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鱼锅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plankton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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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阳光从薄薄的透视窗泄入,照在桌子上侍者刚刚端上来的鱼锅上。鱼锅里的鱼汤翻滚着,各种作料散发着浓浓的香气,让人不住加速唾液的分泌。
  他夹起一小块鱼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然后,冲她一笑,我最爱吃鱼了,百吃不厌,这鱼锅做得真地道。
  是吗?她也夹起一块,放進嘴里,看了看他,我也爱吃鱼,特别是这儿的鱼锅,卫生,味好,价钱还公道。
  她指了指大堂屏幕上的厨房现场做餐的视频。
  上次,咱们在楼下,吃的也是这个鱼。不同的是,你请的我,而这次,却是我请你。她说。
  他笑了,这次,那就让你破费了。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
  和擎苍离婚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金小洛的耳边经常响起活跃于二十世纪的法国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长篇小说《墨菲》中的第一句话。塞缪尔·贝克特是金小洛和擎苍共同喜欢的外国作家之一,她和擎苍的相识也缘于这位伟大的作家。
  她和擎苍的相识似乎有点落俗套,两人竟是在图书馆相识的。那天的天像罩了层巨大无边的灰布,她戴着武警战士执勤时特制的黑色防霾口罩去图书馆借一本英文版的塞缪尔·贝克特的长篇小说《墨菲》,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前几天,单位请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宣讲员讲解健康卫生知识,金小洛才知道什么是PM2.5,才知道雾霾远比想象的还要可怕。女宣讲员说,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知道吗?PM2.5是指大气中直径小于或等于2.5微米的颗粒物,也称为可入肺颗粒物。虽然PM2.5只是地球大气成分中含量很少的组分,但它对空气质量和能见度等却有着重要的影响。PM2.5粒径小,富含大量的有毒有害物质,且在大气中的停留时间长、输送距离远,因而对人体健康和大气环境质量的影响更大。女宣讲员又讲到了装修时甲醛的危害与预防,如何选用国产的空气净化器等一系列预防知识,最后,向大家推荐了这款武警执勤时防霾的特制口罩,随后又拿出了订购单,说这款口罩是特供的,数量有限,原价150块,现在优惠,85块钱提供给大家,而且每个人最多订购五套。很多人像捡了金元宝似的填了单子,金小洛也毫不犹豫地订了五套。
  金小洛是个有洁癖的人,到公共食堂还自己带餐具,更何况,面对霾这个害人害己无处不在的幽灵?金小洛在表格上填上最后一个数字时就在想,即使全单位的人都不订,她也要订。她觉得,只要选用了这款防霾口罩,就能与霾这个可怕的幽灵彻底隔绝开来。她给树也订了一只,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了这款口罩的用法,和比其他口罩好的原因。树看着她每天戴着这个上下班,就说,口罩也许能防霾,但人心里的霾是让人防不胜防的,丫头,老大不小了,你可当心点。她知道树说话的深意,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交友须谨慎,于是,就点头说,别唠叨了,我知道了。
  她就戴着这个黑色的防霾口罩撞到了他的身上。那天,她走得急,在进图书馆的转门时,由于转门空间过小,她就撞到了他的身上。她在口罩里说,对不起,他绅士地一笑,说没关系。在楼下大厅的查询仪上,金小洛没有查到那本英文版的塞缪尔·贝克特的长篇小说《墨菲》。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她来到四楼外文版图书室查询,那位年纪比她稍大,气质高雅的女管理员告诉她楼下的电脑查不到,她这架上就没有。她仍然怀着侥幸心理在一本本地查询时,一旁有人说话了,我有这本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借给你。她扭过身子,一个高个男子在冲着她有礼貌地微笑着。这男子她认识,就是十几分钟前她在楼下转门撞到的那个人。
  一番客套后,她上了他的车,跟着他去取那本《墨菲》。他说他叫擎苍,在一家公司做人事主管。她说您的名字好有创造性呀,擎苍,顶天立地,男儿本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不是出自宋代诗人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中,“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那句词?他说是我外公给起的,你可真有才。能一语道出我这个名字来源的人真就没有,你是头一个。她说是嘛,他说是。
  两个人又谈到了塞缪尔·贝克特。擎苍侃侃而谈,他对这位大作家的了解如数家珍,他说,塞缪尔·贝克特创作的领域非常广泛,包括戏剧、小说和诗歌,尤以戏剧成就最高。他是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人物。1969年,他因“以一种新的小说与戏剧的形式,以崇高的艺术表现人类的苦恼”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今年是塞缪尔·贝克特的戏剧作品《等待戈多》首演五十五周年纪念,英国为此将举办专门的纪念性演出,仍旧由当年首演时的导演皮特·霍尔执导。没想到他知道得这么多。她说《等待戈多》是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剧本,又在无聊之中,揭示了人的处境,因此,让塞缪尔·贝克特获得了诺贝尔奖。
  他笑了一下,说是的,五十五年过去了,“戈多”依然没有出现。各种版本的《等待戈多》在世界各地上演,如警钟一样,一遍一遍敲响着贝克特的提示。像《等待戈多》的台词里所说的那样,永恒的无望等待,永恒的悬而未决,永恒的卑微命运。不要问戈多是谁,戈多就是戈多,就像生活本身就是生活,而不是别的东西。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有一天我们诞生,有一天我们死去,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秒钟……他们让新的生命诞生在坟墓上,光明只闪现了一刹那,跟着又是黑夜……”
  她被他的博学和幽默逗得忍俊不禁。谈了一路塞缪尔·贝克特,二十分钟后,在一个叫格林豪森的小区下了车。格林豪森是这座副省级城市方位最佳,价位最高的宅地,一般的百姓无缘于此居住。想不到,他居然住在这里。后来她才知道,这只是他在这个城市十几套房产中最普通的一套。他邀请她上去坐坐,她婉转地拒绝了。他说好吧,上了楼,把这本精装版的《墨菲》递到了她手中。他想送她回去,她说我还是打车回去吧,然后要了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说把书看完后就快递给他。半个月后,她看完了这本书,然后快递给了他。这期间,她只收到了邮件签收后的短信,很快,就把这件事淡忘了。没想到,几个月后,因为公司的事,她和他又有了交集。
  她是公司的英语翻译,老总说市内的信皇集团与美国的一家公司做一笔进出口业务,但该公司的翻译去了国外,求他救救急,老总就找到了她。她去了信皇。一进信皇集团老总办公室,她和老板台后边坐着的那个人同时惊呆了。   是你?
