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呼罗迦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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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呼罗迦(Mahiraga):佛教传说中的蛇神,人身蛇头,是佛教神祇的天龙八部之一。原本是腹行类,但由于其智力较低而无知无欲,反而能得道,脱胎换骨成为神祇。
  
  1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发出“丝丝”的声音,像是一条意图不轨的毒蛇。
  萧左听着,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看看旁边已经轻轻打起鼾的好友丁育秦,不由得苦笑——讲故事的人睡熟了,听故事的人却失眠了——这世上总是有心者不讨好。
  他蹑手蹑脚地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开水,猛灌了几口,将嗓子眼里那如火如焚的干热压了下去,刚舒了一口气,却猛地觉得一条长长的黑影子在眼角余光处闪了一闪,背上立刻冒出一股冷汗来,萧左将视线缓缓挪到那个位置——那黑影还在——不过借着月光,他已经看清那不过是窗外一条干树枝的投影。
  并不是一条蛇。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话是不错的——萧左在十二岁那年的确被毒蛇咬过,几乎把小命都丢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死亡在血液里冷笑着,疯狂吞噬生命的感觉——所以一遇到与蛇相似相关的事物就会本能地精神过敏。
  事实上,方才丁育秦讲的那个故事已经启开了他心里那道阻挡恐惧的闸门。
  ……冰冷滑腻的鳞皮……泛着幽光的眼……阴险的小牙……
  如果他有一个邻居把蛇当作宠物,而他的另一个邻居竟然在家中被毒蛇咬死,这样的地方,他是无论如何住下去的——即便是可以一人独居一室,价钱又便宜得令人惊喜。他现在恨不得立刻返回学校的寝室去,哪怕和六个人挤住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哪怕在今天这样35度的高温下也没有空调、哪怕那里甚至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其实丁育秦便是因为这样才在校外另租了一套小公寓,搬出来住的,今天他邀请萧左到新居,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希望能说服萧左合租这一套二的小户,共同分摊费用。
  他几乎已经成功了——如果他没有多嘴的话。
  丁育秦说,那个养蛇的人就住在楼下——正下方——被蛇咬死的人则就住在隔壁——那死者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独居,据说老伴已经过世,现有一儿三女,大概是因为结婚成家的缘故,陆续都搬走了,现在每人每周轮流回来探望一次老父,四周一月,刚好每星期都不落空,老人的生活费大约是足够的,活得并不寒酸,如此便不能说子女不孝顺,老人的尸体是在上周六发现的,丁育秦正好在家,当时只听见一声惊呼,奔出门口便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亏得他是医学院的学生,否则就会像那个对着父亲尸体呕吐不止的儿子一个熊样了,丁育秦说那老人的尸体已明显出现腐败巨人观的症象,现在是夏季,死亡时间绝对已经超过48小时。
  致命的伤口在右手背上,肿胀乌黑,毒性嚣张,蛇咬痕清晰可见,丁育秦描述说老人死前用左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胸口,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他全身僵硬,可惜警察与法医来了之后便把丁育秦等无关人员通通赶出了现场,于是终究无法得知那老人究竟是死于蛇毒发作攻心,还是死于惊吓过度导致的心脏病发。
  根据邻居的举报,警察后来对楼下养蛇的人家进行了大搜查,那是一户单亲家庭,只母子二人,女人连连声明自己儿子所养的蛇都是无毒的玉米蛇,事实证明也确是如此,因此警察也只好作罢——到底没有一条法律说养蛇做宠物是犯罪的。
  “那孩子十分古怪的,”丁育秦如此形容,“十二三岁,也不去上学,听说养了四五条蛇呢,成日只待在家里,偶尔出门,一定跟在他妈妈的旁边,半句话都不跟人讲的。我看那样子,十分像是自闭症患者。”
  这话让萧左的恐惧之心又多了一分。也就是说,养蛇的人和他养的蛇如今真实地存在于自己脚下的那个空间里,只隔了一层水泥板——那些蛇,无论有毒无毒,都在黑暗里鬼鬼祟祟地腹行着,一面吐着信儿……而那养蛇的怪小孩在一旁发出诡异的笑声……
  萧左极不喜欢和有心理病的患者打交道,总觉得那些怪异行为的背后潜藏着某种他不能理解更不能控制的狡猾——像蛇一样。
  相由心生,萧左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警察并没有捉到那条“凶手”蛇,在谋杀了一条人命之后,它便再也不见了踪影,天知道它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焉知它此刻不在这间屋子里?这离案发现场不过就是一门之隔,或许它现在正盘曲在这公寓阳台的某个花盆里……
  早知如此,便应该买些雄黄粉带来,据说此物蛇虫皆避之不及,许仙当日便是用雄黄酒去试探白娘子,后者虽有千年道行却仍是现出原形,活活吓死了前者……端午节过去没多久,药铺里应该还有存货的——萧左胡思乱想着,或许应该时常备些在身上才好,最近天坑地陷如此频繁,再加上雨水泛滥,不知淹了多少蛇洞,那些东西怕是受了惊吓四处乱窜呢!
  喵呜——呜呜——呜呜——
  忽然,楼下的野猫们如同倒了多米诺牌一般次第叫了起来,从窗口望出去,没看见猫影,倒看见外面花园里有几个人点了香烛火盆,围跪在一起,沉默地烧着纸钱,萧左打了个寒战,他猛地意识到——这一夜,正是那死者的头七……
  
