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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


  印象中以前的叫花子都是从西面、北面来的。日头落山的时候,他左手拧紧一只搭在背后的蛇皮袋,右手托了个破碗,蓬头垢面地出现在你家门口。
  我分明看见他在不远处的池塘边蹲下身来,双手并拢掬了几捧清凉的水解了下渴,为何不随手洗把脸呢?所以我怀疑,他有点儿有意,他脸上甚至抹了些屋旁韭菜地上的草木灰。
  落日却那么干净,如他随身别上的故乡。
  他的碗永远不是完整的那种,破也破不到哪去,有个小豁口,一只好碗看起来不太适合要饭。
  有时,他一只裤管放好,一只裤管卷到膝盖上面,大腿上露出几个红肿的脓疮,还有苍蝇在围着飞。
  乡下的草狗似乎天生认得这一类脸。脚步声还未到,它们的耳朵已经竖了起来,等身影接近,它们先吠了几下,待到他们立在了门前,狗儿们上蹿下跳地恨不得咬碎了跟前的叫花子。
  这些陌生人从来没见过它们,也未伤害过它们。顶多遇着叫得特凶的狗,会扬几下手里的竹竿吓吓它们。一个村子里的狗,却都是这副德性。
  倒是主人家都会呵斥住各自的狗,一点也不吝啬地转身去囤积谷物的房间,盛好半小升篓米倒入叫花子缓缓解开的蛇皮袋口。这个空挡,狗会蹲在堂屋门口,盯住叫花子。
  若那天恰好已做好晚饭,主人家会装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夹上几筷蔬菜,再倒入叫花子伸过来的碗里。但即便那天真烧了碗肉,主人家是不会舍得夹块给叫花子的。
  后来想想,叫花子为什么大多在黄昏时分上门要饭,原来炊烟在哪都是暖人心的。
  叫花子会满怀感激地鞠个躬,完全不像现在的叫花子,长着理所当然的样子,少给了他钱,他还给你一个瞧不起的眼神。那时的叫花子,若不是遇到灾荒、疟疾,或者在故土实在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谁会背井离乡干个要饭的行当?他们从北面来,可能就像艾青所写:“在北方,乞丐用固执的眼,凝视着你,看你在吃任何食物,和你用指甲剔牙的样子。”那时的叫花子,神情中还藏了古老的中国羞涩,讨要点口粮,仅为填饱肚子。
  叫花子要饭要到哪家,一般不用说什么,那户人家就会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把谷物盛给他,每户一点点,足可以帮衬一个人或一家人多一段美好时光。也会难得碰上抠门的人家,叫花子会低声嘟哝几句“给点吧,行行好,给点吧”。要是,那人家还是翻白眼,一副嫌弃的样儿,叫花子会默默地离开。
  我知道的第一个有名字的中国叫花子叫洪七公。
  我知道的第一个有名字的外国叫花子叫卢什科夫,是个俄国人,
  “先生,发发慈悲吧,关照一下我这个饥饿的、不幸的人吧。我已三天没有吃饭了……我连过夜的五戈比都没有。我敢向上帝发誓,我说的全是实话!”他住在1887年的契诃夫笔下,醉醺醺的眼睛、两颊上还有红斑点,一会骗人是失业了的当过八年的乡村教师,一会骗人是给学校开除了的大学生,但他穿了一只高腰的、另一只则是矮腰的套鞋,被律师斯克沃尔佐夫认了出来,并戳破了他的谎言。
  不说酒好坏吧,一个叫花子能有酒喝喝,还能喝到醉醺醺,那日子还是不错的。要是下酒菜还是只腹中填满佐料、一张荷叶包裹好、煨烤的泥巴上加了黄酒的“叫花鸡”,我也会爱上那金黄闪亮、鲜嫩酥烂的生活。
  老鸦飞过。叫花子向东,向南。背上的蛇皮袋在异乡人一小拳头一小拳头的施舍下,慢慢鼓起来,他或许正惦记着落脚在某个破败角落里的年事已高的母亲,生病的妻儿,他们的肚子已饿得咕噜咕噜叫,于是加快了脚步。我老家有“叫花子不留隔夜食——一顿光”的说法,这说法过了,我看倒像说的是那些赌鬼。
  在破碗换成“支付宝”和“微信”的年月,在长满了二维码的脸的世界,我怀念流经村庄的朴素与诚实。