  是你?!
  他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然后笑了起来。她这才知道,信皇公司老总就是他。他说,真巧,她也说真巧,然后,他给她倒了杯茶,说,谈判桌上全靠你了。我早听说过信达公司有个女翻译,一张铁嘴,没想到会是你。她说,千万别这样说擎总,我尽力就是。
  谈判果然一波三折,金小洛从容应对,她的机智风趣和在谈判桌上的出色表现,使信皇集团峰回路转。从谈判桌上下来,他对她说,你是我们信皇的贵人,你给我们信皇带来了一千万的利润。晚上,我请你。她答应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和她进入酒店包房的时候,迎接她的是如雷的掌声和一张张亲切的笑脸。几乎公司所有的高管都来了。
  那天酒会过后,他约她到海边走了走。海边很静,天很蓝,两个人并肩走在沙滩上。他说,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呀。他说,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很奇妙吗?她笑了笑,是挺奇妙的。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吧,鬼使神差的,她和他开始了交往。没事的时候,他就给她打个电话,发个微信,偶尔,一起吃个饭。后来有一天他突然说,小洛,我们结婚吧!
  我们结婚?她愣了。
  是的,我们结婚。他说。见她发愣的眼神,他又说,我是单身,离异几年了,有个智障女儿。如果你不嫌弃我曾经结过婚,年龄大,有个智障女儿,我们可不可以试试?也许我说出来有些唐突,请你见谅。
  他離异单身,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你结没结过婚,这并不重要。她笑了笑,可我想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了?
  他说,有些人有些事物,好比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在没有开放的时候,显得非常普通甚至微不足道,可是一旦开放出来了,就灿烂无比。在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在我的眼睛里,充其量也就是一朵没有绽放的花儿,当你的才智被我认可后,你身上就散发出来一种与众不同的韵味了。
  擎总,难道,你看上的只是我那点简单的才华?她眉毛一挑,调皮地一笑。
  当然不是。他说。
  那是什么?她问。
  爱,难道需要理由吗?他摊了摊手。
  他笑了,她也笑了。很快,两个人就爱得昏天黑地,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她喜欢他成熟内敛,不骄不躁,风趣幽默,博学多识,恰是她心仪的那种男人。很快,他们就踏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这一年,是2010年,她刚刚三十五岁。那时候,她的母亲健在。
  他说,好羡慕你们,真浪漫。
  她的脸泛起一丝红晕,看着窗外远处的楼群,目光似乎浸染着一缕潮湿的东西,说,你说,我是不是特傻?
  为什么这么说?他说。
  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特傻。
  半年前,在楼下的餐厅,她和他就聊过这个话题,这次见面后,聊的仍旧是这个话题,似乎,她忘记了上一次跟他聊过的就是这个话题。他知道,她在乎的男人仍然是那个人。而他,不过是她倾诉苦闷的对象。不过,他没有揭穿。他怕他不经意间会伤了她。
  他说,这鱼锅真香。
  她说是吗?
  他说是的。
  他又说,看得出,你很在意他。你的心仍然在痛。
  她说,是吗?
