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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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菲眯起眼睛,点开手机,希望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是7点多,不是7点多的话,6点多也行。结果是4点45分。她翻了个身,抿抿嘴巴,觉得干得厉害,便起身到客厅喝了杯水。
  她又踱回卧室,坐在床边,床头柜上铺着一张白色纸巾,纸巾中央躺着半粒白色药丸。她本能地畏惧这类药物,确切地说,她畏惧所有药物,尤其是这类药物。搞不清楚这半粒药丸是如何通过复杂的消化系统作用到神经系统的,让她得以在短时间内快速进入睡眠。看起来强大如迷一般的系统,其实不堪一击。
  这是她第一次借助药物入眠,服用得小心翼翼,她不希望服下的半粒药丸成为一个向下的拐点。又实在痛苦,一连数日每天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已将她折磨到崩溃边缘,到了必须调整的地步。医生只给开了三天的量,一天一粒,她不想浪费,也不想对它们产生依赖,有意减半服用。
  扯过纸巾,胡乱地揉成团,药丸不知被揉进了哪个褶皱里,它是何其之小,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她倒是希望它真的不存在。将纸团推进垃圾桶的摇盖里,她重新躺回床上。
  今天是周末,于她没有特别的意义。一年到头,学生放暑假的两个月是她最为紧张的时候,但紧张意味着效益。想到暑假就快结束,她合起眼,放空脑海,争取再歇息一会儿。设定的闹钟会在7点30分的时候响起。只是当她不再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又像负了千金重一般,行动迟滞。一连看了几次手机,那个7始终没有出现。她干脆起身。
  厨房里有预约煲好的粥,她简单吃了一碗,就进到卫生间。二十多年的舞蹈生涯,对身材的苛刻要求早已深入骨髓,她根本无法忍受小腹拐出多余的哪怕再轻微的弧度。一旦没有控制好,就恨不得拿拳头将多余的弧度捶进肚子里。
  为此,她时常扫了魏君的兴,每次一起吃饭,她的脸上总免不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魏君起初还会对她进行安慰劝导,“你已经很瘦了,又不要上电视,我看应该再胖一点才更好看。”
  “我才不要再胖一点,我还要靠这身板吃饭呢。”
  “你会教技术就行,谁还管你的身板。”
  “你不知道。那些家长没几个内行的,只会看个表象,身材好,跳着就好看,他们并不在意力量这东西。再说,当初你来找我,难道跟我这副身板没有关系么?”
  听到这话,魏君就不再苦口婆心了,只乐呵呵地笑,然后一边挑着盘子里的吃食,一边开玩笑地说她挺可怕,能把嘴巴管理得如此严苛的人不可怕吗。
  她漱了口。吐出来的水顺着下水口流走,细碎的白米、小米、红豆、薏仁、黑米的残渣仍滞留在水盆底缘。她看着七彩的残渣分布在洁白盆底,脑子里空寂无声。片刻后,她拧开水笼头,一束清亮的水流冲击而下,很快盆底再无其它彩渍,真正雪白了。
  瞥了眼手机,时间仍然还早,每天早晨她都可以不慌不忙地起床,洗漱,吃饭,换衣,化妆,出门。
  立秋已过,夏暑的余威还在,八点多钟,外面的阳光已经炽烈。秦菲撑起遮阳伞。伞布稍稍隔绝了她和烈日的正面接触,可以舒适地睁开双眼。她喜欢走在这条通往公司的路上,她也需要这段路。