  2
  次日,清晨,一夜未睡的萧左和安睡了一夜的丁育秦都被从楼下传来的阵阵哭喊声给惊得跳了起来。他们跑下楼,发现在单元楼下有一群人正围着两个人拳打脚踢,被打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形体单薄,缩着身子,趴在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子身上“妈,妈”地哭叫着,一面用瘦小的胳膊替她挡着外来的攻击,那女的头发散乱,面上到处都是红肿,双目紧闭,却没有丝毫反应,明显已经晕过去了。
  “呀!就是那母子俩!”丁育秦小声地说,“养蛇的那家人。”
  萧左诧异地发现,除了打人的七八个人外,旁边还有十来个围观的,男女老少都有——表情冷漠者或是不忍者皆有,但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劝阻……
  男孩的号哭声在拳脚声中逐渐微弱了下去……
  萧左看得怒不可遏,冲过去一把推开其中最彪悍的一人。
  “住手!都住手!再打下去就出人命了!”
  打人者们暂停了下来,纷纷呢斜视着他:“你是谁啊?!滚开!管什么闲事?!”
  萧左没有理睬,径直蹲了下来,探了探那中年妇女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脉相极其微弱,手脚冰冷,情况十分不乐观,于是他立即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那女人的身上,为其保暖,然后坐在地上伸长腿,将女子的头颅抬起,搁在自己的小腿上,保持她的下颌部仰起——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其舌根后坠堵塞气道,最后他一面用拇指掐着那妇女的人中穴,一面拿出手机拨打120:
  “你好,这里是护城河街62号紫香小区,有人受了重伤,请马上派车……”
  “哎!你谁呀?打什么电话?!”一个打人者紧张地伸出手,一把打掉了萧左的手机:“你是他们什么人啊?”
  “我是医生!”萧左咬着牙说道,“人命关天!你们没有资格这样做!”
  他说的话并不准确,实际上他并不是“医生”,而只是医学生——不过这个时候却不是计较这一点的时候,而丁育秦无疑是没料到萧左会出手,他先是在人群外愣了一会儿,然后才钻进来打圆场:
  “冷静点啊!冷静点啊!你们打死了他们,自己也会坐牢的啊!是不是?”
  “他们养毒蛇咬死了我爸爸!他们是凶手!”一个平头男子怒气冲冲地说道,“应该抓他们去坐牢!”
  原来是那死者的家属,丧父之痛,这样的愤怒倒是可以理解的,萧左一一看过去,打人者中还有三个女子,和那平头男子五官颇为相像——估计便是那死去老人的子女了。
  “哪能在小区里养蛇呢!要是再跑出来,再咬了人怎么办?当然要给点教训了,叫他们滚出去!”旁边的看客们纷纷附和着,竟然清一色地偏向于打人者一方。
  “是啊!我晚上吓得都不敢睡觉呢!”
  “万一咬到小孩子怎么办?!这种人不能姑息!”
  “今天打你们是警告!别以为警察不抓你们就没事儿了!告诉你们啊!马上去把那些蛇杀了,要想住在这里,以后就不准再养蛇,要不然就趁早滚蛋,发现再养蛇,见一次打一次!打不死你们这些愚昧的王八蛋!”叫嚷的人自顾自地骂着,全然不顾对方其实已经失去了神智。
  “是啊!以前又不是没发生过这种事,还不吸取教训,老宋家的闺女就是在十年前被毒蛇咬死的,”说话的人是个老太婆,瘪着嘴唠叨,“死的时候才二十岁,也是个养蛇的娃儿造的孽,养啥不好要养这种东西,害了人家,也害了自己……这是人住的地方嘛,又不是蛇窝子,要养蛇就不要住这儿嘛……”
  众怒难犯加上众口铄金,本来便有积毁销骨的能量,尤其当利益一致时,这种力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万夫莫敌——萧左与丁育秦被唾沫星子包围着,夹攻着,委实有些招架不住,而那被打的男孩则更是瑟缩了身子,把头埋在母亲身旁的地上,一直发抖。
  这时候紫香小区的门卫张大爷终于出现了。
  “行了,行了,出了气就行了。真打死人了,谁也负不了责任。”他一面说着,一面用看着地上的两个人,他的表情显露出复杂的神色,似怜悯、似厌恶,尤其在他望向那孩子的时候,萧左觉得他的眼神中竟似乎闪过了一丝恐惧,而那恐惧又像具备传染性一般一下子就窜到了他自己的身上,他禁不住也用眼瞟了一眼那孩子,那男孩长得并不可爱,瘦尖的下巴,小豆子眼睛,亏得年纪尚小,再大些便只能用猥琐二字来形容了,他视线落在地上,那眼神是呆滞的,但那呆滞里却透着阴森之气,那是一种生活在潮湿、阴暗空间里的特质——像蛇的眼神!
  萧左的胳膊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容易熬到救护车开了来,医生护士将伤者抬上去,萧左与丁育秦也乘势跳上了车,这才算是脱了身。
  等到了医院,萧左发现麻烦才刚刚开始,任凭他们如何解释,甚至搬出医学院学生的身份来,医院依旧要求他们先付了医资才能救人,不得已,两人只好把身上的钱卡都掏了出来,好在丁育秦家境不错,心地不坏,于是勉强凑足诊疗费,把那男孩的母亲送进了急救室,诊断出来是创伤性脑水肿,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手术,总算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仍然昏迷不醒,被送到了观察病房。
  丁育秦虽然嘴里不停埋怨萧左多管闲事,但自己却还是跑出去买了一盒牛奶和一个面包拿给那男孩吃——那男孩也被打得鼻青脸肿,到处包着纱布,却死活不肯躺到床上去,只蹲在母亲的病床边,紧紧抓着床脚,缩成一团,一言不发,丁育秦将食物递给他。
  “喂!吃点东西吧,你妈妈没事儿了,医生叔叔说了,很快就能醒了……”
  男孩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依旧瞪着地面发呆,丁育秦好心碰了冷面,只好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拉着萧左走出了病房。
  “那帮人真够狠的!”丁育秦愤愤道,“居然对女人和小孩都能下这样的狠手。”
  “在他们看来,那是杀父之仇啊!”萧左耸了耸肩。
  丁育秦露出不屑的神情:“他们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老人一个人住,何至于被蛇咬了也没人发现,要是和儿女住在一起,就能及时送医院,何至于死了几天也没人知道?要孝顺是在生前,可不是在生后。”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的反应才会这么大吧!”萧左叹了口气,“他们潜意识里怨恨的是自己吧?可总不能找自己报仇,所以才会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到那对母子身上去……这样大概会好过些……”
  “哎!你说那条毒蛇会不会真是他们母子俩养的?”丁育秦忽然压低了声音,朝病房里偷瞄了一眼,“你看他,看他的眼睛,像不像蛇?”
  萧左顺着丁育秦所指的角度望过去,是的,他再次看到了那样的眼神——蛇的眼神。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说现在的小孩养蛇当宠物也没什么,可是哪有当妈的还这么支持的?家里有四五条蛇,就算是无毒的,她是女人啊!她就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在乎?”丁育秦皱着眉头说道,“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那女的比那小孩还怪,每天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有一次晚上十二点在门口碰见她回家,身上好大一股怪味儿,像我这种福尔马林当空气清新剂的人闻了,都差点没晕过去……其实,当时说她家养了毒蛇,我还真有几分信呢!虽然没搜出来,但是蛇是活的呀,既然跑出去了,当然没有证据了。”
  “警察一直没有找到那条蛇吗?”萧左说道,“那你可要小心点儿,仔细它半夜爬你床上去!”
  “拜托!”丁育秦苦笑,“警察抓罪犯仅限于人类好不好?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们能分析出这条蛇的犯罪心理,然后推理出它的藏身之地?抓到它将其绳之以法?”
  “嗨!”萧左摆着手,“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不过话说回来,仔细想了想,蛇这种东西,尤其是毒蛇,农村或是野外倒是偶尔能见到,在城市里,也只有家养这种可能性吧?但是养毒蛇的人,应该都是把毒牙拔了的呀,怎么会有一条没做过任何处理的毒蛇出现在住宅小区里呢?而且还爬到八楼来了,真的很蹊跷。”
  “所以说他们母子最有嫌疑嘛!”丁育秦说道,“他们住七楼,蛇不过爬高一层,从阳台或是窗户一溜儿就进去了……”
  “作为母亲的,不管她如何奇怪,总不至于允许儿子养一条没有拔过毒牙的毒蛇吧?难道她就不怕任何意外吗?更何况她儿子还那么小,”萧左摇着头,“我有种感觉,那老头儿的死没那么简单。”
  “简单不简单也不是我们的事了。”丁育秦说道,“警察如果觉得可疑自然会去查的,难不成我们这些外行人,还比他们专业不成?”
  “倒也是!”萧左点点头:“我们的专业是救人啊!”
  “折腾了一天了,他不吃,咱们不能不吃啊!”丁育秦拉着萧左往外走,“天大的事儿,先填饱肚子再说,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是?”
  哒哒哒哒……
  刚走进电梯的两个人都愣住了——那男孩竟然从病房里跑了出来,跟着两人进了电梯,并且挨着萧左站着。
  萧左与丁育秦面面相觑。
  “怎么了?”萧左被这样一个孩子贴住,颇有些不安,“你想要什么?”
  男孩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却伸手牵住了萧左。
  “那就,带着他一起去吧。”丁育秦苦笑道。
  那小手握进掌心的感觉是柔柔的,那是一种软弱的力量,恰却是萧左没有勇气拒绝的力量,尽管心中十分不情愿,还是无奈地由那孩子拉着手,一路走向饭馆。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打破僵局,萧左开始提问。
  令他意外的是,男孩居然回答了,声音微小得可怜:“莫小凡。”
  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三人点了炒饭。
  “饿了吧?”萧左把碗碟推到莫小凡的面前,“你也吃些吧!”
  这一次莫小凡很听话,立刻开始狼吞虎咽,一大碗饭很快就见了底。
  “嘿!”丁育秦带着酸意说道,“看样子是因为你刚才挺身而出,他好像把你当监护人了,这种孩子很难信任人的,你走运了,这可是缘分啊!”
  萧左倒不觉得这是种幸运——因为莫小凡不肯放开他的手,害得他只能一直用左手拿勺子。
  饭后,送莫小凡返回医院途中,他却闹起了别扭,站在原地,无论如何不肯迈开步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回家做什么?”萧左不耐烦地劝道,“你妈妈在医院呢!”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小凡的脸执拗地扭曲着,几近歇斯底里地重复这四个字,并且将萧左的手抓得更紧——那意思很明显,他不但非要回家不可,而且萧左还必须和他一起回去。
  已经有路人开始围观——两个大男孩被一个小男孩弄得面红耳赤。
  “好了好了!怕了你啦!”丁育秦挥手招来一辆出租车:“陪你回去啦!”
  
