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环之永定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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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午夜,太原府城墙上,夜色浓重。
  强劲的东南风,一阵阵刮过,呜呜作响。汾河像一条狂暴的巨龙,从北方奔腾而来,到城下骤然减速——一道八丈高的巨坝横亘在河面,仅中央留三个桥洞。河水在大坝下激荡、回旋,掀起滔天巨浪。
  一名站岗的士兵缩了缩脖子,嘟囔道:“今年的天气好奇怪,先是闹了几个月旱灾,这又连下半个月雨,莫非龙王爷发怒?”
  另一人附和道:“依我看,定是在河里面修城池,惊动了龙宫的风水……”
  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大半个夜空。一个恐怖的人形怪物,出现在离城墙十几丈远的地方。
  那东西长着两个头,七八条胳膊和大腿,长长的毛发在风中飞舞,脸色青白如厉鬼。它飘浮在半空中,缓缓向西方移动。
  城墙上的士兵都看到了这诡异景象,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声。
  闪电转瞬即逝,回归黑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轰隆隆雷声响起,暴雨如注。
  一 开张大凶
  前一日。
  太原城外汾河畔,黑压压挤满了人群,等待永定渠落成典礼。
  太原又名晋阳,最早可上溯到秦朝,几经修葺,成为北方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城市本坐落在汾河西岸,贞观年间李绩任并州大都督,在东岸修建了一所新城,长十里宽七里。东城主要用于屯兵,驻扎并州集团军大营,并迁过去一些不重要的衙门。
  新城的水土不很好,井水咸涩难以入口;且两城之间仅靠狭小的石拱桥相连,不方便调兵。五年前,崔神庆就任并州长史,决定修一座横跨汾河的中城,连接东西。
  当然,在河上建城市是不可能的。所谓中城,实际上类似于巨型水坝,地基从岸边向河中延伸出一部份,正中间有两根大桥墩支撑。然后在上面建城堞,并凌空架一条水渠,将汾河水引往东城。在东西二城内高处,都建有巨大的蓄水池。
  这是一项浩瀚的工程,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终于完工,太后御赐“永定渠”之名。
  中城上锣鼓喧天,彩旗飘展,两条大红条幅从城墙上垂下,左边为“永定渠落成典礼”,右边写“欢迎燕王殿下暨韦仆射莅临指导”。在正中央城楼,人头济济紫衣朱袍,太原城的显赫全到齐了。
  河岸边人群中有一个书生,叫叶朗,来自安西都护府,准备去洛阳参加会试。他看着眼前的盛大场面,禁不住慨叹:如今天下安定,建这城池有啥用?无非好大喜功拍朝廷马屁,顺便自己捞点钱财罢了。
  三通鼓响,典礼正式开始,燕王李昂致词。看热闹的人更兴奋,纷纷往前挤,一时间人仰马翻。忽然,不远处响起尖叫声:“杀人啦!”
  人群随即四散退后,让出中间一小块空地。
  只见一个人仰面躺着,胸口一大块红色,不断地洇染扩大。另有一名剽悍汉子,手提明晃晃尖刀,正往河边跑。所过处人人躲避,他很快来到岸边,刚要纵身跳下水,忽然银光闪现,汉子随即发出凄厉的惨叫,摔倒在地。
  叶朗看得很清楚,一枚碗口大圆环,击中了他的左脚跟腱。
  九连环?
  叶朗心中一动,朝来处看去,果然,城墙上一个大辫子姑娘正虎视眈眈。他暗叫声不妙,赶忙曲膝矮下身,躲到一名高个子身后。
  姑娘叫田小翠,天下第一捕诸葛云的高徒,在大唐反贪局任都尉。她是叶朗最害怕的人,看见就头大。
  她在墙垛口一撑,翻身跃下。
  城墙足有七八丈高,这一下不摔成肉酱?围观者齐声惊呼,他们忘记了,中城建在河面上。
  少女张开双臂,衣袖和裙衫迎风鼓胀,如展翅的海鸥轻巧落到一艘小渔船上。船猛然下沉,她借势再度跳起,接连纵跃,踩着一条又一条船,顷刻间到了岸上。河边数万人目睹这一奇景,爆发出轰天喝彩。
  叶朗亦叹惜,姑娘是好姑娘,就是脑子有点儿毛病。
  田小翠走到那个躺着的人旁边,蹲下身,拉腰带解衣扣,飞快把尸体剥得光溜溜,只剩下底裤。其手法之熟练,让人怀疑是否在捕快之外还兼职另一种副业。
  死者肤色黝黑,粗手大脚,显然做惯了体力活。伤口紧靠胸椎左下方,很狭窄的一道小口子,泛着红色的泡沫。田小翠一点儿不嫌脏,扒开伤口细看,还把中指插进去,伸到胸腔中摸索。检查完,她抽出沾满血的手指,顺手捡死者的上衣揩擦。忽地,像发现了什么,展开衣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然后用力抖了抖,一些细小的粉尘翩然飘落。
  田小翠皱眉,拉起死者的手。手掌宽厚,布满老茧,指甲内积满了污垢。她挑出一小块看看,同样是凝结的细粉。
  这时,警卫已将逃跑的汉子擒住,押到近前。主城楼也注意到这边的骚乱,一名温雅的中年儒士跑下城墙。他是太原府最高行政官,长史张本昌,身后跟着负责保安的地方军校尉云玉廷。
  “什么情况?”张本昌问。
  田小翠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被刀戳中心脏,已经死了。喂,你干吗杀人?”
  “他踩了我的脚,又不肯道歉,恼火下就失去了理智。”汉子露出后悔的表情说道。
  旁边看热闹的也证实说:“他们因碰撞发生争执,没讲两句话,便动了刀子。”
  这会儿正举行典礼,没空处理琐事,张本昌吩咐:“将他关人囚牢,容后再审。”
  云玉廷答应,要带凶手离开。田小翠转了转眼珠,出言阻止:“且慢,真如此简单?依我看另有真凶。”
  全体观众,包括那汉子在内,齐齐吃了一惊。
  田小翠把目光投向人群,嗓音清脆又霸道:“你出来!那个穿蓝衣服、一脸呆相的,说的就是你,躲什么躲!”
  活见鬼,又要忍受这家伙的“推理”了。叶朗无奈地直起身,走出人群。
  果然,田神捕挥胳膊,纤纤玉指点向他的鼻子:“你所做的一切都已被我看穿了,还不老实交待!”
  姐姐,我交待啥啊?千百人亲眼目睹,凶手自己承认,你还能推出个花来?
  然而,他小看了田都尉。
  “西方波斯国有一种催眠术,可控制人心智。叶朗,你从小生活在西域,肯定学过那邪术。方才趁乱时,你先操纵死者的心神,踩了这汉子的脚;然后又迷惑后者,拔刀杀掉死者。观这位大叔面目良善,岂像行凶之人,必为你所惑。”
  霎时间,周围所有人陷入石化状态。如此强大的推理下,一切皆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叶朗和张本昌面部抽搐,无语凝噎。田小翠洋洋得意,双手叉腰四顾,如女王扫视蝼蚁。
  又有两名士兵过来抬尸体,其中一人看清楚脸,不由得失口叫道:“是他……”
  田小翠精神一振,追问道:“是谁?你认识?”
  士兵摇头:“不认识,但刚才见过。他在主城楼下吵着要找崔长史,说有机密事禀报,被我们赶走了。”
  并州长史崔神庆,省政府秘书长兼北方军区总参谋长,山西省军政一把手。死者相貌粗朴、衣着简陋,明显属于劳动人民,因何事要求见首席大人物?
  田小翠与张本昌对视,感觉事情不简单。
  二 敲竹杠
  并州大都督府档案室,六七个文吏正埋首于小山一样的文牍中,忙得焦头烂额。
  田小翠带叶朗进屋,瞪起月牙眼, 一手叉腰一手对准后者的脸戳戳点点:“前回你妨碍公务,还没处罚,今天又用催眠术杀人,实属罪大恶极。现在我宣判,两罪并罚处有期徒刑五年,暂监外执行,实施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行,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好男不跟女斗,正常人别惹神经病。
  “你负责那个架子上的文书,对照账本一项项查,不得有误。”
  自垂帘听政以来,朝野间始终反对声不断,太原作为李氏根据地,尤为激烈。太后下决心,要在登基前杀鸡做猴、把麻烦解决掉。她老人家圣明贤德,自然不能乱杀人,需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到理由,还有什么比“贪污受贿”更合适?
  孟子说过,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大家千里迢迢来做官,不就是一个“钱”字,难道真为了造福百姓?若认真彻查,从当朝宰相到看城门的小兵,唐帝国所有公务员排起队来砍头,全部杀掉或许有冤屈,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有漏网的。
  于是,太后派得力干将田小翠出马,来太原府清查账目。
  可事情有点儿奇怪,调查许多天,虽然发现了不少鬼名堂,但是都属于太后系或中立派,那些铁杆保皇党屁股干净得很。刚才典礼上,京城来的宰相大人询问进展,田小翠支支吾吾,拿不出任何成果,丢尽面子。
  此刻她真着急了,在屋子里来回乱窜,不停地吆喝:“拜托快一点好不好?赵主事,你是核算总账的,务必看仔细,把握好分寸。崔神庆和张本昌后台很硬,小来小去的不要管了,至少百万贯以上才能立案。大伙儿加油干,发现线索重奖五百贯,本都尉请客去最高档夜场喝花酒,美女随便挑!”
  文吏们很了解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置若罔闻。叶朗被搅和得头晕:“都尉大人,你别转来转去,帮忙一块看不成么?”
  嘿,竟指使起本姑娘来了。田小翠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改成傻笑:“我倒是想帮忙,可不识数呀,手指加脚趾最多数到二十,哈哈。”
  这家伙果然是白痴吗?
  叶朗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查账,很快看了三四本。
  然而田都尉又不满意了:“等等,这本账不到一刻钟便看完啦?叶朗,你别糊弄事儿,重新查!”她叫嚣着,把一本账簿扔到桌子上。
  真难侍候,干活快也有罪,叶朗腹诽不已。待拿起账簿,却吃了一惊,那是天门山伐木营的明细账,记得很清楚,方才并没有查过。
  抱着疑惑打开账簿,仔细看起来……嗯,果然有问题,臭丫头想干什么?抬头看去,田小翠正怒冲冲地盯着他,眼睛深处隐藏有一丝狡狯。
  叶朗若有所悟,装出惊喜的样子,一拍桌子喊道:“我发现了!田都尉请看,去年十二月前,天门山伐木营有二百七十人,每天伐木三百五十根;到今年元月,增至六百三十人,每天伐木却只增加到四百根。人数翻一番,产量提高仅两成。”
  其他文吏围过来看,纷纷赞同,是有猫腻,皆道叶公子好眼力。田小翠放松紧绷的脸,笑眯眯拍叶朗肩膀:“干得不错,继续努力,争取立功赎罪。”接着又下令,“去请刘怀义将军。”
  不大工夫,天门山伐木营的上司,太原警备区司令刘怀义到来。这是位精干的中年汉子,双目炯炯,尽显军人气质。他原本为并州集团军后勤官,刚接任警备区职位没几天。
  田小翠指出账簿上的疑点,质问道:“刘将军有何解释?”
