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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自出生起，族人便告诉我，我与哥哥的出生，负有与众不同的使命。慕容家族的兴衰由我们兄妹掌握。
我和我的哥哥，从小便没有笑过，当然，也没有哭过。我的哥哥比我担负着更重一些的工作，他要负责把慕容家的绝学一一学会，而我，天生百毒不侵，所以要全力利用自己身体的异能，使哥哥的功力更快地达到天下第一的程度。
日子如梭而过，二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我整日在药庐里与药为伴，足不出户。我从来不笑。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作慕容不笑。
我的哥哥叫慕容不哭。慕容家的两位继承人，不哭不笑，未在江湖上出现，便有令人同情的名字。
1
清晨，我打开院门，有十几粒熟透的山间异果，凝着露珠，摆在门边那块大青石上。
我抬头望对面那座峻峭阴森的山头，轻轻地叹息。
我提着那些异果入屋，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这些异果，在为鲜果时，奇毒无比。一般人闻着香味都会眩晕失智，碰上一碰，便是要毙命的。但这些毒果制成果脯后，普通人吃了，会强身健体，练武的人吃了，更会功力大增。
这个山谷，远离慕容庄园。离我最近的一户邻居，是居住在五里之外的一对老夫妇。他们行医为生。偶尔，我会送一些药草给他们，换一点茶叶米面，聊以为生。老夫妇性和善，待我甚好。不时来探望我。我见他们年纪老迈无力行走山路，便将两片果脯相送。余下的，我仍放在木箱里，那些果脯，每一年九月九，哥哥出关的日子，便会亲自来取走。
自十岁那年开始，我便独居于此。也从那一年开始，我每年只能与我那越来越陌生的哥哥见一次面。我曾试图劝说他放弃复兴慕容家，做一个平常男子，娶一房妻子，养几个子女，也不失为人生。但他大发雷霆。自此之后，便不再见我。
2
那个少年，是九月十三那天出现的。
一个弱质纤纤奄奄一息的羸弱少年。他的身上，有那么多的伤痕，他的脸，干黄枯瘦。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夺门而入。
他倒在我的裙脚边，双目紧闭，有狰狞的伤痕，从他的左脸蜿蜒到他的右脸，这仅仅也只是脸上，他的身上，如此这般的伤痕，数不胜数。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活过来的。
我本无善心，族人从小便教我，任何人均不可信，越是可怜的人，最后往往害你越惨。
但一个受了那样重的伤仍活着的人，显然不是想死去的人。他不想死去，我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但我只懂药理，不懂医理。我背起他，走了五里路，去找那对行医的老夫妇。
筋疲力尽的我走了五里路，却只找到了老夫妇的尸体，整个药庐里弥漫着罪恶的血腥气味。
我只好翻看着那些被血染红的医书，在打翻的药堆里寻找接骨草，生肌果，疗伤叶。我救回了一息尚存的重伤少年。
三天后他醒来，扑在我刚刚为死于非命的老夫妇新立的坟头上痛哭失声。他喊了爹娘。
他是这对老夫妇唯一的儿子。老夫妇医术高明，有想长生之死得道成仙之权贵挟其幼子，令研制出神奇丹药，否则永世无相见之日。老夫妇听我说我给的果脯，食后可使人健壮，便送去换娇儿。哪料权贵出尔反尔，杀机四起。老夫妇见于事无补，缄口不提果脯的来历，因而被杀，少年更是断无再留命的道理，幸当时怪风四起，他夺命而逃。
3
数日后，这少年跪于我的面前，说：请姐姐助我报父母惨死的血海深仇。
他的两只眼睛望我，幽深明亮。
就是在那一刻，情愫暗生的吧？
他容貌被毁，他伤重羸弱，可他有一双幽深明亮的眼，他说：杀我之心不死的追兵，在我接近你的院子时，忽然就消失了。我知，你定不是凡人。
我带他回到我山谷里的小院落里，在小院落外，看得见贪婪而恶毒的追兵正在附近挖地三尺地寻找着所谓的长生之源。他们，最后被我设下的阵法引入了山谷深处，那里，也有香甜无比却奇毒无比的深山异果，他们，将死在自己的贪婪里。