赌鬼


  二表哥失踪了。
  他时常失踪了一段时日又出现,然后再失踪,一点也不奇怪。继外婆的葬礼上他失踪又露面后,这次失踪了很久。
  我妈和我姨一度认为,她们大哥是死在了这个侄子手里。
  两个姑姑最疼这个侄子了,所以无论他找什么借口,只要数额不是太大都会把钱给他。大舅的死,她们无法原谅他了。几个表哥中,我和二表哥感情最好,读书时他一失踪,说缺张回家的车票钱,我丢给了他两个月的生活费;结婚后他一失踪,一句“江湖救急”让我紧巴巴地还了半年的房贷。他骗东骗西,几乎骗过我所有认识的人,他从一个很风光的家伙,堕落成让人极度恶心的赌鬼。
  大表哥倒是个活得很体面的人,可再有本事也帮不了这个弟弟,摊上一个滥赌鬼,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那也有许多女的好赌,不要说闲时,农忙时节也会在麻将桌上没日没夜。但赌注不大,误不了大事,顶多亩产没别人家的高、蔬菜比别人家的矮,她们也根本不在乎被人喊作“懒婆娘”。我妈还说笑呢,村里的懒婆娘福气都比她好。但表哥是个滥赌鬼,和懒婆娘不同。
  大舅的葬礼上,哄上来一大波要债的人。有粗壮胳膊上纹龙纹虎的,二表哥借了他们的“水钱”,也有一看就老实巴交的乡邻,二表哥借了他们的血汗钱。前者大吼大叫,后者哭得比死者家属还难过,左右一闹,大舅的最后一晚也搞得一团糟。
  門板上的大舅很安静,他不再理会小儿子给他带来的烦心事。盖面布遮好了他蜡黄、消瘦的脸,看起来他还保留了一丝脸面。这个第一个送我像样书包文具的人,第一个找到门路替我家添置十四寸黑白电视机赶上播放《霍元甲》的人,第一个给我买滑雪衫的人……他还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蟮筒不和蒜头红烧,与雪菜一起炖汤,不知他从哪学来的,后来变成了我的拿手菜。
  大舅胃疼了好久,以为是老毛病,实在熬不住了去住院检查,确诊为胰腺癌。从发现到去世,半个多月辰光。半个月间我去看了大舅几回,有次还搂着他安慰,没什么大病,出院了我好好陪你喝酒。
  大舅好酒,烟瘾也大,医生说那讨厌的病与这些不良习惯关系很大。而我妈和我姨一致认为,病因是给滥赌鬼儿子操了太多的心。   其实二表哥为人挺好的,平日也大方,你看那些老实巴交的愿意一而再再而三把血汗钱借给他,也有一定的缘由的。
  外婆葬礼上的唢呐声响完,大舅说终于可以做大人了,很快,有人给他吹起了唢呐。
  在《活着》里,余华是这样写福贵的:“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我估计二表哥也会“撒尿”的,后来也听说了。至于他在赌博中有没有享用到“舒坦”我不清楚,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和舒坦根本扯不上边。
  好几年,大舅终日郁郁寡欢。他是个会计,人缘好,好些做生意的请他打理账本,攒的钱不够替二表哥还一夜的赌本。二表哥输完所有家当后,还经常撬大舅的抽屉。大舅吧,明明知道二表哥已经糟践成这般,还往抽屉里放钱。一个人混账到最后,你无法想象有多混账。我亲眼见过表哥的一个赌友,在老婆面前发誓再也不赌并用菜刀切下一截小指以示悔意。老婆慌得连忙找人送他去医院把小指接起来,没过几日,听说他一边举着包扎的左手,右手已在下注摸牌。
  二表哥最后一次失踪是大年夜。半夜了,他也还知道回来过年了,或者实在是外面没地方可呆。一伙要债的寻上门来,把房子上所有的门窗敲了个碎,二表哥嚇得从房顶跳了下来。据那村上一位老头子讲,二表哥腿一折一折地消失在麦地里。
  天那么黑,谁又能看得清呢?二表哥失踪了,这次不知会失踪多久,也许永远失踪了。