  十五分钟的路程,可以充分地用来调整自己。每天早晨,脑子懵懵地走出家门,一接触到外面的自然光,她的胸口就会为之舒展,走着走着,精神就会亢奋,脸上也更多神采,无关妆容。头也不自觉昂地起,下巴跟着抬高,脊背挺直。她的脚下不再是普通的水泥路,而是一条充电线路。走进公司时,体内的电刚好充满格。
  “小秦姐。”
  前台的两位小姑娘搁下手机,起身迎她。都是90后,比她小了近十岁,才毕业不久,一个是爵士舞专业,一个与她一样,拉丁舞专业的,都挺机敏灵活。
  在这家一共十七个人的公司里,除了万新,就属她年纪最大了。年轻姑娘们为免把她喊老了,不直接呼秦姐,而是在她的姓氏前加了个小字。她听着确实也受用。年龄,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事情,她是恨不得让时间静止,让年龄静止,却又不知该让时间停在哪儿,找不准哪时哪刻是值得被赋予永恒,是她乐意永远沉浸其中的。只要用心一想,她就發现过去是一片虚无,现在是一片虚无,将来也没有理由不虚无,于是哪时哪刻它都变得没有意义,既是没有意义,又何必要它保持永恒。
  真要追究的话,曾经有那么一次,当时魏君载着她行驶在从湖北回来的高速公路上。路上车不多,一轮旭日迎面升起,光芒温煦不刺眼,匀速行驶的车厢里流淌着动感提神的音乐。那个时刻,她想到了永恒,要是可以迎着朝阳一直不停地行驶下去,前方永远没有终点,该有多好。她没有把那一刻的感觉告诉魏君,只是暗自默默地咀嚼,吞咽,回味。
  前台最左边,摆了一排金光闪闪的奖杯,最醒目的两座,杯座上贴着她的名字。这两座奖杯曾经一度令她心潮澎湃,觉得未来触手可及。
  离正式上课还有一刻钟时间,她不急着换舞蹈服,哪怕不换,也可以直接给孩子们上课。
  职业影响了她的审美,甚至转变了她原本清秀的面目,使她渐趋立体异域风,平日穿衣风格也更倾向野性。衣柜里近乎清一色的黑。倒非她有心,多少年的习惯使然。衣服鞋子最好能满足她随时可以绷直脚面,轻松起范儿的要求,还得不影响她随心所欲地拉筋开背。
  她这审美,一度与魏君颇为不对付。他喜欢淑女、优雅风的装扮,还说她其实更适合优雅风的衣饰。可她不喜欢,做什么都不方便,伸不开胳膊,拉不直腿。再说,穿着根本不代表什么,穿得野性,不代表性子就野,穿得优雅,不代表性子就雅。
  从吃到穿,他们两人始终没有达成共识,虽未曾发生过冲突,但她能感觉到那些看不见的撕扯和博弈。她讨厌撕扯,讨厌博弈。她喜欢直来直往,喜欢坦白,但看起来阳光又主动的魏君其实个性深沉,他的过去如同被一块黑布严实地封罩住,什么都看不到,她时常会陷入捕风捉影的自苦当中。魏君对她也缺乏信任。孤芳自赏和自知之明将他们一次次抡入旋涡,他们就像旋涡里的两块石头,摩擦碰撞、纠缠转折都不由自主。   这时,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几个年轻人,五女一男,都染了头发,领头的是今天与她搭课的叶灵珊。秦菲没有同他们多寒暄,搁了茶杯进到更衣室。
  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一家舞蹈工作室,统共一百五十多平米,被玻璃门隔出两间大教室,一间前台接待室,另有一间封闭的更衣室。更衣室不大,但足够七八个人同时使用。
  当初万新鼓动她入伙时,她原是踌躇的。在她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创业这条路,对如何经营这一块更是一窍不通。但万新一下子拉出来六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团队都配好了,她于是决定一搏,将毕业后在深圳攒下的积蓄悉数投进这个位于内陆二线城市的舞蹈培训机构。两个人分工各不相同,万新负责生源和平台,她主要负责培训和师资。
  舞蹈室里,孩子们已经就位,玻璃墙外,家长们也都各就各位。学员中女孩居多,站了两排,男孩一排。他们着装统一,面孔不一。此时大多一脸崇拜地看着她的背影,对舞蹈,对一切未知充满好奇和激情。这点她挺意外。原先以为这些孩子都是家长们一厢情愿送来的,后来发现,孩子们热情洋溢。