  他点了点头,难道不是吗?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往事随风,都过去了。
  二
  树说,小洛,你是不是魔怔了?金小洛说,没有呀,我怎么会魔怔呢?树说,你看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是魔障又是什么?你瞧你瘦的,皮包骨了。
  金小洛的心痉挛了一下,随之眼睛就有些湿润。树是她的外婆,是她现在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个亲人。金小洛的父母都已辞世,只有九十岁高龄的树还硬朗地活着。树常常自嘲说自己的命硬,儿女们的寿命都给她了。她的名字叫李树,金小洛在没人的时候就叫她的名字。在金小洛的心中,外婆就是生命之树,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外婆对自己的外孙女这样称呼自己似乎感到很满意,每次,听到外孙女叫她树,她就会舒心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仍然完好的牙齿。看着树脸上核桃似的皱纹舒展开来,是金小洛最开心的时刻。
  金小洛之所以称外婆为树,是因为她和外婆的渊源。她还没出生就和树结下了这尘世奇妙的情缘,她的出生地在一个人迹罕至得翻几座高山才能到达的山沟,说到人迹罕至,是因为她出生的地方只他们家一户,房子也称不上房子,只能叫茅屋。父亲因被打成右派,“文革”的风波直接将金小洛的父母刮进了小山沟。在这里,他们一待就是六年。那个年代,深山的农村生养孩子是不容易的,由于没有足够的医学卫生知识,金小洛的哥哥出生不到两岁得了一种叫绞肠痧的病后不久就夭折了。由于看不到希望,金小洛的母亲对意外怀上她喜忧参半。金小洛的父亲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可他所有的知识只能面对粪土和粗野的乡民,他经常住牛棚,被批斗,觉得孩子生下来也没什么希望,只会带给她更大的痛苦,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思冥想,他们决定打掉在母腹中尚未成形的金小洛。
  那时候在深山打掉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还是冬季,唯一的小诊所离住处要翻越三个山头。第一次,父母冒着严寒早早出发赶到诊所时停电了。不久,他们第二次又摸黑起来赶路,结果造化弄人,还是停电!那时又没电话,联系什么的全靠人传话,赶路全靠走。在乡下生活的人是不怕苦累的,金小洛的父母经过乡下生活的磨砺,已经成了真真正正的庄稼把式了。间隔一周后,他们又出发了,这一次树也陪着一起去了。这一次他们到得很早,或许真是天意,不该灭这个命硬的孩子,好端端的又停电了!这时候,一直喜欢孩子,早就希望留下金小洛的树说,多个孩子多条路,别打了!连打三次都停电,是老天要留她的!树带着迷信色彩的一句话唤醒了金小洛的父母,他们不再提打掉她的事了。树就这样在金小洛的生命里出现了,是树给了她出生的权利!八个月后,在一个穷乡僻壤独一户的茅草房里,金小洛顽强地出生了!长大后唏嘘往事的金小洛常常感觉冥冥中树就是上帝派来保护她的,自打她出生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对树,就有一种近乎天然的难以说出的亲近感。所以,内心的隐秘,她可以不对父母说,也要对树倾诉。树是她最佳的倾诉对象。她有什么喜怒哀乐,树一眼就能看穿。树说是她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当初,她和擎苍相恋的事,开始时谁也没说,包括树,那时候母亲还健在,金小洛想,等她和擎苍的事尘埃落定时再告诉她吧。擎苍虽然是公司老总,但年纪长她近二十岁,离异,还有一个智障女儿,她怕说出来他们接受不了。她想着慢慢渗透一下,然后再悄悄把结婚证领了,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即便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金小洛和擎苍的交往虽然没显露出来,但还是被树觉察出来了。她问金小洛,最近怎么心神不宁的,是不是有心事?金小洛放下正在给擎苍发微信的手机说没有,树点着她的额头说死丫头,还说没有,你的眼睛瞒不了我。告诉我,是不是处男朋友了?金小洛的脸就有些发烫,摇头说没有,树盯着她的眼睛,命令式地说,跟我说说,他是哪儿的,做什么的?金小洛这才说出擎苍的名字,并求她说火候不到,暂时对母亲保密。金小洛的父亲去世多年,金小洛和树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去世后,母亲对什么事物都变得敏感起来,她怕说出来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树说没问题,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金小洛就将擎苍的现状跟树说了,并把她和擎苍在海边秀恩爱的合影给树看。树读过国高,虽然年纪大了,但对事物却有着独到的见解,金小洛每遇难事,第一时间就是想和树倾诉,听听她的意见。这一次,树沉吟半晌没出声。
  金小洛最在乎的就是树的意见,她撒着娇拉着树的手非要她说出对擎苍的看法。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你看上了他什么?钱、车子还是他的老总身份?金小洛说都不是。那你看上的是什么?树紧追不放。金小洛说,树,我看上的是他的成熟、睿智,不骄不躁,内敛博学。您是不是觉得他年纪大,结过婚,还有个智障的孩子?树说,年龄不是问题,另外,有了一次婚姻的历练,结过婚的男人更成熟。有个智障的孩子怕什么?又不是孩子的错。你所说的这些,都不是問题。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忧,但说不出来是什么。金小洛说,树,既然这些都不是问题,那您担忧什么?树说我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他领到我面前,让我看看,然后,我再给你意见,好吗?金小洛想了想,说那好吧,然后给擎苍打电话说明情况。很快,在一家高档茶楼的包间,擎苍见到了传说中的树。
  擎苍知道树在金小洛心中远高于父母的位置。他不止一次听金小洛提起有关她和树的种种。可以说,没有树,也就没有金小洛。那天,擎苍特意穿了身休闲装,为的是让自己放松,也让树萌生好感。短暂的相聚过后,树对金小洛说,丫头,你让我说真话还是让我说假话?金小洛说当然是真话呀。树说,擎苍这个人的确很优秀,但目光游离扑朔,靠不住,我建议你离开他为好。否则,将来你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金小洛问为什么。树说没什么,凭我八九十年的直觉就够了。自然,金小洛没听树的劝告,她觉得树是小题大做。
  结果,树一言中的,和擎苍踏上红地毯不过两个月,就闪电般地成了孤家寡人。金小洛本以为树会责备她,可树没有,只是一个劲儿摩挲她的头安慰她,吃一堑长一智,不经风雨长不成大树。而且,树的记性特好,竟时常借用塞缪尔·贝克特长篇小说《墨菲》中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来安慰和开导她。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五年时间过去了。这五年,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擎苍,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
  特别是前些日子,她想见他一面的要求被拒绝后。
  三
  一堆数不清的白色的蛆虫在一个人的身体上蠕动着,那个人的身体左右翻滚,很快,就只剩下一具白色的骨架。在成为骨架前,那个人向前伸动着手臂,张着嘴,似乎喊着她的名字。
  洛!小洛!金小洛!
