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最热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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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自从赵双喜的老婆换肾后,我们在一块儿吃喝就不让他掏钱了,时间长了他自感不好意思,后来再喊他小聚,他都借故不去。我们知道他要面子,总是白吃白喝,换了谁都会这样。现在他外面还欠着一屁股债,老婆换肾后,身体虚弱,一直在家待着。他的两个孩子,一个患上了自闭症,一个因出车祸失去了一条腿。全世界的不幸都被他摊上了,这样的家庭要是换了我早崩溃了,可他没有,他在一次醉酒后对我们说他要好好活着,他不能倒下,如果他倒下去,这个家就完了。
  他就是这么说的,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他说,总有一天我赵双喜也会时来运转的,上天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笑着,眼角挂着浑浊的泪滴。富不过三代,一个人也不会一辈子穷下去的。我们知道他喝多了,只要他喝多了,他就满嘴跑火车,甚至说他有个舅舅在新加坡,舅舅费了很多周折才联系上他。他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指着照片上那个瘦瘦的男人说,瞧见了吗?这个人就是我的舅舅。看那个男人的相貌,赵双喜还真的和他有点像。我们看过后,赵双喜就把照片放进了口袋。对他酒后的话谁会当真呢,反正我不会相信。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因为我们都喝多了,在杯盘狼藉的酒桌上说的都是醉话,事后再怎么想也不会想起来。只是有一点我们都清楚,他欠我们的钱,我们是不会要了,谁叫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兄弟呢。我们都知道他家的情况,所以当他嚷着要请客,还要在聚仙楼摆场,我们都觉得有点蹊跷,有点匪夷所思。这小子是不是中大奖了?要不就是捡到了一笔巨款,不然他哪来那么大的口气,竟然要在聚仙楼请客。
  赵双喜说,我没有中大奖啊,真的没有啊!我要是中大奖了,就不是在聚仙楼吃饭了。
  我说,没中大奖吗?那你小子是疯了。
  赵双喜说,费什么话啊,中午十二点,你要不来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挂了电话后,我对马燕说,赵双喜疯了,他要在聚仙楼请客。你知道聚仙楼的最低标准吗?一桌五千六,还不包括酒水。
  马燕说,赵双喜是谁啊?
  我说,赵双喜就是赵双喜,就是那个开出租车的赵双喜,你还免费坐过他的车,怎么不记得了?
  马燕对赵双喜是谁毫无兴趣,对我的兴趣如今也变得寡淡了,所以对她的这种反应我已觉得不足为怪。马燕对谁有兴趣呢?李胖子说不是她对谁有兴趣,而是别人对她有兴趣了。李胖子用他那只肥厚的手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着。男女之间就那点破事儿,有什么好说的,再说马燕都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了,谁还会对她感兴趣?对李胖子的话,我一笑置之。
  马燕正在化妆,从卫生间出来之后,她就在不厌其烦地化妆。不管她把自己化成什么样子,她都是马燕,我对她的熟视无睹一如她对我。
  我去了?我说。
  马燕说,你说赵双喜请客,就是那个老婆换肾的赵双喜?
  我说,是啊是啊,你想起来了。
  马燕说,你不说我倒忘了,三年前赵双喜借我们的六千块钱是不是还没还啊!
  你记性蛮好的。我说,只是他借过我们的钱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摇一下头,又摇一下头。马燕的目光从镜子上移开,她看着我,一张脸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我后退着,一直后退到门口,她识破了我的企图,把眼一瞪,说那六千块钱还是你从我的卡上取的,你不记得我还记着呢。那一刻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我干嘛告诉她赵双喜要请客。此刻,我后悔莫及已没有用,我等着马燕发作,可她没有,她只是不屑地笑了一下。我说,赵双喜会还我们钱的,他现在有钱了,他要在聚仙楼请客。他要是没有钱怎么会在那个地方请客,你说是吧?