追兵全部消失后，我才带少年进入我的小院，我指着那块大青石板说：男女避共处一室，日后，你便睡在这块大青石上罢。
他亦不抗拒，随手帮我收拾被打翻的药箕。
是夜，我叫他进屋，指着放在屋角的那个木箱对他说：我不懂武术，只稍识药理及奇门遁甲之术，这两样，一用于谋生，二用于逃命，定无法帮你报仇。此箱中有些少异果，你可每半月取一粒服食以增强体质，至于招式，你自行想一些作为练习罢。
那些果脯，当真有神效，不过三月，那深深的丑陋伤痕便自少年的脸上褪去，显出眉目清朗的本色来。
我照样侍花弄草，偶看那勤奋刻苦的少年在院外的桃花树下用功，光阴明灭，四季更迭，每日如此。
4
三年光阴，有若白驹过隙，那个浑身是血的羸弱少年渐渐远去，近在眼前的是一个翩翩风度的俊秀男子。
姐姐。
他练功完毕，进院来帮我收拾药草，忽然开口问我：我可以知道姐姐叫做什么名么？
我轻轻叹息一声，说：不笑。
姐姐居然有这样的一个名字。依我看，姐姐若是笑一笑，反而是好的。那应该比这山谷里的春天还要美丽。姐姐，你也给我起一个名字吧。从此之后，我便要用姐姐起的名字闯荡江湖了。
我静默不语。是呢。三年过去，他已经武功有成，以报灭门之仇为志的男子，又怎能永久在此停留。
我说：三年前，你大命不死。你就叫作不死罢。
不死说：好。
不死离开了山谷。他走的那天，阳光透亮，空气清朗。他没有回头。
5
三个月后，我去二十里外的小市集卖药草，听到了这样一个江湖传言：江湖上有两个顶尖高手，一个是邪魔头慕容不哭，另一个是俊侠客慕容不死。有说，他们都是久已经衰落的慕容家族的后人，都为复兴慕容家而将在江湖上兴起波浪。又有说，慕容不死才是慕容家的真正后人，慕容不哭，不过是一个披了慕容姓氏的魔头。
江湖向来是非多。我卖了草药，匆匆回了山谷。
不死走后半年，回来过一次。
他回来那日，我正在院里晒红花。
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叹息：姐姐，我回来了。
我仍专注于红花之上，未回头看他一眼：若你未报深仇，便继续去报仇，若你已报了恩仇，便去闯荡江湖，以后，你便也不要来这里找我了。
半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是一心一意去报仇了的。他只是未想到那个过去不可一世的贪官，三年后在他手下如丧家之犬跪地求饶。他最终放弃了杀死那个害他至惨的人。他觉得，自己忽然从弱者，变成了一个强者。半年的江湖闯荡令他心生厌倦，于是生起归意，想回来与我莳药为生。
而我，我却是不敢再见他的。他离开后的第三日，我心神恍惚而误食毒草，导致脸生异相，早已不复往日娇美。
6
我回了慕容庄园。
慕容庄园已经远离往日的破落，这里装饰典雅宾客盈门。看门的武师要我报上名字，我说：不笑。我叫慕容不笑。
武师哈哈大笑：哈哈，你这丑八怪，江湖人谁不知我们不笑大小姐绝色倾城，这是慕容庄园，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快走快走。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阵掌风扫过，再看他仍带着嘲笑的脸，已是七孔流血，想来已华佗乏力。
平生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死于我的面前，我有些作呕。耳边却有声音说：进来吧。
是哥哥的声音。这杀人于无形的功夫，想必他已练成。
进了大厅，也并未见到哥哥。有婢女来迎我，引入一间楼，说：小姐，这是你的绣楼。主人嘱咐你可以楼内自由，但不可出房门。
我没有见着我的哥哥。身为慕容家族唯一的女儿，我被软禁了。
7
绣楼内，书籍药草，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也有人侍候周到。只是门外有两个黑衣男子把守，只要我打开门，他们便异口同声说：小姐请留步，需要什么请吩咐小的为你准备。
山谷是我的药庐，我以为那不是我的家。现在看来，慕容庄园，才真的不是我的家。
据说，慕容庄园里，是真的有一位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大小姐。天下才俊莫不以向其求婚为荣。我不能出房门，自是没有见过。只是听门外守卫说起。想也知道，那位慕容不笑大小姐，定然是假的。若然她是真的，那么我呢？我这个慕容不笑又算什么？