  她听不到声音,从口型上来看,他在喊着她。似乎,他试图让她来救他。她觉得身体长满了羽毛。不顾一切,她冲了过去,宁可和他一起被这些白色的恶心的虫子吞噬,她也要救他。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说过,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擎苍,我来了!
  她喊着,扑了过去,却发现,眼前的他彻底地变成了一副骨架,骷髅头那两个空洞洞眼眶,透着屈辱和不甘。这时,骨架立了起来,从头骨里伸出一只长长的红色的舌头,向她扑了过来。她转身就逃,可这双腿像被牢牢吸住似的,怎么也迈不动。
  一只温热的手在拍着她的肩膀,朦胧中,一张熟悉的慈祥的笑脸在她眼前晃动。是树,是树在拍她。
  魇住了吧?树说,然后坐在金小洛的床前,摸着她的头,一边摸,一边像小时候哄她似的说,摸摸头,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
  树问她做啥梦了,金小洛没说她梦见了擎苍,她怕她惦记,就扯了个谎说掉进水里了。金小洛说我最近可能工作压力有点大,休息一下就没事了。树没说什么,将一碗莲子粥放在她面前。
  金小洛端起莲子粥,脑子里浮现擎苍的影子,刚才的一幕,让她差点将咽下的莲子粥吐出来。擎苍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喝完了粥,金小洛拨打了擎苍的手机,可电话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金小洛知道,一定是擎苍把她的手机号放在了黑名单里。她的心抽搐了一下。和擎苍离婚后,有无数次,梦里出现这个人的影子。每次醒来,她都会有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可每次都忍了下来。但这次,她实在忍不住了,没想到,她被他打进黑名单中。他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一整天,满脑子都是这事。晚上,实在忍不住了,就给他的邮箱写了一封信,提出要见一面。很快,他回复了邮件,只有短短三个字,有事吗?她回,没事,就是想见你一面。他回,还是算了吧。
  看到最后的回复时,她哭了。曾几何时,她是他怀里的宝,现在,她想见他一面都不可能。其实,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想看看他,哪怕静静地走一段路,不说话也好。可就连这个小小的要求,他居然也拒于千里之外。难道,是他有了新欢,怕她打扰他现在的生活?
  其实,她想见他一面,还有一个原因,想和这段失败的婚姻做个彻底的告别,然后开启新的人生之旅。她知道,过去的一切,都已成过去,不能老沉湎在过去不能自拔。这几年,追求她的人不少,其中不乏优秀者,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和谁谈场恋爱。她知道,他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填充着别人不能走进的位置。可同时她也清楚,到了和他斩断一切的时候了。她想,如果见到了他,可能她的心也就完全放下来了,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敞开心门接受走近她的人。有时候,她搞不懂,为什么海誓山盟的他,在婚后两个月突然和她离了婚?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来自于家庭的压力?
  他是独子。结婚后,她才知道他和前妻离婚的原因是因为前妻生下一个智障女孩,而前妻的弟弟天生就是个智障儿。有子随舅,他怕前妻再生下智障儿,所以就离了婚。得知真相后的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把她当成生子的工具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她有些后悔和他结婚实在过于草率匆忙了。如果多了解一下他,可能会好得多,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爱使人丧失理智,让一个聪明人的智商降低为零。要知道,了解一个人,走进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呀!   梦,一场梦!
  蓝天白云,温暖的海风,不时掀起她飞扬的裙裾。
  他拉着她的手,在海边的礁石上,将一束鲜红的玫瑰递到她手里,然后,打开一个精美的锦匣,将一枚华美的钻戒轻轻地戴上了她的手指,凝视着她的双眼,轻轻地,单膝跪地。
  小洛,如果爱你是错,我不愿对;如果对就是等于离开你,我情愿错一辈子。我的女王,嫁给我吧,我心甘情愿给你当一辈子的奴仆。修罗无情,月却有意。我爱你!
