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玩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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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的瘸腿妹妹以私奔的方式把自己嫁出去了。
  妹妹跟着湖南人刘国栋走的时候,父亲还在邻居家喝酒。父亲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母亲找不见妹妹,在邻居家找到父亲,父亲已经瘫醉在地上。
  母亲的电话如炸雷一般,把我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母亲说,你妹妹不见了,你老子喝醉了,你赶快回家来看,这个家要出大事了。
  接到母亲的电话时,我正在办公室对一个学生训话。那是班上学习成绩很差的一个女生,因为喜欢高二年级的一个男生,天天跟人家递纸条。受不了骚扰的高二小男生把她写的纸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又把纸条转到了我这里。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嚷嚷,这死酒鬼,醉得连一条瘟狗都不如,我怎么喊都不会醒。那死瘸子姑娘,肯定是跟湖南佬跑了。这几天我就看到情况不对,叫你老子管好点,他不听。我一不留神,瘟姑娘就不见了……母亲的嚷嚷越来越弱,慢慢变成了呜咽,最后演变成哭声。
  我黑着脸训了女生一顿,没好气地叫她回去叫家长,同时写一份深刻的检查交上来。小女生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检查可以写,家长却请不来。小女生显露出一种无所谓的神情说:他们在深圳那边做事,两年都没回过家了,我请他们也不会来。最后,女生说:主任,要不你开除我吧,反正我也不想上学了。
  母亲的电话催命般又传了过来,我只好放下女学生的事情去处理母亲的事。去纳料的路上,我把车开得很疯狂,出县城不远就被交警拦了下来。交警给我敬礼,开出罚单,我不得不把冲到头上的火气硬生生地压回肚里,沮丧地从交警手里接过罚单。离开交警的视线,藏在肚里的火气又让车疯狂地奔跑起来
  奔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我把车停在了一个山垭口,妹妹跟湖南人刘国栋私奔,我现在赶回去,再怎么也追不上他们了。
  拐带妹妹私奔的湖南人刘国栋,去年到这片山上来熬松脂油,先是认识父亲,然后才认识瘸腿的妹妹。刘国栋大妹妹近二十岁,自从认识妹妹后,他的心思就不再放在熬松脂油上。结果,他没有从这片土地上带走他要熬的松脂油,而是带走了腿有残疾的妹妹。妹妹跟刘国栋走的那天,父亲应该是知道的。父亲在邻居家喝得人事不醒,任凭母亲如何拳打脚踢,父亲都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从县城赶到家,父亲还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我把父亲从地上拎起来,就像拎着一只癞皮狗。酒味混合着口水的残涎在父亲的嘴角挂着,延伸出一条亮晶晶的丝线。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瓢冷水,往父亲的脸上泼去。
  父亲醒了,看见我,父亲什么话也不说,从衣服里摸出两大沓钱,递到我手上。给你还车款的,这回你就不要责怪我们没帮你了吧。
  我不接钱,质问父亲妹妹哪去了?父亲说,走了,跟她男人去过好日子了。说完父亲还想睡觉,我不让他睡,叫母亲继续往父亲的脸上泼水。
  父亲从地上坐起来,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爬起身就往门外跑去。两沓钱从父亲的手里掉出来,掉到我脚边,我一伸手就把钱抓到了手里。
  我和母亲跟着父亲往门外跑。母亲跨出大门时被高高的门坎绊了一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母亲没有停下来,继续追着我和父亲跑。门外的世界里,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父亲绕过阳光,往屋背后的阴影中跑去,我和母亲也绕过阳光,追着父亲的身影,跑向屋背后的阴影中。
  父亲打开柴房门,从里面牵出两头铁链子拴着的小黑熊。我和母亲惊愕地看着父亲。父亲把小黑熊拴在柴房的柱子上,从屋里端来一盆米浆,放在小黑熊面前。小黑熊往后退缩着身子,不理会父亲的殷勤。父亲张开两只手,像赶小鸡一样往外赶着我和母亲。出去出去,我们都出去,它们怕羞,我们都走开,它们就吃了。
  離开柴房,父亲才告诉我们,两头小熊是他从湖南人刘国栋那里要来的。提到湖南人刘国栋,我想起了妹妹。我问父亲,妹妹是不是真的跟刘国栋走了?父亲不说话,父亲用手在身上乱摸,我把钱拿到他眼前晃了晃,问他是不是找钱?父亲说,原来你已经拿到了。是你妹给你的,她说她坐了你几次车,以后没机会再坐你的车了,她就想帮你一回,从刘国栋那里要了两万元钱,叫我给你,她就跟刘国栋走了。
  你把我姑娘卖了!母亲尖叫起来。几只正在觅食的鸡听到母亲的尖叫声,停止了觅食的动作,都伸长脖子,“哟——哟”地向同伴发出了警告。
  父亲不理会母亲的尖叫。父亲想去看他的小黑熊吃没吃米浆,我一伸手就抓住了父亲的衣服。父亲挣了几下没有挣开,父亲说,钱你都拿到了,你还想干什么?尖叫过后的母亲在发出第二声尖叫后就扑向了父亲,手快如闪电地在父亲的脸上抓了五个手印。父亲一边躲闪着母亲的进攻,一边对我喊,达遒,快拉住你妈,她把我的脸抓破了。
  我把手上拿着的两沓钱揣进衣服口袋,腾出手拉住母亲。母亲像一条疯狗,喘着随时准备咬人的粗气,向父亲喷洒着天底下最恶毒的粗话。趁我拉住母亲,父亲敏捷地去看了他的小黑熊,又敏捷地回到了我和母亲身边。父亲说,好了好了,它们都吃了,吃了就能活了,我就可以喂养它们了。
  两头小黑熊是湖南人刘国栋在山上捡到的,刘国栋带走了妹妹,给了父亲两万元钱,还给了父亲两头小黑熊。本来刘国栋是想把两头小黑熊牵出去卖大价钱的,他不想白送给父亲。瘸子妹妹看到父亲盯着小黑熊的眼睛放出贪婪的绿光,知道父亲喜欢小黑熊,就对刘国栋说,把小黑熊留给父亲吧。刘国栋有点不愿意,妹妹说,连两头小熊你都舍不得,我跟你走还有什么意思,我不跟你走了。刘国栋说什么也要带走妹妹,就只好把小黑熊留给了父亲。父亲说,两万元钱补给你还车款,我们一分都没拿,以后你就不要在我面前埋怨你买车我没帮你了。小黑熊我来喂养,养大了卖钱我和你妈一人一半,这是你妹妹补给我们的。
  母亲还在缠着父亲不依不饶,我也认为父亲把妹妹给予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是不太应该。父亲不以为然,父亲问我,你妹妹不跟刘国栋跟谁?谁会出两万元钱帮你还车款?谁会白送两头小熊给我们养着?这方圆十里八地谁会出这么多彩礼钱来领走一个瘸腿姑娘?刘国栋人是老了点,但实在。跟了他,你妹妹会过上好日子的。你妹妹说刘国栋爱他,跟着刘国栋她感到很幸福。她自己都觉得幸福了,我还留她在家干什么,在家你们能让她幸福吗?   母亲不再拉着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开始嚎啕大哭。父亲不理会母亲,一头扎进了那两头小黑熊呆着的柴房。我揣着两万元钱,趁母亲还没有回过神来,赶紧离开了家。母亲一旦回过神,说不定就会从我这里把钱抢回去,逼着我和父亲去把妹妹找回来。


  大洞寨的王肖民用炸子搞了一头熊,一头六百多斤重的公熊。大青山熊出没的消息,一下子就在纳料周围的村寨引起了轰动。
  纳料方圆十里八寨专门用炸子偷猎的人不止王肖民一个,能用炸子猎到熊的人,王肖民还是第一个。在这之前,纳料周围村寨那些制炸子偷猎的人,猎到最大的野物只有野猪,从来没有人猎到熊这么大的野兽。
  王肖民卖掉四只熊掌和熊皮,拿到了一万六千元钱。加上卖掉熊肉,熊胆和熊骨的收入,在纳料这片山区,王肖民的头就昂了起来。走路挺着胸膛,说话牛逼哄哄,经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嘴上,怕卵,大不了再去搞一头熊,喝酒钱就来了。
  王肖民和拉岩李成相的老婆,在大井湾包谷地里搞得正欢,四个男人突然从包谷林中冲出来,把他们扯开,把王肖民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其中一人自称是李成相的表哥,这位表哥扯下包谷杆,连同带着锯齿状的包谷叶,一下一下地抽在王肖民光光的屁股和命根子上。王肖民一边挣扎着要去捂被包谷杆抽的地方,一边向李成相的表哥求饶。跟来捉奸的其中两人把王肖民紧紧摁住,大声嚷嚷着叫李成相的表哥使劲抽,抽狠一点。在包谷叶锯齿状的边缘切割下,王肖民的屁股和命根子变得血肉模糊,丑陋不堪。
  王肖民跪在地上,哭丧着求饶,不要打了,再打就坏了,以后就不能用了。有人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李成相的表哥也咧开嘴笑了一下,又赶紧把嘴闭上。一个人过来拉住李成相的表哥,问跪在地上的王肖民,不抽可以,你说怎么办?王肖民一个劲地磕头。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只要你们不再打我,你们想怎么做都行?
  李成相的表哥又在王肖民的命根子上抽了一鞭,在屁股上连着抽了几鞭,边抽边骂,X你妈,你以为李成相不在家就没有人主持公道了,你就可以瞎整了。跟你讲,我们的眼睛不瞎,我们看得见,老天也看得见。
  王肖民用手捂住裆部,哀求着。不要打了,我受不了了,要怎么处理,你们提条件吧。
  怎么处理?我们要X你妈,X你老婆。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嚷嚷。
  王肖民哭丧着脸。
  李成相的表哥又踢了王肖民一脚,呸,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自己讲吧,这事怎么了结?
  王肖民被从地上拉起来,有人说,不要让他穿裤子,就這样拉他到他们寨子去亮相。
  求你们了,怎么处理都行,只要你们不再打我,不拉我去寨子亮相,你们想怎么处理我都答应。王肖民又准备矮下身子下跪求饶,抓着他的人紧紧夹住他,不让他下跪。
  三万块钱的损失费,也不要你上门去放炮仗挂红了,把钱数出来就放过你。李成相的表哥说。
  夹着王肖民的人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看到王肖民不敢逃跑,他们就放开了摁着王肖民的手。手一放开,王肖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万?我没有这么多钱。王肖民可怜巴巴地说。
  没有钱还出来乱搞。跟你讲,今天不拿钱,这个关你是过不去的。
  真的没有这么多钱,我家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有爹娘要养,有孩子要管,房子又刚修好。我身体又不是太好,这些年就靠老婆一个人出去打工找钱,哪里有钱来给你们。
  有人起哄说,身体不好还来搞别人的老婆,还搞得那么起劲。恐怕不是身体不好吧?这句话又惹来了一阵笑声。
  李成相的表哥又踢了王肖民一脚。你以为老子们不晓得,前段时间你炸了一头熊,得了几万块钱。舍不得拿出来是不是?舍不得出钱,我们就到你们寨子上去,让大家看看你这模样。
  王肖民哭丧着脸。那是他们瞎传,没得这么多钱,只得几千块钱,除还账后,剩下的不到三千块钱了。
  有人朝王肖民的屁股猛踢一脚。X你妈,还在哄老子们,你以为老子们不清楚,光是卖熊掌和熊皮,你就得了一万六千元。还有熊肉,你和你家两个老表抬到镇子上去卖的,很多人都看见了,六十元钱一斤,少说也要得两万元。还有熊胆,熊骨。还想骗我们,真是要钱不要命的货……话还没说完,几只脚同时又踹到了王肖民的屁股上。
  王肖民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李成相的表哥说,我们也不为难你了,卖熊掌和熊皮的钱归我们,卖肉、卖胆、卖骨头的那些钱我们就不要了。怎么样?
  王肖民坐在地上哼哼着,疼痛和屈辱让他死的心都有了。但这些人不让他死,他们只要他的钱。他们不让他穿裤子,却时不时地踹他一脚,或者用包谷杆抽他一下。包谷杆抽人虽然不伤肉,但包谷叶那锯齿状的边割在人身上,比用棍棒抽人还更难受。
  真的没有这么多钱,用的用,还人的还人,家中只剩万把块钱了。这万把块钱我全给你们,只要你们放过我,我马上就去家拿钱来给你们。我这次说的是真话,不相信,你们就只能把我打死了,多的钱我是没有了。
  除一个人看住王肖民,其余人退到一边的包谷林中,嘀嘀咕咕一阵后。李成相的表哥走过来对王肖民说,一万二,不能再少了,再少我们就只能把你弄到寨子上去亮相了。
  在跟王肖民回家取钱的路上,李成相的表哥警告王肖民,你不要耍花招,我们刚才用手机录像了,如果你跟我们耍花招,凭这个录像,我们就可以告你强奸我表弟媳,让你去把牢底坐穿。
  堂哥王肖国来邀王肖民去大青山猎熊,看到王肖民萎靡不振。问明事情原委后,惊叫起来。
  什么?花一万二千块钱去整一个烂婆娘,你肯定被人家下套了!