  马燕的脸恢复了原状,说你们!狐朋狗友。
  我说,只要不是狼狈为奸就好。我去了,钱的事以后再说。赵双喜一定会还我们的。
  马燕懒得理我,扭头去收拾她那张人老珠黄的脸。女人都这样吗?不厌其烦地修理着自己的那张脸。我走出门,还未把门关上,赵双喜已打电话在催我,咋回事啊!还要我八抬大轿请你啊。听得出他那里人声嘈杂,想必大伙都已到了。我甚至听见了李胖子呼哧呼哧的气喘声,也可能是乔胖子。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的有七个人,胖子两个,其他人也不瘦,因为李胖子和乔胖子先胖起来的,我们就不再叫他们的名字,而是叫李胖子、乔胖子。应该是李胖子在赵双喜的身边,他的喘气声比乔胖子要粗重,而且鼻子会发出哼哼的声响。
  出门了吗?赵双喜说。
  我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乔胖子来了吗?赵双喜说,这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他是在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一个小时后他才下火车。当时如果我挂掉电话,也就不会被赵双喜安排去火车站接乔胖子了。下了楼,走出小区的大门,我在等出租车的时候,赵双喜说,你去火车站吧。乔胖子要我们去接他,只有你离火车站近,要不你去好了。我们会等你和乔胖子的。
  我说,好吧,好吧。我去接他。
  2
  天下火一般,这个时候我已大汗淋淋,太阳在我的头上一刻不停地炙烤着我,而火车站周围连一棵树也没有。我口渴难耐,买了一瓶“脉动”,拧开瓶盖,就要喝。卖饮料的那个女人说,你等一下。
  我说,什么事?
  她说,你要一小口一小口喝,你要是一口气喝下去,心脏会受不了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用你教我怎么喝啊。我喝了一口,因为是刚从冰柜拿出来的,喝到嘴里,感觉挺爽。我索性仰着脖子,想一口气喝完。我太热了,感觉都要中暑了。冰凉的,甚至有些刺骨的饮料顺着我的喉咙,哗啦哗啦流进胃里,那一刻我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那个女人又说,你这样不行,会出事的。真的!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啊!我抹了一下嘴巴,掏出烟来,点上一根。这天真的好热,我为什么答应来接乔胖子。你又不是国家元首,要我来接你。那个女人又说,前几天,就有一个人,一瓶饮料喝下去,人就倒下去不行了。
  是你的饮料有问题?我说。
  她说,我的饮料有什么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我说,那他怎么不行了?
  她说,这个你得去问医生,反正我卖的饮料没有问题。我卖的饮料既没有过保质期,也不是假冒伪劣。
  站前广场热浪滚滚,在广场东边是一条马路,店铺鳞次栉比。我可以去那里,因为我看到一个商场。我可以去商场里凉快,但是我走了两步,差点被热浪给掀翻,我只好又退回到她的遮阳伞下。在她的冰柜旁边有一个马扎,见我在马扎上坐下,她笑了一下,说要不要再来一瓶?这次我要的是一瓶绿茶,这种含糖的饮料不解渴,喝下去之后,打一个嗝,感觉更渴了。我扭头看着出站口,而她从冰柜里又拿出一瓶矿泉水,说你看这天,一会儿就把人蒸干了。地面温度至少有五十多度。她说得毫不夸张,我感觉自己的脚都被烫得受不了了,头也晕乎乎的,所见之物变得一片模糊。我后悔刚才没有去对面的那个商场,那里有空调,在里面多舒服啊。我想站起来,可头晕得厉害。这样下去我会中暑的,说不定我已经中暑了,一会儿我可能会倒下去。
  再来一瓶吧。那个女人说,你出汗太多了,会中暑的,人缺水是不行的。她把从冰柜拿出的矿泉水塞到我的手里,说喝吧,喝吧。
  这次我是一小口一小口喝的。喝完,赵双喜就打电话过来了。
  乔胖子下火车了吗?他说,你见到他了吗?你们来了吗?大家都在等你们呢。
  我说,没见到他!
  赵双喜说,耐心等一等,他很快就会到站的。
  我虚弱得厉害,不想说话,一句话也不想说。
  赵双喜说,外面很热是吧?
  他的这句话激怒了我,我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我都快中暑了。
  赵双喜被我骂得一愣,说我们会等你们的,你们来了再上菜。
  我打电话给乔胖子,打了三次,他才接。问他到哪了,他说再半个小时列车就进站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他来,此刻我心慌、气短,大汗淋漓,而乔胖子却说个没完没了。
  他说,你知道我去哪了?