也算我的哥哥未丧失最后的心智。哥哥肯留我性命，想必仍是对我有一丝记挂。
我铤而走险，利用了这一份记挂。
我以眩香令两个守卫昏迷，又迷晕来送饭收拾屋子的婢女，给她易了容，让她躺在我的床上。然后，我蒙了黑纱，换了夜行衣，首次踏出了这房门。
毕竟是我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凭着天生的敏感，我仍避开了要塞，来到我我想来的地方。
慕容家的祠堂。慕容天，慕容雨，慕容风，慕容云，慕容雾。慕容家族里这些曾经显赫江湖的名字，现在成为了一些安静而悲伤的牌位。
我打算躲藏在祭坛下，等待天明。明天，九月初九。重阳。也是我们父亲的祭日。我想，我的哥哥会来的。
还没等祭祀开始，我便被发现了。他只用一只手，便能轻易将我从祭坛下扯出来，众人大呼，我却喊：哥，是我。
我亲爱的哥哥，回应我的是将我丢在祭坛上，我撞得慕容家祖先的牌位七零八落。众人被喝退。最后关门的那个人，望了我一眼。那目光，闪闪地亮，如旧识。
8
这是我被关密室的第二日。在喝退众人后，我的哥哥只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在绣楼里玩玩药草看看书过一生不好么？
没有等我回答，他启动了祭坛下的机关，打开了密室的门，然后，将我扔了进来，说了第二句话：我看你还是在里面反省比较好。
密室快速关闭，我完全落于黑暗。我向四周摸索，有箱子，有书籍，有刀剑，也有，人的尸骨。
没错。曾经有人死在这里。或者，我也将死在这里。
我醒来时，有微光，却刺着了我黑暗已久的眼睛。有张俊秀的脸，在微光里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是不死。
姐姐，慕容不哭根本不是慕容家族的继承人。你才是慕容家族唯一的后人。你身边的尸骨，便是你的父母，曾经令江湖风云四起的慕容雾夫妇。
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的光。我仍在密室里。所不同的是，密室里多了不死。
他是怎样进来的？
我没有骗你。慕容不哭并不是慕容家族的后人。你看地上，这里有你爹娘留下的绢信，我也是看了才知道的。
绢信显然是撕衣所写，经过这样多年，已经残破不堪，血书的字迹隐约可见。
9
又是一段江湖旧事。
慕容雾夫妇名噪江湖，不少野心勃勃的高手以杀害他们为成名捷径。何啸天便是其中一位。只可惜他没有用正当手段，最终死于自己的暗器之下。何夫人痛失夫君，早产诞下儿子，得慕容夫妇收留。三月后，慕容夫人也生下了女儿。何夫人擅毒，在慕容家新生儿满月酒宴中下了剧毒，一夜之间，慕容家族死尽。慕容雾夫妇借着最后一点功力，躲入密室，却难逃一死。何夫人追入密室，抢走了婴儿。慕容雾夫妇于密室中绝望而死。
这便是密室里那堆尸骨的江湖。
不死没有救我出去。他说：我看慕容不哭并没有杀你的意思。没事的，姐姐。他如果不放你，我会来救你的。
不死说对了。慕容不哭果然把我放了出去。
他带我去见了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那女子，果然美丽得非同凡响。她叫我作妹妹。我的哥哥深情地望着她，对我说：因为一早便知你会丧失容颜，所以我找了她来替代你。可现在，我忽然厌倦了她使用你的名字，我忽然厌倦了江湖。
他没有告诉我，为何他厌倦了江湖。或者，答案在他看她的目光里。慕容不哭，爱上了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而那个慕容不笑，是他所谓的妹妹。他怎能爱上自己的妹妹？
我问不死：你有一天会厌倦江湖吗？
不死笑嘻嘻地回答我：姐姐，自从我放了那个梦想成仙的贪官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厌倦了江湖了。
我问：真的吗？
不死仍笑嘻嘻地回答我：真的。
他撒谎了。
10
十月初十，傍晚，大雪纷飞。
我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变成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的样子。镜子里的乌黑夜叉面渐渐消失，渐渐成了一张艳丽绝伦的脸。易容真是一项神奇的术法，可将那样丑的我，变成了这样美的我。