  一群孩子中,她注意到一个小女孩,生了一双精致的丹凤眼,眉毛也修长,很好地点缀了眼形。小女孩正用力地挥舞着两只小细胳膊,两条小细腿也绷得直直的,在很用心很努力地践行着她一贯强调的力量。
  她转过身,来到小女孩面前,纠正她仍过于松散的把式。舞蹈是要有力量的,软绵绵的那些不是艺术。
  魏君说他之所以会在玻璃墙外驻足,就是被她跳舞时那副不顾一切的阵仗给惊到了,一支舞似乎耗尽她一身的力气。
  舞蹈室有两面玻璃墙是直面商场过道的,只要经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舞蹈室内的情景。为了宣传效果,万新要求舞蹈室的窗帘不要拉合。如此确实达到了一定的宣传效果,但也考验着老师们的心态。玻璃墙外从来不缺围观者,时不时地惹来各色男人或长或短时间的驻足。
  三年前的初春,工作室刚开张不久,生源尚未饱和,每天晚上8点之后就没有课了。孩子们离开后,秦菲习惯留在教室跳完一支舞再回家,如此一天才算完整。那天的伴乐她一直都还记得,Sara Bareilles的《Gravity》,一首旋律舒缓略显沉郁的曲子。音乐刚起,魏君就出现在东面的玻璃墙外,起初她还在镜子里斜瞄了他几眼,上身穿了件V领深灰色针织开衫,里面配了件温莎领的白色衬衫,下身是条黑色休闲裤。后来她就没再管他,专心看镜子里的自己。
  直到他走进工作室,她才看清他的脸,皮肤有些白里透红,尤其高高的鼻子,红通通的。唇上蓄着整齐的短髭,多了几分成熟的英气。
  “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他问。
  当时她已经换好衣服,原是准备直接回家,前台留给叶灵珊值守。
  她把曲名告诉了他,他当即在手机里搜索到,放在耳边听了一小段。
  “你们这里是教拉丁舞的?”他收起手机,炯炯的目光在四周稍作打量,最后落于墙上一张她的个人海报上,说,“招收我这样的成年人吗?”
  听他这么问,她少不得要静心地解释一番,说现在刚开业不久,目前招生主要是针对少儿,还说这里不仅教拉丁舞还有中国舞和爵士舞。
  “爵士舞是什么舞,是伴着那种叫jazz的乐曲跳的吗?”
  她听了忍住笑,尽量耐心地给他说明此爵士和彼爵士的区别。
  秦菲也说不清对魏君是一见倾心还是日久生情,她更倾向于后者,她从来以为一见倾心、一见钟情类的行为是愚蠢的,是不明智的,但她无法解释为何那个晚上在明知魏君有所图谋时还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联系方式,又为何在他第一次邀约时没有假装矜持地婉拒一下就直接应允了。
  她暗下归结为他们在彼此认识之前都空窗了太久,烈火干柴。待一把柴火烧成灰烬,他们也就各奔东西了。
  隔壁教室突然传来激扬的爵士乐,不过很快就弱下去。两间教室呈L形分布,L的拐角处即是更衣室,所以两间教室彼此看不见,且玻璃皆有隔音效果,就算同時开课也不至互相影响。
  她看看时间差不多,便扬声宣布下课。孩子们一窝蜂地冲出教室,就如她宣布上课,他们一窝蜂地冲进教室一样。上课前一个个跃跃欲试,真正上课了又盼着下课。
  两节课衔接的时间段是整个舞蹈室最热闹也最吵杂的时候。前一节课还没有结束,家长们都还没撤。下一节课的家长带着孩子已经赶至。暑期课程更紧,中间衔接的时间很短,只够她与下课的学生家长们说再见,喝几口水润润嗓子。
  看着热气腾腾的前厅,秦菲不得不再次佩服万新。把经营地址选在这么个地方,风险固然很大,但正如常言所说: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足践。开业一年生源就接近饱和。万新颇为自得,说富贵险中求,趁着年纪尚轻,现在不求,欲待何时?