  她的心一阵狂跳,像泛起波涛的海水。
  她说,擎苍,你爱我什么?
  他说,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在你面前可以是谁。
  她被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树一再劝她多相处一段时间,可她坚信爱就是感觉,前思后想有时候会错失良机。要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可是现在年轻女孩子眼里的萌大叔呢!拼颜值,她可不是那些刚刚走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们的对手。于是,闪电般地,她成了他的女人。
  其实,你爱着的人还是他。他说。
  她说,没有,都过去了。我就是想见见他。特别是做了这个奇怪的梦以后。我只是希望他没事,我也知道,他现在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其实也没什么,想开了就好了,可能,他觉得愧对于你吧。他说。也许,因人而异,如果这件事放在我身上,我会同意和你见上一面。不是夫妻,还是朋友呢!
  她说,他的思维我到现在也搞不懂。我到现在还觉得我和他之间就像做了一场梦。你可能想都不会想到,我离婚的原因之一,是被人当作了商业间谍。真是高抬我了。
  你被他当成了商业间谍?他看了看她。
  是的。她说。
  四
  第一次去擎苍父母家,金小洛就觉得不大对劲,具体原因,说不上来。压抑,抑或是沉闷。擎苍的母亲,那个身体健朗年过八十、留过洋的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让金小洛觉得,她和这家人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而这种隔膜,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换句话说,她不会成为他们家的人,她和擎苍的父母,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
  擎苍的外公是解放后上海市第一批公私合营为数不多的几个大资本家之一。擎苍告诉金小洛,他的母亲是外公的独生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和另一个资本家之子的父亲一道踏上开往英国的轮船,一同去牛津大学学习金融管理。两个人本是素不相识的高中校友,却在中途上演了一场真实版的泰坦尼克号的浪漫故事。轮船航行到中途遇到了风暴,海水灌进舱内。那天晚上,母亲去舱外看夜景,海面突起狂风,巨浪迎着船头扑面而来。母亲正立船头,不知所措,父亲将她抱紧,才使她没被巨浪吞噬。事发后,母亲发疯般爱上了父亲,并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父亲归国后死在了牛棚,而母亲一直没有再嫁。
  金小洛不止一次为公婆的爱情绝唱而慨叹。那时,她还没见到擎苍的母亲。擎苍高兴的时候,好几次提起了父母的爱情,并希望他和她的爱情也像父母那样不离不弃。金小洛想,公婆的爱情如此浪漫而坚贞,她和擎苍的爱情和婚姻也一定能美满幸福。
  可她一看到擎苍的母亲,就觉得她的双眼像把刷子在上下扫她。她把她的担忧和擎苍说了,擎苍说,我妈就那样,自从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了。金小洛似乎理解了婆母的苦衷,变着花样小心翼翼对婆母好。老人的脾气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像春天里盛开的迎春花,坏的时候像严冬里的霜花。金小洛感觉婆母有一种看不见的排斥她的磁场。是不是她觉得她是个平民家庭的女儿?可她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呀!婚后,金小洛对擎苍说,有很多人羡慕我嫁入豪门,可我爱的是你的人,和你的家财和家庭背景没关系。我有工资,完全可以使自己生活得挺好。擎苍说我知道。
  金小洛和擎苍商量着低调成婚,擎苍说他也累了,不想大操大办,两人领了结婚证后就去了东欧转了转。在希腊的爱琴海边和斯洛文尼亚皑皑屹立的雪山下,都留下了两个人甜蜜驻足的身影。在这个年长自己将近二十岁的男人怀里,金小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
  她对他几乎倾尽了感情上的所有。在认识他之前,她几乎没谈过恋爱。在她看来,读书的人要以学业为主,至于爱情,要等到学业期满后才可考虑。读完了研究生后,她又读了博士,直到三十五岁时认识擎苍。她的身边从来都不乏追求者,可她有她的底线,几个师兄师弟都是流着泪离开她的。擎苍说,哪个少女不怀春?其实,你不是不想恋爱和结婚。金小洛说,那你说说看,我想听。他说,其实很简单,走进你的内心深处,或者说打动你心的男人不多,或者说还没有出现。她说是这样。我喜欢年纪比我大一些的男人,同龄男生很能驾驭得了我。我有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一直想跟你说,不知说出来,你会怎么看我。
  怎么会呢?他说。
  那好,我就说给你听。她说。大学的时候,我爱过一个男人。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
  洗耳恭听。他说。
  那个男人是我的老师,我叫他老爸。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被他深深吸引住了。他是个很有味道的男人,博学而多识。他的年纪比你大,快六十了。在他没生病前,我还不知道,直到他生病呓语后,我才听说,他常在梦中呼唤着我的名字。
  這些,你又是从哪儿听到的?
  从我老妈那儿。我老师病重,我去医院看他。那时,他刚从手术室推出来,谁也不认识,我老妈指着我问他我是谁,他眼睛亮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老妈是很单纯很善良的一个女人。后来,她对我说,我老师喜欢我,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以你老师为标准了?