  我说不知道。
  他说,你猜啊。
  我说,我没兴趣。
  他说,你猜。你要是猜对了,我会给你礼物的。
  我说,我不猜,告诉你了我没兴趣。
  他说,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我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就要死了,可他不停地说叫我猜,他的聒噪让我七窍生烟。我忍无可忍,说去你妈的!你这个乔胖子,你死去吧!乔胖子被我骂得哑巴了,我听见的只是他呼哧呼哧的气喘声,就像一头猪在我的耳边呼呼大喘。在我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他说,你知道赵双喜为什么要请客吗?我告诉他不知道。他说,赵双喜还欠我两万块钱呢,就是他老婆换肾时我借给他的。不过我不打算要了,真的!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不想听他啰嗦,我决定去对面的那个商场。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再这样待下去,我会中暑的。我站起来,朝对面看了看,还未迈出脚步,那个女人说,再来一瓶绿茶吧,你出了那么多汗,会虚脱的。我不理她,咬牙坚持着朝对面的那个商场走去。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对我来说却是那么遥远,太阳下火一般,我感觉自己快被烤熟了,皮肤在吱啦作响,四周白茫茫一片,我看到的建筑、以及来往的车辆,变得一片模糊。我的双腿在打颤,绵软无力,汗水蒙住了眼睛。我听见那个女人说,你会中暑的,你知道今天最高温度是多少吗?四十九度!
  那个女人说这天的温度四十九度,她说的一点也不夸张。可她却是耐热的,在那把遮阳伞下,照样做生意。
  3
  是一声尖叫告诉我出事了,发出尖叫声的是商场的那个收银员,我走进商场的时候,她正在百无聊赖地看手机。从她坐着的位置可以看到火车站,看到站前广场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坐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歪着头,一把蒲扇搁在肚子上。我想她是睡着了。说不定她中暑死过去了。我拿了一包烟,去付款。交钱后,我拆开烟盒封条,想抽一根。收银员说在商场不能抽烟,我只好把那包烟装进了口袋里。商场里是另一个世界,凉飕飕的,让我的汗毛孔都一下收缩了。这个时候我看见出站口三三两两走出几个男女,在刺眼的阳光下,那几个人影看上去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接着又有几个人走出来。乔胖子就是坐的这列车,但是我没看到他,直到所有走出出站口的人离开,我都没看到他的人影。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出站口,感觉眼睛很不舒服,就收回目光,在商场里转来转去。为了确定一下乔胖子是不是坐的这趟车,我给他打过电话去,但语音提示我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杀人了!那个皮肤白净的收银员,她变声的尖叫就像铁器剐剌着玻璃。她的尖叫太突然了,因为猝不及防,我甚至被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一个瘦弱、苗条、病态的女人,她的叫声却具有那么大的威力。她脸色苍白,用手指着商场外,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个人,我看见,他被捅了一刀子。你看,就在广场……那个人,会死吗?我扭头看去,在广场,确切地说在那把遮阳伞附近,我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躺在地上,在他的身边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拎着一把刀子。刀子的反光一闪一闪。无需我交代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是谁了。没错,他就是乔胖子。他被人捅了一刀子,此刻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烤熟的,那身肥肉会嗞嗞冒油。我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卖饮料的女人,正弯下腰,哇哇地呕吐着。我看见那两个男人,转身钻进一辆车里,然后把车开走了。因为阳光过于强烈、刺眼,我没有看清楚他们的相貌,对于我来说那两个人只是模糊的一团。有那么一刻,我犹豫了,想着要不要过去。是啊,天太热了,我不想置身在烈日的暴晒下。再说,乔胖子那么胖,他二百七十斤的体重,我拿他毫无办法。但是,踌躇再三我还是朝广场走了过去,在收银员惊魂未定的目光下,我走进了烈日下。
  躺在地上的乔胖子看到我后,笑了一笑。我试着把他拽起来,可我用尽力气,他却纹丝不动。他眯缝着眼,躺在地上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他一只手捂着肚子,脸上满是汗水,可他并不急于要起来,也可能他很痛苦,已没有力气爬起来。我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说你没事吧?   他咧了一下嘴,说没事。
  怎么不打报警电话?我说。
  他说,不要打电话报警。
  我说,为什么?