  3
  三个人返回紫香小区,没想到刚一进大门,便被门卫大爷给拦住了。
  “怎么又回来了?”他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正值晚饭时间,小区里溜达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老大爷压低声音说道,“快走吧,这不是回来找打吗?”
  “张大爷你别开玩笑啦!人家住在这儿,总不能让人家不回家吧?”丁育秦愤愤道,“这就太过份了吧?”
  “我也劝过了,说人家好不容易买了这房子,哪有说搬就搬的?把这房子卖了的钱也买不到新的呀,叫人家怎么办呢?大不了以后不养蛇了呀!可他们不听呀,说杀人凶手就是不能住在这儿,”张大爷一脸无奈,“好多人都给我打了招呼,说要是他们回来,就不准他们进小区的,说是见一次打一次!非打死他们不可。”
  “我就不信了,这可是法治社会!”萧左皱起了眉头,“居然敢这么嚣张?还真敢打死人不成?”
  “你还别不信,一群人打一个人,死了人算谁的?谁都不认就没法!”张大爷摇着头说道,“报上不是登了吗,好些小偷就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么多人都打了,警察也没法找出来谁打了致命的那一拳,还不是就算了?就说十年前,这儿也有个养蛇的小伙子,是个给马戏班子做表演的,他养的就有毒蛇,后来这个单元五楼的老宋家的闺女宋乔美因为被毒蛇咬了,从楼上摔下去死了,这一区好几十个人围着那小伙子打,结果活活打死了,警察查了半天,总不能全抓进去吧?最后还不是就算了!”
  丁育秦听得瞠目结舌:“算了?!”
  “啊!”张大爷肯定地点点头,“判得最久的就是宋瑜雄和罗锋,也只不过判了几个月就出来了。”
  “宋瑜雄,罗锋?”丁育秦奇道,“他们是什么人?”
  “宋瑜雄就是宋乔美的亲哥哥,罗锋是宋乔美的男朋友,啊,不,也不能说是男朋友,其实宋乔美喜欢的是那个养蛇的小伙子,吃了迷药一样非要跟他好,结果被人家养的蛇给咬死了,你说这不是自找吗?”
  “等等,”萧左好奇地问道,“你一会儿说那女孩是被毒蛇咬死的,又说她是摔死的,到底是怎么死的?”
  “傻呀你!”张大爷双眼一翻,“她是在楼道里被那条毒蛇咬了脚,毒性发作没了力气,跌下楼梯去了嘛,头撞到地上死了的,当时医生都查出她身体里有很致命的蛇毒呢!没摔死也救不活,再说,要是没蛇咬她,她就不会摔死了呀!可怜啰,摔死的时候是半夜,也没人听见,早上才被人发现,立刻往医院里送,哪还有救啊?神仙都救不了呀!”
  “这小区是不是种了什么毒蛇特别喜欢的植物呀!”丁育秦四处打量着,“要不然怎么老招毒蛇来呢?”
  “呸!”张大爷一脸不高兴,“这还不都是人招的!”他看了一眼莫小凡,眼中再次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努着嘴说道,“说了那毒蛇是那马戏团的小伙子养的嘛!不过这事儿真有些邪门的,这家人现在住的那屋子,就是当年那个被打死的那小伙子住过的……老住户都知道的……”
  “嗬!”丁育秦听得脸色一变,“不会这么巧吧?”
  “更有巧的!”张大爷补充道,“这次被毒蛇咬死的人就是罗锋的爸爸,当年可是罗锋带头去打那养蛇的小伙子的。”
  “怪不得那些人怕成这样,”萧左恍然,冷笑道,“原来都是心虚。”
  “其实……嗨!……你们还是快走吧!”张大爷似欲语还休,犹豫了一下之后却又把话题绕回原位,“别让人家看见他,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尤其是宋瑜雄,他待会儿要出来散步的……哎呀,那孩子脾气火爆啊!……他妹妹死了之后,他爸爸也因为心脏病发去世了,所以最恨人养蛇的!你们就别多事了!”
  “我要回家!”显然这威胁并没有对莫小凡起作用,他仍然坚持着,“我要回家!”
  萧左叹了口气:“这样,我们陪他上去收拾点东西,马上就走。”
  张大爷犹豫了一下,返身回到门卫室拿出了一顶布帽子盖在莫小凡的头上,将后者的脸罩了大半:“那就动作快点。”
  萧左与丁育秦虽暗笑这个欲盖弥彰的举动,却也不好拒绝对方的一番好意,拉着莫小凡便匆忙往里走去。
  等到了莫小凡家的门口,萧左忽然反应过来,这屋子里面应该是有蛇的——不由得头皮发麻——但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那孩子的手,竟被硬拉了进去。
  还好,莫小凡所养的五条玉米蛇都被关在一个专门的大蛇箱里,被放置在屋子最阴凉的一个角落里,这个蛇箱大概有一米见方,正面是透明玻璃,背面和顶上面都是木板,两侧都蒙着通风的金属细网,蛇箱里还有一个陶瓷的水缸,蓄满了水,大概是由于天热的缘故,有三条蛇都把身体泡在了水里,借着凉水降温。
  莫小凡走到蛇箱前,敲了敲玻璃,里面的蛇竟有了反应,开始扭动起来。
  萧左觉得身上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好在这时大约是由于到了自己家的缘故,莫小凡终于放开了他的手,走到冰箱面前,从里面取出了几个鹌鹑蛋和一个塑料袋出来,拉开蛇箱玻璃箱顶上面一个带把手的小门,露出一个小方口来,将鹌鹑蛋扔了进去,蛇们立刻兴奋起来,争相爬向蛋体,开始吞食。
  “原来你是惦记着它们啊!”丁育秦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蛇是喜欢吃鹌鹑蛋的……”
  这时莫小凡把塑料袋打开了来,丁育秦凑过去看了一眼,神情立刻变了:“妈呀!是老鼠!”
  只见塑料袋里赫然全是剥了皮的老鼠——僵硬冰冻地挤在一起,依然狰狞可怖,显然,这也是蛇的食物。莫小凡走进厨房,把塑料袋放进洗碗池,熟练地用热水冲洗着。
  萧左脸色发白地逃进客厅,远远地离开那让他恶心的场景,这屋子从一进门就让他不爽,到处都充斥着说不出来的压抑感——楼层虽高,却因对面大厦的缘故挡住了采光,房间里十分阴暗,加上暗色调的老旧家具和低瓦数的照明灯泡,更是散发出一种发霉的气氛来,他打量着四周,发现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特征,但凡是稍微平整的台面上,不论是茶几、书柜、饭桌、窗台甚至电视机的顶部,都放着相片架子。
  萧左随手拿起一张,正好是一张母子合影——女的无疑便是那个现在仍在昏迷的女人,但萧左却无法肯定站在她旁边的孩子就是莫小凡,因为照片上的孩子虽然五官相似,但是看上去却要大上个一两岁,而且神情十分清爽,笑得阳光可爱,让人颇有好感,虽说有照片失真一说,但不还没听说过是在年龄和表情上失真的,于是萧左又好奇地拿起了第二个照片架,这一张是单人照,而且是前一张照片的加速成长版——照片中已经不能称为男孩了,大约二十一二岁,手臂上缠着一条竹叶青蛇,这次笑得牙根都露了出来。
  “哥哥!”一只小手的食指伸了过来,指着照片中的男子的脸,萧左回过头,莫小凡正站在他的身后,“是哥哥!”
  他把照片架从萧左手里拿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妈妈不准动的。”
  “哥哥呢?到哪儿去了?”萧左看着屋子,又狐疑地看看丁育秦——不是说只有母子两人吗?
  “死了!”莫小凡简单地回答了这个疑问,“死了好久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表情——悲伤或是怀念,爱或是痛,通通没有。
  萧左诧异地看着这个古怪的孩子,不禁又打了个寒战:“唔,收拾几件你妈妈的衣服,我们就回医院去看你妈妈,好不好?”
  莫小凡点点头,听话地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将几件衣服取出来,放在床上,然后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黑色的日记本,放在衣服堆的最面上,嘴里叨念着:“这个要带,妈妈每天晚上都要看。“