  万新,万象更新,这个名字富于朝气,生动立体。人如其名,她本人也是个精力充沛、乐观豁达之人。工作室里几乎清一色的娘子军,万新深谙家长的心思,这几年在她的带领下经营得很顺利。先以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为诱饵,将秦菲从大型舞蹈艺术团里挖出来,一方面奔着她的实力,另一方面看中她漂亮的资质,有了她的加入,就有底气搭建各类平台,什么等级资格证书、国际国内赛事,听得多数家长双瞳放大,心动报名。
  三年前开业,头一年有些亏损,次年就扭亏为盈,今年预期的净利润也颇为可观,就是前两年恰逢房价飞涨,秦菲曾不止一次地纠结过,要是当初把本钱直接作了首付在这个城市按揭套房子,如今该会是如何一种局面?
  中午时候,叶灵珊到楼上给大家买了几盒披萨来,口味不一。工作室开在商业中心还有一大好处,就是随时可以吃到世界各国的美食。秦菲享受着也觉得是折磨。
  她身量高挑,是个极大的优势,但骨架偏大,肩臂容易上肉,腿也生得不够直,膝盖骨大而凸,其实并非舞蹈的良材,她必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忍更多食物上的诱惑,才能把身材维持在最好的状态。午餐是她最放松也最为珍惜的一顿饭,可以相对尽情地吃,下午有足够的时间消耗掉吃进体内的热量。   她很久没有吃冰淇淋了。每次自觉承受已达极限,几乎就要妥协时,又总能坚持下来。她知道执着于这个没有什么意义,一支冰淇淋的事,这么上纲上线是有些可笑,可时间久了,意义自己就长出来,细细绕绕的,不成体系,但也抽之不掉。
  经过一上午的忙碌,到了下午,人的心情和时间都显得更为充裕。学员中不少妈妈的年纪与她相仿,还有比她小的。她们会打探她的年纪,问结婚了没,她会说还没有男朋友。听说她还没有男朋友,她们就会面带艳羡地问她,是不是有很多人追。她说,没有,真没有。她们会笑着撇嘴,一定是你眼光太高,把喜欢你的都吓跑了。她忙摆手,不是,真不是。
  这里总是不断有新的学员加入进来,于是她也总要面对新一批的妈妈们,面对她们新一轮的探问。而这些探问和关心毫无例外地总是以陈腐破旧的话题呈现出来。偏偏这类话题又最能拉近彼此的距离。所以,她迫使自己心平气和地承受着,适应着。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漠然疏离了,无痛无痒。除了不能细想,细思极恐,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
  晚上近8点半时,最后一节课前,她突然头痛起来,痛点集中在头顶方位,这样的痛她很熟悉。去年7月起就跟住她了,发作间隔或长或短,每次发作持续个把星期,不是很痛,但是影响正常生活。她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做头胸CT的那次,还是魏君陪的她。
  在一个狭窄的屋里,除掉带钢圈的胸罩后,她披了件外套走出来,穿上鞋套,等着医生的指令,准备进入一个密闭空间,看着眼前沉重严肃、看起来咬合很紧的白色金属门,她有些害怕。魏君拍了拍她的肩。金属门在身后合起,她面前是一个圆滚滚的仪器,连接着一张扫描床,她将要躺上去,接受那个仪器的检验,它会以它的方式扫描她的脑子,再扫描她的胸腔,在它面前,她的身体没有秘密可言。很快,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进来,她没看清是男是女,反正穿着白大褂,指着扫描床的一个方位,示意她躺上去。
  等她就续后,一个机械女声指挥她吸气呼气,再吸气呼气。第二个吸气呼气她做反了,以为会被发现,会被倒回去重来,然而并没有。她像是做了错事没被发现一样松了一口气。
  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建议她去心理咨询科看看。这不是变相说她心理有问题,脑子有问题么。当着魏君的面,她真是有些难堪。她当然没听那医生的话,拿了报告就回家了。
  那阵子,她只是不定时莫名头痛,现如今失眠让这个病症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抑郁症。近年来,这个病症经常被提及,她不想赶时髦,也没觉得自己哪里抑郁了。也不像是因为失恋,和魏君刚分手的几个月里,她生活得极其规律,日子平静得像是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