  刘怀义坦然回答:“田都尉有所不知,伐木营非普通军匠,系收编的吕梁山盗匪。那些人刚归化,恶习难改,生产效率低下。”
  吕梁山位于太原府西北方,绵延近千里,与突厥接壤。那是个三不管的敏感地带,山高林密,有很多盗匪横行。朝廷考虑到征剿的成本太高,便采取怀柔政策,有小部分盗匪接受招安,暂安置于天门山伐木营。
  这事情田小翠也曾听说过,刘怀义的解释不能说没道理,但很可惜,今天就是要他拿开刀。
  “狡辩!你作为长官,不能管理好手下,即属失职!”
  刘怀义大怒,抖袖子便走:“那你找崔长史革我的职。恕不奉陪!”
  田小翠也不阻拦,在后面冷笑道:“洛阳正修建大明宫,进展缓慢,太后屡次催问,不得要领。现在明白啦,误工的原因是你刘怀义管理不善,天门山木材产量不足。”
  混蛋!刘怀义气得哆嗦,大明宫那样的大工程,只缺几百根木头?可大帽子压下来,他真担当不起,如果田小翠向太后打小报告。非倒霉不可。
  无奈之下,刘怀义只好装出一副笑脸道:“田都尉言重了。其实另有内情,可否单独说话?”
  田小翠点点头,两人来到庭院中。刘怀义瞅着四下无人,便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递过去:“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多带,等田都尉返京时,另有土仪相谢。”
  田小翠接过,见是一张五百贯的钱票,立时眉开眼笑,故作扭捏道:“这哪能行……”嘴上说着,手却飞快地把票子塞进荷包。
  刘怀义心中鄙夷,陪着呵呵干笑。
  “可是,刚才查账时,许多人都在场,”田小翠又显出为难的样子,沉吟着说道,“发现问题的家伙叫叶朗,是个书呆子,不通世务。要不这样吧,我派他去天门山现场看看,你找个人陪同,到时候……”田都尉举手掌用力一挥,比划出砍脖子的动作,面露狞唉。
  啊,为五百贯钱就要杀手下灭口?好狠毒。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伐木营里全是凶恶的盗匪,吓唬吓唬他即可。读书人全眼高手低,外强中干。”
  能行吗?刘怀义尚犹疑,田小翠已高声喊道:“叶朗,你出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蓝衣青年从屋子里走出,剑眉朗目,气势沉稳干练,怎么看都不像“书呆子”。
  “这是叶朗,任内卫衙振威校尉。快与刘将军见礼。”
  叶朗摸不着头脑,怎么转眼间,自己从监外执行的缓刑犯变成了六品武官?嗯,没必要大惊小怪,与田都尉在一起,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于是,他叉手行礼道:“下官参见刘将军。”
  三 上山
  刘怀义派来共同调查伐木营的,是老相识,上午典礼上负责保安的青年校尉云玉廷。他有着一张非常妖孽的脸,再配上那一身闪闪发亮的明光铠,制服诱惑足以秒杀万千少女,也令叶朗这样的同级别帅哥蛋疼不已。
  “叶兄不是西州学生么,怎成了内卫?”云玉廷好奇地问。
  内卫直属于太后,专门查办违法官员,行事神秘而狠辣。凡是被他们盯上的,不死也要脱层皮,小帅哥难免有点儿紧张。
  叶朗苦笑,总不能说干违法勾当被田小翠抓获,判处劳动改造吧。只好随口敷衍:“别提啦,一言难尽……云兄可认识上山的道路?”
  “我曾随张长史招安盗匪,去过天门山,并且认识首领,因此刘将军派我前往。”
  两人出北门,向天门山进发。
  从太原到天门山有八十余里,沿途设许多哨卡,警备森严。好在云玉廷持有令牌,可直接通关。策马跑到傍晚时分,山岭已历历在望。叶朗勒住缰绳,说道:“云校尉,咱们商量一下,上山后如何行动。”
  云玉廷诧异道:“直接找管事的问话不成吗?”
  叶朗笑一笑,问:“临行前刘怀 义怎么对你说的?”
  “刘将军说,伐木营出工不出力,可严厉训斥一番,并实地调查,给他们定一个合适的产量。”
  “当真如此?吕梁山盗匪刚被招安,正怀有惴惴不安、急于表现的心理,哪敢消极怠工?”
  云玉廷一愣:“叶兄之见呢?”
  “贪污。砍伐的木头有一部份没上报,被个别人私下里卖掉了。等到营地后,咱们假称洛阳急需木头,请求提高产量。然后去伐木场参观,悄悄观察有多少人工作,每天砍几根树,即可得知真相。”
  云玉廷十分佩服:“叶校尉高明,就按计划办。今晚连夜上山吗?”
  “不,先在山脚下休息一晚。”
  两人在山坳中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生堆火,吃过干粮后,席地安寝。
  如果有比孤男寡女过夜更尴尬的,当属两个帅哥排排躺。叶朗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来回翻身转头,总是不经意与云玉廷对上眼光。几回合下来,小帅哥的脸慢慢渗出了红晕,暧昧悄悄滋生,基情开始荡漾。
  终于,云玉廷受不了骚扰,把衣服往头上一蒙,翻过身背对叶朗,再也不回转。
  叶朗忍不住偷笑,在这肮脏腐臭的三次元世界,竟然还存在会脸红的骚年,真难得。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一份纯洁,没必要把调查伐木营的真实内幕对他讲。
  汾河岸发生的凶杀案,原因恐怕不是吵架。如果一时冲动,应挥刀乱砍乱刺才对,怎会紧贴着胸椎斜上刺人,一刀毙命?普通人起杀心,往往直接插胸口,刀可能被骨头挡住,甚至折断。那一刀快准狠,绝对是专业手法。
  再加上士兵称,死者曾要求见崔神庆禀报机密,可断定为杀人灭口。
  验尸时,从衣服中抖落了一些细木粉,表明死者极可能与木工有关。所以,当田小翠把账簿摔到桌子上时,他立刻便明白了。当然,仅凭此无法将死者同天门山伐木营联系起来,应该还有别的线索,田小翠隐瞒没说。
  如果一桩秘密要用杀人来掩盖,那肯定不仅仅是偷几根木头。况且汾河边人山人海,杀人后根本逃不掉,凶手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手,更可见事情之严重。
  此去伐木营,将与好几百穷凶极恶的盗匪周旋,稍不小心,就别想再下山了。
  臭丫头好不过分,把人派出来干苦力,却又遮遮掩掩不告诉实情,简直是叫人送死啊。
  叶朗很焦虑,沉思许久,将手巾撕下一小条,从篝火中抽出一根烧焦的木棍,写道:“我已顺利抵达山下,明晚戌时左右,以火光用暗语联络。”
  他轻轻叫了云玉廷两声,没反应。于是蹑手蹑脚爬到一棵树下,剥下树皮挖了个洞,将布条放进去。再盖好树皮,在上方刻一个三角形符号。
  四 神捕之法则
  转天上午,田小翠又去档案室督促手下查账,屁股还没坐稳,一名巡捕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东门朱寡妇豆腐店发生凶杀案,复杂难解,张长史请您去帮忙。”
  哈哈,看来本神捕的威名已响彻太原府,田小翠立刻把正事抛在脑后,兴冲冲跟巡捕前往现场。
  当踏进屋,她的眼睛顿时张大了,以前办过不少案子,还从没见过如此血腥的现场,简直像开了屠宰铺。
  地上横七竖八到处是破碎的人体,有手臂、有大腿、有半截身子,还有从体腔中流出来的内脏。另一具只穿内衣的女尸俯卧在床上,脖子软歪在一边,被扭断了。从头颅认出,碎尸属于工匠营管事袁宏,永定渠工地总工头。女尸是屋主朱寡妇,袁宏的弟妹。在墙上,写着血淋淋的四个大字:奸夫淫妇。
  与张本昌见过礼,田小翠问:“仵作有何发现?”
  旁边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黑大汉,太原府总巡捕樊大刚,声音洪亮地回答:“男人被分尸,已看不出死因;女人被扭断颈椎,死亡时间为凌晨子时到丑时。”
  废话,等于没说。田小翠很不满意,走上前亲自检验。
  她摸索了一会儿女尸的后颈,然后将左手放在其右后脑,右手从底下探过去扳住左下巴,同时发力别了别。接着,把尸体翻转,右手扶脑袋右侧,左手托左下巴,重复同样的动作。
  樊捕头也是行家,知晓这是在判断凶手是否左撇子,从前面还是背后下手。心中暗暗赞许,小丫头有几分真本事,不可小瞧。
  田小翠又去看地上的碎尸,捡起胳膊、大腿,观察被切断处的横剖面。再扒开上半截胸腔,将心脏掏出来端详;并拖过下半截身子,伸手进去拉扯出一大堆肠子。
  呕——名巡捕受不了重口味,手捂住嘴发出干呕声。田小翠喝止:“不许破坏现场,咽回去。”
  哇,呕,两三个巡捕一起呕吐,连樊大刚和张本昌也一阵子反胃。
  “唉,一点职业素养都没有,”田小翠埋怨,脸上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樊捕头先到现场,已有所判断吧?”
  “刚打听过,袁家没有近亲属,杀人的原因不是为清理家风。依我看,可能朱寡妇与多个男人有染,另一个情人嫉妒才杀人的。凶手一定愤怒得失去理智,才会碎尸。”
  田小翠同意:“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样想。男女勾当瞒不住有心人,把街坊们叫进来问问,便知详情。”
  巡捕出去后不久,领进来一个年轻后生,此人是朱寡妇的左邻居杨二柱。
  “朱寡妇与大伯袁宏有一腿吗?”田小翠开门见山地问。
  杨二柱吓一跳,急忙分辩道:“没有。袁宏每天忙着修渠,晚上在军营里睡,极少来弟妹家。朱大嫂很正派,从不与男人多说话。”
  “那可不一定,有一种女人叫闷骚,”田小翠不以为然地撇嘴,打量小伙子几眼,猛然变脸,“来人,把谋杀犯杨二柱抓起来!”
  什么?杨二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吓得两条腿直抖:“冤……冤枉,怎说是我杀的?”
  田小翠冷笑:“这是通奸引发的杀人案。凶手发现奸情后,必然会喝骂,受害人惊叫、求饶,然后行凶、搏斗、逃跑等等,动静绝小不了。你会没察觉,不过问?”
  杨二柱被说傻,摸着后脑勺迷惘道:“奇怪,的确没听见声音,昨晚睡得很安稳……”
  “哈哈,没话说了吧?樊捕头,把这家伙关进死囚牢,每天早上打三百大板,晚上放老鼠咬伤口。”
  杨二柱吓坏了,口不择言乱攀乱咬:“邻居不止一个,右边住着张大叔,凭什么只认定我?还有,对门的刘老汉与朱寡妇吵过架,有报复动机。”
  “不可能,根据我师傅诸葛云发明的《神捕三大法则》,刘老汉、张大叔绝不会是凶手!”田小翠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刑部总捕头诸葛云是六扇门中传奇人物,屡破大案,家喻户晓,众人都好奇起来:“诸葛先生怎生说?”