牵脚猪佬


  王姓同学有个绰号“王脚猪”。这个绰号很不雅,实则是他爸爸的绰号,喊着喊着成了他的。个头小的同学若是喊他这个绰号,肯定是逃不了挨顿揍的。
  绰号来自于王同学爸爸的职业。“脚猪”即种猪,“牵脚猪佬”就是给母猪配种的手艺人。摊上这个行当,与瓦匠、木匠、裁缝什么的比起来,多少有点难为情。王同学比其他人发育早,块头大,一度因给女生写那种纸条而写过检查,喊他这个绰号,也有点取笑他骚的意思。
  王同学的爸爸我遇见过多次。公社不大,养母猪的人家不是很多,脚猪就那么两三头,再多了这个行当就难以维持。那脚猪比一般人家养的猪要肥好几圈,看起来就是猪爸爸的派头。我那王姓同学虽说比我们同龄的高出一大截,与他爸爸的个头比起来,也是要小得多的。我总感觉王同学的爸爸和脚猪长得很像,满脸横肉,比杀猪佬还凶。碰上了,我也会礼貌地叫声“伯伯”,喉咙里憋住的却是“你个王脚猪”。
  “王脚猪”就这样陪着那头脚猪晃悠在乡间的小路上。所谓牵脚猪,我倒是没见他牵过,脚猪身上拴了根尼龙绳,“王脚猪”就随它耷拉在地上拖着。他跟在脚猪身后,一手背拢,一手提了根藤条或细竹枝,如果脚猪停下来拱啊拱地啃两旁的草吃,“王脚猪”就会吆喝一声狠狠地往它屁股上抽一棒子。脚猪就“哼哼”着继续往前走了,所以“牵脚猪”更像是“赶脚猪”,有的地方就喊“赶脚猪佬”。
  脚猪向前挪,有发情的母猪等着它。途中,“王脚猪”还会碰上老朋友谢医生。
  谢医生不是医生,是乡下人对他的尊称,他的职业叫“劁猪佬”。
  不比“王脚猪”悠笃笃的慢性子,谢医生往往骑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穿村走户。一旦主人家抓好小猪,摁倒在地,谢医生立马右脚支撑地面,左腿半跪在猪身上,双手摸小猪裆下的卵子,以左手捏住,腾出右手取下嘴上叼着的劁猪刀。对准阴囊卵子部位轻轻划两下,劁猪刀的三角形头部顺势一拔一钩,两粒像剥了外壳的菱角模样的卵子就出来了。谢医生也不给伤口消毒缝线,抓一把柴草灰抹一下,擦了擦黏糊糊的双手就起身了。柴草灰真是个好东西,汪曾祺笔下的兽医“姚六针”给牲口看病,六针扎过后,也是用笤帚将稻草灰往牲口身上拍打一遍。
  小猪停下了声嘶力竭的叫唤,站直身体,拼命跑向猪圈。五分钟光景,谢医生已满头大汗,乐呵呵地让主人抓下一头。说话间,他将两粒卵子塞进布袋,等一圈小猪的卵子割下来后,一把大蒜叶一炒,晚上就有了一盘下酒的好菜。他形容味道是“彻嫩”。我每次看谢医生给小猪阉割睾丸,就会不由地低头看向裤裆。
  据说,母猪也要阉割的,比公猪稍晚,去的是卵巢。这我倒是没见谢医生动过手。
  “王脚猪”快要到给母猪配种的主人家了。当然,脚猪配种我也亲眼见过。我隔壁李寡妇家就养了头母猪。“王脚猪”先用竹枝将脚猪赶进猪圈和母猪熟悉一会,母猪起初焦躁地躲避着脚猪,脚猪倒是淡定,可能有一种特殊好闻的味道,鼻子嗅着母猪的屁股围着转。母猪一会安静下来,脚猪就跃上它的后胯,在“王脚猪”的抚摸和纠正下,脚猪终于找对了姿势,几分钟后,脚猪口吐白沫下来了,看起来很累。
  李寡妇安抚母猪睡好,并用稻草帮它的屁股一端垫高。脚猪配种没有后来兽医站技术人员的人工授精几率高,所以“王脚猪”有时还得多跑一趟。有次我听说脚猪又来配种了,去看热闹,脚猪正趴在母猪身上,旁边的稻草堆上,“王脚猪”的屁股白晃晃的,吓了我一跳。
  很快,李寡妇家的母猪生猪崽了。母猪躺在地上,十几二十头肉乎乎的小猪在拱奶头。
  大概二十多天后,“王脚猪”正慢悠悠地赶着老伙计去给另一头母猪下种,割卵子的谢医生匆匆向他打了个招呼,朝李寡妇家来。