  出了工作室,她不愿闲逛。一天的课教下来,身体已是疲乏,她也不想坐进咖啡馆里,虽然咖啡的香味令她垂涎,只是中午一杯咖啡促成的兴奋足以绵延至深夜。至于甜品店,她更不敢涉足了。总之,这个商场到处都是美食,到处都弥漫着蛊惑人心的味道。她能做的,只有远离。
  晚间的自然风吹在额头和脸颊上,让她稍稍振奋了一些。回家的路像被黑夜涂抹掉了,霓虹在上面重新作画,她觉得似是走在另一条路上。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她同这个城市始终还是隔着一层壁垒,材质透明却很厚实,即使认识土生土长的魏君,亦没有减弱这样的疏离感。
  魏君今年该三十有四了,比她还大了两岁,和他父母一样,都在税务系统工作,去年已是主任科员,就是没有实质职权。他平时话不怎么多,蓬勃的野心被闷在胸腔里。婚姻状况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进一步的晋职,单身男青年似乎天然让人无法敞开来信任。家里给他的压力很大,她能猜得出来,如今竞争这么激烈,父母希望他找个门当户对、能帮衬他事业的另一半,起码也要工作稳定,朝九晚五,便于照料家庭。而她父母都是下岗再就业的,只够自给自足。至于她的事业,虽正风生水起,却无关稳定,收益也是直接同竞争和风险挂钩的。但她在意的是魏君的態度,她不怕这么默不作声地同他交往下去,她不是砝码,天平称量不出她的自尊和骄傲。
  他曾带她去过他家位于城区的房子,次数不多,都是他爸妈不在的时候。房子位于底楼,进出方便,有花园,还有地下室。地下室下面有车库,不和土壤直接接触,所以不觉潮湿。
  室内装修得中规中矩,古典中式风,开放的厨房和餐厅相连,中岛和餐桌并排放置,不过即使在灶台前,她也没有嗅到什么烟火气。地下室里别有洞天,下得石阶,脚底是一小段青石板路,走几步后,就上得一座小石桥,桥下是清澈的水池,池周是一圈睡莲,几尾小锦鲤畅游其间。直是把一个袖珍江南庭院造在了地下,连过径都用的月洞门。月洞门连着一条鹅卵石甬道,甬道左边植有一丛斑竹,右边种了三株桃花,头上辟出一方天窗。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竹叶青翠,桃花新艳。魏君说这一方天地寓意花开富贵节节高。她问地下室出自谁的手笔,他说是他爸爸一手设计的。她笑说你爸爸还挺风雅。他说他不喜欢古人那一套,也没那耐性,还说地下室他不常下来,来了也只是窝在那间3D家庭影院里,看两场电影就上去。那天他们一起看了部新上映不久的好莱坞科幻电影。
  她有时也会带他回自己的单身公寓,是她初到这座城市时买的一个落脚之地,五十平米不到,一眼望尽家居。四面墙上贴有绿底碎花的墙纸,窗帘也是绿底碎花的,只是绿得更深一些。一扇推拉式透明玻璃门隔出一个小卧室,镂空的木质隔断隔出一个小餐厅,另有一套小厨卫。小归小,五脏俱全。这间小屋一个人住刚好,两个人就显得紧凑。
  魏君每次过来,他们就会像小两口一样居家过日子,一起做饭,一起清理卫生,一起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看电影……但她心里清楚,这些温馨甜蜜得像是要百年好合的画面根本禁不住深究,表面上的彼此适应,恰恰是因为没有更远的打算。
  在她之前,魏君有个交往了八年的女友,女的现今已经结婚生子。秦菲曾追问过他们分手的原因,魏君倒没有隐瞒的意思,承认是他一时任性,但错过就是错过了。可那个八年在魏君的生活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他工资卡的密码至今还是前女友的生日,是她偶然发现的。这要是搁在几年以前,她定会不依不饶,胡搅蛮缠,逼他解释,逼他换密码。如今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单凭外力是奈何不了的。   去年国庆节黄金周,工作室放假,她因为约了不少私教课,所以只休了两天。4号那天魏君和她窝在她的小公寓里,吃完午饭,他们一起看一部旧电影,放到一段情欲戏时,魏君拥吻过来,意乱情迷之时,她突然推开他,喘着气问,“你是不是还没放下她?”