  他说,债有头冤有主。
  我说,我们去医院。
  他说,没事的,只是皮肉伤。
  我说,没事就好。
  赵双喜又打电话问我乔胖子下火车了没有,我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到,赵双喜有点不耐烦了,说大家都等着你们呢。
  乔胖子说,幸好我皮糙肉厚,换了你,这一刀子肯定没命了。
  我说,还是去医院吧。
  乔胖子说,赵双喜真会挑日子,这么热的天喝什么酒啊。
  我说,少废话,先去医院。
  我把乔胖子搀起来,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开车的司机看到捂着肚子、满手是血的乔胖子,又把车开走了。乔胖子想喝水,我只好走到遮阳伞下,拿了一瓶矿泉水。那个女人脸色苍白,嗫嚅着,他没事吧。我说没事。她说,吓死我了。我掏钱给她,可她摆着双手,说只要没事就好,快去医院吧。我看见她的那条人造棉裤子湿乎乎的,不知道是汗水溻湿的,还是被吓尿裤子了。我都离开了,她还在说,活了一把年纪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呢。吓死我了,我心脏不好的……
  我又叫来一辆出租车,这次那个司机没有被吓跑,他好奇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他说,你朋友?我点点头。但乔胖子不想去大医院,他想找一个小诊所包扎一下。
  没事的。他说。只是被扎破了一点皮,上点药,包一下就可以。
  我说,真的没事吗?
  他说,没事。你放心,我死不了的。
  乔胖子钻进车里,动作笨拙,撅着那个肥硕的屁股,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放在车里。他呼哧一下坐下,整个车都震颤了一下,差点把车子压趴下。看得出司机也有点担心,他苦笑了一下,说要不是看着他受伤了,他不会拉他的。是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一个顶俩,会把车压坏的,应该收他双倍的钱。
  我上了车后,乔胖子从包里拿出一个袋子,对我说,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他打开那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掏出一棵干巴草,笑了笑。又说,这可是好东西。我专门为你买的,你拿回家泡酒喝。我不想说话,车里很热,司机没开空调,而乔胖子那个大块头占了座位的一半还多,把我挤得紧贴着车门。乔胖子说,这是壮阳草。知道吗?俗称鸡巴草,你喝这个泡的酒,马燕肯定会被你搞得鬼哭狼嚎。他咧嘴笑起来,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我和马燕已有一年没做那事了,她似乎对夫妻之事也感到乏味了,从不主动要求。她没有兴趣,我也兴味寡淡,久而久之我们之间惟一的一点乐趣变得可有可无。后来,马燕嫌我睡觉打呼噜,索性分床和我睡了。没有床上那点事,日子照样过。有时,我想是不是我不行了,但是每天早晨,我却有晨勃现象。马燕呢,过去她可是把床上的事当做饕餮盛宴的。乔胖子把一只肥厚的手搁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一边拍一边说,这壮阳草可不便宜的。你一定要泡酒喝啊,试一下,绝对管用的。
  拿开你的手。我说。
  乔胖子一愣,说赵双喜为什么要请客?
  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真的有一个在新加坡的舅舅?
  我说,赵双喜是喝醉了说那话的,你也信?
  他说,为什么不信?我外公就在台湾,你知道的,我去年去台湾了,就是去看我外公的,可我去了,他却在两年前就死了。
  车里实在太热,汗味、血腥味,让我头晕,一阵阵反胃。乔胖子却若无其事,问我赵双喜借过我多少钱。
  我说,不多,几千块。
  他说,你知道吗?赵双喜借我好几万呢,小的钱我都不记得了。有时三百四百的,我都不记得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老婆那个样子,两个孩子又那个样子,换了我早自杀了。
  赵双喜没打电话来,他们可能等得不耐烦了,现在已喝起来了。至少有两年了,赵双喜没有和我们在一起喝酒,他欠着我们的钱,不好意思再叫我们请他喝酒了。乔胖子说半年前他见过赵双喜的老婆。那个女人,我都认不出她了,她的头发都白了,一脸的皱纹,看着跟六十岁一样。乔胖子又拍我肩膀一下,叹了口气。我讨厌他那只肥厚的手,我真想把他推下车去,可他对我的厌恶一点也不在乎。
  乔胖子确实肉厚,那把刀子只扎进去两寸,对他来说就好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小诊所的大夫给他上了一点药,包扎好,却伸手讨要二百块钱的治疗费。乔胖子摸遍口袋,只掏出五十块钱。他看着我,问我带钱了没有。
  你知道的。乔胖子说,我出去是为了躲债的,现在我已是山穷水尽了,除了这一身肉膘,我什么也没有了。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他们只是吓唬我一下,不会要我命的。他们要是要了我的命,那二百万就打水漂了。现在我的这条命金贵着呢。
  过去乔胖子是有钱的,在他贩煤的时候,他赚的钱足可以买下金华大厦,可他好赌。只是在澳门,就赌掉了三百万。他包养的那个女人,卷走了他一百万。乔胖子对此并不心疼,还说人家把青春献给了我,那一百万就算是给她的青春损失费了。乔胖子说,你不知道她有多水嫩,那皮肤好的,似乎吹弹可破。那个时候,乔胖子经常做东,请我们吃饭,几乎把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饭店都吃遍了。现在,这个连二百块钱都掏不出来的乔胖子,和我一起站在日头下等出租车。毒辣的太阳炙烤着我们,乔胖子比我还惨,汗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下来,可他对自己的狼狈相毫不在乎。我招了几次手,可一辆又一辆出租车就像没看到我们一样,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乔胖子骂起来,骂过之后,问我有烟吗。
  我掏出烟来,他点上一根,说赵双喜没说什么时候去新加坡?
