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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最吸引人的无疑是罗马、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但它们如今更像专为游客保存的古典盆景，很难见到居民日常生活和历史景观的关联。米兰和它们最大的不同是，它是一座活的城市，保留了古典区域的现代城市。米兰是意大利第二大城市，以繁华的时尚之都闻名于世。
佛罗伦萨古城中全是精美之极的教堂、被大师名作塞得满满的美术馆和布满壁画雕塑的宫殿，很容易患上法国作家司汤达所说的“过度参观症”。离开佛罗伦萨就像是从文艺复兴中逃离出来。到达米兰，我决定先给自己放假，在户外呼吸一下21世纪的空气。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省点门票钱。米兰几个世纪以来都是银行家汇聚的地方，物价可想而知。
米兰城北的斯福尔泽斯科城堡是一片庞大的建筑，围在城墙和壕沟之中，整个院落和其中的个别博物馆是免费参观的。米兰在15世纪末之前由著名的维斯孔蒂家族和斯福尔扎家族统治，但后来先后被法国、西班牙、奥地利占领。到19世纪末，这片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了。我们今天能在这里散步观赏，都要感谢一个叫Luca Beltrami的人。介绍说此公学养丰厚（vastly cultured man），他到巴黎求过学，学成回国后，投身于米兰的城市发展和建设，有一系列重要建筑作品。他认为城市的发展不能失去历史传统。经过多方努力，他得以负责重建此城堡。他希望尽可能复原15世纪斯福尔扎家族留下的原貌，除去近四个世纪外国统治者的痕迹。在20世纪初完成了三座塔楼及重要的庭院修复工程，使之成为今天的“博物馆区”。这位先生让我联想到梁思成那一代知识分子为保护旧北京所做的无望努力。当拆毁北京的城墙和牌楼时，他们是何等悲痛欲绝！
米兰的“米老鼠”是世界第三大教堂：米兰大教堂。它也是离奇故事的产物。据说是维斯孔蒂家族为了祈祷生下男性继承人而建的。但教堂的最后完成要归功于拿破仑。在19世纪最终完成的这座教堂里，处处可以看到先人留下的遗产：希腊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的建筑语言，汇集在一起。建筑师都信手捻来使用。事实上，可以使用的资源实在太多了，想把所有都糅合到一起时，就成了大杂烩。很多人视它为伪哥特式的建筑，不伦不类，只想花哨，不顾风格。大教堂有2，245尊雕像、135个尖顶。巨大的花窗上可以看到今天在冰激凌上才有的轻佻的装饰。王尔德说它是“极大的败笔”。但马克吐温则称它为“用大理石写成的诗”。在我眼中，它如同“一个未曾融化的冰激凌蛋糕”。它的宏大、不厌其烦的繁复雕琢的确会让观者惊叹。
可惜米兰是个大都市，即便是晴天也有明显的污染，登上米兰大教堂的屋顶，可以看到远处一层雾气，“不见长安见尘雾”，根本无法远眺。不过，这个冰激凌蛋糕本身非常壮观。人一踏上屋顶就完全迷失了，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大理石雕饰。顺着屋顶的边缘，在哥特式的拱肋、山墙中穿行，辨不清自己是在教堂的哪个方位。阳光撒下来，照亮了高处尖塔上的雕像。大教堂一百余个带雕刻的精美尖顶，几乎每个上面都立有一个身型姣好或伟岸的希腊式塑像。他们姿态优雅地挺立在尖顶，高高地守望着下面纷乱的城市。
仰望他们凌空中的背影，在湛蓝的晴空下，显得轻盈而安详，不觉很感动。一架飞机远远驶来，从他们的头顶划过，又消失了。在没有飞行器的年代，他们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当人们向上仰望时，阳光和白云是衬托他们的背景。晴朗时他们沐浴第一缕朝阳和温柔的晨风。在天气恶劣时，他们依然静默着凝视下面的凡间。他们这样优雅而庄严地守护米兰的天空，已经有近两百年了，还会有更多的两百年，也许还会有两千年。
拿破仑当年希望把米兰变成他的“山南共和国”的首府。米兰大教堂的最终完工得益于他的这个野心。另一个受益的地方是布拉雷美术馆。他把从意大利其他地区收集来的艺术品存放在这里。美术馆因而成为“继威尼斯学会美术馆之后拥有意大利北方最好作品的地方”。