  最后他找出一个样式极老式的旅行包,将这些东西都装了进去。
  这时候屋子里忽然有手机铃声响起。
  萧左四下巡视了一番,发现声音来自于客厅沙发上——应该是女主人的手机。手机显示屏上写着朱宏两字,等他把手机拿给莫小凡的时候,对方已经停止了呼叫。
  “是谁打来的?是找你妈妈的吗?”萧左连忙问道:“你认识吗?”
  “是动物园的朱叔叔。”莫小凡点着头。
  “动物园?”
  “妈妈在动物园里喂蛇,”说完这句,莫小凡自己补充道,“我在家里喂蛇。妈妈教我喂蛇。”
  原来那女人竟是动物园的饲养员,怪不得她允许自己的儿子养蛇,她那个死去的大儿子也是玩蛇的,看来是家族事业。
  不知道为什么,萧左忽然心中一动,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
  这时丁育秦恍然大悟般地把嘴凑到了萧左的耳边:“就是这股味儿,上次我闻到就是这股味儿,死老鼠的臭味儿。”
  “走吧!”萧左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待,打开门催促着,“我们赶紧回医院吧,说不定你妈妈已经醒了!”
  这时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莫小凡看着门外,眼睛忽然瞪圆了,他猛地仰起头看着天花板,喉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萧左和丁育秦都被吓了一跳,顺着莫小凡的眼神往天花板上搜寻,却是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没有,两个人还没回过神来,莫小凡已经如箭一般窜了出去,直奔楼上而去——其灵敏程度与先前的呆滞木讷完全判若两人!
  萧左与丁育秦连忙跟着追了上去,只见莫小凡正发疯般地拍着一家人的大门。萧左连忙上前阻止,那门却已经一下子打开了,走出来的人让萧左吓了一条——竟赫然便是他早上推开的那个彪悍的大汉,打着赤膊,满脸横肉,见了门外的莫小凡,眼珠子都几乎瞪了出来:
  “臭小子!居然敢找到我家来?!”
  “瑜雄!谁啊?”屋里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婴走出来,“怎么啦?”
  萧左一愣——宋瑜雄?! 那个被咬死的女孩儿的哥哥?
  “你来干什么?!”宋瑜雄大吼着,拳头在莫小凡的鼻子上晃过去,萧左连忙护住莫小凡。
  莫小凡伸直了手臂,用手指着房间里:“它在里面!”
  宋瑜雄愣了一下:“谁在里面?”
  “它在里面!”莫小凡重复着,同时用舌头舔了舔上唇,同时发出“丝丝”声——神情像极了一条蛇。
  萧左冒出一身冷汗来:“蛇?你是说有条蛇在里面?!”
  莫小凡点点头。
  宋瑜雄大叫起来:“在哪儿?!”
  莫小凡冲进屋子,直接跑向卫生间——众人立刻跟了上去——卫生间被装修过,吊了顶,地面和墙面都贴了瓷砖,一目了然,莫小凡指着洗脸池下面的柜子。
  “它在里面。”
  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如临大敌起来。
  宋瑜雄也白了脸,让妻女都去卧室暂避,自己则用扫帚杆挑开柜子的门……
  莫小凡此时又表情古怪地“丝丝”叫了两声。
  萧左两腿发软地看见一个三角形的蛇头缓缓从柜子里探了出来,又闪了回去。
  宋瑜雄立刻将柜门关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同时憎恶地冲着莫小凡大吼:“把你的蛇拿走!快拿走!”
  莫小凡出乎意料地摇着头:“那不是我的蛇。我不养这种蛇,它饿了会吃掉我的蛇。”
  “不是你的蛇,那你怎麽知道它在这儿?!”宋瑜雄明显不信。
  “我就是知道。”莫小凡简单地申辩,“我听得到。”
  “哼!”宋瑜雄冷笑,“哄鬼去吧!”
  萧左却是相信的,莫小凡看起来更像是蛇的同类,物以类聚,他仿佛对蛇有特殊的感应——世界上无奇不有。
   丁育秦拨打了110,警方火速找来一个有经验的养蛇专业户,那人先用钩子将蛇从柜子里勾了出来,这算是一条未成年的小蕲蛇,长度还不到1米,受了惊之后立刻做出攻击状,捉蛇者迅速用一根木棍压住它的身体,用另一根棍子压住蛇的颈部,再极敏捷地用手从蛇的背后捏住颈部,双手把蛇捉起来,放入蛇笼内——总算是把这骇人的家伙给成功抓住了,完事之后,那捉蛇人颇有些诧异地闻了闻自己的手。
  “奇怪了,这蛇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大一股子生地黄酒的味道?”他狐疑地唠叨着,“这蛇像是被药酒泡过,什么人这么不懂行,居然用活蛇泡药酒?而且连毒牙都没拔掉?这不要人命吗?喝了这种酒,不被咬死也被毒死啦!”
  萧左听了,忍不住多嘴问道:“怎么,蛇泡在酒里还能活吗?”
  捉蛇人想了想说:“要是玻璃瓶没密封好的话,有些蛇能活很长时间呢!我有个同行说过一件他亲眼看见的真事儿,有人用活的眼镜蛇泡酒,就是因为瓶盖上有个孔,结果那蛇泡了一年多,居然还活着,开瓶倒酒的时候被蛇咬了一口,送医院都没救过来……”
  “我知道了!”萧左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那老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他买了用活蛇泡的药酒,这条毒蛇没死,结果他开瓶倒酒,蛇就把他给咬了!”
  “先生,”萧左追着捉蛇人问:“蕲蛇的毒性是不是很大?”
  捉蛇人大约难得被人请教,兴奋得立刻开始掉书袋:“那当然了!你是学生吧?读过《捕蛇者说》吧?说的就是这种蛇啊!毒着呢!这蛇治风湿效果极好,药用价值很高的,但是活的可就要人命了,这种蛇很凶猛的,饿急了连同类都吃,它头部毒腺中含的是出血性毒素和神经性毒素,会让人体内脏广泛溶血,相当危险的!”
  “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小子!你是想给人家找借口脱罪吧?”宋瑜雄狠狠地瞪着两人,大约碍于还有警察在场,不好多发作,只是将莫小凡往门外推,“出去!出去!不欢迎你们!”
  “喂!”丁育秦连忙揽住莫小凡叫起来,“人家好心好意上来提醒你,你连谢谢都不说一句吗?”
  警察们大概是没有心思管这档子闲事的,和捉蛇人一起匆匆离开了。宋瑜雄则把萧左等人全部一个冷脸全关在了门外。
  “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应该告诉他!”丁育秦恨恨道,“没心没肺的家伙!”
  “要说的。”莫小凡说道,“那条毒蛇会咬死人。它很生气,它要咬人。”
  “可是他打了你和你妈妈呀!你不生气吗?你不恨他吗?”萧左看着莫小凡,这个问题其实并不代表他的态度,仅仅是代表他的好奇。
  “我生气。我恨他。”莫小凡回答道,“可是那条毒蛇会咬死人。”
   萧左立刻对眼前的小孩刮目相看——憎恨不应该成为让一个人死去的理由,不知道有多少成年人都栽在了这个道理上,可是这样一个在常人看来有着心理残障的孩子,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莫小凡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可憎了,他抓住萧左的手,萧左也不再觉得那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亲密了。
  路过门卫室的时候,萧左找了个借口让丁育秦和莫小凡先走几步,自己却溜进去,向张大爷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那个被打死的小伙子,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莫,”张大爷想了想回答道,“莫一凡!对!他叫莫一凡!”
  
