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踱到屋角的山檐边，看看目不暇接的自然风景，我将这里当成烦躁心灵的栖息之所，让青山绿叶、野花小鸟把疲劳、郁闷、欲望和纷争进行一次彻底的冲洗。除了一两只猫或狗，这里很少有人来，我因而很快占有了一片属于我的天地。
　　站在这里，我只是静默着，面对满山的颜色，想一口吞下。但我没有侵犯的想法，除非分享也是侵犯。即使这样，还是有一只小鸟惊慌地从眼前的灌木丛中飞出，直冲云霄。天地良心，我从没有惊吓一只鸟的意思，也从没有一只鸟曾经被我惊吓过，何以这只鸟如此惊恐万分？放低视线细看，几柄硕大的叶子底下，一只鸟巢稳稳地筑着。鸟是天生的筑巢专家。这只巢很精致，细细的茅草井井有条一层层往上垒起，巢口是一个标准的圆，整个巢就像一个拳头大的陶钵。巢底坐落在枝干与叶柄的下交叉口，几丝稍粗的藤萝紧紧扣住叶柄，巢像挂在叶柄上的一只小口袋。那几柄硕大的叶子成了天然的雨伞，严严地覆盖着巢的上方。巢中躺有三枚洁白的鸟蛋。毫无疑问，那鸟是从这只巢里飞蹿出去的，是我惊扰了它。
　　我很喜欢鸟，并且乐于与鸟为伴。记得小时候，从屋后的大栗树上掏下一对小斑鸠，羽翼未丰，连肚中的肠子都能数得出。当时，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对于另一种动物来说是多么残忍。有两只大斑鸠绕着屋子飞了好几天，终于还是绝望地离开，许是小斑鸠的父母吧。我小心翼翼，拿来家里刚收的油菜籽，一口一口地喂。为了防猫，还特意做了鸟笼，在里面垫上几枝细小的杉树枝，放进一只小水罐。我的这种养鸟法很奏效，小斑鸠疯狂地长成大斑鸠，非常漂亮。我疑心自己养的是孔雀，索性把它们放出笼子。渴望自由是任何动物的天性，只是它们无法用语言表达。跳出笼子的斑鸠，歌声格外动听，步子格外轻快，虽怕生人，可见了我，或立于肩上，或立于头顶。我撒一把油菜籽，它们就拍起稚嫩的翅膀，表演各种优雅的舞蹈。开始我怕猫会袭击，后来发现斑鸠生来就有惊人的预警系统，猫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好景总不长，就好比春去冬又来，花儿红了就走向凋谢，叶子绿了就等待飘零。那一天，与我形影不离的斑鸠忽然飞上屋顶，任我怎么挥撒油菜籽，就是不下来，反而飞到更高的栗树上。它们会不会一去不返呢？我懊悔不已。第二天早上，两只斑鸠却奇迹般地回来了，啄食地面残余的油菜籽，见了我不走不飞，任由我把玩。我第一次尝到失而复得的滋味。然而就是这一次，父亲把它们的翼羽剪掉了。斑鸠没有翼羽，和狮子失去爪牙、人失去双腿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失去往日的光彩，再也不能飞向天空。我想剪羽时，斑鸠们肯定很疼，发出过惨叫，作过挣扎。后来父亲干脆把它们卖掉，我的实惠是换了一条新裤子，我稍稍高兴了一点，父亲则不以为然，他惋惜用汗水换来的油菜籽。
　　养鸟的悲喜至今历历在目，眼前这三枚鸟蛋，即将孵出小鸟，我再也不会像儿时那样掏回家。也不能告诉我那幼小的儿子，他有虐鸟的劣迹。前些年，不知谁送给儿子一只麻雀，儿子高兴得不得了，用一根绳子缚住它细小的脚，四处逛荡，不到半天，麻雀便有气无力。我有心把麻雀放了，又怕儿子哭啼不休，更怕招来妻子的白眼。中午，麻雀失去了灰绒绒的羽毛;下午，儿子对麻雀进行肢解。人类有时很强大，有时很弱小，但鸟在人类面前永远是弱小的。
　　我绝对不能告诉儿子，最好儿子也不要来这儿走动。这样，我就可以为过去作些弥补，当然更多的还是为了我自己，我可以观察鸟从孵化到长大的全过程，在茶余饭后增添一项乐趣。