  是的,我和我老师没什么,师母这样一说,我就不再去他们家了。这是一种畸形的爱吧!如果没有那场病,老师是不会那么说的。老师患的是脑梗塞,他的半个脑袋都不好用了,很多人和事都记不起来了,可唯独记得我。师母说,每提起我,老师的眼睛就亮亮的。
  可能,老师真的爱上了你,可是碍于有家庭和各方面条件的制约,没办法挑明,当他陷入昏迷时,潜意识的东西便流露出来了。   也许吧。
  你到底爱不爱你的老师?
  我真的说不好。
  那你爱我吗?
  我想是爱。因为我在你身上找到了老师当年给我的感觉。
  可我不是你的老师,更不想在你心中成为他的替身。
  他是他,你是你。我懂得分寸,更何况,那只是我埋在心底的一丝青涩的回忆。我和我的老师是不可能的。我们从没有过丝毫越矩之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每次见到我的老师,我的心都会揪着一样痛。如果你对我的过去有所顾忌,那咱们就分开吧。
  你对他有的,更多的是出于尊重和同情。我怎么会因为这件事情就不爱你了呢?相反,我会愈发地爱你。
  这番话是在婚后,金小洛对擎苍说过。以至于金小洛在想,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擎苍和她离婚的呢?
  从东欧回来不久,擎苍对她说,小洛,咱俩离婚吧!她说为什么?他说,小洛,我所说的离婚是假离婚,咱们把婚离了,仍然生活在一起。面前的他脸上罩起了一层迷雾,她懵懂地看着他,为什么,我哪儿做得不好吗?我们可是刚刚结婚。他说,又不是真离婚。我只是觉得那纸婚书制约或压抑了我们的感情。当然,我听你的意见。金小洛说我听你的,你想怎么着都成。
  事后,金小洛回想起来,自己钻进了擎苍设好的圈套里。虽然金小洛很不理解擎苍的做法,还是和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在离婚后的一个月里,擎苍果然如他所说,他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她仍然生活在浪漫和温馨里,很快,离婚给她带来的阴影就烟消云散了。她在想,擎苍说的是对的,只要有爱,有没有结婚证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他的关爱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想。比方说,她不会煲汤,她会想方设法学会他最爱喝的排骨汤;他出门,她都会把他随身带的东西收拾好;无论多晚,她也要等他回来和他一起吃饭。她就想做一个好妻子,一个小女人。婚后,他想送给她一辆跑车,也被她拒绝了。她说,我不想让别人误会我嫁给你是贪图你什么,我完全有能力用自己的劳动来买一辆自己的车。他说,这就是你与众不同的地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开车带你去我家取那本塞缪尔·贝克特的长篇小说《墨菲》吗?她说我当然记得,他说,还记得我是怎样介绍我自己的吗?她说记得,你说你是一家公司的人事主管。他说,我这样说,其实,并不单单针对你。我对所有认识我但并不真正了解我的人都会这样说。特别是一些女孩子。不瞒你说,我离婚后,有不少女孩走进了我的生活,她们之所以疯狂地追求我,看上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口袋里的钱。小洛,但你和她们不一样,所以,我才追求你,最终娶了你,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和你在一起,你让我感到踏实和轻松。这个房子,才有了家的味道。
  这个人性情多变,很可怕,你离开他就对了。我觉得,他并不爱你,或者说,在婚后,他发现你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又怕因为你和他结婚了打他的财产主意,才哄你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你过于单纯了。他说,然后让身边的侍者在鱼锅下再放一个酒精块,说,只有沸腾起来的鱼锅才有味道。
  也许吧,我到现在也不了解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有一次他过生日,我花了三千块钱给他买了一件衣服,他居然冲着我大发雷霆。要知道,那可是用我的工资给他买的呀!她说。
  他怎么说?
  他居然说,他有很多衣服,用不着买这么贵重的衣服。她笑了,无奈中夹杂着苦涩。
  他很强势。
  是的。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离婚的时候,他母亲居然对我说,怀疑我是商业间谍,才让他和我离的婚。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在他们的眼里,我怎么就成了商业间谍了。离婚的时候,除了一只高级电饭锅和自己的衣物外,我什么都没拿,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还没来得及用。他们家的锅很多,也用不着。
  也许,在你的心里,锅就是家。其实,你也不差那只锅。
  是的。当他正式通知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只要了这只锅。很多人都劝我说他那么有钱,这么短的时间他就甩了你,你如果冲他要些损失费,他也是应该付的。可我现在觉得,这是我办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我金小洛又不是卖的,我有我自己的尊严和自信。这只锅静静地躺在橱柜里,见证了我和他的短暂婚姻。现在想想,我不怪他,可能,他是想找个年轻一点的,要个孩子吧。毕竟,嫁给他的时候,我都三十五岁了。
  三十五岁也能生育呀!
