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一声喘息。我想，有人被车撞了。我转过身：一个女孩躺在马路上。”
　　——目击者的证词
　　
　　2008年6月28日，下午2点30分，位于华尔街一角的水街。由于是周六，银行家们不上班，街道空荡荡的，只有死去的女孩躺在马路中央。警方说，死者是俄罗斯名模罗珊娜·科舒诺娃。“她的死亡被怀疑为自杀，从其居住的九层公寓旁的建筑物上跳下，无搏斗迹象，血液和尿液中未检出酒精或毒品，未留下遗言，现年20岁。从8.5米高处坠下。”
　　8.5米？那不是坠落，而是跳下。名模不是站在窗边，向前迈出一步，而是奔跑着，向上跃起。
　　模特随处可见，她们是瘦骨嶙峋的雌雄同体，是T台上走着猫步的衣服架子。罗珊娜似乎拥有一切，为什么结局却这么凄惨？为了给一部纪录片准备素材，导演花了三年时间，来往于纽约、米兰、基辅和莫斯科，深入到世界顶级名模们光鲜亮丽、而又寂寞孤独的世界。在此期间，他发现在罗珊娜的朋友中间，有更多的死亡、自杀未遂事件，那是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邪恶帝国。
　　出道时爱写诗
　　塔季扬娜是一位模特星探，每年要过目几千个女孩，其中也许会有三两个走红。独联体国家是她的工作辖区，全球半数以上的顶级名模诞生于此，很多女孩把当模特视为过上体面生活的最好选择。2005年，塔季扬娜从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举行的选美典礼上返回，这次她没有找到入眼的女孩，是一次令人失望的旅行。她翻阅飞机上的杂志，随意浏览着一篇介绍亚马逊的文章。然后，她的目光停了下来。那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太美了。照片有几分迷离的韵味：一个身着部落服饰的流浪者娇躯半裸，在人工营造的原始丛林里摆出姿势，既像洛丽塔，又似野孩子莫格利。
　　塔季扬娜访问了阿拉木图的每一间模特中介公司，怎么可能错过她？原来，罗珊娜不是模特，而是杂志编辑的朋友的朋友。他们把她的照片发到杂志上，只是觉得好玩。罗珊娜当时17岁，在阿拉木图最好的学校上学，讲一口流利的德语，并梦想在欧洲上大学。塔季扬娜打电话让她去伦敦排练，身为化妆公司经理的母亲却不让女儿去。罗珊娜坚持着：“伦敦！我终于要去看伦敦了！”
　　在罗珊娜第一间中介所的办公室里，导演找到了她伦敦之行的录像带。一个女孩，在伦敦多风的日子里，穿着连帽衫，在伦敦塔桥抓拍照片，她开心地笑，还要尽量遮盖着嘴里的牙箍。在模特界，她被誉为“俄罗斯长发公主”。在伦敦之行前，罗珊娜从来不曾自己洗过头，都是她母亲帮忙。现在，她要呆在巴黎和米兰的模特公寓里，整天都要走台。她的生活简略成了尺寸（32-23-33），屋子里挤满了盯着彼此大腿-臀部-胸部、紧张兮兮的女孩们，不顾一切地想成为被挑中的那个：每次淘汰都意味着你的身材有问题，你这个人有问题。朋友们记得罗珊娜会哭，她把这些太当真，也会想家。在她的身边，环绕着可卡因、香槟和放荡，很多女孩都陷进去了。罗珊娜却不同，她会很早上床，写诗安慰自己，并把它们贴在社交网站上：
　　“不在荆棘里呻吟，
　　我很高兴，
　　玫瑰在它们中间生长。”
　　掉进富豪的陷阱
　　一则广告将罗珊娜从崇拜者的世界拉到纽约最好的晚会上，她可以到被定罪的娈童癖名人杰弗里·爱泼斯坦的私人小岛去旅行，可以去莫斯科，那里的超级富豪们抢着要见广告里的美女，在那里，她感到自己受到上天的宠爱，幼稚地落入城里最帅大亨的情网。
　　在莫斯科，导演找到了罗珊娜的朋友兼同事卢芭，那段时间她们在莫斯科走得很近。卢芭的公寓里堆满了数百个毛绒玩具，这跟女孩们在杂志上的形象大行径庭。事实上，她们卑微，胆怯而脆弱。当摄影镜头拉近时，你会注意到她们受伤的眼睛，充满了期待和不信任。卢芭对罗珊娜的情人印象很深：“他很慷慨，女孩们扑倒在他的脚下。他跟我的很多朋友都有一腿，她们每个人都很完美。”朋友们，尤其是像卢芭这样富有经验的模特，警告罗珊娜不要谈恋爱。但是，她肯定对方的感情是真的。她想结婚、生孩子、有稳定的家。“这就是罗珊娜，她有些孩子气，她信这个。”
　　当大亨甩了罗珊娜，她就不停地给他发短信，希望收到回复。在社交网页上，她写下单相思的情诗：
　　“你又走了，作为回报留下，