  问完她自己也愣了一下,但既已出口,她就直直地盯住魏君。魏君的眼睛里还蒙着雾气,听到这话,他上眼睑敛动了一下,未及触到下眼睑就又抬了起来。他们对视了很久,他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而她已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他自己可能都不愿意承认的答案。她陪着他把电影看完,又陪着他吃了晚饭,然后郑重提出了分手。一年半的交往,那是她第一次提分手,也是最后一次。
  秦菲跨进家门,穿上拖鞋的一瞬,整个身子条件反射一般地松散下来,像是被抽掉几百毫升的血,浑身立即就乏力起来。洗个澡就换上她最习惯穿的睡裙,一件红色娃娃领连衣裙,前面一只简笔画卡通熊,平平无奇,却跟了她快十年。衣服除了领子撑大了些,其他没什么变化,红得还如最初那么清艳又不失沉静。其余數套睡衣无形间就沦为替补。
  头痛致使她什么都做不了,干脆熄灯睡觉。眼皮一合上,各路神识和思绪不经召唤就从脑海深处蹿出来,比白日活跃有逻辑。那些被她忽略掉的细枝末节,这个时候也一个一个地跳出来,占领她的脑海,瓜分她的睡眠。这,是彻夜无眠的征兆。
  漆黑中,她坐起来,眯着眼睛摸到床头边上的开关。水晶灯亮起来,短暂的适应后,她睁开眼睛,把床头柜上的垃圾桶搁到腿上,左手稳住桶底,右手拔起桶盖。早上扔掉的纸团在最上层,里面的那半粒药丸还在。她拈起来,放回去,又拈起来,再放回去……最终,她服下了那半粒药丸。
  没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变重,在下沉,透骨的阴凉自背底下传递全身,像是躺在冰凉的地砖上。一团白色的浓雾向她笼罩过来,将她吞噬,连同脑子里那些杂乱的情和绪。她的呼吸渐渐缓慢,慢得以致于她以为自己没了呼吸。她享受这种感觉,所有的一切,空白了,消失了。
  凌晨五点半醒过来,比昨天推迟了近一个小时,她心生一丝满足。除掉眼罩,摘下耳塞,借着外面的路灯,到客厅倒了杯水喝。喝完水,她没有回卧室,转而走过沙发,绕过餐桌,站到小餐厅的窗户前。窗外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昨晚掌起的霓虹这会儿还在闪烁,她一直嫌弃这里的光和噪音污染严重,但这些光和声给她的生活添以真实的生气,甚至安全感。她住二十三楼,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到自己工作室所处的那个商业中心,地上五层,地下三层,相比周边动辄二三十层的高楼大厦,它显得低矮,显得不起眼,晨光熹微中,安静得像一只睡着的猫。
  发了一会儿呆,秦菲感觉眼睛不再那么酸胀,困意也彻底被驱走,但头痛还在,上午的课怕是上不起来,可在家不过也只是不成眠的痴睡,还不如去公司坐坐。昨晚没心思煲粥,她一边想着早饭怎么吃、吃什么,一边往卧室走,又想到自己对美食的种种隐忍,决定今天晚些到单位,等咖啡店、甜品店都开了,就去买杯焦糖玛琪朵,再搭一块和风抹茶蛋糕,开启一个崭新的早晨。
  责任编辑 李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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