   4
  “莫一凡,莫小凡,我的妈妈呀!”丁育秦发出惊叹,“那被打死的不就是她儿子吗?是了,莫小凡不是说照片上那人是他哥哥吗?那女的把房间弄得那么变态,难道,真是她干的,她是回来复仇的,住在死去儿子住过的地方,先放毒蛇咬死了打死她儿子的人的老爸,让他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一定是这样!然后又轮到了宋瑜雄,他是打死她儿子的凶手之一,所以她把蛇放进了他家……也许,莫小凡不是因为听到了那条蛇,开玩笑了,我可什么都没听到,他一定是看见了她妈妈做这件事,只不过他心地善良,所以才假装成自己有异能,跑去通风报信……”
  萧左沉默着站了起来,走进病房去,莫小凡已经在他母亲旁边的一张病床上睡着了——这个时候的他,看起来才完全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莫小凡的母亲仍然在昏迷中,但是生命检测仪上的数据显示已经恢复正常了——也许第二天她就能醒过来,可是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一个有着严重心理疾病的儿子,一段充满创伤的过去,一个有家不能回的现实……
  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黑色的日记本——他记得那是莫小凡从他母亲的卧室里拿出来的。
  “……妈妈每天晚上都要看……”
  萧左面红耳赤地走过去,将日记本抓在手里,带出了病房。丁育秦见状,瞪大了双眼:“这,这个,不太好吧?”
   “我要帮他。”萧左说道,语气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毒蛇这件事必须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他母亲真是杀人凶手,他就不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他都已经这样了,跟着这样一个不正常的母亲,将来可怎么办呢?如果他母亲不是凶手,那就更要把这个冤情洗干净,要不然,他们会一辈子被人排斥的,总不能永远搬家逃避吧?我这都是为了救人!”
  说完,萧左便翻开了日记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并不是那女人的日记——笔记本的内页里赫然写着:莫一凡,2000年。
  ——这是那个被人打死的小伙子的日记。
  2000年,正好是十年前,也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年。
  日记本中有好几页被折叠上了——作为某种标记。
  萧左随手打开最后几页被折叠处,只见上面写着:
  