  我开车带马雅雯到旷野去兜风,母亲的电话打来了。我一边开车一边接听母亲电话,听到母亲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只好把车停了下来。母亲在电话中数落着父亲的诸多不是。母亲说,你老子完了,我们这个家完了,我和你老子的这辈子也走到头了。   有了两头小熊,父亲的性格就完全变了。爱酒如命的父亲不见了,变成了爱熊的父亲。父亲爱熊爱得神魂颠倒,爱得如痴如醉,父亲把以前对酒的热爱全部转换到了对熊的热爱上。父亲把心思完全放在了小熊们的身上,除了偶尔干干农活,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推给了母亲,一概不再过问了。父亲不顾母亲的感受,从他和母亲共同居住的房间里搬出来,和两头小熊住在了一起。
  母亲的声音很大,那部我给他购买的山寨手机一定是开到了最大音量,母亲的声音传到我的手机上,“嗡嗡”地震动着我的耳膜。听着母亲在电话里的嚷嚷声,马雅雯捂着嘴在一边咕咕地笑个不停。我用手捂住电话,问马雅雯有什么好笑的?马雅雯凑到我耳边,很暧昧地说,你父亲,嘻嘻,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啊?我一怔,当即推了马雅雯一把,生气地吼道,你他妈的乱说什么,你才有癖好呢。被我推开,马雅雯也不生气,把身子坐正后,满脸绯红地望着我说,我就是有癖好了,没有癖好,怎么连周末都不回家去陪老公,心甘情愿在这里陪你这头熊。
  母亲依旧大声嚷嚷。达遒,你赶快来家吧,你再不来,我就没法活了。你爹卖了我的姑娘,现在又把我的牛卖了,卖牛所得的钱全部买了熊吃的东西,不拿给我买油盐,连零花都不给我留一点。
  没有熊的日子里,家里说话算数的是母亲。除了下地干活的时间,父亲天天泡在酒坛里,基本没有清醒过。每次接到母亲的电话,都是告诉我父亲和谁喝上了,父亲又喝醉了,又吐在了家里,把衣服和裤子吐得到处都是。家里原来喂养着一条看家狗,金黄色的毛发,人立起来几乎一米七高。有次母亲和妹妹到县城来看病,家中只有父亲和狗。父亲天天醉酒,狗寻不到吃的东西,就吃父亲醉后吐出的秽物。半个月后母亲和妹妹回到家,狗也成了酒狗,变得不爱吃东西,看到父亲喝酒就来劲。每次父亲喝酒,狗就蹲在父亲身边,仰脸看着父亲,涎水从嘴角滴嗒滴嗒地流出来,十足一副酒鬼样,无论怎么驱赶,就是不肯离去。父亲醉一次,这条狗也醉一次。父亲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狗醉后就爱到寨子上去跟那些狗耍酒疯,好几次还差点咬到人了。母亲一气之下,把狗卖给了走村串寨的狗贩子。黄狗不见后,父亲还想到寨上有小狗的人家去抱一只来养,被母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母亲当着我和妹妹的面糟蹋父亲,我们家有个醉鬼就够了,我不想再养只醉狗来惹事生非。
  父亲不再醉酒了,父亲不醉酒的功劳要归功于那两头小黑熊。小黑熊进我们家的第一天,父亲是最后一次喝醉,酒醒后父亲就不再喝醉了。从刘国栋那里得到小黑熊,为了庆贺,父亲特意邀上房二叔来家喝了一顿酒。他告诉上房二叔,我答应姑娘的,以后不再喝酒了,要帮姑娘把熊养大,姑娘生儿育女后,要带他们过来看熊。为了兑现对妹妹的承诺,为了养熊,父亲真的把酒戒了。
  父亲把拉纳坡脚一大片自留地里快要成熟的包谷扯了,那些香甜可口的嫩包谷变成了小熊的零食。腾出的空地上,父亲请人帮助搭了一间小屋,小屋的一头是熊舍,一头是他的卧室。父亲扯包谷那天,母亲去干涉,父亲把母亲打了。母亲哭着搭长途车来县城找我,在我这里住了三天。三天后我和母亲赶到家,父亲和小熊已经搬到了新搭好的小屋里。我和母亲还来不及对父亲兴师问罪,父亲就对我说,谁来也不行,谁阻止我养熊,我就不认谁。母亲尖叫起来,王天成,我的自留地是用来种菜吃的,你到里面来起房子,到里面来养熊,我拿哪点来种菜?父亲说,田地那么宽,我只占这点,其它的随便你种,种菜种毒药我都不会干涉。
  来帮父亲扯包谷搭屋子的人告诉我,父亲没有打母亲。那天母亲不准父亲扯包谷,父亲只是推了母亲一下,母亲不经推,就倒在地上了。有好心人把母亲扶起来后,母亲就走了,搭成小屋后他们也没有看到母亲。
  我劝父亲要尊重母亲的意见,不要为两头小熊与母亲闹僵,让外人看笑话。父亲不买我的账,父亲说,我跟你们讲,这两头熊我是养定了,至于我怎么把熊养大,你们不要管我,我不来问你们要钱就行了。
  我们和父亲对峙的时候,小熊探头探脑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父亲做了两棵长链子,两头小熊分别被拴在房间的两棵柱子上,只要打开门,不用放开链子,小熊就可以走出门来玩耍了。每天只要在家,父亲都会把门打开,让小熊从门里走出来玩耍,父亲一边干活一边就可以照看小熊了。小熊比刚来时壮实多了,也不再惧怕人了。几个来看熊的小孩在熊跟前丢了一些吃的东西,熊有滋有味地啃吃起来。
  打开了话匣子,母亲喋喋不休地向父亲抛撒着最恶毒的骂语,开始父亲还顶撞两句。最后索性把嘴巴闭上,坐到一棵木棒上,从背后扯出烟杆,有滋有味地抽起了烟。这个动作更惹来了母亲的愤怒,母亲扑上去要扯掉父亲的烟杆,我急忙拉住母亲。两头小熊对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更是漠不关心,只是自顾自地吃着地上的食物。母亲向父亲扑去,带动面前的泥土飞扬起来,熊才被嚇了一跳,急急忙忙转身跑进栖身的小屋。
  看热闹的人协助我把母亲拉住了。在我们的劝慰下,母亲平静下来。在众人的监督下,父亲也向母亲认了错,母亲才不再吵闹。父亲说,只要母亲不干涉他和小熊的生活,他以后决不会再对母亲动手,更不会推打母亲。
  原以为母亲和父亲化干戈为玉帛后,就不再生事了。好久没有接到母亲告状的电话,更以为父亲和母亲的生活已经平静,不会再受到父亲养熊的影响,两个人的生活就这么寻着不紧不慢的节奏,慢慢地过下去。母亲的电话开始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慢慢听下来后才发现父亲和母亲生活中的那盆水,平静的表面掩盖下,还在潜藏着滚沸的漩涡。
  也许父亲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熊这么能吃,这么难养。还不到一年,两头慢慢长大的小熊就让父亲喘不过气来了。冬天来临了,父亲请人在拉纳坡脚挖了一个大洞,花一大笔钱买了上万斤红薯,放到洞里,为小熊们储存食物。父亲还买了几千斤包谷粒,用大麻袋装着堆满了他和熊居住的小屋。为买红薯和包谷粒,父亲卖掉了家中那头最大的黄牯牛。父亲知道卖牛母亲肯定会干涉,趁母亲上镇里赶集,父亲偷偷联系牛贩子来家,把牛牵了去。母亲从集上回到家,卖牛的钱已经变成了洞里的红薯和堆在小屋中的那些包谷粒了。   母亲去找父亲闹,这次父亲的态度很好,父亲说家里剩下的那头小黄牯明年就长大了,长大就可以耕地了。父亲说,我为什么,我还不是为这个家,我把熊侍候好,长大就可以卖钱了。一头熊和一头牛比,哪样划算?当然是熊划算,卖了熊,五头牯牛都可以买得到。母亲不依不饶,在父亲和熊的小屋里闹腾,撒泼。父亲则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母亲闹腾了一阵,见父亲依旧不温不火,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哭着给我打电话。
  母亲认为这日子没法过了,要和父亲离婚,坚决离婚。母亲叫我回家,回家帮他和父亲写离婚书。母亲说,这死老头子,他眼里哪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现在他眼里只有熊了,熊就是他老婆,是他养的女人,比他老婆比他子女都还亲。现在他把我这个家当成什么了,当成养熊的仓库了,熊没吃的了就来拿,就来要。自从和熊住到一起,他对这个家不闻不问,对家中的大事小事不闻不问,对我也不闻不问了。跟他說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母亲的最后这句话马雅雯也听到了,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忍不住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为了不让正在气头上的母亲听见,我挂掉了电话,没好气地瞪着马雅雯,问她有什么好笑的?马雅雯边笑边说,想不到你妈挺逗的,还吃熊的醋。都老几十岁的人了,还吵吵闹闹要离婚,真够新潮的。
  决不能让父亲和母亲离婚,我想回家一趟,马雅雯说她也想跟我去。我没好气地说,你去干什么,你去我怎么向我父母介绍你,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又是结了婚有老公的人了,说我们两个在打平伙(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夫妻的同居关系),我父母才更想不通。马雅雯说,无所谓,你说什么都可以,反正我不在乎,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我要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两头熊,怎么把你父亲迷得连家都不要了,连自己的女人也不要了。