  我说,不知道。
  乔胖子说,想不到赵双喜还有一个舅舅在新加坡。
  我说,他还有一个大爷在美国当总统呢。
  打来电话的人不是赵双喜,是李胖子。李胖子说,你们不用来聚仙楼了,你们直接去医院吧。
  我说,去医院干什么?   李胖子说,赵双喜喝多了,你是知道的他酒量不行,可他一杯一杯喝,谁也劝不住。
  乔胖子问我谁的电话。
  我说,赵双喜喝多了。
  李胖子说,你知道吗?赵双喜喝多了,突然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居然扑通一下,给我们跪下了。可把我们吓坏了,这个家伙!他跪在地上,给我们磕头呢,大伙都惊呆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一手。他磕头如捣蒜,把额头都磕出一个大包。太意外了,实在是出人意料。你见过赵双喜喝这么多酒吗?我是从来没有。他这是往死里喝,他想喝死自己啊。我们都吓坏了,怎么拽他都拽不起来。
  你和乔胖子在一起吗?李胖子问我。
  我说,我不和乔胖子在一起,难道和你老婆在一起啊。
  李胖子说,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喝得太多了,我从没有见过他喝这么多。这个■货,我看他十有八九是喝死了。我喊他,拍他的脸,掐他的人中,可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们没有劝他喝酒啊,是他自己要喝的,没命地喝。这个■包,他要是喝死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的。
  李胖子叫苦连天,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去了。这个赵双喜什么意思啊!他这是不想活了,他这是在害我们啊!他欠我们的钱我们早就说不要了,他不该这样对我们啊。
  乔胖子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赵双喜喝多了,可能喝死了,现在正被送往医院呢。
  李胖子说,你们去医院吧。
  乔胖子说,赵双喜喝死了?喝酒还能喝死人。
  我说,吃饭还能撑死人呢。
  李胖子说,他要是死了,他半死不活的老婆怎么办?他的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们不会给他养老婆孩子吧?你知道吗?那一桌多少钱,花了八千多。还是我掏钱结账的。
  李胖子后悔不迭,甚至说这是赵双喜设下的一个圈套,他不想活了,就想出这个办法来害我们。赵双喜说他有一个舅舅在新加坡的,他要去新加坡继承舅舅的财产,他怎么会不想活了呢。就算他不想活了,他也不会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他死了,他的老婆孩子谁管?他不可能抛下妻儿老小一死了之吧。
  李胖子说,他那是骗我们的,他哪有舅舅在新加坡啊。我们都上当了,他根本就没有舅舅。他那个舅舅是子虚乌有的。
  我说,我见过他舅舅的照片,赵双喜长得很像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他有没有舅舅,没有必要骗我们。
  我记得赵双喜给我看他舅舅照片时的情景,他有点故作神秘,指着照片上的那个男人问我想不想知道他是谁。不等我说话,他就把照片收起来了,然后对我说,我舅舅,他在新加坡。但李胖子却说不要相信赵双喜的鬼话,他根本没有一个在新加坡的舅舅。
  乔胖子终于叫了一辆出租车,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我们被炙烤得都快虚脱了,如果再在太阳底下呆一会儿,我和乔胖子都会中暑死掉的。我们上了车,可李胖子却没有挂电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把我说得心烦意乱。我能够想象得出他那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翻飞的情景,边说边有唾沫星飞溅。我们大伙都知道他是一个话痨,不止如此,他还喜欢一惊一乍的,不管你愿不愿听,他都说个没完。
  4
  你猜刚才我看见谁了?李胖子的口气变了,变得甚至有点欢喜。刚才我看到谁了,你知道吗?