  或许,人家不这样想吧。而且,我个子矮,遗传基因不好,一开始就不被他妈妈看好,这可能是导致我们婚姻破裂的重要原因。他是个孝子,一切都听他妈妈的。离婚后不久,我在一家征婚网站上注册,我惊奇地发现,他也注册了,甚至,我们还互相加过关注。他要找的结婚对象年龄大都是在三十岁以下,这就证实了我的判断,他是想要个孩子。
  他可真够奇葩的了。这都什么年代了,那么大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婚姻的事,还听妈妈的。
  是的。想想可笑吧。他还在邮件里对我说,他有许多难言之隐,让我原谅他。他最爱的人还是我。
  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可能,他觉得和我离婚,我什么要求也没提出来,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吧!不过,有一件事我搞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我们分开后,我就辞职了。我觉得这里的每一个地方,似乎都能勾起我的回忆,于是,我選择了离开。可我不解的是,他居然打来电话,责问我为什么辞职,并希望我去他的公司。你说,他为什么会这样?
  只有一种可能性,男人的占有欲。他不要的东西,也不允许别人得到。
  五
  小洛,你离婚离得可真够一说,别人离了婚,分了大把的财产,你呢,只拿回一只锅,而且,还是你自己花钱买的。不要再相信他的谎言了,他之所以和你离婚,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妈妈,很大程度上是来缘于他自己。你难道就没觉察,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这个擎苍,实在太可怕了。
  树的话点醒了金小洛。和擎苍分开不久,她就带着树和母亲离开了那座临海的副省级城市来到几百里外的省城。这期间,除了在征婚网站上彼此加个关注外,两人之间并无往来。但金小洛知道,她的心还疼的。她也不知道,这个伤口什么时候才能结痂。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金小洛时常想起塞缪尔·贝克特长篇小说《墨菲》中的这句话,她觉得这位大作家说得也不完全對。有些东西是可以轻言放弃,但却不可以从心灵上剥离,特别是爱情。哪怕是伤痕累累,那也是爱。划在墙壁上的痕迹可以轻轻拭去,可心头上的疤痕又怎么轻易愈合呢?有些爱和伤,往往会伴随一个人的生命直到终结。
  其实,她的脑际无时不闪现着他的影子。分开的时候,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好了还给他,包括各种信用卡和银行卡。她是一心一意想和他过日子的,虽然她的婆母对她的态度不明朗,可她还是想用真心来感化她。这个寡居多年的女人含辛茹苦地把擎苍拉扯成人,很是不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她要替这个男人尽孝。就是在他提出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还给婆母买了好几个疗程她正在用着的保健药品。她让他转交给他的母亲。他当时泪流满面,说再也找不到这样对他好的女人了。
  树听了她的诉说,指着她的额头说,你长没长心眼呀!他的眼泪要是真的,就不会和你离婚了。鳄鱼的眼泪你也信,你呀,心咋这么瓷实呢!
  金小洛说,我也没想到我和擎苍会走到这一步,那你说,什么样的男人最可靠?树吐出两个字来,宁静。我看见你外公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于是,我就跟了他。要知道,那时候,你外公可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而且,他还是个瘸子,可我就是觉得跟上这个人,讨吃要吃,也心甘情愿。因为我和他在一起,感到十分宁静。
  金小洛见过外公,上高中那年,外公辞世。看起来,外公是一个十分不打眼的人,衣着干净朴素,身材也不高。和树比起来,外公明显处于劣势,可两个人就相亲相爱过了几十年。外公走得早,每到祭日,树就会到坟头和他唠上半天。说到动情处,泪水就禁不住流下来。金小洛当时很不理解,树为什么这么爱外公。在她离婚后,听了树跟她说的一番话,她才有些理解树和外公的感情。
  外公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朝鲜战场上,美国人的飞机往下掷炸弹,外公眼见炸弹落了下来,知道必死无疑,遂把眼睛一闭,可他只听到扑通一声闷响,并没有听到巨大的爆炸声,他掐了掐自己的胳臂,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睁开眼睛,却见美国人的炸弹就在他前面不远处,是个哑弹。上甘岭战役时,外公是侦察排排长,深入敌人阵地侦察敌情,一个排的战友,回来时只有他一个人。回国后,外公没要国家给的一丝待遇,而是选择回乡当了个老老实实的农民。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市政府出资为补偿那些仍然健在的立过功的老退伍军人,我们才知道外公的辉煌历史,在此之前,全村的人只知道他是个在生产队里喂牲口的老好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外公曾经是威震敌胆战功赫赫的战斗英雄。树说,你外公回乡后,没向政府提出过一个要求,没要过一分钱,他的经历,只有他光着屁股一块长大无话不谈的发小、我的哥哥知道。你外公每每谈起那些死去的战友就泪流满面,更不去看《上甘岭》之类的战争影片。他说,真正的战场比电影里要残酷得多。比起那些年轻的倒在异国他乡的战友,对他来说,活着,就是命运对他最大的馈赠。归国不久,过去的许多老战友找他,要他重返部队,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我就是看上他这一点,才下定决心和他好的。