赤脚医生


  见到一本五十年前的旧书,红封皮。封面上是个胸口别了毛主席像、手握红宝书的女青年,右肩挎了只印有“红十字”标志的箱子。女青年穿了布鞋,卷了裤管,背了顶大草帽,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牙齿都露出来了。尤其是女青年轮廓分明的小腿肚,看起来结实得快放不下裤管来了,真有点脚下生风的样子。书名:赤脚医生手册。
  赤脚医生我认识两个,一个姓杨,一个姓夏。
  杨医生好像一直在外婆家周围那几个小村子转悠,夏医生我记得清楚,就在我们村附近来来回回。我年幼时,两位医生都已是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了,面孔黝黑黝黑的。他们挎了药箱,戴了草帽,穿梭于乡间的小路、田埂。至于平时有没有赤脚走路,好像没有,除非雨季来了,河水到了汛期,乡野间的水位漫过浅帮套鞋,他们会打好裤卷,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左陷一脚右滑一脚地去给乡邻看病。   他们看起来就像上课铃响前及时赶去学校的好学生。
  不看病的时候,赤脚医生也有自家的农活,耥田、莳秧什么的也会光了脚。是医生也没用,蚂蟥、水蛇照样不怕它们。我见过夏医生从腿上将一只蚂蟥拧、剥下来,少许的血渗入浑浊的泥水。还见过他被水蛇咬了,恨恨地拎起水蛇尾巴抖几下甩出去老远。我们那除了蝮蛇有毒,水蛇咬了仅一个红斑点或小水泡,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掐了掐,就把水泡挤掉了,连药箱里的针都没派上用场。
  我也见过那药箱,和我的文具盒一般简陋:装有几片普通药片的瓶子、几块纱布、一支針筒和一个听诊器。可无论是夏医生还是杨医生,我的奶奶和外婆都很是敬重他们,他们像梅雨时节的阳光。他们总是微笑,温和地喊着她们“阿婶,没事”,取出那支粗大的扎过许多屁股的针筒,挤出几滴药水排掉空气,外婆或奶奶挪挪嘴“喔呦”一声,针筒已拔了出来。赤脚医生用棉团按住扎针处轻轻揉几下,“阿婶,我明早再来看你啊”,他们收拾好药箱又得去给另一个家看病了。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没给赤脚医生看过病。我妈说,我几个月大时得过肺炎,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下来。后来很少生病,长大后牙齿坏了,也去看了专门的牙科。像外婆和奶奶这样的人,还是觉得杨医生、夏医生才是离得最近的老朋友,她们习惯了那几片药、几块纱布、那只听诊器以及那支像极老黄牙的针筒。
  我差不多快忘掉夏医生和杨医生了。这两年,家中变故多。妈妈的深度骨折,想来不是赤脚医生的那只药箱可以治得好的,奶奶的脑梗就更别说了。还有岳父的帕金森症和爸爸的阿尔茨海默病,可能赤脚医生都没听说过。他们拎了只药箱来,该如何是好?
  听说杨医生早已过世,先于外婆,我外婆年事高了无疾而终。夏医生也已过世,我奶奶虽说身子骨快散架,至少还活在世上。两个赤脚医生都得的癌症,具体什么癌我不晓得了。“不赤脚”的医生也会生病的,生的病也往往是医生看不好的。
  时光消逝在咀嚼食物与磨牙间。这本红封皮旧书令我试图想起他们的模样,却总有些部位不再清晰。我的集邮册里躺着一套四张八分面值的编号邮票,1974年6月26日发行。分预防(一位女赤脚医生在农家小屋旁的向日葵下为一群儿童打预防针)、出诊(挎着药箱、背着斗笠、手持手电筒的赤脚医生夜晚顶风冒雨涉水去给病人看病)、采药(两位女赤脚医生背着药筐,拿着锄头,在崇山峻岭间采草药)、治疗(农村田间,赤脚医生正蹲身为劳动中突然发病的农民诊治)四个画面。
  第一个画面就让人心酸,我纠结着我那幸福的孩子是否也打过假疫苗。而从前的日子虽说简陋清贫,我胳膊上种痘的花已开了三十多年。赤脚医生微笑着,曾像红太阳般温暖过一代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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