  朦胧的月光下,李成相家黑灯瞎火的,没人在家。王肖民掏出家伙,在李成相家屋山头撒了一泡恶狠狠的尿,尿水将李成相家屋山头的墙壁淋湿了很大一片。撒好尿,王肖民还不解恨,对着李成相家墙壁低声骂道,我X你妈,X你老婆,我还要X你姑娘。骂完,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人,他又对刚才尿湿的地方飞出一脚,看到有脚印清晰地印在墙壁上,才恨恨地离开。
  王肖国说李成相的老婆肯定也参与做套来讹王肖民,王肖民不相信,要去找李成相老婆问个明白。接连好多天他都猫在拉岩李成相家附近,没有寻到李成相老婆。李成相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好多天都是一个样,看样子好久都没有打开了。王肖民对王肖国说,X他妈那个死老奶,我硬是没看出她做的套在哪里?那天去大青山放炸子回来,我从她家包谷地边经过,她在包谷林中打猪草,说是被蜂子叮了,叫我帮她看。我掀开她衣服,看到两个白白胀胀的奶子。你晓得的,你弟妹长期不在家,我就忍不住了。X他妈,我以为碰到好事了。一万二千块钱,还没搞过瘾,钱就飞了。我硬是不服气,我要去找那个女人要回来。王肖国劝王肖民,算了吧,你就是找到那个女人,她不承认你拿她更没办法。其他人你又不认识,那个李成相的表哥,你在哪里见过了?没见过,没见过你相信他真是李成相的表哥?你去找她,她反过来和你闹,说就是你强奸她,她也是受害者,你反而是狗咬糍粑,脱不得爪爪了。就当是花钱买一次教训吧,以后精灵点就行了。
  王肖民决定再去炸一头熊,把那一万二千元的损失找回来。这主意和王肖国不谋而合,王肖国来找王肖民,就是要跟他合伙到大青山上去炸熊。王肖国说,昨天三爷告诉我,他在大青山的青杠坡捡木耳,看到了一头母熊和一头公熊,它们在河坎上的树林里摘野桃子吃,边吃公熊就边爬到母熊的背上,边吃边折腾,大半天才离开那片树林。
  王肖国说,也是怪,以前大家有枪在手的时候,没听说哪个看见熊,现在枪被收走了,熊就出来了。
  王肖民说,没有枪才好,没有枪我就可以用炸子搞熊了。
  王肖国问王肖民,他炸到的那头熊是不是像外边说的那样,卖了四万多?王肖民没有告诉王肖国具体数字,说也差不离。
  看到王肖国流露出羡慕惊讶的表情。王肖民说,这不算多,买熊掌的人说,下次再搞到熊,不要肢解。整只卖给他,熊身子只要没被炸坏,也没肢解过,还很完好,一头熊他愿意出到六万元钱。如果是七百斤以上的大熊,钱还会给得更多。
  六万!王肖国惊叫起来。X他妈哟,老子在外面辛辛苦苦做一年工,累死累活都找不到这么多钱。
  王肖国问,不知道他要不要小熊,活的小熊,一头能给多少钱?王肖民问王肖国哪里有小熊?王肖国低声对王肖民说,你还不晓得吧,纳料王天成家那个瘸子姑娘,前段时间被那个在这一片转悠找松脂油的湖南人刘国栋拐走了,刘国栋把他在大青山上捡到的两头小熊留给了王天成,王天成把小熊当宝贝一样养了起来。哪天去问问那个买熊人,要小熊的话,我们花点小钱从王天成手里买过来,再转手高价卖给他。
  王肖民不相信,说,我只见过养牛养马养猪养羊养狗的,没见过还有人养熊,这熊的野性那么大,他真能养活?恐怕早就不在了。
  王肖国指天发誓。说起来我也是第一回开眼界,前段时间我到纳料去走亲家,听亲家说起,开头我也不相信。亲家带我去看,两头小熊被王天成用铁链子拴着,关在小屋里面养着,圆滚滚肥嘟嘟的,比满双月的小猪大很多,可爱得很。王天成喂它们吃包谷米,吃红薯,吃萝卜,有空王天成还牵它们到坡上去耍,让它们爬树。前几天我亲家过来耍,说看见王天成的小熊又长高了许多,差不多有我家大黑狗大了。要不到两年,王天成就会把它们养成大熊了,养成大熊,他就更不会轻易卖人了。
  王肖民听得如痴如醉,眼冒红光。王肖国刚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要真是这样,我们就有财发了。我去问问,只要有人愿出大价钱,我们就弄来卖给他。王肖国说,我就担心王天成那老鬼不肯卖,听亲家讲,为养熊,王天成和老婆都闹翻了,自己到坡脚去另起房子和熊一起居住,不和老婆住一起了。
  王肖民不以为然,买什么买,哪个说买了,哪天黑夜我们摸过去,趁这老鬼不备,我们把熊牵走不就完了,还花那冤枉钱做什么。王肖国认为这样不行,他说,大家都是隔山抵坳的亲戚,不好下手,万一被发现了,脸面丢尽,弄不好还要蹲班房,划不来。王肖国说他不想做小偷,只想买过来转手倒卖,从中吃一点差价钱就行了。   王肖民找到买熊人,买熊人不收活熊,说活熊的目标大,被抓到肯定要蹲班房。小熊崽他更不要,活的难脱手,死的又不值钱,等养大了再说。从镇里回转的路上,王肖民顺道拐到纳料,见到了王天成的两头小熊。熊的身影乍一入眼,王肖民就吓了一大跳,这哪里还是两头小熊,王天成已经将它们快要养成两头壮实的大熊了。也就是年把时间,这两头熊肯定就能赶上他炸到的那头大公熊了。
  黄昏的夕阳在西边点上一片红霞,黑夜再次降临纳料这片大山,将拉纳坡和远处的山坡裹进漫延而来的黑夜中。天刚黑,王肖国就用一个大黑塑料袋提来几大卷鞭炮,与王肖民在家关着门制炸子。王肖国把鞭炮一个个拆开,把鞭炮里的火药倒进一个碗里,待碗里的火药有一定数量,王肖民就往火药里兑上一些磷粉,搅拌均匀,再小心翼翼倒进一个纸包里。王肖民裹紧纸包,在纸包外抹上一层猪油,轻轻地将纸包放在一块木板上。
  王肖民告诉王肖国,制炸子很有讲究,药量要控制好,少了炸不死野獸,多了就会把野兽炸坏,野兽炸坏就不值钱了。王肖民不准王肖国碰裹好的炸子,更不让王肖国裹炸子。他说,制炸子最危险的就是裹炸子,一般人手脚重,弄不好就会爆炸,轻则炸断手,重则炸死人。
  王肖民和王肖国做好二十个炸子,王肖民就叫停了。二十个炸子有十个外层浸裹着猪油,有五个包着面皮,有五个稍大一点的则包着一层猪肉皮子。二十个炸子摆放在木板上,大小参差不一,小的如拇指,大的如小笼包。王肖民说,我们不能光想着炸熊,野猪、狐狸、兔子、野猫也要炸,炸到就是我们的财。王肖民告诉王肖国,炸子不能放得太多,放多了记不住。要记住放还要记住收,光放不收误炸人就会出大事。
  王肖民和王肖国背着米和锅,带着头天晚上裹好的炸子,向大青山走去,朝阳在他们身后拖出了长长的阴影。一群鸟儿从天边飞来,掠过他们的头顶,振动着翅膀向着朝阳升起的山顶飞去。鸟儿们似乎要去迎接初升的太阳,既显得匆忙又飞得很零乱。在阳光的倒影中,大青山的轮廓慢慢浸进王肖民和王肖国的眼中。雾霭在大青山繁茂的林海中漫延开来,铺陈向四周的山野,连绵起伏,连绵不断。流经大青山的牛洞河,先是将大青山一分为二,走了近十公里,也许是觉得这样分开大青山有些残酷,就一头扎进大青山脚,在地下潜行了近三公里,才从大青山的另一面坡脚冒出来。连绵的林海,长年不断的牛洞河,将大青山打扮成了动物们的乐园。禁猎后,大青山更是变成了动物们的天堂,河里的鱼多了,山上的动物也多了,就连好多年不见的熊,也在大青山出没了。
  王肖民与王肖国,轻车熟路地没入大青山的林海中,踏上了一条只有王肖民才知道的小路。正午的阳光,在王肖民和王肖国没入林海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林中的飞蚊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亲热地围着王肖民和王肖国,“嗡嗡”地诉说着,热情地把他们弄得手忙脚乱。在牛洞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王肖民和王肖国坐下来吃了一些干粮,稍作休息后,他们继续向大青山的更深处挺进。河流被抛在了身后,阳光也被抛在了身后。那些讨厌的蚊虫,无法被王肖民和王肖国抛开,他们走到哪,蚊虫们就跟到哪,不让他们消停,不让他们清静。
  不会制炸子、不会放炸子的王肖国完全依赖于王肖民,王肖民往哪里走,他跟着往哪里走,王肖民叫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纳料人把王肖民这种不正经干农活,又不出去打工,一天到晚在山里钻的人称为“山猴”。山猴王肖民因为身体有病,没有出去打工,也做不了大活,只好依靠大青山,过着偷猎的日子。之前,王肖国跟大多数人一样,都看不上王肖民的所作所为。回到家不能出去继续打工找钱,看到王肖民因为猎到熊而找了大钱,心就动了起来。王肖国开始还以为王肖民不会带上自己,没想到一说明来意,王肖民就答应了。因为身体上的原因没能出去打工的王肖民,虽然一直过着偷猎的营生,但每次出入大青山,内心都会生出一股紧张的情绪,有了王肖国这个伴,进出大青山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王肖民领着王肖国往大青山深处走。在一个山谷里,王肖民放下了第一颗炸子,在炸子的旁边做了一个记号。王肖民边放炸子边做记号,从山谷慢慢向一道山梁爬去。王肖民说,记好这些记号,明早天亮我们要一路检查过来,收被炸死的野物,也收那些还没有炸开的炸子。这个地方虽然不大会有人来,还是以防万一,我们不能让炸子炸到人,炸到人我们两个都脱不了爪爪。
  安放好炸子,夕阳也就西下了。王肖民带着王肖国来到一个山梁上,这是大青山从远处逶迤过来,在牛洞河边隆起的一个高峰。每次到大青山来安放炸子,王肖民都喜欢夜宿这道山梁。山梁上的一堵高崖下,一个两米深的岩缝,就是他每次到大青山来放炸子过夜的地方。岩缝干燥,避风,岩缝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口小水井,吃水很方便。岩缝所在的位置视野很好,只要天气晴好,从岩缝走出来,爬上身后的高崖,大青山牛洞河这一面的风景就尽收眼底。每次放完炸子,王肖民都要坐到高崖上,用目光将大青山巡视一遍,就像一个占领者巡视他拥有的领土一样。每次坐到高崖头,王肖民都会生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王肖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让他满足,让他骄傲,让他感觉强大。
  王肖民和王肖国站在高崖头上,从河谷吹上来的凉风从他们的身边掠过,给他们送来了无比惬意的心情。王肖国从来没有到这座山梁上来过,他没想到山梁上会是这样美好。俯瞰逶迤的群山,聆听树林的歌唱,欣赏天边的彩霞。王肖国突然冒出了想大喊一声的冲动,把此刻这种美好的心情酣畅淋漓地大喊出来。“噢——哦——”王肖国喊了一嗓子,准备再喊第二嗓子时,被王肖民制止了。
  王肖国看向王肖民,见王肖民并没有看他,而是两手叉在腰上,目光一眨不眨地凝望着脚下的大山谷,凝望着从大山谷由近而远延伸的那一大片看不到头的树林。王肖国挪过去,站到王肖民身边,王肖民还是不看他,只是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宽敞的位置,眼睛仍然紧盯着山下的河谷和那一大片树林。
  王肖民用手指点着脚下那一个大山谷,问王肖国,肖国哥,这片山大不大?王肖国不知道王肖民问的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山谷,看了一眼远处,由衷地说,大,太大了,我都看不到头。王肖民说,这么大一片山,如果只属于我们两个该多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再回大洞寨子,再不用为到别人家的山上去砍一棵柴火而争得六亲不认了。王肖民说,要是在从前,我肯定会跑到这里来,把这片山占成我的地盘。家就安在山下的牛洞河边,每天爬到这个最高的地方,把这片山想看的地方都看一遍,把那些树林都梳理一遍。天黑后睡觉,早上一起来就去收山,取回头天炸子炸到的野物,自由自在,这日子,就滋润了,也知足了。