  我说,谁?
  李胖子说,马燕!我看见马燕了。
  我说,看见她有什么奇怪的!
  李胖子说,是啊,看见马燕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和一个老男人在一起,那个老男人是个秃顶。你看,那个老男人还揽着她的腰。他们刚从金都宾馆出来,两个人的亲热劲头,一看关系就不一般。现在她和那个老男人上了一辆车。那是一辆什么车呢?哦,是一辆奔驰。和乔胖子过去开的那辆奔驰一模一样。奔驰S320L豪华型,是进口的。乔胖子知道那车多少钱,你问问他。那辆车至少一百万吧。李胖子的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如果他在我身边,我会让他闭嘴的。我能够想象他此刻说话的神态,眯缝着一双被肥肉淹没的小眼睛,说话的时候两个耳朵还不由自主地扇动一下。我知道他说这些不仅仅是想告诉我他看到了马燕和那个男人,而是在幸灾乐祸。我老婆跟一个男人从宾馆出来,现在又上了一辆车,而在上午,她对着镜子不厌其烦地化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取悦那个老男人。看到这一幕的李胖子该是多么兴奋,他甚至连一点同仇敌忾的意思都没有,作为多年的兄弟他不应该这样的。我听见他咂巴着嘴巴,说想不到马燕的身材还这么好,你看她的小蛮腰,你看她翘翘的屁股,真的是风情万种啊!过去怎么没发现你老婆这么风骚呢……
  此刻,我是多么虚弱,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说,死胖子!你有完没完?!
  李胖子说,你想知道车牌号吗?
  去你妈的!我说,你闲得蛋疼啊!
  李胖子说,我已经把车牌号记下来了,你叫王伟查一下,就会知道那辆车的车主是谁了。王伟在交警大队,他要是想知道车主是谁,很容易的。
  我说,你这个死胖子,我不想知道。
  李胖子说,你怎么会不想知道呢?马燕可是你老婆啊!换了是我老婆,早把那个秃顶给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马燕不是我老婆,可我还是义愤填膺。要不是送赵双喜去医院,会为你打抱不平,两肋插刀的……
  死胖子,你要是再说半个字,我今天就把你宰了!我说,然后把电话挂了。
  乔胖子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李胖子活腻了,今天他的死期到了!
  乔胖子说,李胖子哪都好,就是嘴贱。见了他,你把他的舌头割下来。
  出租车开到医院,下了车,乔胖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开走的出租车,说我给你的壮阳草呢?
  我说,什么壮阳草?
  他说,就是壮阳草啊,我特地从西藏给你带回来的。
  我说,忘车上了吧。
  他不无可惜地说,怎么忘车上了?那壮阳草可是很管用的,真的!
  我说,管鸡巴用,赵双喜死了。   乔胖子听我那么说,愣了一下,然后张大了嘴巴,他此刻的表情就像动画片《熊出没》中的熊大。他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袒胸露腹,一张脸看上去却是慈眉善目。我说赵双喜死了,对我的话他毫无反应。他坐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我拍了拍他肥嘟嘟的脸,说我们进去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
  赵双喜不在急救室,打李胖子电话,李胖子说你们来太平间吧,赵双喜在这里凉快呢。我对乔胖子说去太平间,可他说,你自己去吧,我害怕那种地方。我在这里等你好吧。
  太平间在医院的西门,穿过一个月亮形的小门,会看见一栋平房,在房子周围是一棵又一棵高大的塔松,花圃里的月季花被太阳炙烤得都打蔫了。还未到,我就听见一个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在太平间的门口,聚集着一群人。李胖子不在人群里,他一个人坐在一棵树下抽烟,看到我后,他招了招手。
  这次事大了。李胖子说,我们都脱不了干系了。我们会为赵双喜的死付出代价的,他的半死不活的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如果我们不掏钱养活他们,我们是对不起赵双喜的。我们兄弟一场,情同手足。我们要是不管,谁管啊!