  “听好了,神捕法则第二条,凶手必须让所有人意外,但又是个相对重要的角色。像刘老汉张大叔这种连名字都没有的,很明显是跑龙套凑数嘛。‘二柱’虽然老土,好歹算个名字,人也长得蛮清秀,凶手通常为美女帅哥哦。柱子哥,你老实承认吧。”
  屋子里全体傻眼,张本昌和樊总捕头面面相觑,都开始后悔请这位女神捕来帮忙。
  田小翠兴高采烈,继续发表高见,“杨二柱,你与朱寡妇年貌相当,住得又近,干柴烈火早勾搭在一处。昨晚三更时,你孤枕难眠爬过墙偷腥,不 料撞见她与袁宏睡在床。因恼怒情人背叛,便动了杀机。唉,你憎恨姓袁的横刀夺爱,竟然将尸体切这么碎。”
  她一边说,一边用脚尖点碎尸块,目光灼灼地盯杨二柱。
  杨二柱呆呆看着田小翠秀气的纤足,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喊道:“不对,若像你说的,我与朱大嫂偷情并没有公开,那么袁宏谈不上夺爱。不知者不罪,我纵然嫉妒,何至于恨到要分尸?真要恨也应该恨朱大嫂,同时勾搭两个男人的背叛者是她。”
  小伙子挺机灵嘛,田小翠捏着下巴,似笑非笑。
  在危急关头,杨二柱的小宇宙彻底爆发了,越说脑子越清明,“这不是嫉妒引起的杀人案,朱大嫂也并未与袁宏通奸。凶手写‘奸夫淫妇’是为了搅浑水,分尸则另有不得不做的原因!”
  啪啪啪,田小翠使劲拍手,眼中放射小星星:“柱子哥好棒哟,很有成为神捕的潜力,要不要拜本姑娘为师?”
  拜她为师?面对那张灿若春花的脸,杨二柱一阵眩晕。好在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多谢姑娘美意,但俺娘说过,官差信得住,母猪也上树。”
  “呵呵呵,令堂真乃高人也,你可以走啦。”田小翠开怀大笑。
  五 撒酒疯
  第二天叶朗醒来时,已近辰时。阳光穿过层层树叶,织染成美丽的光和影。云玉廷在篝火上烤干粮,金黄色馒头片串在树枝上,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叶兄醒了,可要洗漱,这里有刚从小溪里汲的清水。”他体贴地递过水囊。
  叶朗道谢接住,洗脸漱口将水囊用个精光,然后毫不客气地问,还有么?
  云玉廷不仅长着一张正太脸,脾气也明显有小受倾向,连声答应“我再去打”,拿着水囊跑开。
  目视他背影消失后,叶朗才走到昨晚的树下。仔细观察外形后,他揭开树皮,写字的布条仍在洞里,团放样式已不同,说明收信人阅读过,但没取走。
  叶朗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原样盖上树皮,把布条扔进篝火里。
  两人用过餐,继续上路。
  不大工夫,迎面来了个扛斧头的伐木工,云玉廷拦住询问:“我们从太原来,有事找金头领,他在哪里?”
  工人手指东方答道:“老大去河埠头那边了。”
  于是两人向右拐上条小路,耳边传来流水声,越往上走,水声逐渐增大。转过一道山角,视野陡然开阔,眼前出现一条奔流的大河。这就是汾河,从北方管涔山发源,向南汇入黄河。此外,天门山中有一个天池,日夜冒涌地下水,属于汾河的重要支流。
  沿岸走两里多地,来到一处平缓的河滩。空地上堆着两大垛原木,约有百余根,四个工人正在忙碌。他们从堆垛上抬下木头,推着滚到滩边,然后将木头放人河水中,原木顺着水流向下游漂去。
  唐帝国向来采用“河漂”运木头,比走陆路省十倍力气。木材从天门山顺流而下,到黄河后转向东,直抵洛阳,用于修建大明宫。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站在旁边监工,云玉廷走过去行礼:“金头领别来无恙?”
  那人回头,紫红色脸膛上布满了彪悍之气,他就是伐木营首领金永贵,原为吕梁山寨主,受招安封为从五品轻车都尉。尽管做了朝廷官,仍喜欢别人叫他“头领”、“老大”。
  当下双方引见,金永贵不改江湖本色,立即吩咐手下备酒席,说要大喝一顿。叶朗本就想去营房看看,欣然同意。
  伐木营位于一个山坳中,由一百多间木头搭的小屋组成。营房很简陋,门窗敞开,叶朗经过时往里面瞥一眼,好奇问:“每间屋子只有两张床,营地总共能容纳三百多人,其余的睡哪里?”
  金永贵目光闪动,深深盯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叶校尉不熟悉伐木,难怪问些外行话。咱们是伐到哪儿睡到哪儿,否则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比干活还多。伐木营另有三四个营地,散落在森林中各伐木场,眼前这个是最早的,已没多少人住了。”
  叶朗赧然道歉:“在下信口开河,金头领见笑了。”
  与土匪喝酒果然麻烦,金永贵酒量极大,又叫了五六个兄弟作陪,轮番敬酒。喝了七八碗后,云玉廷便招架不住了,白皙的脸变得红彤彤,他咬牙蹙眉地看着酒碗,就像看毒药一样。
  唉,不忍心哪,还是让哥哥来吧。
  叶朗充当护花使者,撸袖子挽衣襟,把金老大的攻势全部接下。一顿酒从中午直喝到申时初,他才终于坚持不住,哇地吐了一桌子。金永贵呵呵笑道:“叶校尉旅途疲劳,今日暂且歇息吧。老四老五,送两位贵客去休息。”
  两名手下上前扶叶朗,云玉廷尚勉强能自己行动,四个人一路歪斜地往营地外走。没几步,叶朗开始发酒疯,他挣脱开搀扶,解裤带当众嘘嘘,然后抖两抖,胡乱提起裤子,踉踉跄跄一头扎进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
  小屋内有两个穿短袍的汉子,容貌狰狞,目光凶狠,骨子里透出股野性。他们见叶朗突然闯入,都露出惊慌的表情。
  “喂,你们怎……怎不去伐木,在这里偷……偷懒?”叶朗喷着酒气,凶巴巴喝问。
  两个汉子不答话。
  叶朗火了,破口大骂:“操你奶奶,本大爷问……问活呢,耳朵聋啦……”一边说,一边抬腿踢其中一人。不料对方灵活地侧闪,人没踢到,自己反脚底打滑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名汉子的眼中喷出怒火,依旧不开口。
  其他人涌进屋,将叶朗架起拖开,金永贵赔笑解释道:“叶校尉莫生气,他俩是我的保镖,虽有一身好功夫,可惜天生聋哑,平时只在附近跟随,不出来见客。”
  呼,呼,呼……叶朗发出沉重的鼾声,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已酒力发作睡着了。
  金永贵哭笑不得,命人将他抬至朝天崖客房。等人走后,又叫来几个手下:“你们五个在下山崖的必经之路埋伏,如果他们出来,不必惊扰,远远跟踪便好。你两人等天黑后潜上崖,躲到树上观察动静,天亮前回来,小心别被发现。”
  夜幕渐渐降临,云玉廷看着趴床上呼呼大睡的叶朗,十分发愁。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觉悟啊,你是来查贪污案的,居然喝醉,枉称内卫精锐。
  扑通——仿佛与他对着干,叶朗翻了个身,从床上掉到地下,他仰面朝天,张着口呼噜噜发出猪一般的鼾声,一缕口水从嘴角蜿蜒流下。
  大哥,你敢再恶心一点儿不?
  云玉廷实在受不了,蹲下身挤弄他的太阳穴、按压人中:“叶兄醒来,叶兄醒来。”
  叶朗慢慢地睁开眼睛,呻吟道:“这是在哪儿……头好痛……”
  云玉廷返身取了块毛巾,放铜盆冷水中浸透,递过去。叶朗擦一把脸,逐渐恢复了清醒,惭愧道歉:“对不起,云兄弟,我喝多了。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将尽。”
  “哎呀,糟糕!”叶朗一拍脑门,猛地跳起身,“我忘了件大事——”
  云玉廷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事?”
  叶朗却又患得患失起来,皱着眉不言语,许久,才下定决心道:“还记得刚才那两个哑巴吗,他们是突厥人。”
  六 尸体会说话
  杨二柱离开后,田小翠拉过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六扇门有一句行话,尸体会说话。樊捕头,你的业务水平不太精哦。”
  樊大刚颇不服气:“请姑娘指 教。”
  “首先,你看这九块尸体的分割,头颅一个,胳膊两根,大小腿各两条,躯干拦腰断成两截。从中能发现什么相同点?”
  樊大刚重新将目光投向地上的碎尸块,观察一阵子后,似乎有些开窍:“凶手拣关节连接处分尸,非蛮力硬砍。头颅是从第三四节颈椎分开的,躯干从第二三块腰椎分开,肋骨完好无损。”
  “没错。我仔细检验过尸体,除了分尸的部位外,再无外伤,心肝肺及主血管也没有破损。唯一的可疑处在这里——左肾,被切成了两半。这显然不是分尸造成的,因为肾位于腰肋后,哪有肋骨完好而肾被切断的道理?”
  张本昌在旁边听明白了:“袁宏死亡的原因是肾脏被刺?”
  田小翠点头,继续分析道:“肾切为两半,说明刀身宽三指以上,不是匕首之类的短刃。但刀头一定很尖锐、刀身一定很直,否则刺不进身体,大砍刀等弯厚刃也可以排除。还有最重要一点——凶手为什么浪费时间从关节分尸,随便砍几段尽快离开现场才是正常心理呀。”
  “为什么?”张本昌和樊大刚齐声问。
  “如果乱砍,刀刃可能被骨头崩缺口。这表明,凶器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凶手既怕留下痕迹,又不能将它毁弃。”田小翠慢悠悠说,眼睛直往樊大刚肋下瞄。
  樊总捕头感觉后脊背发凉,冒出些虚汗,讪笑道:“最符合你所说的,是军队统一配发的横刀。我们巡捕也用这种刀。”
  田小翠嘻嘻一笑,岔开话题:“凶器分析得差不多,再来看第一现场。”
  第一现场?难道这里不是凶案始发地?
  田小器先问樊大刚:“凶手为什么刀刺袁宏,空手扼朱寡妇,采用两种不同的手法?比如说,我是朱寡妇,张长史是袁宏,你想尽快杀掉我们,该怎样做?”
  樊大刚想了想,伸手往腰间做了个虚拔的动作,在空中迅速挥两挥:“当然是拔刀横砍,一刀一个……咦,刀刺肾脏属背后下手,袁宏逃跑时被伤?不对,如果运动中,凶手很难准确命中肾脏,应当为偷袭……”
  田小翠又问:“你没发现碎尸体腔内有大量凝血絮?”
  “看见了。肾脏被刺时,血往往不流出体外,时间长了在体内凝固。”
  “这就奇怪了,如果人死后立即分尸,鲜血应来不及凝固,即刻流尽。难道说,凶手抽了袋烟、喝了碗茶,故意等血凝后再分尸?因此我推断,凶手在这里害朱寡妇,于另一个地点杀袁宏,带尸体过来。两次作案至少差一个半时辰,为掩盖真实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凶手分尸。”
  张本昌和樊大刚不得不承认,这一段分析大有道理。
  “好啦,下面轮到最后一环——凶手的身份,”田小翠托腮凝望虚空,作迷茫回忆状,“刀刺肾脏而不触及肋骨,手段似曾相识呢。”
  樊大刚脱口道:“昨天汾河边凶杀案即如此,为专业杀人手法。难道两起案子有关联?”