  看到马雅雯,母亲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我,儿子,上次我在你那里看到的不是这个姑娘,跟妈讲,是不是又换女朋友了?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又换女朋友了,这是我同事。人家已经结婚,有丈夫的,听说我爸养了两头熊,非跟着跑过来看。母亲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马雅雯,把我拉近身旁,附在我耳边说,儿子,你不要嫌老妈多事。你们年轻人的事妈可以不管,但妈要告诉你,有家有室的女人最好少招惹。我看这女人眉毛上翘,嘴角外斜,肯定不是个善主……妈,我打断母亲的话,你电话急匆匆把我召回家,你和我爸到底怎么了?
  提到父亲,母亲立即两眼放光,嘴角撕裂,一串气话噼呖啪啦冒了出来。怎么了?这死老头子,喊你来就是要你去问他,他到底是要家还是要熊?我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他折腾了,他要再这么折腾下去,这个家就散了算了。你就问清楚,不行我们就分开过,把田地也分了,我種多少吃多少,他个人种多少吃多少,免得他总是拿我的东西去喂熊。
  初秋的阳光在山野晒出了丰收的日子,闻着山风吹来的食物芬芳,被铁链子拴着的熊坐不住了。它们每天拖着长长的链子,从小屋里跑出来,在父亲为它们腾出的院子里兜圈,把父亲的房屋扯得瑟瑟发抖。就是夜晚,熊也让父亲不得安宁,常常是在父亲快要睡着时,它们就扯动铁链子,将链子拉得哗啦哗啦响,将小屋扯得地动山摇,搅得父亲好长时间都睡不踏实。睡不着的父亲干脆搬了一把椅子,与熊坐在一起,看着熊们在房间里折腾。久了后父亲发现,熊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折腾,它们也有安静的时候,只有当山上传来野兽们的呼唤时,熊才开始坐立不安,才开始扯动铁链子,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要不就像人一样,直立起来,发出粗重的喘息。父亲认为是小熊们想家了,想野外的生活了,想他们生长的大山了。
  父亲每天就做一件事,起床后就把熊牵到山上,陪熊在山上摘野果吃,陪熊们玩耍,看两头熊在林子间嬉戏,追逐,或者看它们从一棵树爬到一棵树,每天不到天黑不回家。白天在山上玩耍够了,熊在夜里就安静多了,父亲也有时间睡安稳觉了。庄稼成收时,母亲找不见父亲的身影,眼看着季节不等人,母亲只好自己下地收庄稼。母亲好不容易在一天晚上逮到父亲,说好第二天请人来帮收稻谷,父亲无论如何第二天必须要参加,在家招待那些来帮忙的人。第二天,父亲把收稻谷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一大早,请来帮助收稻谷的人在田里忙开了,仍不见父亲出现。母亲赶到父亲和熊居住的小屋,发现父亲和熊都不见了。
  没有参与收庄稼的父亲,把地里那些成熟的南瓜收了。母亲在地里看到好多该成熟的南瓜都不见了,站在地埂边刚开骂几句,父亲就出现了。父亲叫母亲不要骂了,说瓜是他摘的,跟别人没有关系。母亲问父亲摘的瓜放在哪里,她怎么看不见?父亲说都给熊吃了,熊比较爱吃成熟的南瓜,他就全部摘来喂熊了。母亲一屁股坐在地埂上,喘着粗气,一直喘到能说话后,才从地埂上站起来,随手拎起准备用来装瓜的背篓向父亲扔去,父亲一闪,背篓掉到了地上。母亲指着父亲喊道,王天成,你不是人,你是野兽,你的眼里只有野兽,没有人!从今天起,你就跟熊去过。带上你的熊,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来我眼前晃,我已经不是你老婆了,熊才是你老婆。
  父亲把掉在地上的背篓捡起来,放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说,不就是摘几个瓜吗,用得着这么生气。父亲不说话还好,不说话让母亲把气出够,事情也就过去了。父亲很想对母亲解释清楚,越解释就越让母亲生气。几个瓜?你说得好听。你种过没有,你帮我锄过草没有,帮我施过肥没有?一天到晚就只顾着你的熊,什么也不做,东西成了你就来收,就来抢,你和你的熊都是我们家的强盗!从你把熊牵进家,你想想你败去了这个家好多东西?牛被你卖了,包谷被你扯了,现在瓜又被你摘了。你还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把我也剁了来喂熊你才甘心?父亲自知理亏,母亲一急他更不敢反驳母亲。但仍不服气地嘟哝,牛我会还给你的,熊长大后卖掉,不会差你一头牛,更不会少你的包谷和南瓜。
  母亲不理父亲,气咻咻地回到家中,立即给我打了电话。
  母亲想和父亲离婚,并把口头的行动付诸到了实际行动上。母亲不再给父亲做饭,父亲回家吃饭,看到母亲没做他的饭,也不恼怒,第二天索性就不回家吃饭了。
  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在父亲回家吃饭的时候,把父亲气出了家门。打电话对我发泄过后,母亲的气也就慢慢消了,睡一觉醒来,母亲又不想离婚了。像以前和父亲怄气一样,母亲认为父亲第二天肯定会向她认错,死皮赖脸地蹭回家,央求母亲给他做饭吃。这次母亲却想错了,父亲看到母亲是真生气,不再给他做饭,索性连家都不回了。接连几天看不见父亲回家,母亲的心虚了。母亲偷偷跑到父亲和熊居住的小屋,躲在屋背后,从缝隙里偷看到父亲在烧红薯当饭吃。父亲烧了一大堆红薯放在地上,两头小熊分坐在父亲的两边。父亲自己吃一个红薯,也分给每头熊一个红薯。父亲和熊就像一家人一样,把红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他们吃的不是红薯,而是山珍海味。熊吃得很快,吃完后都去抢父亲的红薯,父亲急忙从地上把烤熟的红薯拿到手上,试了试温度后,塞进两头熊的掌心。此情此景让母亲简直气炸了肺,母亲想到自己在家孤孤单单一个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又还牵挂着父亲,见他这段时间不回家,怕他饿坏,心想自己就下下矮脚,服个软,把他叫回家吃饭算了。看到父亲和小熊把红薯吃得有滋有味,父亲和小熊亲密无间,其乐融融,母亲的醋味又一次被撬开了。母亲用脚踹开门,冲进父亲和熊的小屋,手指几乎戳到父亲脸上。王天成,你还有家没有?你还有老婆没有?是不是老娘不来请你,你就不打算要这个家了?
  父亲和他的熊还在山上。我拨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时而干脆听不见,时而又振聋发聩地回响着。父亲所在的山上信号不是很好,电话声音清晰时,我能想象得出,父亲和他的熊不是站在哪道山梁就是行走在哪一片开阔地,父亲的声音听不见时,我估摸他们可能又进了哪处山谷或者跑到了哪片山崖的背后。我不知道是父亲在牵着熊跑,还是熊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电话里父亲说话的声音总是气喘吁吁,表明他一边在跟我说话,一边在追赶着他的熊。   马雅雯等不及了,一定要我带她上山,去看父亲的熊。我带着马雅雯往父亲说的山上走,我们爬上一个小山梁,山梁上有一片小草地,马雅雯兴奋地躺到草地上,示意我到她身边去。我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电话中仍是气喘吁吁地说,熊不愿意走我们在的那片山梁子,他得听熊的话,熊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他得跟着熊。父亲叫我不要去找他们了,他和熊得到另一片山的树林里面去,那片树林蔓生着很多八月瓜,他和熊要在那里品尝成熟的八月瓜才回家。
  挂掉父亲的电话,我准备叫马雅雯往回走,到山脚下的小路去等待父亲。马雅雯躺在草地上,对我摆出一个诱惑的姿势。一看到马雅雯的这个姿势,我的身体立马就激情澎湃起来。我向马雅雯走过去,刚到马雅雯身边,她就一把把我拉到身上,张嘴凑在我耳边说,草地真美……我用嘴堵住她的嘴,没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我和马雅雯回到山脚,父亲和他的熊还没有回来。我和马雅雯在小路上站了好久,才看到夕阳下的山脚钻出两头黑熊,接着父亲也从树林中钻了出来。父亲和熊完全进入我们的视线,夕阳的红光也正好给他们披上一片彩霞。拴熊的铁链子攥在父亲手中,熊在父亲的前面慢悠悠地走着。
  太酷了!简直没办法去形容了!一个老男人,牵着两头黑熊,行走在夕阳下的乡村小路上。马雅雯兴奋地摇着我的手,不断地发着感慨。你父亲和熊都太有味了!学中文的马雅雯,任何时候都不忘做诗。我曾为此多次表扬过她的才情,她一得瑟,就抛着媚眼对我说,当然,我是谁,我是马雅雯,我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不会做诗的人,感觉生活就是一块平静的镜子,会做诗的人,生活中就会处处体现出浪漫。我就是一个喜欢浪漫的人,特别是在对待爱情上,我也要幻想出富有节奏的诗意来。
  我带着马雅雯迎上去和父亲打招呼,父亲拉着熊停下和我们说话。两头熊却不肯停下脚步,它们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越过我们的身体往前冲去。父亲紧紧攥着铁链子,熊才不得不停下来。一头熊人立起来,打量着我和马雅雯。马雅雯兴奋地想用手去摸熊,父亲立马大声喊道,不要乱摸,它们跟你不熟悉,会把你的手抓坏。马雅雯缩回手,对着父亲和熊吐了吐舌头,挤了挤眼睛,还对我做了个鬼脸。另外一头小熊居然跑向马雅雯,张嘴就咬住了她的裙子。马雅雯吓得惊叫起来。父亲急忙扯紧手上的链子,温柔地喊道,二黑,不要淘气,她是客人,把客人吓坏,回家就不给你红薯吃了。
  父亲的两头熊,公熊叫大黑,母熊叫二黑。父亲说,大黑二黑乖得很,特别听他的话,在山上无论它们走多远,只要听到叫唤,它们就会立马跑到身边来。