  金小洛说,树,你们那个年代的人和我们现在人的价值观不同了。树说,价值观再怎么不同,可是自古以来,对自己心爱的人奉献是相同的,哪怕是生命。树说这番话的时候,布满皱纹深陷的双眼就会现出明亮的光彩。树说,“大跃进”那一年,我们村响应“以钢为纲”“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的口号,全村炼钢。但由于技术不合格,只能炼出大量的废铁,造成极大的浪费。炼钢需要铁矿、焦炭、燃料等原材料。由于燃料不足,只好上山伐林,伐木时,一棵树倒下,向我砸来,我当时吓得惊慌失措,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成了一摊烂泥。是你外公扑到我身上,我才幸免于难,而他却因此伤了一条腿。“孙瘸子”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怪不得外公的一条腿是瘸的,原来是救树时伤的。金小洛说,我外公真伟大。树说,事后多年,我曾经问过他,当时到底咋想的,有没有欧阳海、金训华似的光辉形象在脑海里闪光。你外公说,哪顾得上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抢在树倒下前把你推开。就这样,你外公成了瘸子。我去医院看他时,我问他你就不怕?他说,不怕是假的,可是我一想到你,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当时,我和你外公刚刚订过亲,很多人,包括你曾外公、曾外婆都劝我离开他,可我还是决定嫁给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成不了残疾。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在一起,我就是觉得宁静。丫头,你懂吗,宁静。如果一个男人让你感到了宁静,如果这个男人也爱你,你就应当考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了。前提是,这个男人不是花言巧语海誓山盟的那种,而是给你足够安全感的那种。你外公就是,别看他平时话语不多,最多憨厚地一笑,可做起事来却有板有眼,雷厉风行。可是你想想,擎苍是那种让你感到宁静的人吗?我想不是,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适合你,可我又无法阻挡你。金小洛说,树,这些我都懂,可你知道,什么叫情不自禁吗?树说,我当然知道,可是如果你放慢了和他在一起的节奏,多了解一下彼此,事情或许就会朝着另外的方向发展。
  怪不得树这么爱着外公。一个能为对方连生命都不顾的人,一定是值得爱的。金小洛说,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金小洛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偶尔,为了打发寂寞,她会打开阳台的窗户抽一根细小的女性香烟。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中,她无数次看到了自己和擎苍幻化的脸。也许,爱本来就是一场虚无。吞吐间,她甚至喜欢上了一截截弹落的雪白的烟灰。烟灰似乎没了生命,金小洛想,可它们曾经是火焰,它们燃烧过。现在,它们很安静。一段情抑或是一段婚姻,就是一根烟,可烟总会有燃尽的时候。虽然,只剩下了烟灰,但,烟灰不是爱情的窒息和死亡,不是一种虚无而是一种真切的存在。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成了诗人,于是就约了闺蜜小鱼。小鱼是她大学时的死党,两个人在一个宿舍难姐难妹惺惺相惜地住了四年。她对小鱼说起了烟灰,小鱼说,我看你呀,还沉沦在过去不能自拔,与其伤情倒不如喜欢这段烟灰,最好的方式就是像烟灰一样地生活。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小鱼,像烟灰一样生活?小鱼说是,其实,把自己看成烟灰就成了,因为烟灰时时都在企盼那让它掠起的风。   小鱼说得对,她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在省城这几年,她极少回到那个靠海的副省级城市。在省城,她一直住在租的房子里。她想安定下来,有个真真正正的属于自己的窝。昨天,因为购房,需要单身证明,她再次想起了他。本来,她想自己回去一趟办理,可实在太忙,犹豫了很久,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拨打了他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他接了,并答应她,把证明开好后就快递给她。
  心还疼吗?他喝了一口鱼汤。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只是说,你说,他能给我办理吗?
  我想一定能。他说。
  可是,这么长时间也没收到他寄出来的电话或者短信什么的呀?你看,现在都中午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脸上浮现些许的失落。
  放心吧,他答应你的事,就一定能办到。也许,他现在在忙,或者邮件在路上了呢。他说。
  她说,也许吧。鱼锅做得还地道吧?
  他点了点头,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我的吃相是不是很难看?
  她说,挺好的呀,能吃能喝,才是男人。
  他说,其实,男女间的交往何尝不就是鱼锅呢?五味杂陈,要想保持可口,就得让它时时沸腾,冷却了,就变味了。
  她说,你可真会比喻,不过,细想想,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出了鱼锅店。他说,谢谢你的鱼锅。
  她说,说谢谢的人应该是我。我们走一段吧!
  他说,好呀,上一次,我们不就是走一段才到231路公交站点的吗?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她指着一旁的一个小区说,我租的房子就在这里。
  他說是嘛。
  她说是的,不过,明年新房就下来了,到时候,我请你去做客。
  他说,谢谢。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
  他说,231到了。我得走了。
  她说,好的。
  她朝着他挥了挥手,看着他快速地上了车。231路公交车驶进车流里,很快,就不见了。这时,她的手机进来一条短信,是那个人发来的:顺丰速运单号308……903的邮件已寄出,注意查收。
  一滴咸咸的东西滑进了她的唇间,她抬了抬头,一缕阳光正从云隙间洒下。她在微信上给他留了言。她说,什么时候,咱们俩一起看一场《等待戈多》。很快,他回了一句:我现在最想做的是,就是想学学,如何做一道沸腾可口的鱼锅。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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