  “在六种快速杀人术中,‘背刺肾脏’是高手最喜欢用的,实用性胜过切喉管和击后脑。刀刺入肾脏的剧痛,可令人一瞬间休克,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时又不流血,避免弄脏现场。而朱寡妇则死于另一种杀人术‘扭脖子’,颈椎骨完好没破碎,仅第三四关节错位,导致脊髓和血管断裂,用力精妙,恰到好处,凶手的武艺好生了得!有机会本姑娘倒想会—会,分个高低。”田小翠啧啧赞叹,一脸的向往。
  大姐,这会儿不是江湖切磋的时机吧?
  “此外,凶手还要拖着一百多斤的尸体从现场到朱寡妇家,避开巡更的耳目——话说回来,樊捕头武艺如何,昨晚巡过岗吗?”田小翠又拖长声音,开始阴阳怪气。
  樊大刚的汗更多了,小心翼翼地解释:“因永定渠典礼,城里汇聚许多大人物,昨晚特意加派了巡更的人手。我也巡视大半夜,始终与两个手下同行,您可以去问。”
  “哈哈,樊捕头误会啦,我没怀疑你,”田小翠咯咯娇笑,表情天真而诚挚,“再说了,问也没用。您干巡捕二十年,总能交几个肯卖命、作伪证的好兄弟。”
  樊大刚嘿嘿赔笑,心里面把田家的祖宗问候了十七八遍。
  田小翠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边,指着朱寡妇的尸体说道:“大家看她的手。”
  朱寡妇胸前挂一个兔子形状的金锁,被紧攥在左手里;右手小拇指和中指伸出,其余三指曲卷,手心向上。
  “你们不觉得她的手势很别扭?”田小翠把尸体翻了个身,回到最初的俯卧姿势,“左手握金兔,右手一长一短两根手指,能联想到啥?”
  张本昌和樊大刚摇头。
  “我以为,她意识到在劫难逃,想留下凶手的线索。金兔子,即卯金;长短手指类似于两竖,合起来不就是个‘劉’字吗?朱寡妇可能属兔,长年挂生肖金锁,故死前灵机一动,暗示凶手的姓氏。”
  樊大刚茅塞顿开,一拍大腿叫道:“妙,原来是个字谜。”在场的其余巡捕也纷纷赞叹。
  田小翠趾高气扬,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我们来总结一下前面的推理。第一,凶手精通武艺;第二,凶器为军队统一配发的横刀;第三,凶手能在夜间随意行走,不是巡捕就是守城的军人,而且身份不低,因为普通士兵不敢擅离岗位;第四,袁宏为永定渠工头,死因极可能与此有关;最后,凶手姓刘。以上。”
  这是在说谁,樊大刚心里透亮。他紧紧闭住嘴巴,一声不吭,生怕惹祸上身。
  田小翠不管那一套,举胳膊挥拳头,铿锵有力地宣布:“真相只有一个,凶手就是永定渠工程后勤官,太原警备区司令,刘怀义!”
  刘怀义不仅掌管着一万多太原卫戍军,而且是并州老大崔神庆的嫡系,绝非想抓就能抓的,弄不好反惹一身骚。
  张本昌十分烦忧地挠头道:“田都尉的推理环环相扣,非常精彩。可是,缺少决定性物证……”
  “嘿嘿,樊捕头去第三节腰椎中找找看。”田小翠狡黠地笑。
  樊大刚蹲下身,在碎尸中摸索片刻后眼睛一亮,取出块小指甲大的锋利铁片。
  “尽管凶手谨慎狡诈,终究杀人后心慌,急于离开现场。他分尸时用力过猛,在关节中别断了刀尖。只要将铁片与刘怀义的佩刀比较,便能真相大白。”
  这算得上无可辩驳的铁证了,谅崔神庆也包庇不住,张本昌放下悬着的心,开始大肆吹捧:“足不出现场,短短一顿饭工夫,将案情分析得一清二楚,了不起!本官治理地方多年,见过不少高明的捕快、诡诈的罪犯,都难与姑娘媲美。在诸葛先生之后,田小姐可称得上大唐第二神捕。”
  “哈哈,过奖过奖。其实呢,我师傅已经老了,马上要退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哼哼,第一名早晚是属于我的!哇哈哈……”田小翠高兴得忘乎所以,尾巴快翘到天花板。
  众人无语,这姑娘的确挺聪明,但精神方面好像有一些异常。难怪孔圣人日:天才都是疯狂的……
  叮啉哐啷,屋子外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还夹杂着人群的惊叫,接着一个公鸭嗓子吼叫:“朱寡妇,你他娘的滚出来,别躲在屋里装死。”
  七 突厥人
  “这怎么可能?叶兄能确定吗,突厥人来这里做什么?”
  当听说营地里那两个家伙是突厥 人时,云玉廷异常震惊,完全不敢相信。
  叶朗不答,推门走出屋外。
  这里是一道山崖顶,约二十几丈方圆,搭建有连排五座小屋,十分精致。山崖东、北、西都是峭壁,唯南面有一条下山的小路。在山崖口,长着三四棵高大的松树,枝叶茂密,几只鸟儿在上空盘旋。
  “这是什么地方?”叶朗问。
  “朝天崖。当初招安时,张长史亲自来宣旨慰问。他身分尊贵,不便与士兵住一起,金永贵就修建了个临时住处。”
  哦,是贵宾房,金老大挺给面子。
  叶朗眯起眼,盯着崖口的方向看一会儿,突然运足气大喊:“树上的人听着,本校尉在军中厮混过多年,深知‘各吃各的饭,各行各的船’,此行乃走个过场。我给你们面子,你们也需给我面子,少做些鬼鬼祟祟的勾当。马上下崖,给老子滚蛋!”
  说罢愤愤然进屋,云玉廷默然跟随。
  过了片刻,松树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窗户望去,两条黑影溜下树,消失不见。云玉廷问:“叶兄怎知晓树上有人监视?”
  叶朗笑道:“咱们来得突然,金永贵岂能不疑心,派人监视?山崖上光秃秃,除了大树再没藏身处。并且,此刻天色大黑,鸟儿也该归宿了,却在树顶盘旋不肯下落。”
  他一边说,一边去灶下捡了几根干柴,捆成一束;然后将褥子的麻絮撕碎裹住前端,浇以灯油,到东面山崖边点燃。
  干柴熊熊燃烧,在夜色中分外夺目。叶朗手持火把,朝汾河的方向挥舞。先左右摇四下;再顺时针划三圈,逆时针划两圈;又左右摇五下,逆时针转六圈……比划了约一盏茶工夫,放下火把,用脚踩灭。
  云玉廷旁观一系列举动,多少猜到了真相:“叶校尉非孤身一人,有同伴在山下接应?”
  “嘿嘿,云兄莫怪我欺瞒,内卫的纪律不得不如此。田都尉怕我有危险,派了两个人在后面跟随。她还说,土匪窝中以安全第一,没必要深究贪污案。”叶朗一本正经地说,心里泛起一阵肉麻和恶心。
  云玉廷十分羡慕:“叶兄真摊上个好上司。”
  嗯,的确,上辈子得干多少坏事,今生才有缘碰上姓田的丫头啊。
  回屋中坐下,叶朗开始解说:“云兄弟,如果让你去塞外假扮胡人,戴尖顶帽、穿翻领紧身袍,再装上虬髯胡子,有把握不露馅吗?”
  云玉廷思索着犹豫摇头:“恐怕不行。即使外形完全一致,但生活习惯不同,有一些细微处难以模仿。”
  “正是如此。我在西州居住多年,对马背上的民族很了解。他们大都罗圈腿,腰粗壮臀部厚实,身体习惯前倾,肩头向里窝。这仅为最明显特征,还有许多说不清的细节,可称之‘微妙的感觉’。总之,我一看见那两个哑巴,即知晓是胡人;而在并州附近,只有北突厥一支部落。”
  “他们怕泄露口音,所以装哑巴,”云玉廷有所醒悟,不禁担忧起来,“金永贵勾结突厥,想干什么?”
  “当然是盗卖木材。而且,只怕他们还交易别的东西——突厥人最缺什么?”
  “铁器。”云玉廷失声叫喊,目光中露出惊骇。
  “我怀疑,伐木营根本没六百多人,金永贵虚报数额,一方面吃空饷,另一方面把多余的兵器甲胄卖给突厥人。此外还有一个更恐怖的猜想,永定渠修建多年,耗费无数物资,只消克扣一成,也价值三五百万。若有人内外勾结,沿汾河运到天门山,再转手卖给突厥人……唉,希望不是真的。”
  北突厥正与帝国处于交战中,盗卖物资给他们,就不仅仅是贪污,而属于反叛卖国了。
  云玉廷也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怔怔发了好一阵子呆,问道:“叶兄准备怎么做?”
  “我对突厥语略知一二,明天找机会去他们的营地偷窥。”
  “不妥吧,太冒险了。田都尉不是告诉你,没必要管闲事吗?”云玉廷凝视叶朗的眼睛,俊俏的脸上写满担心。
  叶朗叹口气,挺直腰昂然说道:“若寻常贪污案倒也罢了,与突厥勾结危及到大唐江山,岂能坐视?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好!”云玉廷忍不住喝彩,奋力拍桌子站起来,“叶大哥赤胆忠心,小弟不胜仰慕,愿附骥尾。咱们以茶代酒,立誓共进退。”
  他倒两碗茶,递一杯给叶朗。茶早已凉透,两位帅哥的心却是热的。他们同时一饮而尽,然后互相对视,露出惺惺相惜的微笑。
  八 大闹燕王府
  张本昌等人走出堂屋,只见院子里站一群皂衣大汉,个个手持木棒。为首的提一条皮鞭,大声吆喝:“给我砸,把房子拆了!”
  樊大刚认识,这帮人是燕王府的护院,领头者叫童金奎,并州著名武师。忙上前招呼:“童大哥,因何事生气?”