  大青山的清晨就像一片人间仙景,朦胧中透视出几丝飘逸,几丝幻象。夜晚那些活跃的鸟在清晨雾霭起来后,更是起劲地亮开了不竭的歌喉。阳光启航后,太阳从天边的山顶上慢慢地露出了喜庆的笑脸。雾在山谷中一点一点地抬升,一直抬升到快要罩到太阳的时候,才又慢慢地远离太阳而去。一些雾走了,一些雾又从山谷漫出来,如此演绎,直到太阳完全普照到整个山谷。欢快悦耳的鸟音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地传唱,合唱、独唱、二重唱,偶尔穿插着高中低三步表演唱,将山谷一天的开始演唱得热烈奔放,喜意浓浓。
  王肖民是被一只鸟的歌唱吵醒的,这只不知疲倦的鸟,从昨夜天刚黑就开始唱起,一忽而仿佛是在这边山,一忽而仿佛又在那边山;一忽而仿佛在山梁,一忽而仿佛又在山谷,声音飘渺不定,若即若离地歌唱着相同的一首歌。歌声飘到王肖民他们休息的山梁上,天就放明了。
  从梦中醒来的王肖民,先是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舒畅地伸了一个懒腰。鸟的歌声还在耳边盘旋着,王肖民支起耳朵,想仔细捕捉鸟儿留下的歌韵,却什么也听不到了。雾起来了,这只鸟的独唱会也结束了,它把舞台留给了那些白天才活跃的鸟,悄悄地寻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觉去了。王肖民钻出昨夜休息的岩缝,从山谷中波涌过来的大雾也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伸开手掌,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大雾从他的身边掠过,伴着微风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他裹了裹衣服,又钻回了和王肖国栖身的岩缝中。
  王肖民和王肖国到大青山已经是第三天了,每天天一亮,山脚下的大雾散尽后,他们满怀信心地从栖身的岩缝中出来,顺原路去检查是否有被炸死的猎物。每次满怀希望地出去,又沮丧失望地返回,除了带回那些没有爆炸的炸子,他们每天依旧两手空空。
  王肖国从躺着的地方坐了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也是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日卵的,昨晚上那只鸟,吵得老子硬是好久都睡不着。
  王肖民说,前两晚也叫,前两晚我都睡得死死的,独独昨晚睡不着,硬是日怪了。
  肖民,你说今天我们会不会有收获?
  事不过三,大的没得到,小的今天也应该让我们得一只了。
  王肖民和王肖国就着井水,每人吃了一碗昨晚剩下的米饭。放下碗,他们从山梁上下来,顺着林中的小路,来到了牛洞河边。清清的河水里,能望得见小鱼在水中穿梭的身影。王肖民以前经常自制炸弹到牛洞河来炸鱼。他刚结婚那阵,牛洞河的鱼那才叫多,一个炸弹扔下去,随着冲天而起的水柱,水里就漂起了一层白花花的鱼。两三个人邀约一起来,只消两颗炸弹,捞起的鱼就够他们抬了。有时两颗炸弹下去,漂起的鱼太多,他们只拣大的,小的就让它们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了。后来到牛洞河里炸鱼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鱼就慢慢减少了,到最后,河里的鱼都不知到哪去了。有时连着扔好几颗炸弹,不要说大鱼,就是小鱼,都不见漂一个。被炸多了,牛洞河的鱼都变精了,以前只要哪个地方看到鱼,就是投一颗石子下去,鱼都会聚拢过来,看看是不是从天上掉下的馅饼。现在明明看到这个地方游着一群鱼,炸弹刚刚扔下去,鱼就倏忽间跑得无影无踪。炸弹在水里面爆响,除了激起一股水柱,什么都没有漂起来。王肖民已经好多年不炸鱼了,纳料方圆的人也有好多年不来炸鱼了,牛洞河的鱼就慢慢又多了起来。每一个水滩里,都游动着一群一群的小鱼,大鱼也时有出现。
  王肖国看着游动的鱼儿对王肖民说,今天如果还不行的话,干脆我们回家去整两颗炸弹来炸鱼,弄点鱼去卖也可以。王肖民说,现在的鱼不好炸了,炸来的鱼也卖不出钱。天气这么炎热,等你把炸到的魚运到市场上,鱼都有味道了,谁还买你的,炸几斤来自己尝鲜还可以。   王肖民向水中扔了一颗石子,鱼群倏忽间就作鸟兽散,不知去向,许久许久才又慢慢地从周围的石缝中探头探脑地游出来。王肖民又向水中接连扔了几颗石子,把鱼群弄得手忙脚乱。王肖民边扔石子边说,炸鱼太危险,去年通州肖老五家大儿子,就是炸鱼把自己炸死的。
  说到肖老五,王肖国也认识。肖老五的大儿子去炸鱼那天,是一个大晴天,那天他在玻璃瓶子做好的炸弹引线上点上火,太阳太刺眼,没有看出引线是否被点燃,就凑到眼前来看,还来不及看清,炸弹就在他手上爆炸了。肖老五大儿子的手被炸断,半边脸被炸飞,人当场就没气了。王肖国说,我不知道他去炸鱼怎么要把引线弄得那么短?王肖民说,现在很多人炸鱼都把炸弹的引线整得很短,只有这样才能炸到鱼。现在的鱼都很狡猾,引线长了落到水里还不开炸,鱼早就跑光了。引线短炸到鱼的把握要大一些,危险也就增加了。通州那边,除了肖老五家老大,我认识的经常炸鱼的好几个人,都把自己的手炸断了。
  王肖民和王肖国顺着林子里昨天他们走过的路去检查炸子。一处草丛下,王肖民小心翼翼地把炸子拿到手上,这颗包着猪肉皮的炸子,已经散发出了肉食腐烂的臭味,上面还爬满了蚂蚁。王肖民小心翼翼地揭下包着的猪肉皮,把皮连同那些蚂蚁一起扔到地上,用树叶擦去粘在炸子上的腐肉,把炸子装进了拿在手上的一个竹筒里。王肖民告诉王肖国,这些炸子要重新带回去加工,药被露水浸过后就会回潮,回潮后就不容易爆炸了,即使爆炸,威力也大不如前了。
  树林里没有路,王肖民和王肖国走的路,全凭他们的记忆和昨天留下的记号。身体碰撞树叶落下的露珠,弄湿了他们的衣服,也弄湿了他们的头发。穿行在树林间,早起的蚊虫在他们的四周飞舞,发出“嗡嗡”的声音,他们时不时要腾出手,驱赶一下围在他们耳边乱飞的蚊虫。一路下来,他们走得手忙脚乱,也走得疲惫不堪。
  王肖民提着的几个竹筒里已经装了十二颗炸子,竹筒里每增加一颗炸子,王肖民和王肖国内心的沮丧就多增加一分。一路上他们都不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喘着粗气走着,绕过荆棘,扯掉挡在面前的枯枝,扒开茅草,移开枯叶。弯腰,寻找,再弯腰,再寻找,不断地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还剩下最后三颗炸子,最后三颗炸子再没有收获,一个夜晚又白白地浪费掉了。太阳已经升上了高空,树林中也开始变得闷热起来,围到王肖民和王肖国身边来的蚊虫也越来越多,蚊虫们的搅扰也让他们越来越感到烦躁。越过一片林子进入另一片林子,他们都感觉到快要走不动了。在一棵野山梨树下,他们停下来,一个人吃了几个野山梨,力气似乎才又回到他们的身上,也才开始有力气说话。王肖民咽下最后一口梨肉,张开嘴说,妈的硬是日怪了,平时这山里野猪、野猫、野狗都挺多的,正找它们的时候都不见了,好象它们都知道我们来是要找它们似的。王肖国也说,上回我看到的熊就是在这一片,不光我,好几个来捡木耳的都说在这片山看到了熊,好几头熊,现在这些熊也不知跑到哪去了?
  王肖民说,这次再没收获我们就先回家去,回家我就去大井找赵振树,请他帮弄几个会发出香味的炸子,我就不相信那些馋嘴的家伙们能逃得过那种香味。
  收到第十九颗炸子放置的地方,走在前面的王肖民看到前方的小树在不断地蠕动,来不及暗示跟在身后的王肖国,就快步向树丛跑了过去。
  肖国哥,蛇,大蟒蛇!听到王肖民的喊叫,王肖国也快步跑了过去。一条两米多长的大蟒蛇盘桓在树丛中,肚子鼓鼓囊囊的,看样子是刚吃下什么东西,还来不及梭走。看到他们,蟒蛇立即把头对着他们,嘴里吐出红红的信子,咝咝地向他们发出警告。王肖民和王肖国每人了找了一棵棒子,趁蛇不注意,狠狠地向蛇头打去,只几下,就把蛇打得趴在地上耍不起威风了。
  打死了蛇,把死蛇从草丛和树叶中拖出来,他们才发现这是一条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的大蛇。确信蛇不再有生命迹象后,两人才从刚才的紧张和惊惧中缓过神来。王肖国说,打到这么大的蛇也很不错。这么大的蛇,蛇皮肯定很值钱,也不枉我们在山上守三天三夜了。
  用绳子捆好蛇,他们继续在昨天放炸子的位置寻找第十九颗炸子,把四周的草和枯叶以及乱石都翻遍了,仍不见第十九颗炸子。两人满头大汗地找了好长时间,第十九颗炸子仍没有找到。王肖民说,昨天我就放在这里,难道这颗炸子会走路不成?王肖国说,是不是有野物来吃掉了呢?王肖民说不可能,如有野物吃掉,就应该有野物被炸死在附近。王肖国说,是不是炸子发潮了,野物吃的时候没有爆炸。王肖民说不可能,他很清楚他制的炸子,才三天时间是不会发潮的。
  王肖国说,要不就是野物吃掉了炸子,炸子把野物炸死后,大蛇过来把野物吃掉了,我们才找不见野物,只找到蛇。听了王肖国的分析,王肖民就想划开大蛇的肚子检查,王肖国制止了他,王肖国说蛇肚子一划开,蛇就不好拿回去了。在大太阳的烘烤下,蛇还会很快发臭,就不成钱了。王肖民只好作罢。两人又在周围附近找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炸子,只好抬着蛇,向放置第二十颗炸子的地方走去,收回了昨天放置的最后一颗炸子。
  捕获了一条蛇,让王肖民和王肖国总算没有空手而归。为了赶快把蛇运出山去贩卖,他们不再返回住的岩缝去收拾炊具,而是用一棵棍子,穿在用绳子盘起来的蛇中间,合力抬着蛇,直接就从找到最后一颗炸子的地方,匆匆踏上了出山的道路。


  父亲的熊不可遏止地长大了,长成了两头漂亮的大黑熊。熊对食物的需要量也越来越强,一百多斤包谷籽,两天就光了。父亲给我打来电话,吭哧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要跟我借五千元钱。他说他要给熊买红薯,还差一点钱,希望我能帮帮他。也许,父亲还记起当初他说的养熊不要我们管的话,在电话里他一再强调,五千元钱他只是跟我借,等他度过这段难关后,就会找钱来还我。
  父亲的熊吃得越来越多,这点从母亲把养的猪卖了拿钱给父亲买熊饲料,又用大部分承包地来种植熊吃的食物就可看出来。父亲原以为熊到冬天后就可以冬眠,然后他就可以缓一口气,就可以在熊冬眠的时间去找活干,找钱来给熊准备来年的食物,这样算下来,养熊也就花不了多少钱。整个冬天,父亲养的熊虽然变得不像春夏秋那样活跃,但仍然吃东西,没有东西吃就在熊舍里歪歪斜斜地走来走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到熊不会冬眠,为了让熊保持体力,增加能量過冬,父亲也只好不断地给熊喂食。父亲和熊的生活越来越捉襟见肘了。   父亲和母亲因为养熊闹到几乎要离婚的地步,我电话告诉了妹妹,妹妹分别给父亲和母亲打了电话。也不知道妹妹在电话中是怎样劝母亲的,从此后,母亲就很少给我打电话告父亲的状了。倒是给我打电话的父亲,说母亲也开始喜欢他的熊了,还跟他一起在拉纳坡的荒山上开垦了一片地,在地里种南瓜、种红薯、种萝卜,这些东西都是种来养熊的。妹妹跟刘国栋生了一个儿子,我把妹妹发来的儿子照片拿给父母看,他们都很高兴。父亲在看了妹妹儿子的照片后,马上去给熊扔了一筐红薯。父亲说,我必须要把熊养好,养得肥肥壮壮的,我外孙来的时候,才会喜欢上熊。
  生下儿子的第一年,妹妹和刘国栋本来打算要带孩子回来过年的,临近春节时妹妹电话告诉父母,他们不能回来了。刘国栋的母亲不让他们回来,说是孩子生下不到一年,无论如何要在家过第一个春节,过完春节再到外婆家也不迟。过完春节妹妹他们仍没有来,妹妹告诉父母,她和刘国栋跟随一些亲戚到长沙做工去了,等第二年过年他们再回来。
  父亲尽心尽力地喂养着越来越大的两头黑熊。我把小外甥的照片冲洗出来,让父母慢慢欣赏。父亲甚至把照片拿给熊看,叮嘱它们,这是你们的小主人,以后看到他,你们要听他的话,要让他骑到你们的背上去,你们要带他到山上去玩耍,要摘野果给他吃。父亲给熊看照片的时候,两头熊哼哼哈哈着,缠着父亲,流着口水向父亲讨要食物。父亲把照片收进口袋,给两头熊一个大南瓜。父亲把南瓜分成两半,两头熊一头抱着一块,到一边哼哧哼哧地大饱口福去了。
  从最初的争吵到认可父亲养熊,到最后又支持父亲养熊,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转变的。偶尔给我来电话的母亲,除了扯些家长里短的话和敦促我赶快找个女朋友成家的话外,有时也会跟我谈起父亲的熊。母亲告诉我,父亲养的熊太能吃了,她种来喂猪的南瓜,现在全部成了熊的食物,地里种的红薯、包谷、萝卜,也全给熊吃了都还不够。听得出,母亲虽然也是在埋怨,但已没有了昔日的尖刻。每次通话的最后,母亲都不无担心地说,你妹妹和外甥要是还不来,我们的家底都要被这两头熊吃光了。
  母亲建议父亲把熊卖掉,父亲不肯。父亲把熊从小养到大,一天天见证熊的成长,与熊已经生出了浓厚的感情。但是父亲又不能把这种感情讲给母亲听,他知道母亲决不会理解他的这种感情,讲给母亲听,母亲不理解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给他难堪。父亲不想卖熊,为了打消母亲卖熊的想法,父亲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把妹妹抬出来。说熊是妹妹让他养的,妹妹一天不回来他就一天不能卖熊,他就还得继续把熊养好。
  马雅雯背着我,把父亲养熊的事捅到了网上,等我发现的时候,父亲和他的熊已经走红了网络。很多人给马雅雯留言,希望来看父亲的熊。有些网友希望来跟父亲学养熊,把养熊事业开发成一个项目,专门养熊卖,发家致富。有些网友在网上问马雅雯,父亲的两头熊要不要出售,他们愿意出高价购买……网络上的点击率和留言让马雅雯兴奋不已,而我却对父亲和他的熊生出了隐隐的担忧。
  这段时间马雅雯一直和我怄气,她把父亲和熊的照片发到网上,还在网上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说谁不相信就可以打电话向我咨询。图片和电话引来众多网友的围观,让我不堪搅扰。网上越来越多的留言对父亲和他的熊很不利,如果再这样顺其发展下去,父亲的熊有可能不保。我责备马雅雯不该多事,她就和我吵了起来,吵过后就不再理我了。在北方某大学读研的女友,看到马雅雯发的图片和我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质问我,为什么你父亲养熊,不是你在网上发消息,而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以你的名义发消息?女友说我肯定是趁她不在期间,和马雅雯有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事情。不管我怎么赌咒发誓,女友都不依不饶,非得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的私生活被弄得一团糟,还不断有人打来电话向我咨询父亲养熊的事情。有人电话联系我,叫我带他们去找父亲,向他学习养熊的经验,准备开个养殖场,专门养熊。还有人想让我带他们去购买父亲的熊,他们愿意出大价钱收购。如此等等,弄得我一天到晚疲于应付,我不得不重新换了个手机号。但还是经常有人跑到学校来找我,向我打听父亲养的熊在什么地方,希望我能带他们去看。甚至有人提出来,他们愿意给我一笔不菲的钱,叫我去动员父亲,把饲养的两头熊卖给他们。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马雅雯虽然删除了与父亲和熊相关的微博,但消息已经被人转了不知多少次,影响还是没办法消除。为这件事情,我和马雅雯彻底闹翻了,我们不再有任何接触和往来。
  一天,我正在给学生上课,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到学校来找我,他们把我带到林业派出所,问我网上流传我父亲养熊是不是真的?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后,他们警告我,你是国家工作人员,你父亲不懂法你应该懂,你父亲私自养熊,是违法的事情。你不但不阻止,还拿到网上去显摆,这也是违法的。我告诉他们,父亲养熊不是有意而为,而是无意间收养的。其中一人不让我再啰嗦,打断我说,你不用解释,过几天我们要到你家里去看,如情况属实,你要配合我们做好你父亲的工作,让你父亲把熊交出来,由我们派人把熊交给市动物园,把熊放到动物园去喂养。最好还是你先去做工作,由你父亲主动把熊交出来,如果由我们去执行,说不好你父亲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了。
  妹妹和刘国栋带着儿子到新疆帮人种棉花了,在新疆,妹妹给父母打来电话,说他们要在新疆呆几年,等儿子大了才带他到内地来上学。这几年她和刘国栋都要在新疆找钱,找钱回湖南老家修房子,然后就不再出去,好好在家陪儿子读书,不再到处闯荡折腾了。妹妹很抱歉地说这些年她就没时间来看望父母了,希望父母能够原谅她。挂掉妹妹的电话,父母的心情都很失落。父亲为了想方设法把熊留在身边,一直用妹妹当挡箭牌,阻止母亲卖熊的想法。和妹妹通电话,父母就和妹妹提到了熊,没想到妹妹似乎想不起来了,直到父亲提醒,妹妹才像记起来似的说,哎呀,熊还在呀,我还以为你们拿去卖钱或者杀来吃肉了呢。
  妹妹的话让父亲很不高兴,妹妹全然不理会父亲的不高兴,仍顺着她的话叮嘱父亲。
  爸,熊养大了?养大了好啊,养大了你们就赶快卖掉,听说熊很值钱的,卖了你们就可以有一大笔钱了。不卖也行,你们也可以杀来吃肉,熊肉可是好东西,特别是熊掌,那可是富贵人家才能吃到的东西。爸,妈,你们就不要管我们了,我们还要有六七年才回得了家,等我们回家,熊恐怕都老死掉了。趁現在熊还没有老,你们赶快处理掉,熊老了就不值钱了。   挂掉妹妹的电话,母亲就理直气壮地逼迫父亲卖熊了。再没有任何理由不卖熊的父亲有些无奈,也有些落寞,更是有些不甘心。父亲又喝醉酒了,父亲是在上房二叔家喝醉的酒。有几个人来看父亲的熊,其中一人是上房二叔的亲戚,看完熊后他们把父亲拉到上房二叔家,在上房二叔家杀了一只鸡喝酒。自从养熊后,父亲就再没喝醉过酒。去二叔家喝酒的头一天,父亲刚好接到妹妹从新疆打来的电话。妹妹电话上叫父亲处理熊的话,加上母亲的得理不饶人,缠着父亲让父亲赶快卖熊,父亲的心情就很郁闷。父亲喝醉后倒在熊舍边呼呼大睡,要不是有人看到后跑去告诉母亲,那晚上可能饥饿的熊就把父亲当食物吃掉了。
  我站到母亲一边劝父亲把熊卖掉,我们都认为这两头熊现在已经长得足够大,是不能再养下去了,卖掉最起码也能够给我们家挣来一笔不菲的钱,让父母的生活重新好过起来。这些年为养熊,父母的家几乎被折腾得一无所有。父亲还是不想卖熊,我和母亲把口水都说得快干了,他都不表态。母亲说,王天成,我跟你说,这次无论如何必须得把熊卖掉,不能再养了,再养下去,把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敲来卖了都不够这两头熊吃。前些年我是看在二妹的面上帮衬了你那么多,现在二妹叫我们处理,我们就赶快处理掉,处理掉我们还有点钱来过好日子。
  我没敢把父亲养熊被马雅雯发到网上的事告诉父亲,父亲知道肯定会骂我多事。虽然父亲不知道网络是什么,有什么影响,但他知道他养熊的事是不能让更多人知道的,人知道多了麻烦也就来了,他养的熊就不会那么安全了。
  在我和母亲的纠缠下,父亲终于答应卖熊了。但父亲又提出了卖熊的条件,要卖就只能卖给国家,不能卖给私人。他说这两头熊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卖给国家,国家放在公园里,他还可以时时去看它们。如果给了私人,私人拿去宰杀吃肉,或者拿去抽熊胆卖钱,这两样对他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事情。母亲认为卖给私人得钱多,熊卖出去,拿到钱就行了,哪管他什么私人和国家。母亲说,卖给国家,说不定几年养熊花去的钱,恐怕都找不回来。
  权衡利弊后,我站在了父亲一边,同意父亲把熊卖给国家。我对母亲说,卖熊是不对的,把熊卖给私人,一旦被发现,林业局的人就会来把卖熊所得的钱收去,还要罚款,到時就会变成竹篮打水一场空。经过我一番分析,母亲也同意了我们的意见。我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对我说,达遒,你去跟政府说,我的熊只能卖到公园,卖去别的地方,我是坚决不卖的。


