组,用麻绳绑着跪在河滩上,用大刀斫,头颅滚得满地都是。苏维埃主席、赤卫队长和妇女连长的头颅还被挂在城墙上。赤卫队长和妇女连长是夫妻,妇女连长死的时候怀有身孕,太惨了。当时,血把藤江河都染红了,刽子手的大刀都砍缺了……这时,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用衣角拭了一把眼泪。
  当时,妇女连的人全部被押到刑场观看,很多人被吓哭了。我们回去后被关进县衙的班房里,被逼写悔过书,不写的人一律杀头。写了悔过书的人,要交二十块大洋,有人担保才能出去。我当时没有写悔过书,因为我相信红军一定会打回来。指导员送的金手镯早被我缝进了棉袄,没被搜走。姐妹们多数出去了,只剩下我和几个没钱也没人担保的战士留在班房里。我没有亲戚朋友,只有把命交出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牢卒过来通知我可以回家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出了班房,才见伍少爷正在外面等我。我问他为什么保我,他说我从小陪他一起读书,他不能眼睁睁看我被杀头,所以帮我写了悔过书,交了赎金。后来伍家佣人谢嫂偷偷告诉我,伍少爷想讨我做小(二房)。但他的老婆是一个“煞婆”(藤安话,“母夜叉”之意),娘家在藤安的势力很大,这事自然没成,我也没想过嫁给他。我在他家待不住,地主老爷就做主把我许配给了你爷爷,他当时在地主家做长工。第二年端午节,你爸爸出生时,你爷爷打了一壶隔冬酒回家,告诉我牙梳山的游击队全部被剿灭了,游击队长还跳了崖。我心像刀割一样,你爷爷却很高兴。后来,我们再也不提这事,一心一意过日子。   在奶奶的回忆中,我注意到,奶奶说我的父亲是第二年端午节出生的,而我奶奶头年冬天才嫁给爷爷,这就意味着,我的父亲可能不是爷爷亲生的。那我的亲生爷爷是谁呢,是伍少爷,还是老叔公?我联想到,那天指导员在县苏维埃开完会后专门去看望我奶奶,还送了定情信物,当时两个人呆在一起应该不仅仅是谈心。在我儿时的印象中,爸爸和叔叔长得确实有点不一样,但当时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大的像母亲,小的像父亲。我奶奶没有其它首饰,只有一只金手镯,逢年过节时总会拿出来戴一下。爷爷曾想为她加买一只,奶奶不让,说不要浪费钱财。爷爷为此发过一次飙,吹胡子瞪眼骂我奶奶老不正经,死不要脸,还摔破了两只碗。奶奶没睬他,拉着我上街买糖果吃,还说你爷爷发神经,不要理他。爷爷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去世了,死于肺病。这与他大量吸食烟草有关。可以这样理解,爷爷是因为心中苦闷才拼命抽烟的。他知道自己配不上我奶奶,因此对奶奶的任性听之任之,连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发飙也是虎头蛇尾。我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父亲炯炯有神的眼睛与老叔公颇为相似。这一想法很阴暗,至少侮辱了我爷爷,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认识到,一些往事是不能被轻易提起的,即便像奶奶如此坚强、开朗的老人,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奶奶流这么多眼泪。
  这次回家的收获很大,只是没有打听到吴大牛的下落。
  五
  在方立新的陪同下,我去拜访了退休干部邓子光。
  邓子光退休前是原县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在藤安称得上是党史专家。没想到的是,这次寻访竟是一次发现之旅。
  邓老很健谈,他一见我们就说,目前真没几个人知道吴大牛是谁,也没有资料记载,你们找对人了。邓老回忆说,建国初他在藤安县委办当秘书时,接到过一封省军区司令也就是后来的省委书记吴瑞标的来信,信中请县里帮他找一个叫王长水的人,是他失散了几十年的弟弟。当时县委很重视,派专人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是王长水在牙梳山战役中牺牲了。我当时很奇怪,吴老不是藤安人,他怎么在藤安有一个弟弟呢?吴老当了省委书记后,专程到过藤安。这时我们才知道,吴老原来叫吴大牛,在一次单独执行侦察任务时受了伤,被敌人追击。万分危急时刻,吴老闯进了王长水家。王长水的父母冒着极大风险把吴老藏了起来,躲过了敌人的搜查。王长水的父亲是个民间草医,他治好了吴老腿上的枪伤。后来不知被谁告发了,铲共义勇队过来抓人。吴父听到风声后,让儿子带着吴老连夜逃走。铲共义勇队没抓到人,就把王长水的父母残忍地杀害了。从此,吴老把王长水视为亲生弟弟。后来,吴老当了团长,改名吴瑞标。
  至此,我基本可以确定:老叔公就是王长水,他说的那个吴大牛就是现已离休的前任省委书记吴瑞标。
  队长要我想办法把老叔公请下山,我只有求助奶奶了。
  立冬到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在牙梳山已经半个月了。
  蓝天无语,白云无声,深沟高涧流水淙淙。正是油茶成熟的季候,茶垣附近的阳坡地上,油茶果沉甸甸地摇曳在枝叶间,摇曳在秋阳下,摇曳成珍珠玛瑙的颜色。此时,菊花开得正旺,红黄紫白,星星点点,闪烁在这充满灵性的群山之中。
  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和奶奶来到了樟树下。
  一串脚步声悄然响起却又陡然消失。
  老叔公,这是我奶奶,我连忙站起来解释说。
  指导员,我是菊香。奶奶淳厚的声音如深巷陈酒。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数丈外的苦楮树下,出现了老叔公的身影。
  两位老人几乎同时走向对方。他们走得很慢,仿佛走在三生河畔,仿佛踏着荆棘刀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却又义无反顾。
  老叔公紧紧地握住奶奶戴着金手镯的右手,久久不愿松开。
  我和你孙子有缘。良久,他才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我们走吧。奶奶的声音充满温情。
  老叔公没有作声,默默地跟在我奶奶的身后。
  队长早已安排好车辆在茶垣等着。
  在安寨乡政府招待所,老叔公告诉我,当时藤北游击大队在牙梳山战斗中失利,他和司号员吴小满一起跳了崖,没想到自己被山崖上的树挂住了。他爬下那棵树后,发现了一个山洞,也就是他现在住着的那个山洞。松冈附近到处都是战友们的尸体,场面惨不忍睹。他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最后又站了起来。他找到一把游击队遗留下的铁锨,把战友们一一掩埋,每个坟头立上一块刻有姓名的石头。以后,每逢清明,他都会过来为他们扫墓。他曾经多次下山去找组织,但到处都是白色恐怖。最近一次下山是十多年前,发现到处都在斗人,从此断了下山的念头。他已经不合时宜,只想守在山里和战友们做伴,不让大山遭到破坏,这也是他跟踪调查队的原因。现在,他知道了大哥的下落,又见到了菊香,很满足了。
  吴老叔公呢?我突然被队长急促地唤醒了。
  天已大亮,老叔公早已不见踪影。桌上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树洞里有虎皮虎骨,虎皮给菊香,虎骨交组织,我回山里,不要找。
  后来我在老樟树下等过好几次,老叔公再没出现过。我试图找到那个山洞,但这个山洞就像消失了一样,始终无法找到。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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