  童金奎愤然道:“朱寡妇店做的豆腐不错,王府每天定七十斤货,可前几日忽然说井水干枯,不能供货。他奶奶的,最近连下大雨,水只会多不会少,她分明在撒谎。今天王爷宴请宾客,审菜单时发现没豆腐,勃然大怒,命教训这贱人。樊捕头,你闪开些,莫让愚兄为难。”
  樊大刚笑着劝说:“朱寡妇已经死了,童大哥可回去禀告王爷。”
  这时,院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好像朱寡妇家的井真有问题呢,几天前曾停卖过豆腐,后来勉强恢复”,“是啊,这两日豆腐的口味发涩,大不如从前,产量也下降了”,“袁宏是被朱大嫂叫回来修水井的,没成想惨遭横祸”……
  童金奎哪肯善罢甘休,他挥鞭子叫嚷道:“王爷命砸店,人死也好活也罢,与我无关。弟兄们动手——”话说半截,忽然眼前身影闪动,一只拳头奔左眼而来。
  田小翠出手了。
  童金奎猝不及防,举手招架,不料是虚招,对方紧跟着一记“裙中腿”,狠踢下阴。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田小翠拾起掉落的鞭子,恶狠狠抽下去。啪,童金奎后背衣衫破裂,绽现一道血痕。
  其他护院反应过来,怒吼着扑上前。张本昌见势不妙,赶紧命巡捕们劝架,同时大喊道:“燕王府的兄弟住手,这位姑娘是洛阳皇宫中人,万万伤不得。”田小翠职位不高,却是太后的亲信,如果有个闪失,他难以交待。
  在王府中当护院,自然都是八面玲珑之辈,当即怎么冲上来又怎么退下去。田小翠却没停手,在那里左一鞭右一鞭抽得撒欢。
  樊大刚满头大汗,跑过去苦苦哀求:“田都尉,不能再打啦,人快没气了。”
  “好吧,给你个面子,”田小翠收起软鞭轻轻抚摸,满脸陶醉,“好久没玩滴蜡烛、皮鞭操了,爽啊,抽在肉上那手感,真没得说。”
  张本昌和樊大刚发誓,从今往后一定要远离这个小恶魔,越远越好。
  但田小翠不准备放过他们:“燕王纵仆行凶,咱们去讨还公道。”
  姐姐,你别闹腾了行不,过几天你拍拍屁股回洛阳,别人还要在太原城混呢。张樊两人哭丧着脸跟在田小翠身后,来到燕王府。
  今日,燕王将京城来的高官和太原城显贵一股脑请回府,大摆筵席。正喝得宾主尽欢时,一个长着弯弯月牙眼、脸上总挂笑模样的少女闯进大厅。
  “呵呵,这不是小翠姑娘么,快请坐。张长史,我请柬一大早送到府 上,怎现在才来?”燕王李昂豪爽地招呼。
  张本昌赶忙道歉,说是发生一桩凶杀案,过去瞧了瞧。田小翠却双手叉腰,扬眉立目:“今天本姑娘来此,一是抓凶手;二要问燕王欺凌百姓之罪!”
  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惊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
  李昂沉下脸,怒声道:“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几分颜色便开染匠铺。今天倒想领教,你怎样治本王的罪?”
  田小翠淡淡一笑:“王爷少安毋躁,先收拾了杀人凶手再轮到你。樊捕头,把刚才的推理复述一遍。”
  樊大刚整理头绪,讲述了朱寡妇家凶杀案,最后说道:“田都尉认为刘怀义将军贪污永定渠物资,被袁宏发现,杀人灭口。”
  “放屁!”刘怀义从席位上跳起身,怒不可遏,“全都是信口雌黄,凭空想像。证据呢?”
  “证据当然有,你敢让樊捕头去军营中拿佩刀验证吗?”田小翠质问。
  并州长史崔神庆见她咄咄逼人,不由得恼怒:“你有什么权力验刘将军的刀?我军营中人,不劳内卫衙过问!”
  张本昌搓搓手,赔笑道:“崔大人勿动怒,且听田都尉解释原委……”
  崔神庆尚没来得及答话,燕王李昂已瞪起铜铃大的眼,拍桌子喝骂:“解释个屁!把这目无尊卑的小贱人赶出去!”
  厅下侍候的仆役一涌而上,要擒拿田小翠。小丫头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锦帛,昂首挺胸道:“李昂、崔神庆、张本昌接旨!”
  砰,超级大招释放,敌方全体“震慑”三回合,无法反击。崔神庆和李昂互相望一望,无奈离席拜倒:“臣恭领圣谕。”紧接着哗地跪倒一大片。
  “皇帝敕日,兹命田小翠任河东道观察使,节制一应军政,便宜从事,并赐鱼符。钦此。”
  圣旨说得很明白,田小翠有权掌管山西省所有民政和军事,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田小翠读完,立刻换上副谄媚的笑容,小跑到李昂等人跟前,连连赔罪:“王爷、崔长史、张长史快快请起,下官职责在身,冒犯虎威,死罪死罪。”又取出沉甸甸半只鱼形黄金块,与圣旨一起递过。
  崔神庆验看,圣旨写在龙凤祥云绢上,尾盖玉玺和太后亲笔御批,的确是真货;鱼符表面刻着些乱七八糟的笔画,不成字。但他知晓,若与自己手中的另半枚拼起来,就是完整的六个字“河东道并州军”。唐朝忌讳老虎,改用鱼做兵符。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并州集团军的指挥权归田小翠了。
  他颓然起立,有气无力地吩咐亲兵:“去大营拿鱼符和印信,呈与钦差大人。还有,陪樊捕头取佩刀。”刘怀义赴宴前换了身便服,刀没在身上。
  亲兵领命而去,大厅内一片寂静。一些忠义之士暗暗切齿,妖后自己祸乱朝堂不算,还把军政大权交给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丫头,简直丧心病狂。大多数人则紧张中更多兴奋:官场又要大洗牌了,怎样才能见风使舵,大捞一笔?
  就在人人各怀鬼胎之际,突然间响起一声哭嚎:“太后,我对不起您的教导啊,我辜负了太祖太宗啊。我仗势欺压寡妇,罪该万死!田都尉,你代表月亮惩罚我吧……”
  李昂跪倒在厅中央,朝东南方叩首,一把鼻涕一把泪。
  靠,原以为“变脸”是本姑娘独门绝技,没成想大叔你造诣更高。面对李昂的精彩表演,田小翠不得不甘拜下风。
  “哈哈,王爷哪里话,快请起身,小女子担待不起。您不起来我也要跪下啦……”
  看着一对活宝耍猴戏,有人轻蔑,有人愤怒,有人冷笑。
  数刻钟后,樊大刚和亲兵回来了。先校验兵符,两块半鱼形黄金拼接得严丝合缝,田小翠未收,将其中一个还给崔神庆:“咱们各执一半,并州军仍请您统帅,若遇紧急事另商议。崔长史治理并州多年,劳苦功高,虽有风言风语说你骄矜跋扈,太后是不信的。”
  崔神庆冷汗淋漓,喏喏答应。
  田小翠又拿出小铁片,托在手中说道:“这在受害人尸体中发现,怀疑为军用横刀的刀尖,现与刘将军佩刀比较,如果不符合,我定三叩首赔罪!王爷,请你做公证。”
  李昂走上前,拔出刘怀义的刀,周围人看得明白,刀尖已折断。将小铁片凑上去,断裂处完全吻合。
  刘怀义呆若木鸡,汗从额头涔涔而下。
  崔神庆甩袖子喝声“拿下”,亲兵上来将刘怀义踢翻在地,直接扭送到田小翠面前。
  田小翠默默无语,歪着头审视刘怀义,脸上浮现起耐人寻味的表情来,许久许久,厅堂内气氛逐渐绷紧,像雷阵雨来临前的一刻,沉闷压抑到极点。
  因为每个人都明白,单凭刘怀义一人,能吞得下永定渠赃款?每个人都听说过,内卫逼供之残酷能令人出卖自己的亲爹。或许接下来几天,在座者至少有三分之一将被关人太原府大牢。
  噗嗤——一声娇笑打破了恐惧和寂静,田小翠终于开口道:“我只管破案,至于审判,刘怀义乃军人,仍请崔长史做主。另外,下官来太原月余,深感政治清明,百姓富足,还望大人们各安其位,继续努力工作,我也好将喜讯传回朝廷。”
  一番话说下来,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原来这丫头外表莽撞,办起事蛮有分寸呢。在座的官场老油条们都松了口气,开始盘算要给都尉大人送多少礼。
  田小翠嫣然巧笑,拱手告辞:“不打扰了,请诸位继续尽兴畅饮。”说罢一甩辫子,大踏步走出燕王府。
  九 夜探天池
  深夜,万籁俱寂。
  叶朗轻轻来到隔壁,云玉廷的床边。小帅哥如婴儿般曲蜷着身体侧卧,脸色安详,嘴角挂一丝微笑,呼吸漫长而平稳。
  骚年,你安心睡觉吧,等明天给你个惊喜,叶朗在心里默默说道。
  刚才用火把发信号时,叶朗曾留意到一个奇怪声音,很是值得去考察一番。
  那是哗哗的流水声,并非来自汾河,就在山崖紧下方。
  叶朗打开随身包裹,取出手套、长绳和飞爪,悄悄出屋到东面悬崖边。他用飞爪钩住石头,脚踩凸起和缝隙,放绳子慢慢下坠。峭壁长满了青苔和野草,又湿又滑,叶朗几次险些失手掉下去,好不容易落到崖底,已浑身汗透,鹿皮手套也磨得支离破碎。
  幸亏出发前留了个心眼,带上了行走江湖的必备工具,否则要难看。叶朗在庆幸的同时,更对田小翠恨得牙根痒——死丫头,你真把哥哥折腾苦啦,早晚跟你总清算。
  顺声音寻找,很快发现了来源,那是一条不小的河流,正从山上奔腾而下。听说天门山有个天池,莫非是这条河的源头?
  叶朗沿河往上游走,两边都是森林,许多树木被砍伐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一个念头在叶朗的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小半个时辰后,树木渐渐稀少,他来到一块平地,一个十丈方圆的大池子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池子底咕噜往上冒地下水。在四周岸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原木垛,足有上万根木材。
  这就是天池,伐木营真正的漂木地点。
  叶朗在木垛中转悠,仔细观察,发现有好几堆与其他不同。
  它们垛成了整齐的四方体,木头一层层叠放,每根上都钻有细洞,坚韧的麻绳从中穿过并绕几圈,与旁边的连接捆绑成一横排。   怪不得要隐瞒木材产量,原来是干这个用。叶朗想通了最初的疑点。
  接下来怎么办,马上逃回太原城报告真相么?肯定不行,自己对山路不熟悉,到天亮也未必能转下山,更说不定会撞上伐木营的岗哨。
  叶朗来回踱步,苦思对策。当目光扫视到一角堆放的成桶生石灰,立时有了主意。森林中昆虫很多,真菌更无处不在,极容易吞蚀原木。砍下来的木材如不能及时运走,必须以生石灰消毒。现在,正可用来破坏金永贵的计划。
  叶朗搬过一个石灰桶,抽出胳膊上绑的防身短匕首,准备动手。
  可匕首举起后,又有些犹豫,这一刀下去将使数千人丧生,心头着实不忍,不做更不成,死的将是几万乃至几十万人,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金老大你敢作死,本大爷就敢埋,休怪冷血无情。
  叶朗硬起心肠,挥匕首砍下。
  十 钓鱼
  清晨,田小翠洗漱打扮毕,上街吃饭。她晃悠悠走过几家饭铺,打量一圈后又摇摇头离开,似乎对食物不满意。走了两条街,来到一间“十里香包子铺”前,停步坐下:“肉包子挺香,来两个,加一碗小米粥。”
  老板送上碗筷,低声说道:“目标已全部监控到位,东西也准备好了。”
  田小翠若无其事,慢慢地吃完包子,喝完粥,摸出铜钱付账。当与老板双手相交的一刹那,一张纸条和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滑入对方袖子里。同样,老板也将一张纸和一件沉重之物传给了她。
  这次来太原,除查账目的文吏外,还带了许多内卫武将,在暗中行动。十里香包子铺,便是他们的联络点。
  接下来,田小翠出东门奔汾河码头。刚走近,便有一名船夫招呼,姑娘要乘船么,这是位六七十岁的老者,满脸皱纹,穿蓑衣麻鞋。
  田小翠跳上船,笑道:“我想游览汾河的风光,你往上游慢慢划。”
  老船夫答应,操船驶离码头。别看他一大把年纪,力气犹在,轻松地一扳一摇,小船就蹿出两三丈远。
  田小翠伫立船头,凝望半空中的永定渠。
  东城地下水苦涩难喝,以前,每天要派几百辆水车从城外拉水,供居民饮用。因此崔神庆修建永定渠,引汾河水入城。具体设施是,在上游挖一条地下渠,建八架大水车,将水提升到八九丈高度,然后顺木槽流进架在中城上空的主干渠。主干渠呈人字型,中间高两头低,这样水就往东西两城流,同时在城墙根修建大型蓄水池,再从蓄水池铺设沟渠,令汾河水流入千家万户。
  这的确是一桩惠民工程,可花费也不小,达五千万贯之巨。而且,总感觉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不知不觉,小船来到上游大水车附近,田小翠命靠岸。
  这是她生平所见过的最大家伙,轮盘直径在七丈以上,下三分之一位于地下渠中。当河水流动时,推动轮盘旋转,水斗把水提升到高处,注入水槽。地下渠人口有一道闸,用以调节水速。因连日来天降暴雨,怕城内淹涝,这会儿水车停止了运作,地下渠已排空。
  经悉心观察,田小翠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八架大水车的轮盘外侧和中轴,都有一个圆形的空洞,为普通水车所无。并且,外轮盘上有磨擦痕,中轴上有重物挤压留下的烙印。
  怎么回事?