今夜，我哥哥要迎娶雪凝霜。就是那个一直被人们叫作慕容不笑的美丽女子。而我，将易容成她，作为世人所知的慕容不笑，去参加我的哥哥的婚礼。
我出来得迟了。我那瓶定容液，找了许久才找到。所以，我来迟了。
空气中是死亡的味道。酒桌上的欢乐的客人，仍停留在他们喝第一口酒的欢乐里。酒是好酒。天下武功第一的慕容不哭的喜酒，怎会不是好酒。可，酒也是毒酒。一滴致命的毒酒。
在这死亡的宴席中，只有一个人是微笑的。
他微笑着对我说：姐姐，你来迟了。
他今天穿着大红的新娘霞披，我那天下第一的哥哥就倒在他的脚下，他伸手，撕下了那张非常非常美丽的脸。假扮慕容不笑的雪凝霜，原来也不过是他的易容术。我想，那才是他原来的面目。不死的真面目。
他是雪凝霜，他也是慕容不笑，他同样还是慕容不死。他到底是谁，我不知道。
11
姐姐，你知道么？你和你的哥哥，就是刚才要娶我现在却倒在我脚边的这个男人，都不是慕容家族的人。
还记得密室里的江湖旧事么？你们是何夫人生下的双胞兄妹。我才是那个被何夫人抢走的婴儿。那对老夫妇，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我的父母么？不，他们是当年那场劫难里唯一一对没有死去的老仆。
姐姐，这里所有的人，都须为慕容家族死去。他们为了什么江湖第一，为了名利，为了钱财，他们手里，也是血迹斑斑。所以，我杀死他们，并不感觉到罪过。
姐姐，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最害怕你很快就找了那瓶定容液而没有迟到。如果你没有迟到，一定就已经喝了毒酒。姐姐，任何人都应该死，而你是不应该死的。
姐姐，我为了得到你哥哥功力大增的秘密才去找你的。不想你那样单纯，却仍是相信我。你不但给了我世上无二的功力，还教了我世间第一的易容术。你的哥哥，原来也逃不出美人的诱惑。
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甚至比他更糟糕。他只是逃不出美人的诱惑，我却不管你是美是丑，都逃不脱你的诱惑。姐姐，你叫我如何是好呢？
12
现在，我住在慕容庄园内一个湖心小岛的一个小院落里。我在小岛上种了很多的药草。除了毒药，我这里什么药都有。
偶尔，华贵的慕容庄园主人，会亲自划船，来岛上帮我晒药草，也对我说一些话。但我大都，是不回应的。他却不恼，来了走，走了又来。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姐姐，你应多出去走走。现在的慕容庄园，是比过去更加辉煌的天下第一。
院门常常是开着的。外面没有人把守。这些年来，我从没有走出过这个门。
又一些年过去了。某天，院外忽然刀剑声大作，惨号声遍野。我没惊慌，继续收我的草药，天阴，将雨。
岛外的声息渐微，终于寂静。
慕容庄园，一天一天地被岁月侵蚀，终于破落成荒屋。那个叫我作姐姐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我呢，我一直到死，都留在那个湖心小岛里，没有离开过一步。
我出来作什么，外面是江湖，是险恶的江湖，是恩仇不断的江湖，也是不死的江湖。
自出生起，族人便告诉我，我与哥哥的出生，负有与众不同的使命。慕容家族的兴衰由我们兄妹掌握。
我和我的哥哥，从小便没有笑过，当然，也没有哭过。我的哥哥比我担负着更重一些的工作，他要负责把慕容家的绝学一一学会，而我，天生百毒不侵，所以要全力利用自己身体的异能，使哥哥的功力更快地达到天下第一的程度。
日子如梭而过，二十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我整日在药庐里与药为伴，足不出户。我从来不笑。他们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作慕容不笑。
我的哥哥叫慕容不哭。慕容家的两位继承人，不哭不笑，未在江湖上出现，便有令人同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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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打开院门，有十几粒熟透的山间异果，凝着露珠，摆在门边那块大青石上。