  王肖民把一颗炸子放到鼻子边,抽动鼻子猛吸一口气,一股肉香味透过鼻孔浸入胃腔,让他感到无比的陶醉。他把炸子从鼻孔边移开,摊开在手上,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跟王肖国说,这么香的东西,熊怎么就不咬呢?野猪怎么就不咬呢?那些野物们怎么都不咬呢?
  王肖国从王肖民手上把炸子轻轻拿过来,也放到鼻孔边,一股肉香味立即浸入心脾,让他生出了想张开嘴巴,把炸子吃下去的冲动。他也不明白,这么香的东西,就摆放在野兽们经常出没的林中小路上,只要稍微低下头,香味就会飘进鼻腔中,为什么野兽们都不去触动呢?野兽们只要动动鼻子,只要张开嘴,哪怕是轻轻地咬下去,炸子就会爆裂开来,别说是熊,就是比熊再大些的猛兽,也会一命呜呼。
  两只小虫子飞到炸子上,站在炸子上煽动着翅膀,伸出长长的触须,贪婪地在炸子上不断地舔食。王肖国轻轻地合上手掌,就在五指将要闭合的瞬间,虫子飞离了炸子,但仍不肯离去,仍在王肖国的手指边绕来绕去地煽动着翅膀搜寻。王肖国把炸子递给王肖民,王肖民把炸子装进竹筒,封好口子,把竹筒装进手上提着的塑料袋,带着王肖国,继续在密林中穿行。
  秋天的大青山,就像一幅五彩缤纷的水墨画,绿中透出黄,黄中显出红。那些在阳光下慢慢枯黄的树叶,在风中轻轻地摇曳,慢慢地飘落。那些点缀在密林中的枫树,火辣辣地突然绽放出充满野性的红霞,将大青山的秋景点染得热情奔放,妖娆媚人。那些一年四季常绿的树木,看似好象没有多大变化,但在黄红两种景致的衬托下,绿得更加迷人,更加妩媚。
  王肖民和王肖国都听到了那头麝的叫声。麝第一次叫起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休息,他们一人点着一支烟,坐在岩缝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杂七杂八地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麝的声音传过来,先是悠长的一声,接着又连着长长的两声,声音透过山梁,在林子的上空传送得很清晰。
  这是一头公麝,王肖民说。
  王肖国说,妈的,能搞到一头就好了,听说现在麝香很值钱,一个麝就可以搞到上万元。
  王肖民抽出两支烟,递一支给王肖国,王肖国摆摆手。王肖民把一支烟放回烟盒,给另一支点上火,猛猛地抽了一口。吐出烟,王肖民说,麝不好搞,它们跑得快,没有枪是搞不到的。前几年拉岩的刘仁明安套索搞到过麝,但都没有公的,不是母麝就是小麝。这两年麝都学精了,刘仁明的套索也不管用了。上个月我碰到他,他说这一年多来,什么东西都没套到。有一次,他放的套索还套住了一个上山挖药的人,人家冲到他家找事,他陪了人家三百元钱才了事。现在他也不放套索了。
  麝又叫起来了,这次仍然先是悠长的一声,然后是连着长长的两声,声音似乎是向着王肖民和王肖国所在山梁过来的。王肖国从石板上站起来,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仿佛是在寻找麝所在的位置。王肖民说,这头麝肯定要迁徙了,你听它叫得那样响,肯定是在呼唤那些母麝,也或许是在联络其他公麝。这肯定是一头健壮的公麝,声音才这么洪亮。
  王肖国说,它好象是向我们这边走来的,它是不是要到这个山梁上来?
  王肖民也站了起来,将手里的烟猛抽了几口,把吸剩的烟头丢弃在石板上,用脚将烟头上的火踩灭。他也睁着大大的眼睛,在黑黝黝的夜空中搜寻着,捕捉着空气中的信息。
  离我们还远得很,最起码还隔着两个山梁。王肖民说。
  王肖民想起去年秋天他来大青山放炸子,碰到了在山上放套索的刘仁明,刘仁明陪着他在岩缝中住了一夜。那一夜他们也是听到了麝的叫声,当时他们也是坐在这块石板上抽烟。听到麝的叫声,刘仁明说,麝们要搬家了,我的套索肯定又套不到麝了。王肖民问为什么?刘仁明说,一到秋天,母麝们就要带着它们的儿女,远离这片山野,去往它们过冬的地方,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它们将不会在这片山活动了。公麝们要走晚一些,待母麝带着儿女走了一段时间后,它们才寻着母麝们留下的气味,追随它们的脚步,叫唤着远离这片山野。今年我不会有收获了,那些套索又白放了。   麝的又一次叫声打断了王肖民的回忆,王肖民想问王肖国,他们想炸的那些野猪、熊以及野猫、野狗、狐狸,是不是也会像麝这种动物一样,向别的地方迁徙过冬呢?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即使问出来,王肖国也肯定跟他一样,弄不清楚这些动物们到底会走向何方?
  麝的叫声并没有向这片山梁逼近,而是越往后越弱,越往后离这道山梁越远,最后麝的叫声听不见了,鸟的叫声就清晰地传了过来。
  不远处的树林边,一群萤火虫在空中盘旋着飞来飞去,时不时划出清晰的亮光。天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将山影照射得朦朦胧胧。一排又一排的星星,眨巴着眼睛,紧紧追随着月亮的光泽,将蓝天扩展得深邃悠远。山岩下的树林里,时不时飞起一两只鸟,将树叶搅动得哗啦啦响彻夜空。平静的夜晚在这些动和静的景物点缀下,逐渐变得多彩灿烂。
  王肖国自言自语地说,麝迁徙了,熊也要冬眠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家了。
  从河谷吹来的风,将王肖国的话吹得飘渺零乱,飘渺零乱的话再飘进王肖民的耳中时,就不是听得很清楚。王肖民问王肖国说什么?王肖国说,睡觉吧,把瞌睡睡足了,明早才有精力去收猎物。
  钻进岩缝中,躺到干燥和暖的干草堆上,天地一下子就陷入了寂静中。几只萤火虫在岩缝外的夜空中飞来飞去,时不时划出一道光,在几棵木棒拦着的岩缝外闪闪发亮。风远离了岩缝,虫鸣也远离了岩缝,鸟的叫声也不再是那么清晰,树林中被夜飞的鸟儿搅动的喧哗,也被岩缝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里。
  王肖民和王肖国都没有睡意。王肖国睁着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岩壁,心中有些慌乱。在广东打工的老婆和他通电话时,流露出今年不想回家过年、来回跑太花车费的意思,他在电话上就对着老婆吼了起来,继而和老婆吵了一架,招来了老婆的一顿数落。从那以后,老婆好几天都不再和他通话,他打电话过去,老婆也不接,就感觉有些心烦意乱。这次与王肖民进山,他更多的是想到山上来散散心。王肖民则不同,王肖民就是想猎获猎物,只有猎获猎物,他才有钱尽快还上建房欠下的债务。
  王肖民和王肖国,揣着不同的心事,在黑黝黝的岩缝中,聆听着呼呼的风声和夜鸟的啁鸣,铺陈着各自杂乱的心绪。
  又一个白天,王肖民和王肖国沮丧地穿行在密林中,王肖民手上提着装着炸子的竹筒,王肖国背着他们用来装水喝的小铝壶。这又是他们一次没有任何收获的旅行。长期以来,大青山在他们的眼中就是一个宝库,收藏着他们想要获得的各种野生动物。他们每一次潜进大青山,都是带着满心的希望,每次从大青山撤离,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带走沮丧,把希望留在大青山的密林中。這样怀着希望而来,带着沮丧离开的大青山之旅,他们已经经历了不下三十次。他们不死心,在家休整一段时间,养精蓄锐待希望又满满地溢满心间,他们又背上米,带上锅,揣着那些见不得光的炸子,再次进入大青山。
  王肖民和王肖国来到牛洞河边,猛喝了一顿水,又将小铝壶灌满后,坐到河坎边的一颗石头上歇息抽烟。刚把烟点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王肖民和王肖国警觉地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不一会,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从河坎边的小树林里冒了出来。来人看到他们,感到很惊异,一瞬间的犹豫后,就向他们坐着的石头这里跑了过来。
  看到来人,王肖国喊道,刘老三,有鬼追你呀,跑得那样急?
  刘老三来到他们面前,一屁股坐到石头上,王肖民给他烟他也不接。待气出匀了,他才伸手从王肖民的手里把烟接过来,对上王肖国凑上来的火,猛吸了两口,才心有余悸地说,妈呀。太吓人了,我在那边找木耳,找着找着,突然看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头熊。熊就像人一样站立着,目光一直盯着我,我吓得身子一歪就睡到了地上了。我想今天完了,我到熊的地盘了,熊肯定会一掌打烂我的脸,一屁股把我坐成肉酱。我不敢睁眼,睡在地上装死,动都不敢动,气也不敢出。等了好久都没见熊有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看,熊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从地上爬起来,我转身就往河边跑来了。哎唷,一路上我都听到背后有响动,又不敢回头看,怕熊跟着追过来。见到你们我就放心了,有你们做帮手,我也就不害怕熊了。
  刘老三的话让王肖民和王肖国感到不可思议,他们就像听刘老三讲述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好不容易等刘老三说完话,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讲哪样,你在那边看见熊了?
  刘老三先是看着王肖国,然后又看着王肖民,不满地说,哦,以为我在哄你们呀?不是熊我跑哪样?我发神经呀。我经常来大青山捡木耳,远远地看见过好几次熊,没想到这次距离这么近,熊就像站在我面前,吓死我了。哦,你们以为我看到的不是熊呀?跟你们说,肯定是熊,而且还是一头很少见的大熊。
  王肖民看着王肖国,王肖国看着王肖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刘老三还在那里说个不停,至于他后面说些什么,两人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刘老三与熊相遇的地方,就是前天他们放炸子的地方,他们的炸子在那个地方熊经常出没的林子里躺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去收的时候还是平安无事,没有被动过,他们以为那个地方的熊已经走了,不会再出现了。也真是怪了,他们出现的时候熊没有出现,他们走了,熊就出来了。他们原以为,大青山的熊也像麝一样,迁徙往别的地方去,不再给他们机会。他们刚把炸子收走,熊就出现了,看来熊并没有迁徙。
  要不,我们不回去了,多呆一晚,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熊?王肖国征询地看着王肖民。王肖民猛抽了一口烟,把烟头抛进河水中,站起来说,熊肯定早就离开这个地方了,我们现在倒回去,也不会找到熊了。还是先回家吧,回家重新想别的办法。只要大青山的熊不走就好办,我们都还有机会碰到它们,有机会搞死它们,我不相信熊会比人还精明。
  刘老三看了一眼王肖民和王肖国。哟,原来你们来这里是想搞熊的,干脆我和你们一起搞,我带你们去找熊,我也傍你们发一回财……
  不等刘老三把话说完,王肖民就起身往出山的小路上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搞个屁,你以为熊是那么好搞的。王肖国边走边回头说,我们回家了,你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看着王肖民和王肖国的身影快要没入树林中,刘老三才像回过神来似的大声喊道,哎,哎!走慢点,我跟你们一道回去。