  她一时啄磨不透,只好先返回船上。老船夫—边摇桨,—边小声嘟囔:‘每次从水渠下经过都提心吊胆,怕断掉砸头上。人真的老了,尽担心无用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田小翠猛地蹦起高来,举拳头大叫:“一切的谜都已解开了!田小翠,以爱、和平与正义的名义,一定要抓住坏蛋!”
  小船一阵剧烈摇晃,险些翻掉,老船夫急忙愁眉苦脸地请求:“姑娘能安稳些吗?”
  田小翠嘿嘿傻笑,在船舷边坐下,她的心情愉快极了,哼着小曲脱掉鞋袜,把脚伸到河水里,一股清凉直窜入脚心,成群的鱼儿上下翻游。
  “老大爷,我要钓鱼!”
  老船夫急忙递过鱼竿和饵食,前者是弹性十足的紫竹竿,后者为虾粉、白面筋、黄糖等精制。
  田小翠赞道“好器具”,挂鱼饵甩竹竿,白生生的脚丫踢踏河水,放声高歌日:
  小姑娘,志气高,
  寻常的鱼虾她不钓;
  挂香饵,放长线,
  要捉就捉那大鼍蛟!
  啦啦啦……
  老船夫似乎被感染,笑眯眯注视着欢快的小丫头,慈祥和蔼。忽然田小翠问:“老人家可住河边,听说前晚有一个三头六臂的妖怪在天上飞?”
  “呵呵,姑娘算问对人啦。当时我恰巧起床方便,闪电下看得清楚,妖怪在那地方出现。不过它并非三头六臂,仅两个头,四条胳膊。”老船夫手指处,正是大水车附近的半空。
  很快船回到中城下,田小翠穿好鞋袜,掏出一锭十两银子。
  “使不得,太多了。能载您这般美貌姑娘,是小老儿福气,哪还敢多收钱。”老船夫连声推却。
  田小翠沾沾自喜,笑得合不拢嘴。上了岸,蹦蹦跳跳走没两步,回头问道:“听说燕王的十三妃也是罕见大美人,比我如何?”
  老船夫瞳孔蓦然收缩,锐利眼神像针一样刺向对手。
  田小翠岿然不惧,脸上保持甜甜的笑容,手慢慢握紧腰间九连环。
  对峙片刻,老船夫收回杀气,挑起大拇指:“好,不愧为诸葛先生的弟子,配得上‘九连环’三字。姑娘乃心清如水、胸藏锦绣之奇女子,何消与他人比。”说罢扳动木桨,歙乃一声飘然远去。
  是收网的时候了。
  田小翠前往都督府档案室,刚进门,赵主事满脸喜色迎上前:“田都尉,按照您吩咐,顺刘怀义的线索追查,终于揪出了崔神庆贪污证据,至少六百万贯!”
  唿——田小翠禁不住吹了声口哨。
  尽管早有所预料,她也没想到会查出这么大数字,可算是大唐建国以来最大贪污案了吧?如果能办成此案,第一神捕的名头是逃不掉了。可冷静想一想,又难免打退堂鼓:“崔神庆在并州盘踞多年,根深蒂固,我虽有圣旨在身也不敢妄动,怕激起兵变。只能把证据带回洛阳,请太后定夺。唉,到口的肥肉不敢吃,一件大功劳没有啦。”
  她唉声叹气,惋惜不已。
  赵主事凑近半步,压低声音献计:“何不找张长史商议?他也是太后亲信,在太原任职三年多,应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好主意。田小翠立刻赶去府衙,求见张本昌。后者听完吓一大跳,支支吾吾地搪塞,兹事体大,田都尉莫莽撞,还是回禀太后为宜。
  田小翠满脸堆笑,祭出诱人的胡萝卜:“太原长史向来属镀金职位,候补内阁的大热门。韦仆射年事已高,不久将退居二线,您不想更进一步?只要立下大功,嘿嘿……”
  张本昌苦笑:“我当然想。可东城中有三万并州军,中级军官大多为崔神庆任命,单凭鱼符未必调得动。”
  “所以要请张长史帮忙呀,您威信高,定能镇住场。我把鱼符给您,去夺崔神庆的兵权。”
  “不行,老夫是文官,干不了这差事。”张本昌一口回绝。
  “行不行你说了不算!”田小翠冷下脸,软的不行换硬的,“我刚去永定渠调查过,发现许多疑点。张长史精读史书,应知晓春秋时三家围晋、水淹太原之事吧?真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   张本昌皱起眉头,不悦道:“田都尉莫乱讲,这种玩笑开不得。”
  “谁开玩笑!最近纷纷传言,妖怪在永定渠上空显身。我虽想不通原委,却敢拿人头担保,定有人在搞阴谋!”
  田小翠收拾起一贯的嬉皮笑脸,神情严肃。张本昌不由得紧张起来,站起身在厅堂内踱步,权衡思考。走了好几十圈,终于停住脚步,下决心道:“便依都尉之策,今晚行动。我去并州大营解除崔神庆兵权,你带樊大刚监视永定渠。”
  田小翠松了口气,从怀里取出半块鱼符,珍而重之地双手奉上:“一切全拜托张大人。”
  十一 图穷匕见
  第二天上午,金永贵来了,要亲自领着参观伐木营。叶朗和云玉廷按事先商量好的,提出分头行动,以加快速度,及早回太原交差。金永贵有些出乎意料,但见两人坚持,只好同意。于是他亲自陪叶朗,另一个副手陪云玉廷,兵分两路出发。
  一路上所看,当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东西,没丝毫破绽。叶朗也很知趣,走马观花地溜达,与金永贵打哈哈闲聊。中午时回营地与另一路人马会合,金老大又要大摆酒席,叶朗坚决制止:
  “我们想下午把剩余的木场看完,明早便返回,酒不如晚上再喝?”
  金永贵爽快同意:“那好,今晚酉时三刻,在朝天崖为两位贵客送行。”
  于是简单开饭,吃到半截,叶朗找了个借口离席,悄悄摸到当时遇见突厥人的小屋外。巧得很,那两个家伙正用突厥语交谈。
  “金永贵漫天要价,竟然每副甲胄要一百五十两银子,太过分了。”
  “汉人大大地狡猾,言而无信。等做完这笔生意,再不与他打交道,咱们另寻卖家。”
  “是啊,他的货都是从太原府弄来的,不如想办法直接与那边联络……”
  他们所讲内容,完全证实了昨晚与云玉廷的推测,叶朗不动声色,返回餐桌。
  吃过饭继续参观,到申时半,一名兵丁匆匆跑来禀告:“张什长不小心摔断了腿,请您过去看看。”
  没等金永贵开口,叶朗抢先说道:“今天也走累了,到这里吧。金头领管理有方,弟兄们皆尽忠职守,我会向上面汇报。”
  金永贵大喜,拱手答谢:“叶校尉爽快人,兄弟很领情,明早离去时有薄礼相送。这会儿我去探望伤兵,晚上朝天崖见,一醉方休。”
  叶朗返回山崖不久,云玉廷也结束了视察。叶朗把偷听到的突厥人谈话告诉他,小帅哥义愤填膺,大骂道:“金永贵竟私卖军械给敌邦,果然匪性难改。回太原后定要报告刘将军,严惩不贷。”
  叶朗笑劝:“云兄弟先冷静,等会儿送行宴上别露马脚。”
  然而,当酉时三刻来临,金永贵并没有露面,又等半个时辰,依然人影皆无。叶朗安坐如山,一点不着急,云玉廷似有些焦躁,在屋子里转一会儿,出门到悬崖边眺望,然后又回来踱步,嘴里嘟囔道:“怎么搞的,金永贵迟迟不来,难道出了岔子?对啦,叶兄你今晚不给同伴发信号?”
  “不必,昨晚我已告诉他们,若没意外情况则不再联系。”
  云玉廷哦一声,倒碗茶递过来:“饿死了,先喝些茶填填肚。”
  叶朗却不肯接,定睛凝视小帅哥,似嘲笑似惋惜:“谢谢,我不敢喝,怕喝下后睡着再也醒不了。”
  云玉廷眉尖一跳,作诧异状:“叶兄此言何意?”
  叶朗哈哈大笑:“金老大麾下六百吕梁山好汉和那三千突厥健儿,这会儿快到太原城下了吧?”
  当啷——云玉廷如坠冰窖,手一颤,茶碗跌落地摔个粉碎。
  十二 十面埋伏
  时间一点点过去,夜色渐深。田小翠率巡捕埋伏在大水车附近,等待许久,没任何异常。“看来今晚不会有事,我们回去吧。”她伸个懒腰,想从草丛里爬起来。不料肩膀压上了一片凉森森的硬物,扭头一看,樊大刚执钢刀面露狞笑。
  田小翠张大嘴,傻呆呆说不出一个字。
  两人窜上,将她胳膊反剪,用绳索捆缚,一名巡捕建议:“老大,干脆一刀砍了,省得麻烦。”
  樊大刚摇头:“她是永州刺史田磕的女儿,兄长田守义任安东副都护,掌数万精兵。咱们要干大事,没必要得罪人。等太原城大局已定,把她礼送回田家便是,说不定,还能劝服其父兄共举义旗。”
  田小翠从震惊中清醒,失声道:“你们……你们要谋反!”