  2000年4月17日 晴
  今天我拒绝了小美,我不是不喜欢她,她那样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难得又不嫌贫爱富,谁能不喜欢呢?
  可是我不能啊,我是一个没有前途的人,马戏团快要解散了,连遣散费也发不出来,这样的我,怎么能给到她一个好的未来?
  放弃吧,不能害了人家。
  
  2000年4月18日 晴
  小美死了!小美死了!
  我完全不敢相信!
  那样一个可爱纯洁的女孩子,她竟然就那样死了!
  我是凶手吗?
  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吗?因为我拒绝她,她受了刺激,才会从楼上摔下去的吗?!
  天哪!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
  我害死了她!
  
  2000年4月19日 晴
  不是我害死她的!
  不是我!
  他们说医生发现她体内有蛇毒,这怎麽可能呢?小威的毒牙已经拔掉了,它咬不死人的,肯定不是小威干的。
  可是这楼里不会有第二条毒蛇的,如果有,小威会知道,我也会知道。
  怎么会有毒蛇呢?
  毒蛇不会无故攻击人,除非它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小美知道这一点,她知道遇到毒蛇应该怎么做的,她又怎么会被毒蛇咬到?
  我去偷偷看过她的尸体,那伤口有点怪……
  我一定要查清楚这件事。
  
  日记到这里便噶然而止了。
  可以猜到,莫一凡没有机会查清楚这件事,他的生命便终结了。
  萧左注意到日记本中“小威的毒牙已经拔掉了”这一句话被红色的笔圈了起来,同样被圈出的还有“伤口有点怪”。
  他又翻到前面一处被折叠的地方。
  这一天的日记大概要早两个月,是3月12日的。
  
  今天把东西给罗叔了,他一直千恩万谢,非要拿钱给我,说什么都不肯白要,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不过是现成的资源罢了。
  罗锋看起来很不高兴,一直冷着脸,我想应该是因为小美的缘故,其实他们俩真的更相配些,又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如今多了一个我,换了谁,也会不开心的。
  但愿罗叔能康复起来吧,希望那个真能有用,希望他能熬过这一关,不是说有人就是用这个征服癌症了吗?
  
  萧左发现,这一页里“东西”“那个”“癌症”“这个”四个词也被红笔圈了起来——每一个红圈都让萧左心跳加速。
  将日记本里的内容依次再看了一遍,却没发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了,莫一凡虽然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不是每天都记,也不是每件事都记,而且很多事情都喜欢用“这个”“那个”的含糊词语代替——当然,这日记原本就是给自己看的,他没打算要公开过。
  在莫小凡醒来之前,萧左悄悄地将日记本放回了原位,窗外露出隐隐约约的一线白,仿佛是欲明未明的真相。
  