  说得好好的要把熊卖掉的父亲,突然就反悔了。反悔的父亲害怕母亲纠缠他,不敢对母亲说,给我打了电话。电话中,父亲吭哧了半天,我才知道他的心思。父亲不想卖熊了,他想把熊放掉,让两头熊重回大自然,他出去打工,找钱来补偿我和母亲。
  不能再放任父亲了,我坚决制止了父亲的想法。为了打消父亲的这个念头,我警告父亲,如果不听我的劝告,把熊放进深山也活不长,那些偷猎者会到山上去把他的熊搞死,到时候他连熊皮都看不到。跟父亲通话过后,我又给母亲打电话,叮嘱母亲这段时间要密切注意父亲和熊的动向,我这就去找林业部门,敦促他们赶快把父亲的熊弄走,免得夜长梦多。母亲在电话那头让我多跟国家要点钱,不要把熊卖得太贱了,太贱了我们划不来。母亲说,儿子,你放心,我就是不睡觉也要盯紧这死老头子,决不会让他把熊放走。
  网络给父亲和熊带来了麻烦。近段时间以来,到纳料来看熊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抱着学习的态度,来学习父亲是怎样把熊养大的;有的人则带着钱过来,想来收买父亲的熊;还有的人是来劝父亲把熊放生,不能把野生的熊关在家里喂养,这样会消磨熊的野性,退化熊的功能;甚至于还有一些人,他们在晚上偷偷地来,想趁父亲不备把熊牵走。幸好父亲和村里人警惕性高,这些人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一段时间以来,在父亲和村民们的层层阻挠下,来看熊的人少了许多,特别是那些想购买熊的人,见父亲不肯把熊出卖给他们,就渐渐来得少了。只有那些力劝父亲把熊放归深山的人,不折不挠地一次次往返纳料。他们一来就呆在熊舍里做父亲的工作,给父亲讲道理,要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把熊放归深山。这些人又极有耐性,有时候父亲在山上遛熊,他们也不顾山高路远,追到山上去,一路喋喋不休地搅扰着父亲,让父亲不得安宁。特别是一些女性,比男人更强势,跟父亲喋喋不休大半天,见父亲没有任何表示,就想砸掉父亲拴熊的链子。要不是母亲强悍地从中阻止,她们就会把熊链子砸开了。
  放下我的电话,母亲又去纠缠父亲,直到父亲承诺同意卖熊,不再有其他想法,母亲才善罢甘休。答应了母亲后,父亲就什么事都不干了,天天泡在熊舍,与熊呆在一起。他不光买了好多熊爱吃的南瓜、西瓜、水果给熊吃,还给熊梳毛,帮熊捉掉身上的寄生虫。无事可干时,就与熊腻在一起嬉闹,有时连饭都不回家吃,都是母亲送到熊舍。开始母亲还盯着父亲,过了一段时间,看到父亲除了和熊呆在一起嬉闹、玩耍,并没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母亲就渐渐放松了警惕。一天上午,母亲像平时一样外出干活,中午回家做好饭后就送到熊舍去给父亲。在熊舍没有见到父亲和熊,母亲也没在意,以为父亲牵熊到哪里玩耍去了。晚上,累了一天的母亲再到熊舍叫父亲回家吃饭,仍未见到父親和熊,母亲才着急起来,打父亲电话关机,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了母亲的心头。母亲在家中仔细查看,发现家中米缸的米少了,平时不太用的那口小黑锅也不见了,父亲的电话关机放在他床头边的木箱里。母亲发现情况不妙,急急忙忙给我来了电话。
  父亲失联了!连同父亲一起失联的还有他喂养的两头大黑熊。
  我和母亲站在大青山边缘,望着莽莽群山和连绵起伏的森林,不知道父亲和他的熊隐没在偌大山野的哪一个山谷。沮丧的母亲有些无奈,也有些责怪我的意思。母亲认为父亲的失联,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当初不是我支持父亲要把熊卖给国家,他们早就把熊卖掉了,一大笔钱早就到手了。现在熊没有了,父亲也不见了,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要搭上父亲的一条老命。我已经顾不得和母亲争辩了,我要赶快去找我的两个没有出门打工的堂哥,让他们帮找几个人和我一道,到大青山去搜寻父亲。
  那些力劝父亲放熊的人,赖在父亲的熊舍边。他们不相信父亲会把熊牵到深山去放掉,认为父亲肯定把熊牵到哪个地方去掩藏了,父亲是想把熊掩藏等他们离开后,再把熊拿出去卖掉。有几个女的甚至和母亲争吵,认为是母亲唆使父亲把熊牵出去卖了,母亲又在这里贼喊捉贼,转移大家的视线。父亲的失联,本来就让母亲内心窝着的火无处发泄,听到她们这样说,母亲就跳了起来。母亲抓住其中一个女的头发,局面一下子就失控了。幸好这时村领导赶来了,他抓住母亲的手,把母亲的手指从那女人的头发上弄开,顺势把母亲拉到一边。母亲还在那里不依不饶,跳着脚不住地谩骂。那些人也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刚才还在吵闹不休的他们,见到母亲如一头母熊一样暴跳如雷,知趣地退到一边,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巴。村领导劝住母亲后,对那些人说,村里现在就安排人去寻熊,一定对大家有个明白的交待。村里已把我父亲和熊失踪的事报告给上级了。村领导要求大家不要在这里闹了,回县里去等待休息。
  打发走那些人,村领导对我和母亲说,寻找父亲和熊的事只能靠我们自己,他们现在抽不出人手。怕我误解,村领导还诚恳地对我说,你也晓得的,村里出去的人太多,在家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他们是不可能去大青山找人的。还有就是我们村里比较穷,组织人去寻找,这个费用我们出不起。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就紧盯着我不放,我避开他的眼睛,说我自己会去寻找父亲,不要他们费神。听了我的回答,村领导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释重负。抽身离开我们的时候,他有些悻悻地说,这样也好,安全问题我们村里就没责任了。
  我和两个堂哥、堂哥喊来的一个亲戚,在大青山中一路追寻着父亲和熊的踪迹。我们一路走一路呼唤,除了高岩上回应出的呼唤声,回答我们的就是那些从耳边掠过的山风。大青山里的蚊虫完全不体会我们的心情,从我们进山那一刻起,就不断地在我们的耳边骚扰,“嗡嗡嗡”地唱个不停。我和一个堂哥一组,另一个堂哥和那个亲戚一组,有时我们呼喊的声音互相重迭,有时我们的声音分别向不同的方向扩散。我们找了五天,喊了五天,声音都快要喊哑了,仍听不到父亲的回答,更找不到父亲和熊的半点踪迹。
  在大青山寻找的第二天,我们碰到了拉岩的刘老三,这个在山上捡木耳的刘老三,我给了他一包烟,问他见没见过父亲和两头大黑熊。他把烟拿到鼻子边嗅了嗅,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好烟。刘老三把烟装进口袋里,告诉我,他没有见过我父亲,只看见过熊,但不是两头,是一头,一头很大的黑熊,站起来比人还高。刘老三心有余悸地说,哎呀,我快被吓死了,要不是我机灵,肯定会被熊坐成肉酱了。我打断刘老三的唠叨,问他是什么时候看见的熊,在什么地方看见的熊?他告诉我是去年看见的……我和堂哥不愿再听他啰嗦,转身向密林中走去。他在我们身后喊道,哎,哎,我说的是真的,是一头大黑熊,我还跟大洞的王肖民和王肖国讲过,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们。   我们在牛洞河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堆动物粪便,有经验的堂哥低头用鼻子去嗅这堆粪便,抬起头对我说,不是熊的,也不是你父亲的,看样子是野猪留下的。我们在一处腐叶上看到了一行脚印,堂哥用脚量了量,说应该是人的,我们又在旁边仔细搜寻,没有找到符合熊的脚印。堂哥认为父亲和熊肯定没来过这里,来过这里就会留下脚印。
  我们走到哪里,密林中的那些蚊虫就跟到哪里,一刻不停地在我们的耳边“嗡嗡”不停。有一些还站在我们裸露的肉皮上,伸出长长的尖嘴吸食我们的鲜血。我和堂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驱赶蚊虫,那些吸食我们鲜血的虫子,好多都在我们的巴掌下陈尸于我们的皮肤上。山里的蚊虫这么多,它们既困扰着我们,它们也会不会困扰着父亲和他的熊呢?吸食我们鲜血的那些虫子也会不会刚刚吸过父亲身上的血呢?我都有了想抓住一只吸血虫的冲动,然后挤出它肚子里的血液,看看它吸食的血液里面有不有父亲的鲜血。可惜我做不到,就是真的抓住了,我也无法把父亲的血液和我身上的血液区别开来。
  另一路的堂哥和那个亲戚在山梁上呼喊我们,他们在山梁的一个岩窝里发现了一堆干草,一个小铝锅和两个碗,叫我们去看。我和堂哥气喘吁吁爬到山梁上,在山梁上的一个高崖下面,一个深深的岩窝里,堆着一层厚厚的干草,我把身体躺到干草上,感觉很舒适,也很暖和。我确定这个地方父亲没有来过,那个铝锅和那两个碗也不是父亲用的。走累了的我们今晚决定住宿这个岩窝,一个堂哥说,正好这里有锅,我们可以烧一锅野菜汤喝。
  我们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喊了一通,除了那些山岩反馈的回声,我们的声音都消失在了山梁下密密的林子里。我们继续寻找着,在另外一片大树林中发现了熊的踪迹,寻着熊的踪迹一路追寻下去,走着走着,熊的踪迹不见了,我们还差点在林子中迷路。要不是那个亲戚有经验,我们就走不出来了。走出林子,亲戚说,光是这么没头没脑地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还要得另想其他法子才行。两个堂哥早就不想找了,碍于我每天给他们每个人一百元钱,他们才没有怨言,现在见亲戚这么说,他们就坡下驴,建议我们先回家去,说不定我父亲和熊只是到山上来散散心,早就回家去了。我不同意他们的观点,希望再继续寻找下去。我了解父亲,他带锅带米出来,不吃完那些米,他是不会回去的。他既然要把熊放了,就肯定会在山上陪着熊,看到熊适应山上的生活,能够在山上生存下去后才会回家,不然他不会放心的。
  堂哥和亲戚只想回家,不想再陪我找下去了,他们说如果我还想继续找下去,他们就不要我的钱,就当这几天是帮我的忙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不愿意陪着我在这么大的山上,像无头苍蝇一样瞎转悠了。见他们都不愿意再寻找,不熟悉环境的我也不敢一个人在山上转悠,只好同意他们先回家再想办法。
  见我们没有把父亲和熊带回家,母亲哭了。母亲边抹泪边叮嘱我,叫我坚决不要放弃,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父亲找到。母亲说,熊我们不要了,它们本来是山上的东西,丢了就丢了,但无论如何要把你父亲找到,找不到你父亲,我死都不会心安。