  我问赵双喜呢。李胖子说,在太平间躺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其实,看不看无所谓了,人都死了,你去看他,他也活不了了。这个赵双喜啊,他倒是解脱了,可他把一个大麻烦留给了我们。
  那个坐在地上、哭得悲痛欲绝的女人不是赵双喜的老婆,她是赵双喜的姐姐。作为赵双喜的姐姐,她对自己的这个弟弟付出很多。她经常背着自己的男人给赵双喜钱,后来她男人知道了,两个人吵着要闹离婚,说赵双喜家就是一个无底洞,是永远填不满的。赵双喜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大恩不言谢,说他以后会报答我们的。他悲摧的生活哪有什么以后,就算他乐观地活着,也看不到多少光明。赵双喜结婚后,上天就一直没有眷顾过他。
  我在李胖子身边坐下,点上一根烟。刚抽了一口,李胖子说,我记下那辆车的车牌号了。
  我说,什么车牌号?
  李胖子说,就是马燕上的那辆车啊!那个秃顶男人看着得有六十多岁了,他揽着马燕的腰,两个人那个热乎劲儿。李胖子的嘴巴发出啧啧的声音,说想不到马燕的身材会那么好,看背影哪像四十岁的人,一点都不像。真的!
  李胖子!我说,你有完没完?!
  李胖子看着我,说生气了?我夸马燕身材好你还生气啊。
  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因为天热得让人窒息,因为马燕和那个秃顶男人,因为赵双喜的死,因为李胖子这张嘴巴实在让我忍无可忍?我挥手就给了李胖子一个耳光,声音之响亮,把我也吓了一跳。我收回手,看到李胖子那张白白胖胖的脸被我打得一片红。我怎么下手这样狠,他的左脸,我的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李胖子被我打得一愣,一脸惊愕的表情被一浪又一浪的哭声给淹没了。我以为他在反应过来之后会发火,可他没有,过了半天他才说,乔胖子呢?他怎么没来?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他怎么没来?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时候我的心情糟糕透了,那只打过他一巴掌的手在莫名其妙地抖动着。顺着我手指抖动的方向,我看见一个女人,两手各牵了一个孩子,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朝太平间的大门走过去。我没有听见他们哭,只有树上的蝉在一声又一声叫着,叫得声嘶力竭。李胖子也看到了他们,在他看到他们后,他说,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们去找乔胖子吧,他会有办法的,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有个屁办法!我说。此刻,我哪也不想去,我只想在树底下坐着。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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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整机市场预期增速下降,上游的电子元器件的市场需求增长将明显低于今年。由于我国处于全球产业转移的中心,行业增长速度下降低于全球平均水平,预计 2005年电子元器件行
2004年中报情况显示,社保基金逐 渐淡出大盘股,转而深度介入了 瑞贝卡、用友软件、凤竹纺织、片仔癀和方兴科技等小盘股,显示了社保基金对业绩稳定增长的小盘绩优公司的认同
·在北京著名的新东安购物广场,曾听到过这样的一段对话,顾客:“请问这是美国的暇步士吗?”营业员:“是的,这就是暇步士,美国第一休闲鞋品牌。”顾客:“可这里怎么写的是东莞
11933年7月26日,北京宣武门外。中共地下党河北省委组织部长阮锦云的家中。为了筹备李大钊烈士的公葬,担任中共中央驻北平全权代表秘书处处长的洪灵菲同志,再一次来到这里。
振兴东北是中国在21世纪的一项重大战略和国策,是关系到中国崛起和后续发展的十分关键的布局。东北有着许多得天独厚的优势,东北的资源互补性很强。过去东北的比较优势主要在
美国国防部长阿斯平10月30下令对美国的核武器库进行自从冷战结束后的第一次全面审查,并警告说,美国正面临新的核威胁。 “旧的核威胁是来自苏联的数以千计的核弹头,这种威胁
三十年前,红牛功能饮料最初诞生在泰国.如今,经过红牛人长期不懈的辛勤耕耘,红牛已经成为行销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著名品牌. Thirty years ago, Red Bull Functional Dr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