  小丫头,你现在才明白已晚啦。樊大刚挥手,手下们掀开一块大山石,取出事先埋藏的一盘盘麻绳和铁索。先取一条胳膊粗的麻绳,一头穿过水车外轮盘上的圆洞,捆绑固定牢,再顺轮盘缠绕一大圈。然后改用铁链,在中轴重复类似的操作,只是缠绕方向相反,中轴缠完后铁链还剩老长一截,两人上小船,拖着朝中城驶去,八架大水车全如法炮制。
  “这是要干什么?”田小翠眨巴着眼睛问。
  樊大刚心情很好,眼下没到起事的时辰,不妨跟田家小姐交流一番。
  “田都尉博学多才,想必知晓杠杆原理。大水车内外径相差达十二倍,一万斤力量可放大至十二万斤,八架水车就是九十六万斤。若以铁索与大坝中央的桥墩相连,用力拉绳转水车,结果会怎样?”
  田小翠恍然醒悟:“你们想把中城拉垮,当西城作乱时,驻扎于东城的并州军便无法驰援。”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正是要让崔神庆率兵攻打。等大军上城,大坝突然塌陷,身穿重甲的士兵掉进河里,死死无救。同时,再拉断蓄水池接口,水淹东城,城内剩余的士兵必仓皇出逃,而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三千突厥铁骑。哈哈,三万精锐一夜间土崩瓦解,整个并州变天。”
  竟然还与突厥人勾结,这一招田小翠的确没想到:“突厥人……他们隐藏在天门山?我不该只派叶朗一个人去的,太大意了!你们引狼入室,与异族屠杀同胞,还算人吗!”她悔恨交加,气急败坏。
  樊大刚轻蔑道:“妇人之仁,当年太祖不也向突厥借过兵?妖后颠倒乾坤,张长史率我等清君侧,归权于皇帝,乃大义。”
  “放屁!不过贪图荣华富贵而已,装啥子英雄!”田小翠大骂。
  樊大刚并不生气,自顾自说道:“如今略有变化,你主动交出鱼符,张长史可夺取兵权。只需将崔神庆的嫡系派出去送死,其他士兵如肯归附,自能保全性命。你也有一份起义的功劳。”
  别慌,叶朗鬼精得很,逃生不难,突厥兵也不足为虑。田小翠平静紊乱的心绪,说道:“你们还挖地道破坏大坝的地基,朱寡妇家水井因而泄漏。”
  “姑娘当真聪明,”樊大刚欣赏地看她,解释道,“袁宏技术精湛,在朱寡妇家勘查水井后起了疑心,半夜到永定渠下查探。当时,我正带弟兄们做水车试验,撞个正着。他修井之事有许多人知晓,如无故失踪,怕引起怀疑。于是制定下一石二鸟的计划,既掩盖死因,又陷害刘怀义。我们已联合警备区大部分军官,虽说刘怀义刚当上主将,尚未掌握实权,但总有些麻烦。”
  “张本昌故意邀请我去破案,让我当出头鸟抓刘怀义?”田小翠很生气。
  “呵呵,田小姐断案有一套,我们相信你一定能推理出‘凶手’。其实现场有一个小破绽,你疏忽没发现——凶手乃擅长暗杀的高手,怎会 折断了刀尖没察觉?我杀人后,立即与警备区兄弟联系,趁夜从刘怀义刀上掰断一小截,上午到现场后才放进碎尸中。”
  “原来是这样,我被骗得好苦。可是,你在城外杀袁宏,如何带尸体进城?即便守城士兵中有同伙,也不敢在半夜开城门呀。”
  樊大刚更加得意,手指大水车道:“坐刮水板转到顶端,再沿引水槽行走,即可抵达城内蓄水池。好笑的是,当时恰巧有一道闪电划过,士兵们看见我还有袁宏的尸体,都大叫妖怪。”
  田小翠像斗败的公鸡,耷拉下脑袋无话可说。
  这时,太原西城方向亮起了火光,映红半边夜空,喊杀声阵阵。
  张本昌的人动手了。
  紧接着东城也开始骚乱,两刻钟后,一队队人马开上中城,进逼到西城楼下。
  樊大刚下令:“拉!”
  两百多名壮汉将麻绳缠在腰间,喊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拉……扑通,全体坐了个屁股墩,水车的另一端没半分力道。
  一人叫道:“铁索似乎松开了,没绑住桥墩。”与此同时,中城上传来呐喊声:“张本昌犯上作乱,已被格杀,尔等速速投降,校尉以下赦免无罪。”
  中计了!樊大刚心念急转,回头瞧田小翠。只见小丫头正朝他做鬼脸、吐舌头:“想跟本神捕斗,你还不够格,哈哈。”
  姐姐,麻烦你吹牛之前,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好不好?
  樊大刚如垂死的野兽,发出绝望哀嚎:“你……你这臭丫头,老子砍死你!”他拔利刃在手,冲将过去。
  田小翠急忙往岸边逃,可她双手被反剪,两脚也并拢捆在一起,成一条人棍,只能直着双腿蹦。慌乱中没蹦几下即绊倒,打几个滚,像肥胖的蛆一拱一拱地拼命朝前蠕动:“救命啊,我不要领便当!呜呜呜,人家还想继续破案呢……”
  樊大刚三两步追上,挥刀砍落——噗嗤,忽地胸口剧痛,一支雕翎箭插入左胸。他抬头看去,河中停泊的众多小渔船一瞬间灯火通明,站满无数人。
  嗖,又一箭射至,穿喉而过。
  樊大刚晃了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紧跟着有万箭齐发,将水车边数百人射成刺猬。
  “快,快靠岸。田都尉您没事吧?”一人跳下船,急匆匆跑近田小翠,正是那十里香包子铺老板。
  十三 尽成空
  朝天崖小木屋中,云玉廷心知一切图谋恐将成泡影,不由得脸如死灰。叶朗在旁边笑眯眯坐着,兴趣盎然地端详。正如美女的最大敌人是另一名美女,帅哥击败小正太,同样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小子,你还嫩着呢。
  半晌,云玉廷嘶哑着嗓子开口:“你究竟做了什么?”
  叶朗洒脱一笑:“也好,我就从头说起,消磨这漫漫长夜。还记得汾河岸边杀人案么?”
  云玉廷默默点头。
  “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根本不是冲动杀人,是灭口。其中关键在于,死者刚刚求见崔长史,被驱赶后不久即被害,杀手的行动过于迅速。当时我便想,负责警戒的你嫌疑最大。而且,你在主城楼下应见过人,为何面对尸体不出声?我不相信你的记忆力这么差。”
  云玉廷老实承认:“死者为伐木营士兵,因违纪被上司惩罚后逃下山。金永贵发现人失踪,赶紧追杀,并通知了我们。他找崔神庆告状时,吵吵嚷嚷嗓门极大,引起了主城楼上众多高官的注意,我只好派人迅速下手。虽明知有破绽,也是没办法的事。”
  “所以,当看到去天门山调查的人是你,我更加警惕,在第一晚宿营时做了个小圈套试探。你看过树洞里的布条吧?”
  “原来你是故意让我看的……”云玉廷思忖一下,猛然间醒悟,“你是孤身上山,根本没同伴!”
  “正是。我已预感到情况的严重性,很害怕上山后被干掉,于是想出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一方面探你的底;另一方面,如果你是敌人,看布条后将投鼠忌器——我晚上不按时发信号,同伴即知晓出事了。”
  云玉廷苦涩地笑:“金永贵的确想杀你,被我阻拦……真上了大当。”
  “当晚你还犯下另一个错误,在饮食中下迷药。不应该啊,你是军人,怎不清楚练武人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我向来是卯时正起床,寒暑无误,昨天睡醒时却已太阳高照。你连夜找金永贵商量对策,怕我半夜睡醒察觉,便下了迷药。”
  “这也是无奈之举。我们约定好今晚举事,天门山上已厉兵秣马,若贸然进营地,一切暴露无遗。”云玉廷辩解道。
  叶朗叹息:“所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任凭你殚精竭虑,一点小意外就让你全盘崩溃。你们连夜收拾营地,仍来不及,便引我绕远路去河滩,拖延时间。可没想到,在那里又露出破绽。漂木点只有百余根木头,连一天的产量都不够,岂非太少了点?天门山有天池,水流直通汾河,为何不直接在山上放漂,偏舍近求远把木头搬到汾河边?你们想隐瞒真正的漂木点,在害怕什么?”
  面对一连串质疑,云玉廷愣怔片刻,反而笑了:“如此说来,还真是漏洞百出,输得不冤。”
  “至此,我对整桩事有了大概轮廓,再加上那两个突厥人,更把真相暴露无疑。既然你们露出这么多马脚,若一点没觉察也说不过去,于是我编造了贩卖物资的假推测,麻痹你们。结果,前一晚我告诉你猜疑,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讨论其中的内容,而且恰恰在我偷听时说。云兄弟,你简直是侮辱我智商啊。”叶朗毫不留情地嘲笑。
  云玉廷涨红了脸,他年轻气盛,尽管已输得一塌糊涂,仍忍不住想争论:“不是我的主意,金永贵安排的,想令你信以为真,掩盖真正的阴谋。都怪突厥人疑心病重,不信任我们,非要派人在营地里监视,结果被你撞见。莫非当时你是装醉?”
  “一半真一半假,喝了那么多酒,后来坚持不住真睡着了,直到酉时才醒。但我继续趴着等你叫,因为,你要让我按时给同伴发信号,”叶朗促狭地眨眨左眼,要多气人有多气人,“之后,我抢先快步进屋,走到桌子前往茶壶内下了迷药,你在后面被身体遮挡看不见。呵呵,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什么我敢下药不怕被发觉呢?因为你前晚去找金永贵报信,整夜没睡觉,中午又喝了好多酒,一定很疲累。即使第二天醒得晚,也只会以为自己睡过头。”
  云玉廷心服口服,晃晃头自嘲道:“叶兄当真是旬句谎言、步步诡计,从初见面起就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一路来我耍弄心眼,在叶兄眼中犹如小丑般可笑吧。”
  “云兄过谦了,在下一时侥幸。等你睡着,我下东山崖去了天池,看见一百七十艘木筏子。你们想顺流而下,奇袭太原城。观量大小,每个筏子可装六十人,或二十名骑兵。简单计算即得知,除掉六百金永贵手下,还有三千突厥骑兵——他们驻扎在伐木工搬迁留下的空营地中?接下来,我将绑木筏的绳索割断七成,并撒上生石灰。天池水流平缓,木筏子刚下水不会有问题,等进了汾河,风浪盛大,再加上生石灰的腐蚀,唉……”
  云玉廷嘿然无语,片刻后又生出疑问:“一百多艘筏子,你怎有把握全部到汾河中才破碎,万一有个别提前散架,或者下水前金永贵检查一遍,不就暴露了?”
  “无所谓,发现筏子被动了手脚, 再重新扎也来不及。凭几千人马不可能强攻太原,城中定有内应,只要你们不能按时会合,行动便宣告失败。最坏的结果,无非把我砍脑袋泄愤,那又有何惧?”
  说到这里,叶朗收拾起笑容,凛然道,“几天来我对云兄所言,的确大部分在欺骗,可有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决不容异族侵我大好河山,屠戮百姓同胞!”
  他冷冷地盯视云玉廷,后者承受不住,终于现出羞愧之色,低下头去。
  “突厥人许给多少铜钱,云兄不惜出卖祖宗?”叶朗讥刺道。
  “胡说!”云玉廷腾地跳起身,愤怒叫喊,“云某大好男儿,岂会为钱财卖国。”
  “哦,那你是为何?”