  5
  萧左让丁育秦留下照顾莫小凡母子,自己则乘车去了北郊的动物园——那是这个城市唯一的一个动物园,很容易便找到了朱宏,他也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和莫小凡的母亲是同事,从他的口中,萧左得知莫小凡的母亲叫做李玉容,在动物园已经工作了十年了。
  “当时原本是不要她的,因为她已经四十岁,又没有经验,可是她却死活一定要做这份工作,”朱宏听了萧左的来意,叹了口气,开始回忆着,“她哭着说她以前一直反对儿子养蛇,儿子就离家出走去了马戏团,母子因此分开很多年,现在儿子死了,她很后悔,所以她想自己也学会养蛇,以此来纪念她的儿子。我们见她一个人生活着,确实没什么寄托,十分可怜,就同意了,她很勤快,也很细心,很快就上了手,这份工作就一直做到现在,她是这里最出色的蛇类饲养员呢……想不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那些人怎么能对一个这样可怜的女人下这样的狠手?……”
  “一个人生活?”萧左纳闷地问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小儿子吗?”
  “你是说小凡吗?”朱宏说道,“那是她五年前去孤儿院收养的,也是缘分,那孩子是因为心理上有些毛病,孤僻得很,所以一直没有人去领养他,李玉容把他接回家的时候,他都八岁了。”
  “小凡是领养的?!”萧左大吃一惊——那孩子看上去和莫一凡如此相像,而且两个人都如此酷爱养蛇——该不会是灵魂附体吧?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冒出来,萧左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哦!”朱宏解释道,“李玉容是把小凡当作亲身儿子来养的,而且她还从小就教那孩子养蛇,大概是想补偿她以前不准儿子养蛇的做法吧,说来也怪,那孩子怕人,却不怕蛇,养得比他妈妈还好,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我们都还商量着,等这孩子到了法定年龄,就让他直接到动物园来顶他妈妈的班,也算有条活路,要不然,他有那样的病,又没上过学,下半辈子怎么过呢?”
  “那,李玉容阿姨常常会接触到毒蛇吗?”萧左又问道。
  朱宏显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目的,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毒蛇自然是有的,可按规定都拔了毒牙,生下来的小蛇也都是有专人统计,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绝没有流落到外面去的可能性,再说,李玉容是个善良的女人,虽然古怪些,那也是因为受了刺激,她绝对不会养毒蛇去害人的……”
  但事实上她的确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萧左分析着——第一,她有动机,从那本日记中的标注来看,她一直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而且分明是处心积虑地住到了仇人的身边,第二,她会养蛇,熟知毒蛇的习性,将毒蛇放进人家中,对她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可是,萧左又觉得有些疑惑,要是真如那捉蛇人所说,那蕲蛇是被泡了药酒的,便有些多此一举了——这岂不是授人以柄吗?
  
   6
  “她搬过来三个月了,没见过他们有往来啊!”张大爷一面回忆一面摇着头,“那女人不喜欢和人说话的,虽然她和老罗住一个单元楼,但是他们遇见了是连招呼都不打的,关系不算好,也不能说坏,现在的人啊,都淡漠了,不都这样吗?”
  “那其它邻居呢?她和其它邻居的关系如何呢?”萧左又问道,“难道一个都不往来吗?不是大家都讨厌养蛇的人吗?她和别人吵过架吗?”
  “那女人很古怪的,也不对人笑,也不跟人吵,她家养蛇是在查电表的时候被发现的,后来宋瑜雄便下去和她理论过,见了那些蛇是被关在箱子里的后,又都是无毒蛇,也就没怎么吵起来,有天晚上我还看见那女人和宋瑜雄在花园里说话呢,谈了好长时间,我当时还纳闷,宋瑜雄不是最恨人养蛇吗?怎么反倒跟她聊上了,后来心想大约他大约是见人家孤儿寡母的可怜吧,没想到啊,才过了没多久,就出了这样的事……”
  “是吗?他们有聊过天?”萧左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么,张大爷,你还记不记得当时那宋乔美是被送到哪个医院去的?”
  “记得!”张大爷点着头,“第三人民医院!我还跟了救护车去的!”
  
   7
  有熟人好办事,这是个真道理。
  借了医学院学生的身份,萧左与丁育秦很快便在第三人民医院找到了一个前几界毕业的同校师兄,已经是外科的副主治医师,为了在师弟的面前绷直了面子,他非常热心地帮助两人找到了所需的资料。
  “嗯,病历上写着,致命的伤处其实是在头部,创伤性颅内水肿,蛛网膜下腔出血,腿部有蛇的咬痕,伤口内提取出大量神经性毒素,哦,此外,死者的血检还显示生前曾大量饮酒,推测应该是被蛇咬后惊慌失措,又因为醉酒,不慎跌下楼梯致死……”
  “原来她喝了酒,那就怪不得没有防备了,基本上和大家说得一样,”丁育秦挠着耳朵说道,“没什么可疑之处啊!”
  “不!”萧左摇着头,“我查了资料了,竹叶青蛇的毒素是血循毒素,不是神经毒素,所以,咬死宋乔美的蛇绝不是莫一凡养的竹叶青。”
  说完他拉着丁育秦便往外走:“马上跟我去确认一件事!”
  
  萧左站到了阳台上,八层楼高望下去,还是颇有些目眩。
  “你确定你真要这么做吗?”丁育秦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同学,“这么做不大好吧?”
  “顾不了这么多了!”萧左咬了咬牙,跳进了另一套公寓的阳台——幸好对方没有安装防护栏,也没有将阳台上的推拉门上锁,因此他便很轻易便进入了卧室之中。
  这便是罗锋父亲被毒蛇咬死的现场——当然,是一个早被清理过的现场。
  罗家的子女还没有顾得上对这套房子进行处理,所以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萧左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书架上堆满了书,大多都是医书,而且还有一整格都是关于药酒炮制的,很快,萧左便在电视机旁边的茶水柜上看见他要找的东西——那里并排放着三瓶药酒玻璃瓶,每个瓶子里都泡着不同药材,一瓶是枸杞酒,一瓶酒里泡着天麻首乌之类,还有一瓶酒里泡着几只蟾蜍,形态狰狞,这让萧左不由得一阵反胃,从桌子上的印记来看,很明显的一圈陈迹,很明显应该有第四瓶药酒,可是却独独不见踪影——萧左在地上搜索了一会儿,终于在沙发下发现了一片碎片——上面残留着强烈的生地黄味道。
  萧左走进卧室,从抽屉翻找出了罗锋父亲罗国华的病历和治疗资料——上面证实老人十年前的确患过肿瘤,从没有做过手术,最近的身体检查记录显示肿瘤没有复发,但是却仍然有冠心病风湿性关节炎等老人病……
  萧左叹了口气。
  他走出公寓,丁育秦早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
  “怎么样?”
  “真希望我错了。”萧左脸色阴郁地回答,“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这时,萧左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
  “李玉容醒了。”萧左说道,“该到了要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萧左敲开了宋瑜雄的家门。
  “李玉容醒了,就是被你打伤的那个女人,她想见你最后一面,她有话要跟你说。”
  