  王肖民邀约王肖国再次进山。他说,快到冬天了,熊出来得就更勤了。我们这次去,弄不好就可以搞到熊了。
  王肖民和王肖国在岩缝边生火做饭,这是他们进山的第二天。袅袅的炊烟随风升起,在山梁上空飘荡盘旋,慢慢消失在大青山的林海深处。夕阳扯开的夜幕罩向大青山,罩向幽深冗长的山谷。轻吟浅唱的牛洞河,在夕阳缓慢地离去后,轻曼地舞动着薄如蝉翼的轻纱,拂过河坎边的树丛,拂过树梢,拂向山梁,拂向大青山的更深处。
  夜幕罩下来的时候,王肖民和王肖国已经吃好饭了。他们站在高崖头上,任凭河谷吹过来的风或轻或重地在他们的耳边呢喃。王肖民掏出烟,丢一棵给王肖国,顺手用打火机帮王肖国点上,吐出一口烟。王肖国问王肖明,肖民,你说我们会不会碰上王天成那老鬼和他的熊?王肖民也吐出一口烟,抖了抖手腕,把烟头上的一长条烟灰抖落到石板上。王肖民说,只要他没走出大青山,我们就能碰上。只要他把熊放到大青山上,熊就不是他的了,我们把熊抓住,他也没话可说了。
  尽管在大青山放炸子,也时不时地搞到一些小野兽,但最让王肖民和王肖国惦记的还是熊。炸到一头熊,不光能卖到大价钱,还能显示出一种能耐。大青山虽然时常有熊出没,王肖民和王肖国合作这么长时间,一头熊都没有碰到过。那些出没于大青山摘木耳、挖药材、捡蘑菇的人,时不时带回在大青山看到熊的消息。奇怪的是,这些熊就像知道王肖民和王肖国在寻找它们,总是选择远离他们,不和他们碰面。听到熊出没的消息越多,他们的心中就越着急,想炸到熊的欲望也就更加强烈。
  
养熊的王天成失踪一个多月了,连同他养的两头熊。有人看到他们进了大青山,进去后再没见出来。大青山的林海就像一个仓库,无论是该装的和不该装的,只要到了那里面,想要再找出来就不容易了。王天成家親属组织人找了一个多月,愣是没有把王天成了和他养的熊找出。王天成的儿子王达遒来找王肖民和王肖国,希望他们再次到大青山放炸子的时候,顺便帮找找王天成,找找那两头熊。王达遒对王肖民和王肖国说,你们只要帮我找到父亲,我一定会让父亲把熊送给你们,我说话算话。
  
王肖民一直惦记着王天成的熊,熊越大越让他上心。每次从大青山两手空空归来,王肖民都有一种冲动,都想把王天成的熊搞到手。没事的时候,他就跑到王天成的小屋去看熊,有时他自己去,有时他也和王肖国结伴去,尽管他们没有偷的意思,但去的次数一多,王天成对他就有了防范。每次看到他走近熊舍,王天成就像防贼一样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不离,生怕他对他的熊使坏。
  
王肖民把烟头丢到大石板上,用脚把火捻灭。没有月的夜晚,大青山的幽暗、神秘仿佛更加深不可测。林子的上空,时不时掠过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瞬间明亮,瞬间熄灭。远处的山梁上,泛出一两点白光,那是头上的星星反射在一些石头上发出来的光点。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林海,吞噬着鸟儿们的身影,吞噬着动物们的骚动,也吞噬着两个偷猎者的希望。王肖民说,只要王天成和他的熊进了大青山,他们就不会走出去。大青山这么大,我们多走一些地方,就肯定会碰到他们。   
王肖国摆弄着手上的打火机,掀起一束火光,灭掉,然后又掀起一束火光,再灭掉,再掀起……直到王肖民说不想看见那火光,王肖国才把打火机收进口袋。
  
王肖国说,这死老头硬是怪,辛辛苦苦把熊养大,不拿来卖钱,却要牵到山上去放,还把自己也放到山上不归家。早晓得这样,偷偷把他的熊搞走算逑,还省得他家人出那么多钱来找他。
  
王肖民说,我早就想偷偷地搞来着,但那死老头看得紧,没办法下手。你没看见每次我们一去,他就像防强盗一样防着我们,不离开我们半步。晚上他也警醒得很,除了给熊舍上锁,还在拴熊的铁链子上挂一把大锁,想偷偷把熊牵走都不容易。
  
两人在大石块上又扯了一会,眼看着夜深了,露珠开始在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凝结。王肖民站起来对王肖国说,睡觉吧,明天我们就到另一面后山去寻找,也把炸子拿到后山去放。
  
王肖国说,已经一个多月了,王天成说不定已经死在哪个旮旮角角了,即使还活着,恐怕也成野人了,我们就是碰到,可能也不认识了。
  
王肖民边走边说,管那么多,王天成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只要找到熊就行了。王天成死了更好,死了我们抓到熊就更没人阻拦了。
  
曼妙的雾霭将大青山扯成一匹无边无沿的绸缎,清晨的阳光洒在这匹绸缎上,释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彩。王肖民和王肖国走出栖身的岩缝,立即被清晨的绸缎包裹着,牵引着融进这蔓妙的景致中。林子里的雾还没有散尽,没有来得及升华的露珠随风从树枝上脱落,一些浸到地上的腐叶中,一些掉进王肖民和王肖国的衣服上、头发上,浸出凉凉的寒意。
  
又是一个一无所获的白天,收完昨天安放的炸子,太阳已经当顶了,刚才被露珠打湿的衣服,在阳光的蒸发下,粘粘地贴在人身上,蒸腾着说不出的难受。尽管难受,王肖民和王肖国也不敢把衣服脱下来,密林中,随着露珠和太阳而来的,是那些一直围着他们“嗡嗡”飞舞的蚊虫。他们的手上、脸上、脚上,凡是没有被衣服遮蔽的地方,都留下了蚊虫亲吻出来的红印子。
  
在牛洞河边吃了昨夜剩下的饭菜,王肖民和王肖国决定顺着牛洞河往下游走,去十多公里外大青山另一面坡的大森林再碰碰运气。牛洞河是一条石头和水组合而成的大河,水在石与石之间绕来绕去地行进着,一忽而跌宕成瀑布,一忽而平静成湖泊;一忽而收缩成涓流,一忽而又扩展成长滩。石头则在水与水之间,时而兀立成巨人,时而又粉碎成卵石;时而与山崖连成一体,时而又在水流中滚动前行。王肖民和王肖国顺着水流前行,他们的身影时而隐没在河坎边的树丛中,时而又出现在水流中的巨石上。他们有时攀岩,有时涉水,有时钻林。直到太阳西斜,他们都还没有走到牛洞河遁入地下的那道山梁。
  
钻出一片水柳林,王肖民和王肖国看到了一个岩缝,岩缝里似曾有人来住过。岩缝外拦着几棵树枝,拔开树枝,他们看到了岩缝里铺着的干草。王肖民抓了一把草放在鼻子边,草的馨香立即在他的鼻尖弥漫开来。王肖民说,住在这里的人刚走不久,草还没有发出霉味。说不定这就是王天成和他的熊住过的地方。
  
王肖国说,天黑了,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吧,明天再继续走。
  
王肖民说,晓得了他们的踪迹,我们就能够找到他们了。肖国哥,你把火烧起,我去河边提水来做饭。
  
第二天一早,河谷的雾还没有被阳光抬升,王肖民和王肖国就上路了。晨雾弥漫的河谷里,露珠将露出水面的石头浸润得很湿滑,稍不注意就会摔跤,王肖民还差一点掉到了水里。王肖民和王肖国不得不将脚步放慢下来。越往前,路越来越难走,河道也变得越来越宽阔,河里的石头也变得越来越高大。有些地方,直接就变成了高崖,无路可行,他们不得不从树林中绕一个大圈,再回到河坎边才能够继续前行。
  
终于爬到牛洞河遁地的山梁上了,将牛洞河的水流声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此时的太阳,火辣辣地直射在王肖民和王肖国的头顶上,蒸发出满头满脸的汗水,像水流一样“噗噗”地往下掉,浸湿他们的衣服,模糊他们的双眼。山梁的另一边,被当地人称作“后山”的山坡,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森林出现在他们眼前。
  
下到树林边,王肖国就想往林子里钻,王肖民叫住他,肖国哥,把刀拿出来做记号,这片林我们都不大熟悉,容易迷路。前年我来这边放炸子,差不多走到广西十万大山那边去了,要不是碰到几个来捡木耳的广西佬,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在林中一个背风的地方寻到一处休息的处所,王肖民和王肖国放下做饭吃的工具,隐藏好从家背来的粮食,就到林中放炸子去了。王肖民说,我们只能在这片山呆三天,三天不管有不有收获,我们都要离开。但愿这次山神能给我们好运,让我们搞到一头熊,熊搞不到搞到野猪也行,这样也不枉费我们跑这样远的路。
  
大森林的夜是不平静的夜,尽管栖身在岩缝里,尽管王肖民和王肖国选的地点很背风,风吹动树林发出的“呼呼”声仍在他们耳边回荡。猫头鹰的叫声,鸟起飞搅动树枝发出的喧哗声,以及夜行动物穿过树林踩出的“噗噗”声,都比他们栖息在山梁上来得更清晰和直接。蚊虫们自由出入在他们身边,“嗡嗡”地吵个不停,吸食他们的血液。为了驱蚊,他们在岩缝外燃起了一堆柴火,不久他们就发现,岩缝外的火也不管用,除了让他们增加热量,流汗不止外,根本就挡不住蚊虫的进攻。他们只好每人手上拿着一把树叶,不断地和蚊虫搏斗,一直搏斗到筋疲力尽,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王肖國是被蚊虫咬醒的,醒来后看到岩缝外已经出现了亮光,他摇醒了王肖民。王肖民从躺着的地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射进来的亮光,伸了一个懒腰,对王肖国说,肖国哥,赶快整东西吃,吃东西好去检查炸子。
  
王肖国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抱怨这里的蚊子太多太恶,搅得他一晚上都睡不好。王肖民说,前半夜我也没睡好,后半夜我就睡着了,还做了个好梦。王肖民告诉王肖国,他昨夜梦见自己流血了,而且流了很多。他说,我听老人讲过,梦到自己流血是发大财的吉兆,今天我们肯定有收获,说不定还是个大家伙。
  
王肖民在前,王肖国在后,顺着他们昨天安放炸子的路径,一路检查下去。检查到第十六颗炸子的地方,走在前面的王肖民兴奋地大喊起来,肖国哥,熊!你快过来看,我们炸到熊了!顾不得和他拉开一小段距离的王肖国,王肖民边叫边提着装有炸子的竹筒,向那头熊躺着的地方狂奔而去。拖后的王肖国虽然还没有看到王肖民所说的熊,但也被王肖民兴奋的情绪感染着,急急忙忙拔开树丛,向王肖民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
  
“妈呀!”随着一声惨叫,跟在后面的王肖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头熊向王肖民挥动了熊掌,熊掌落到王肖民头上,王肖民像一条面口袋一样瘫软下去。这时王肖国才注意到,王肖民的面前还躺着一头熊,王肖民倒下的身体压在黑熊身上。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喷溅在黑熊油黑的毛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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