我抬头望对面那座峻峭阴森的山头，轻轻地叹息。
我提着那些异果入屋，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晒。这些异果，在为鲜果时，奇毒无比。一般人闻着香味都会眩晕失智，碰上一碰，便是要毙命的。但这些毒果制成果脯后，普通人吃了，会强身健体，练武的人吃了，更会功力大增。
这个山谷，远离慕容庄园。离我最近的一户邻居，是居住在五里之外的一对老夫妇。他们行医为生。偶尔，我会送一些药草给他们，换一点茶叶米面，聊以为生。老夫妇性和善，待我甚好。不时来探望我。我见他们年纪老迈无力行走山路，便将两片果脯相送。余下的，我仍放在木箱里，那些果脯，每一年九月九，哥哥出关的日子，便会亲自来取走。
自十岁那年开始，我便独居于此。也从那一年开始，我每年只能与我那越来越陌生的哥哥见一次面。我曾试图劝说他放弃复兴慕容家，做一个平常男子，娶一房妻子，养几个子女，也不失为人生。但他大发雷霆。自此之后，便不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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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少年，是九月十三那天出现的。
一个弱质纤纤奄奄一息的羸弱少年。他的身上，有那么多的伤痕，他的脸，干黄枯瘦。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夺门而入。
他倒在我的裙脚边，双目紧闭，有狰狞的伤痕，从他的左脸蜿蜒到他的右脸，这仅仅也只是脸上，他的身上，如此这般的伤痕，数不胜数。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活过来的。
我本无善心，族人从小便教我，任何人均不可信，越是可怜的人，最后往往害你越惨。
但一个受了那样重的伤仍活着的人，显然不是想死去的人。他不想死去，我至少应该给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但我只懂药理，不懂医理。我背起他，走了五里路，去找那对行医的老夫妇。
筋疲力尽的我走了五里路，却只找到了老夫妇的尸体，整个药庐里弥漫着罪恶的血腥气味。
我只好翻看着那些被血染红的医书，在打翻的药堆里寻找接骨草，生肌果，疗伤叶。我救回了一息尚存的重伤少年。
三天后他醒来，扑在我刚刚为死于非命的老夫妇新立的坟头上痛哭失声。他喊了爹娘。
他是这对老夫妇唯一的儿子。老夫妇医术高明，有想长生之死得道成仙之权贵挟其幼子，令研制出神奇丹药，否则永世无相见之日。老夫妇听我说我给的果脯，食后可使人健壮，便送去换娇儿。哪料权贵出尔反尔，杀机四起。老夫妇见于事无补，缄口不提果脯的来历，因而被杀，少年更是断无再留命的道理，幸当时怪风四起，他夺命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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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这少年跪于我的面前，说：请姐姐助我报父母惨死的血海深仇。
他的两只眼睛望我，幽深明亮。
就是在那一刻，情愫暗生的吧？
他容貌被毁，他伤重羸弱，可他有一双幽深明亮的眼，他说：杀我之心不死的追兵，在我接近你的院子时，忽然就消失了。我知，你定不是凡人。
我带他回到我山谷里的小院落里，在小院落外，看得见贪婪而恶毒的追兵正在附近挖地三尺地寻找着所谓的长生之源。他们，最后被我设下的阵法引入了山谷深处，那里，也有香甜无比却奇毒无比的深山异果，他们，将死在自己的贪婪里。
追兵全部消失后，我才带少年进入我的小院，我指着那块大青石板说：男女避共处一室，日后，你便睡在这块大青石上罢。
他亦不抗拒，随手帮我收拾被打翻的药箕。
是夜，我叫他进屋，指着放在屋角的那个木箱对他说：我不懂武术，只稍识药理及奇门遁甲之术，这两样，一用于谋生，二用于逃命，定无法帮你报仇。此箱中有些少异果，你可每半月取一粒服食以增强体质，至于招式，你自行想一些作为练习罢。