  8
  病房的门被紧紧关上了。
  病房中只剩下四个人。
  宋瑜雄和罗锋都站在李玉容的床尾,远远地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而李玉容的眼睛,却望着站在她头侧的萧左——那是信任的眼神。
  “她的声带受了伤,下面的话,由我来代她说。”萧左说道,一面看了看李玉容,后者点了点头。
  “到底要说什么?快说!我没时间陪你们玩儿!”罗锋不耐烦地瞪着萧左,萧左毫无怯意地回视着他: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又看向宋瑜雄:“你也是。”
  宋瑜雄似乎打了个寒颤,冷笑道:“小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萧左一字一句地吐出来,望着宋瑜雄,手指却指向罗锋,“是你,用毒蛇杀死了他的爸爸,罗国华!”
  罗锋震惊地看着宋瑜雄:“什么?!你说什么?!”
  “你!”萧左又指着宋瑜雄道,“你知道他的爸爸喜欢自己炮制药酒,所以,你买了一条活的蕲蛇,泡了药酒送给了罗国华,由于你们是邻居,关系一直不错,他很信任你,所以没有怀疑这酒有问题,用没有拔掉毒牙的活毒蛇泡酒,这酒很可能会让人致命的,可这正是你的目的,你只不过没有料到,那条毒蛇的生命力竟然如此强,它没有死,而且在罗国华准备倒药酒的时候跳了出来,咬伤了他,罗国华是独居,这蕲蛇的毒性极强,所以,他没有来得及打电话求救就已经死亡,他的儿女也没有及时发现他……而那条蕲蛇——你大概不知道吧,蛇的报复心是极强的,它记得你,你是伤害过它的人,所以,它才会出现在你的家里!”
  “臭小子!你编什么天方夜谭的故事?!”宋瑜雄吼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杀他爸爸?!”
  “因为他!”萧左再次指向罗锋:“他杀死了你的妹妹宋乔美!他才是真凶!我说的对吗?罗锋?当年是你亲手杀死了宋乔美,你自己喜欢的女孩。”
  罗锋全身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几乎要站不直一般:“没有,没有,我没有杀她……”
  然而他的否定是如此苍白,和他的身体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宋瑜雄看着罗锋,但是他并没有冲上去。
  “你是知道的,”萧左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回过头看着病床上的李玉容,“李阿姨,你给他看过那本日记对吗?你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宋瑜雄对吗?你想告诉他莫一凡是无辜的,是被冤枉的对吗?这就是你住进紫香小区得到原因对吗?你只是想证明,莫一凡是清白的。”
  李玉容点点头,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一天,由于宋乔美向莫一凡表白感情而被拒绝,她受不了刺激便去酒吧喝酒,你一直喜欢她,所以你陪她喝酒,送她回家……”
  罗锋捂住了耳朵:“别说了!别说了!”
  “你以为她失恋了会接受你,可是她仍然拒绝你!”萧左没有理睬罗锋的崩溃,“所以你一怒之下把她推下了楼梯,她就这样摔死了!”
  “不是!不是!”罗锋叫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推她的!不是故意的!”
  “她是当场毙命的,已经没办法救了,你很害怕,所以你跑掉了,后来,你父亲察觉了这一切,他为了帮你脱罪,就对尸体进行了伪装,那个时候,他也在泡蛇酒吧?他用死蛇的蛇牙在宋乔美的腿上伪造了咬痕,然后,又将莫一凡送给他的蛇毒注射进伤口,伪造出被蛇咬的意外现场——那个时候他得了癌症,蛇毒是比黄金还要贵重的抗癌药,莫一凡利用自己的职业之便帮他弄到了蛇毒,却想不到,这个老人竟然用这些蛇毒来做这种事,莫一凡觉得伤口有古怪,他开始调查这件事的时候,谣言就出现了——这是你和你爸爸做的好事吧?嫁祸给莫一凡,然后你故意带着人去打他,故意在群殴中置他于死地,而你只判坐了一年的牢,比起杀人罪来,这当然轻松多了?是不是?”
  罗锋摇摇晃晃地扶住墙,转头看着宋瑜雄:“都是我干的,不关我爸爸的事,你为什么不找我,要杀死我爸爸?”
  “因为我想让你尝尝,失去最亲的人是什么滋味!”宋瑜雄咬着牙说道:“你害死我妹妹,害死我爸爸,骗我和你一起打人,坐牢,我不能便宜了你这种畜生!”
  “你没有资格骂他,”萧左冷冷地看着宋瑜雄,“你和他有什麽区别?你知道李阿姨迟早会怀疑那条毒蛇是搞的鬼,所以你先下手为强,和当年的罗家父子一样,你冤枉她们母子,你还想用同样的方法趁乱打死她,杀人灭口,你不过是披了一件复仇的外衣,你这么做,和他们有什麽区别?!”
  宋瑜雄的眼里露出狠态:“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罗锋似乎也恢复了神智,他看了宋瑜雄一眼,最后把怨毒的目光也投向了萧左。
  萧左觉得一股寒意从四面逼迫过来。
  不过幸好——险境并没有持续下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踢门声,早就准备好的警察都冲了进来。
  手铐被戴在了两个凶手的手腕之上。
  “等一等!”萧左叫住跟着警察绝望地往外走去的两个人:“你们有件事情忘了做了!”他指着病床上泪流不止的李玉容,“你们不觉得还欠这个女人,这个母亲,欠她无辜送命的儿子,一句道歉的话吗?”
  宋瑜雄闭上眼扭过了头,罗锋的嘴动了动,但是“对不起”三个字,终究没有出口。
  “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嘛?!”丁育秦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说道,“反正是恶有恶报了!”
  “妈妈,不要哭。”这时莫小凡走到哭泣的李玉容的身边,用小手抹着她的脸,“儿子不想看见妈妈哭,儿子以后不让妈妈哭。”
  一句话说得萧左立刻酸了鼻子,他忍住眼泪走出病房。
  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明媚的阳光来。
  “都过去了。”萧左回头看着那相拥在一起的母子俩,对自己说道,“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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