  云玉廷深吸一口气,渐渐恢复平静,朗声道:“朝廷中奸佞横行,妖后秽乱宫阙,天下无不侧目。我等忠义之士,准备在太原起义,光复李唐天下。至于突厥人,说好了只是借兵,报酬三十万两白银。事成后他们立刻返回草原,不在太原停留。”
  原来是武李之争。叶朗心情复杂,放缓语气说道:“一家一姓之争,何苦牵连百姓,朝廷之事理当在朝廷中解决。你可知兵锋一起,多少人妻离子散?”
  “为了大义,些许牺牲是难免的。”云玉廷昂起头,振振有词。他感觉自己占据正义,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
  为了大义?你个被洗脑的傻鸟!叶朗真想狠抽这小子一耳光。不过他没有动手,只注视着小帅哥潮红的脸,既愤怒又怜悯,有不屑也有同情。最后,淡淡说一声“你好自为之吧”,飘然出屋。
  云玉廷万没想到对方就这样离去,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起身追出屋子:“你去哪里,不抓我回太原?叶朗,你在哪儿……”
  朝天崖人迹杳然,回答他的,只有山风刮过树叶的声音。
  十四 人散曲未尽
  东方初白,中城主城楼上,崔神庆和田小翠并肩而立。
  “刚才探马回报,上游漂下来许多人和马匹的尸体。这位叶公子真了不起,孤身破敌三千,本官定要见一见。”
  “当然啦,强将手下无弱兵。那小子没啥本事,全靠我调教得好,临行前授予三条锦囊妙计。”田小翠心中落下了大石头,又开始恬不知耻地吹嘘。
  崔神庆呵呵而笑,称赞道:“田都尉连环计,将张本昌戏耍于掌心。老东西居然拿假鱼符来夺权,当两片符对不起来时,你没见到他脸上的精彩表情,有趣极了。其实,我早觉察他行为古怪,当日典礼上,宰相尚书等济济一堂,他不好生相陪,却去过问普通的凶杀。后来燕王请客时又不出席,去查那寡妇案——每一件杀人案都要劳长史大人亲自出马?”
  “崔长史明察秋毫,张本昌败于轻敌。我初查账时便疑惑,几位身居要职的帝党太廉洁了,难道是圣人?明显为假账。可是,造假者这么笨,不懂过犹不及?再深入一想便明白啦——他们根本不怕被发现,只需要短时间内不露把柄,控制住手中权力。如此用心,岂非昭然若揭?哼,还收买赵主事欺哄我,可笑!本姑娘天文地理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兵书战策无一不通,平时常读《山海经》、《搜神记》等文学名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哪会被区区算术难住……”田小翠说得兴起,两眼放光,滔滔不绝。
  崔神庆的头有点儿大,急忙说道:“动乱初定,我要去城中处理杂务,暂且失陪。”
  田小翠恭敬送他下楼,返身后立刻收敛笑容,阴沉着脸呆呆出神。
  “田都尉施妙计力擒叛党,好厉害。”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燕王李昂不知为何来到城楼上。
  田小翠施礼,叹气道:“王爷别嘲笑人啦,首领没抓到。”
  李昂吃一惊:“张本昌不是首领?”
  “太原城公侯遍地,一个小小的长史,凭什么树大旗号令天下?他是主要策划者不假,但事成之后,必须找个大人物出来撑场面。此人的血统和名望一定非常高,高到能与朝廷分庭抗礼。”
  “哦,太原城中有这种人吗,本王倒不知道。”李昂挠挠头,迷惑地说。
  田小翠哂然,掉转话题:“说起来,我要多谢王爷的提点。您先是命人砸朱寡妇店,令我醒悟到,敌人可能在挖地道。随后又派船夫给我当导游,暗示永定渠藏有大文章。如果没这两回,我还真一头雾水呢。”
  “田小姐在说什么啊,本王完全听不懂。砸寡妇店是一时糊涂,惭愧。”
  田小翠凝视李昂的眼睛,缓缓说道:
  “小女子有两件事始终想不通,请王爷指教。”
  “姑娘请讲。”
  “第一,张本昌颇受太后宠信,前途一片光明,怎发起神经来谋反?第二,那个藏在后面的人为何最终没露头,还使阴招黑了张本昌一把?”
  李昂默不作声。半晌,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太后今年高寿?”
  一瞬间,田小翠全明白了。
  太后已年过花甲,没多长日子。张本昌担心后路,急于漂白,故铤而走险,那个人则想慢慢等,同时不介意添点乱。所以张本昌找来时,虚词答应,实际上在背后抽板子,可怜的老张,被人当枪使。可转念一想,自己同样也好不到哪去,在太原城的棋局中,同样是一枚小棋子。
  “姑娘可曾想过将来?”李昂再问。
  面对直指人心的词锋,田小翠一时难答。她转过头,眺望汾河。
  此时晨雾散尽,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河面金灿灿发亮。远处青山绰约,田野如画,渔船们从睡梦中醒来,桨声吱呀,炊烟袅绕。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爷,你看这多好的阳光,多美的景色啊。小女子脑袋空空,从不想遥远的事情,只管吃好每一顿饭。与张本昌比,能活着已经很幸福啦。”
  李昂目射精光,重新上下打量田小翠,仿佛第一次认识一般:“姑娘心如霁月,倒是本王俗气了。好,请记住,无论将来情势如何,燕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谢王爷。”
  李昂拱拱手,转身离去,到楼梯口时突然大笑道:“十三妃虽美,却少了田小姐的灵秀之气,那是差得远,哈哈,差得远。”
  那还用说,本姑娘当然是天下第一大美女。田小翠洋洋得意,昂首挺起小胸脯。咦,那是什么?一艘四根木头扎成的简易木筏从上游漂下,上面有一人挺身而立。是叶小子!
  “喂,臭小子,我在这儿。你怎才回来,看我不打你三百大板……”少女在城楼上又蹦又跳,拼命招手,绽放如花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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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锦城最近发生了一件趣事。  有人门户网站上发了一个帖子,内容如下:  标题:一千万游戏币悬赏西洋棋子,截止期1月17日早上8点  赏金:一千万游戏币,游戏种类任选。  任务:请帮我去偷一样东西。众所周知,国际象棋一共有三十六枚棋子,在下如今指明要锦城香積古董店老板随身带的那副国际象棋白棋中的王。不论以任何方式偷到这枚棋子并交予本人,即算完成任务,立刻交付赏金。  本人诚心实意,绝非玩笑。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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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棒!真的是公费吗?真的吗?]  某猫放下行李,立马倒在酒店的床上大呼小叫起来。  事情还得从“最推理侦探团”名声大噪后开始说起。侦探团的事迹广为传播,让相关上层也想见见这个“年轻有为”的侦探团队。为了避免某猫发生某些“脱线”意外,洛警督不得已将三人送去HK旅游,以逃过此次接见。大家本就不太喜欢那种见面的拘束气氛,再加上又是难得的公款旅行,自然是爽快地答应下来。  [你再蹦两下酒店房间就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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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比一杯酒更好的,只有下一杯酒。  而我已经喝了255杯。  我还没有醉。  人类不需要一个会醉酒的机器警察,所以他们删去了我的醉酒程序。在我被开除警籍后,他们也没费力给我补上。  一个把自己灌醉也做不到的狗屎,这就是现在的我。  “你应该掏出佩枪,对着自己的CPU来那么一下子。”身后汉尼拔的声音刺耳得像75号传输齿轮里滴进了58号机油。  我习惯性地回头,但什么也没有看到。我的心理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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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中國推理文学年选》火爆上市!众多写手和读者发来贺电,内容已在60期小最上曝光。然而许多读者发来短信和邮件表示强烈想要听听编辑部内部的声音。(四月:分明是想要勾搭编编吧!女皇:少来!)  因此,特派记者XXX跋山涉水,来到了传说中的高深莫测的小最编辑部,为大家带来火爆的一线报道!欢迎围观吐槽。千万不要错过绝密的编编研讨会哟!  女皇在满桌纸头里拖出了打盹的猫:“开会了!”“开会?”迷茫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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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以暖色调为主的游泳间宽敞明亮,一整面的落地门窗干干净净。  然而,那片清澈水面的游泳池,池边上的瓷砖被水渍阴湿了一大片。黑色袋子在暖色调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扎眼,里面竟是一尸体。  霍刚忧心忡忡地站在游泳池边看着鉴证组人员把尸袋拉好,运出案发现场。周围的警员们或取证,或拍照,在忙碌中鸦雀无声。一旁的老王见霍刚这般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再一次拨打了法医室的电话,很久很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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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秋风瑟瑟杀肃容  “从来不想,从来不想……离开你!”蒋遥倒在少女的怀中,喃喃语着,少女将脸遮挡在纸扇后,她嗔怪道:“你总是这样说,让我真的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蒋遥推开纸扇,抚摸着少女的面颊,柔声道:“瓶儿,你莫不是不信我说的?”  “我信。”银瓶儿的目光落在蒋遥的脸上,那宛若女子姣好的面容,她只是笑,道,“但有些事情,总不会随你我的意思去发生。就像,你们蒋家可能容纳我一个青楼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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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上十点多,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声。  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嘴里叼着还没点着的烟,发着呆。我条件反射似的抓起了电话。  “是石上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名男子的声音。  “是的。”我回答道。  “您是石上启一先生吗?”对方又追问了一句。  “我就是石上,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警察,这么晚了打扰您,真不好意思。我有一些事情想问您……”  “噢,是这样啊。”  我掏出了打火机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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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我打量着破旧的小站台和中午昏昏欲睡的乘务员,走出资州火车站。  沿河修建的小县城,有一条铁路和两条乡村公路通过。街上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建筑物,当初雪白的墙壁已经成了奶黄色。  这就是小雪出生的地方。  我叫程郁,还在读大四,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个人。小雪,我前女友,我们曾深深相爱,但她最终离开了我。为什么离开,我不愿意回忆。  三天前是小雪生日,我收到一封她的邮件。  邮件不长,前半段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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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儿岛市城山町,正如其名所示,这座城市位于城山东侧一带的山坡上,是一座历史古城,西南之役时,西乡军曾把这里作为抵抗官军的最后据点。  如果登上城顶的展望台的话,那么市区街道和樱岛的风光都可以尽收眼底,所以,这个地方一年四季总是有很多游客和市民前来观光,常常热闹非凡。  离开车行道不远,能看到几栋靠在一起的古老民宅被深绿色的树林所包围着,这里地处偏僻,环境幽寂,因此能够幸免于战火的洗礼。  伊藤丰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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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故事似乎发生在一九六七年十月底的一个下午。  这年,哈尔滨的冬天来得很早,不到十一月就已经是冰天雪地。将城市分隔成南北两岸的松花江也早早地结冻,几百米宽的冰面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如同天地间夹了一层迷雾。爬犁在光滑的冰面上飞驰而去,三个人的身影转眼间就成了冰面上三个小点。  江北和江南虽只隔着一条松花江,但却天壤之别,南岸是哈尔滨的主城区,而江北则是穷乡僻壤。但那还是几年前的景象,几年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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