那些果脯，当真有神效，不过三月，那深深的丑陋伤痕便自少年的脸上褪去，显出眉目清朗的本色来。
我照样侍花弄草，偶看那勤奋刻苦的少年在院外的桃花树下用功，光阴明灭，四季更迭，每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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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有若白驹过隙，那个浑身是血的羸弱少年渐渐远去，近在眼前的是一个翩翩风度的俊秀男子。
姐姐。
他练功完毕，进院来帮我收拾药草，忽然开口问我：我可以知道姐姐叫做什么名么？
我轻轻叹息一声，说：不笑。
姐姐居然有这样的一个名字。依我看，姐姐若是笑一笑，反而是好的。那应该比这山谷里的春天还要美丽。姐姐，你也给我起一个名字吧。从此之后，我便要用姐姐起的名字闯荡江湖了。
我静默不语。是呢。三年过去，他已经武功有成，以报灭门之仇为志的男子，又怎能永久在此停留。
我说：三年前，你大命不死。你就叫作不死罢。
不死说：好。
不死离开了山谷。他走的那天，阳光透亮，空气清朗。他没有回头。
5
三个月后，我去二十里外的小市集卖药草，听到了这样一个江湖传言：江湖上有两个顶尖高手，一个是邪魔头慕容不哭，另一个是俊侠客慕容不死。有说，他们都是久已经衰落的慕容家族的后人，都为复兴慕容家而将在江湖上兴起波浪。又有说，慕容不死才是慕容家的真正后人，慕容不哭，不过是一个披了慕容姓氏的魔头。
江湖向来是非多。我卖了草药，匆匆回了山谷。
不死走后半年，回来过一次。
他回来那日，我正在院里晒红花。
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叹息：姐姐，我回来了。
我仍专注于红花之上，未回头看他一眼：若你未报深仇，便继续去报仇，若你已报了恩仇，便去闯荡江湖，以后，你便也不要来这里找我了。
半年前，他离开了这里，是一心一意去报仇了的。他只是未想到那个过去不可一世的贪官，三年后在他手下如丧家之犬跪地求饶。他最终放弃了杀死那个害他至惨的人。他觉得，自己忽然从弱者，变成了一个强者。半年的江湖闯荡令他心生厌倦，于是生起归意，想回来与我莳药为生。
而我，我却是不敢再见他的。他离开后的第三日，我心神恍惚而误食毒草，导致脸生异相，早已不复往日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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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慕容庄园。
慕容庄园已经远离往日的破落，这里装饰典雅宾客盈门。看门的武师要我报上名字，我说：不笑。我叫慕容不笑。
武师哈哈大笑：哈哈，你这丑八怪，江湖人谁不知我们不笑大小姐绝色倾城，这是慕容庄园，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快走快走。
他话音未落，便见一阵掌风扫过，再看他仍带着嘲笑的脸，已是七孔流血，想来已华佗乏力。
平生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死于我的面前，我有些作呕。耳边却有声音说：进来吧。
是哥哥的声音。这杀人于无形的功夫，想必他已练成。
进了大厅，也并未见到哥哥。有婢女来迎我，引入一间楼，说：小姐，这是你的绣楼。主人嘱咐你可以楼内自由，但不可出房门。
我没有见着我的哥哥。身为慕容家族唯一的女儿，我被软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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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楼内，书籍药草，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也有人侍候周到。只是门外有两个黑衣男子把守，只要我打开门，他们便异口同声说：小姐请留步，需要什么请吩咐小的为你准备。