　　粉红色的梦想和断壁残垣……
　　感觉好像有人撕毁了我的心，
　　又踩烂它。”
　　朋友们记得，大亨的私人助理曾打电话给罗珊娜，要求她离开他。然后，就像他突然甩了她一样，她的模特生涯也停滞不前。“她不明白，”卢芭说，“突然之间，她成了上千个女孩中的一个，百万分之一，什么也不是。”
　　但罗珊娜的朋友和家人都不认为爱情和事业是她死亡的原因。对她来说，模特职业只不过是谋生的手段，她正在计划上大学。自杀时，她已经不再对大亨挂怀，并有了新的恋人。他们怀疑她是否有出轨行为，果真如此的话，案件就可以快速结案。问题是，她怎样从8.5米高处跳下来？她一直在写作，为什么没有留下遗书？她曾暗示跟别人有金钱方面的冲突，她是否被迫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呢？
　　罗珊娜遗体的样本被存放在纽约首席法医办公室地下保管库的烧杯里。她的家人要求获得少量血液和肌肉，希望通过毒物学和组织学测试，获得新的线索。
　　罗珊娜去世一年后，纪录片导演接到了一个电话。另一位模特自杀了，这次是在乌克兰基辅，死者是罗珊娜的朋友。
　　作为罗珊娜在莫斯科时期的闺蜜，卢芭认识她们两人。在莫斯科时装周的后台里，卢芭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导演说服组织者到那里拍摄，假装正在记录时尚界光线奢华的一面。交谈很艰难，导演在她走台的间隙对话。在硬撑着走向闪光灯和时尚人士之前，她惶恐地低声自语：“先是罗珊娜，现在是阿纳斯塔西。我不知道下一次轮到我的哪个朋友。”
　　这名死亡的模特叫阿纳斯塔西·佐多娃吗，她在母亲的单身宿舍里长大，经常要跟着跳芭蕾舞的母亲奥尔加奔波。奥尔加本来想让女儿传承衣钵，也当一名芭蕾舞演员。但阿纳斯塔西跟不上古典芭蕾的快速节拍，总会把自己绊倒。而且，对于模特职业来说，她的身材是完美的：在欧洲模特精英大赛上，她获得了第14名，在全苏联大赛中，位列第三。她在世界各地工作，只为帮母亲建一座合适的公寓。阿纳斯塔西的笑声震耳欲聋，不但经常在餐厅里令周围的食客侧目，还是每个晚会上的开心果。然而，当她从莫斯科返回基辅时，却拒绝离开她的房间，即使在40摄氏度的高温中，仍要蜷缩在鸭绒被里。
　　奥尔加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我在她的房间里寻找线索，发现了一些来自‘世界的玫瑰’的文件，是很奇怪的文字：‘阿纳斯塔西，你的催眠曲是冬天的终结。你正在路上。’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世界的玫瑰’？我知道她与罗珊娜一起去过那儿。”
　　“世界的玫瑰”是什么组织？
　　“世界的玫瑰”自称是个性发展训练组织。“我们的研讨会教你如何认识自己的目标和获得物质财富，”其网站称。网页上还附带照片，上面的人不但健康，还闪闪发光。一位莫斯科的朋友告诉罗珊娜和阿纳斯塔西，她们应该到那里去。当时，两位模特都经历了爱情挫折，事业发展受阻。于是，她们付了1000美元，参加了为期三天的培训。这些训练到底在她们的命运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世界的玫瑰”组织的培训位于莫斯科北部全俄展览中心的哥特式宫殿内。在斯大林统治时期，这里被用来庆祝苏联胜利，现在，它被租借给小商贩，售卖从俗气艺术品到珍稀花卉等各色物品。借助隐蔽的照相机和录音机，我得以一睹该组织的训练过程。
　　进到玫瑰组织后，周围环境阴暗而喧嚣，所有内部设计都是为了击昏清醒的头脑，暂停批判性思维。然后，“生活教练”出现了。他说话的口气极快，让人不禁感到困惑，安装在你头上方的麦克风也开始叫嚷起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会感到不适：恐惧。但是，这是好事。这是你必须突破的内在障碍。”
　　大厅里有40人，都被要求陈述自己最坏的经历：强奸故事、恶言谩骂的父母等等。我听说，罗珊娜是最热情的演讲者。她说到父亲的死、失败的爱情，在大庭广众之下痛苦，疯狂地大笑。三天的喊叫、回顾压抑的记忆、冥想后的舞蹈、泪水后的狂喜。你曾经历过的每一份激情，都在改变生命的三天内释放出来。