　　观察鸟成了我的每日功课，这需要耐心。第一次，我悄悄地，还没靠近，那孵蛋的鸟便惊慌失措地飞蹿，并且唧啾不已，这是向同伴报警，也是对我表示极度的愤怒。鸟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着人和它的天敌，它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有鸟的天堂，它们点缀世界，却不能主宰世界。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我掀开那几柄叶子。三枚鸟蛋赫然在目，不似以前光洁，开始变黑。我想，离小鸟出世的日子不远了。
　　第二次还是悄悄地，我没有靠得很近。我必须取得鸟的信任，让鸟知道，我没有侵犯的意思。鸟果然没有飞出，但这样我看不到鸟。我用视线寻找叶下的鸟，看到了，它很慌张，当我们的视线相碰时，它还是飞走了。
　　我就这样不靠近，不惊扰。它看我时，我看往别处，它看别处时，我又看回来。久而久之，这鸟不蹿了，它安静地履行母亲的职责。我终于可以细细打量这只鸟。是一只棕雀，曳着长长的尾巴，翘着尖尖的长喙。可以肯定，我的恻隐之心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得到棕雀接受的，因為我到来时，它保持安详，只是静静地卧着做它自己的事。我有时故意把步子弄得很响，有时还冲它吹吹口哨，对于我发出的这些信息，它没有不安和不满。
　　当棕雀出外觅食，我再次掀开那几柄树叶，惊喜地发现躺在巢里的不是三枚鸟蛋，而是三只黑黝黝的光秃得有些玲珑的小雀儿。阳光与绿叶的映衬，烘托着幼小生命茁壮健康的光泽，小而嫩的喙镶着黄色绣边，它们安享柔软的巢带来的温暖，香香甜甜入梦。它们并不知道旁边一个异类正在尽情地欣赏它们，它们还不懂得躲避天敌，不懂得什么是将来，什么是远方，吞食和沉睡是它们的最大快感。
　　棕雀频繁地出外觅食，小雀儿长得很快，已经披上了绒毛，双翅也长出像母亲一样的羽毛。每当棕雀出巢，我就掀开叶子，抓来米粒，送进小雀张开的嘴中。小雀也有认错母亲的时候。余下的米粒，我留在巢中，我的想法很简单，减轻棕雀的负担，让棕雀有更多陪护的时间，这样不就能减少小雀的危险吗？我为我的行为感到欣慰，因为我用人类特有的温情，架起了我和鸟之间信任的桥梁。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想到那些鸟们依靠几片树叶是不能保温护体的，我抓起一块硬质的薄膜盖在那几柄叶子上。棕雀正忙得不亦乐乎，随着小雀的长大，巢已显得狭小，棕雀只能趴在巢沿，张开翅膀展示可怜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母爱。我成了雪中送炭的使者，棕雀没有飞蹿，我无法想象它的心思：惊恐，焦虑，还是信赖？从它投向我的一瞥，我私自认为，这是饱含感激的。
　　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就像人类不能阻止地震、台风和海啸的发生一样。那天上午，我只看到冰冷的鸟巢，和巢中的米粒。鸟儿们呢？我无法解剖我的思维，我所认为的鸟的安详和信赖，原来都只是我个人的可笑想法，棕雀对于我的善意和施舍分文未取，原样奉还，当然，还有一份“礼物”，那就是一只冰冷的、颓废的、笼罩着人的气息的巢。我无须为自己寻找借口：是儿子，或是猫狗把鸟逮了去？因为一切的证据都指向我，我忘了我只是看自然风景的。可以想象，在邂逅的日子里，棕雀是多么焦虑、不安和无奈，当焦虑、不安和无奈沉积下来，就出现了短暂的安详和信赖，棕雀用高超的演技完成了对我的欺骗。有时，欺骗也不失为弱者逃生的上上之策。我不知道人类面对恐惧和死亡，还能想出多少比棕雀更好的办法来。
　　面对鸟类，我无法解剖我的思维。我与鸟的邂逅和相处，绝对不是故作姿态，只能说：人有人的哲学，鸟有鸟的世界。
　　我面对莽莽青山问候：鸟儿们，安全抵达新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