山谷是我的药庐，我以为那不是我的家。现在看来，慕容庄园，才真的不是我的家。
据说，慕容庄园里，是真的有一位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大小姐。天下才俊莫不以向其求婚为荣。我不能出房门，自是没有见过。只是听门外守卫说起。想也知道，那位慕容不笑大小姐，定然是假的。若然她是真的，那么我呢？我这个慕容不笑又算什么？
也算我的哥哥未丧失最后的心智。哥哥肯留我性命，想必仍是对我有一丝记挂。
我铤而走险，利用了这一份记挂。
我以眩香令两个守卫昏迷，又迷晕来送饭收拾屋子的婢女，给她易了容，让她躺在我的床上。然后，我蒙了黑纱，换了夜行衣，首次踏出了这房门。
毕竟是我曾经生活过十年的地方，凭着天生的敏感，我仍避开了要塞，来到我我想来的地方。
慕容家的祠堂。慕容天，慕容雨，慕容风，慕容云，慕容雾。慕容家族里这些曾经显赫江湖的名字，现在成为了一些安静而悲伤的牌位。
我打算躲藏在祭坛下，等待天明。明天，九月初九。重阳。也是我们父亲的祭日。我想，我的哥哥会来的。
还没等祭祀开始，我便被发现了。他只用一只手，便能轻易将我从祭坛下扯出来，众人大呼，我却喊：哥，是我。
我亲爱的哥哥，回应我的是将我丢在祭坛上，我撞得慕容家祖先的牌位七零八落。众人被喝退。最后关门的那个人，望了我一眼。那目光，闪闪地亮，如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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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被关密室的第二日。在喝退众人后，我的哥哥只对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在绣楼里玩玩药草看看书过一生不好么？
没有等我回答，他启动了祭坛下的机关，打开了密室的门，然后，将我扔了进来，说了第二句话：我看你还是在里面反省比较好。
密室快速关闭，我完全落于黑暗。我向四周摸索，有箱子，有书籍，有刀剑，也有，人的尸骨。
没错。曾经有人死在这里。或者，我也将死在这里。
我醒来时，有微光，却刺着了我黑暗已久的眼睛。有张俊秀的脸，在微光里问我：姐姐，你还好吗？
是不死。
姐姐，慕容不哭根本不是慕容家族的继承人。你才是慕容家族唯一的后人。你身边的尸骨，便是你的父母，曾经令江湖风云四起的慕容雾夫妇。
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出的光。我仍在密室里。所不同的是，密室里多了不死。
他是怎样进来的？
我没有骗你。慕容不哭并不是慕容家族的后人。你看地上，这里有你爹娘留下的绢信，我也是看了才知道的。
绢信显然是撕衣所写，经过这样多年，已经残破不堪，血书的字迹隐约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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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段江湖旧事。
慕容雾夫妇名噪江湖，不少野心勃勃的高手以杀害他们为成名捷径。何啸天便是其中一位。只可惜他没有用正当手段，最终死于自己的暗器之下。何夫人痛失夫君，早产诞下儿子，得慕容夫妇收留。三月后，慕容夫人也生下了女儿。何夫人擅毒，在慕容家新生儿满月酒宴中下了剧毒，一夜之间，慕容家族死尽。慕容雾夫妇借着最后一点功力，躲入密室，却难逃一死。何夫人追入密室，抢走了婴儿。慕容雾夫妇于密室中绝望而死。
这便是密室里那堆尸骨的江湖。
不死没有救我出去。他说：我看慕容不哭并没有杀你的意思。没事的，姐姐。他如果不放你，我会来救你的。
不死说对了。慕容不哭果然把我放了出去。
他带我去见了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那女子，果然美丽得非同凡响。她叫我作妹妹。我的哥哥深情地望着她，对我说：因为一早便知你会丧失容颜，所以我找了她来替代你。可现在，我忽然厌倦了她使用你的名字，我忽然厌倦了江湖。