　　两位模特注册参加了更多培训，价格越来越昂贵，感受越来越激烈。朋友们记得，罗珊娜和阿纳斯塔西认为，她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里的人们似乎在意她们的内在悸动，而不是杂志上她们的照片。但是，她们是否被陷入最残酷的错觉中？
　　据“世界的玫瑰”网站披露，其训练课程以名为“生命源泉”的系统为基础，后者曾一度在美国风行。但网站没有提及的是，受训者曾对该组织提起诉讼，认为这种训练会对受训者造成精神损害。美国政府在1980年关闭了“生命源泉”的部分机构。在俄罗斯，“生命源泉”正在盛行，填补了苏联解体后的精神真空，无需传统的宗教道德准则，就可“改变生活”和“转型”。一位“生命源泉”教练甚至在俄罗斯主要电视节目中作秀。
　　罗珊娜和阿纳斯塔西参加“世界的玫瑰”组织数月后，朋友们开始注意到两个人的行为变化。阿纳斯塔西开始与人争吵，然后放声大哭。她错过排练，变得深居简出。罗珊娜变得很好斗，平生第一次发毒誓和诅咒。两个人的体重都下降了。玫瑰组织助理、训练系统的坚定信徒沃洛佳称，这是正常的：“罗珊娜经历了我们所说的‘回卷’。她觉得有点儿奇怪。你会发现她在镇子里徘徊，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做什么。也许她会在夜晚哭泣，但她不可能自杀。我们治愈了她的所有问题。阿纳斯塔西呢？她已经搞砸了。我们试图帮助她，真的努力过。但她拒绝转化。是模特工作的错，或者毒品，与我们无关。”
　　成长环境的错误让他们无助
　　专家们有不同的看法。在美国新泽西州，导演访问了里克·罗斯，他是邪教教育论坛的负责人，这个非营利机构致力于对邪教的研究。“这些组织从来不会自责。他们总是说，‘这是受害者的错’，他们的作用就像毒品：让你达到高潮，信徒们就会再次回来，要求更多。当人们离开时，他们的严重问题就开始了。训练成为邪教人士的生命，一旦离开，就会感到空虚。敏感的人会崩溃。”
　　独联体国家的年轻女性尤为脆弱。在全球年轻女性自杀率最高的七个国家中，有六个独联体，其中，俄罗斯列在第6位，哈萨克斯坦位列第2。社会学家艾米丽·涂尔干认为，文明体系断裂时，自杀病毒就会蔓延，因为此时父母丧失了传统，无法将价值体系传递给子女。于是，当他们面临情感压力时，就找不到可以支撑他们的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罗珊娜和阿纳斯塔西的父母都在前苏联长大，他们的孩子却成长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阿纳斯塔西在“世界的玫瑰”组织参加了近一年的培训。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几个月，她就完全崩溃了。罗珊娜在那里三个月。然后，她回到纽约找工作。当时她写道：“我很迷茫，我还能找回自己吗？”数月后，她选择了结束生命。
　　2008年6月27日，在去世前一天，罗珊娜在纽约市中心的一间屋顶上拍摄。这一天很古怪：一开始是下雨，然后，雨停了，太阳光线非常强烈，竟然使摄影机的镜头爆裂了。摄影师的名字是埃里克·海克，他向导演展示了罗珊娜人生最后一天留在8毫米录影带上的形象。在这段视频中，我们看到的罗珊娜，与以往作品中的模样完全不同。她已经是成年女子，不再是童话中的公主，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她。“她一直被要求扮演不同的角色，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在她身上我看到了更多，跨越时间的美丽，”海克说，“当她没有看镜头的时候，我抓拍，只有在这时才能拍到最好的作品。她是自由的。”
　　一天后，她死去了，距离21岁生日仅三天。罗珊娜的朋友和亲戚仍然认为她是被谋杀的。所有病例实验都没能提供新的线索，但是，每一份报道都给人们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罗珊娜去世两年多以后，她为莲娜丽姿拍摄的广告仍在俄罗斯播放，美丽的面容带着“魅力的承诺”，浮现在莫斯科上空。这款香水是为少年顾客研制的，闻上去无比诱人，麝香着混合太妃苹果和香草，洋溢着童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