他没有告诉我，为何他厌倦了江湖。或者，答案在他看她的目光里。慕容不哭，爱上了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而那个慕容不笑，是他所谓的妹妹。他怎能爱上自己的妹妹？
我问不死：你有一天会厌倦江湖吗？
不死笑嘻嘻地回答我：姐姐，自从我放了那个梦想成仙的贪官那一刻起，我便已经厌倦了江湖了。
我问：真的吗？
不死仍笑嘻嘻地回答我：真的。
他撒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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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傍晚，大雪纷飞。
我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变成那个绝色倾城的慕容不笑的样子。镜子里的乌黑夜叉面渐渐消失，渐渐成了一张艳丽绝伦的脸。易容真是一项神奇的术法，可将那样丑的我，变成了这样美的我。
今夜，我哥哥要迎娶雪凝霜。就是那个一直被人们叫作慕容不笑的美丽女子。而我，将易容成她，作为世人所知的慕容不笑，去参加我的哥哥的婚礼。
我出来得迟了。我那瓶定容液，找了许久才找到。所以，我来迟了。
空气中是死亡的味道。酒桌上的欢乐的客人，仍停留在他们喝第一口酒的欢乐里。酒是好酒。天下武功第一的慕容不哭的喜酒，怎会不是好酒。可，酒也是毒酒。一滴致命的毒酒。
在这死亡的宴席中，只有一个人是微笑的。
他微笑着对我说：姐姐，你来迟了。
他今天穿着大红的新娘霞披，我那天下第一的哥哥就倒在他的脚下，他伸手，撕下了那张非常非常美丽的脸。假扮慕容不笑的雪凝霜，原来也不过是他的易容术。我想，那才是他原来的面目。不死的真面目。
他是雪凝霜，他也是慕容不笑，他同样还是慕容不死。他到底是谁，我不知道。
11
姐姐，你知道么？你和你的哥哥，就是刚才要娶我现在却倒在我脚边的这个男人，都不是慕容家族的人。
还记得密室里的江湖旧事么？你们是何夫人生下的双胞兄妹。我才是那个被何夫人抢走的婴儿。那对老夫妇，你以为他们真的只是我的父母么？不，他们是当年那场劫难里唯一一对没有死去的老仆。
姐姐，这里所有的人，都须为慕容家族死去。他们为了什么江湖第一，为了名利，为了钱财，他们手里，也是血迹斑斑。所以，我杀死他们，并不感觉到罪过。
姐姐，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我最害怕你很快就找了那瓶定容液而没有迟到。如果你没有迟到，一定就已经喝了毒酒。姐姐，任何人都应该死，而你是不应该死的。
姐姐，我为了得到你哥哥功力大增的秘密才去找你的。不想你那样单纯，却仍是相信我。你不但给了我世上无二的功力，还教了我世间第一的易容术。你的哥哥，原来也逃不出美人的诱惑。
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甚至比他更糟糕。他只是逃不出美人的诱惑，我却不管你是美是丑，都逃不脱你的诱惑。姐姐，你叫我如何是好呢？
12
现在，我住在慕容庄园内一个湖心小岛的一个小院落里。我在小岛上种了很多的药草。除了毒药，我这里什么药都有。
偶尔，华贵的慕容庄园主人，会亲自划船，来岛上帮我晒药草，也对我说一些话。但我大都，是不回应的。他却不恼，来了走，走了又来。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姐姐，你应多出去走走。现在的慕容庄园，是比过去更加辉煌的天下第一。
院门常常是开着的。外面没有人把守。这些年来，我从没有走出过这个门。
又一些年过去了。某天，院外忽然刀剑声大作，惨号声遍野。我没惊慌，继续收我的草药，天阴，将雨。
岛外的声息渐微，终于寂静。
慕容庄园，一天一天地被岁月侵蚀，终于破落成荒屋。那个叫我作姐姐的人，再也没有来过。
我呢，我一直到死，都留在那个湖心小岛里，没有离开过一步。
我出来作什么，外面是江湖，是险恶的江湖，是恩仇不断的江湖，也是不死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