有幸看到了这个馆几件最重要的宝贝。乔瓦尼·贝利尼的《圣母怜子图》正在工作室中修复，距离有点远，但隔着玻璃还可看到。十几年前的大学时代我在艺术史书上看到过这幅画，顿觉亲切。一些圣母哀悼基督的作品，都把玛利亚画成和基督年龄相仿的少妇，至多画成中年妇人。但乔瓦尼·贝利尼把玛利亚画成垂垂老妇。她握着耶稣的手，那上面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伤痕。暮年的老母亲悲伤而心痛地看着它，疼到了心里。我在美术馆转了三遍，每次看到这幅作品，泪都要涌上来。她握着儿子手的样子，就像我经常拿起女儿的手，抚摸它，想放到心口上。风烛残年玛利亚经历丧子之痛，而且是酷刑而死。人们哀悼基督是因为认为他代人类受刑赎过。只有他的母亲感受到的是撕心裂肺之痛。乔瓦尼通过这个姿势、这个眼神、这个场景，画出了玛利亚作为母亲的痛苦，所以这幅作品胜于很多同一主题的画作。
曼特尼亚的《死亡的耶稣》我也是很早就见过，原以为是中国那时的彩色印刷品效果不好。今天见到原件才明白，画本身的色彩就比较暗淡。不知是本来的效果，还是年代久远所致，或者两者都有。基督的身体是青绿色的。伤口很深，像用刀在木头上钻出来的深洞，表皮翻卷开来。画家有意把基督的身体缩短，压缩了空间，以此加深了一种沉痛的气氛。
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的婚礼》，是美术史上经常引用的作品。拉斐尔的技巧当然非常精湛，在一堆画作中，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但我说不上喜欢，他的画风太甜了，很好看，但没重量，经不住反复看。
也正因此，我特别喜欢卡拉瓦乔。他的后继者很多，但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在技巧上不及，在灵魂深度上也差得更远。卡拉瓦乔只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天见到的也是他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伊拉斯莫的家宴》。他只是画了几个普通的老者围在基督身旁，但构图、光线、轮廓、景深，最重要的是人物的刻画，表现出的内在激情和力度，太震撼了。亲眼看到这些，11欧元的昂贵票价也值了。何况，我在美术馆这里绕了三圈，反复看了好几遍。
我的两位偶像和米兰都有深切关系。它算是卡拉瓦乔的家乡，也是威尔第的伤心之地。不名一文的威尔第从偏远的乡镇来到米兰报考音乐学院，却被拒之门外。这给他一生留下了不能平复的伤痛。但米兰也是他的兴盛之地。他的成名作《纳布科》就是应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经理之邀创作的。其后，他的多部重要作品在此接受观众如痴如狂的欢呼。因此威尔第对米兰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作为威尔第的粉丝，我当然要拜谒斯卡拉剧院。但是我决定不去买票了，因为没有带合适的衣服和鞋。米兰号称时尚之都，在大教堂附近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来二世长廊（其实是昂贵的购物区），来来往往的人都打扮得相当精致。人的趣味和个性都是天生的吧。我走在那里一点也提不起兴趣，觉得有点乏味，甚至虚假。世上能享受浮华生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们的背后是更多人为此付出辛苦。斯卡拉剧院就在这个购物区的旁边，可以想见晚上听歌剧的人们会怎样的盛装。我虽用不着衣着入时，但好歹该着正式的服装，总不好意思进去时像去跑步，一身休闲运动装。
所以我只在白天参观了斯卡拉的博物馆。从包厢可以看到舞台。红色和金色是整个剧院的主色，富丽堂皇之感是可以想见的。不过较之巴黎的加布里耶歌剧院，这里的内部不算豪华。应当有绝妙的音响吧。我以后会不会遗憾，仅仅因为衣服的原因没有来听音乐会？我现在写着，觉得已经在后悔了。博物馆里有不同时代作曲家、指挥、优秀演员们的画像，以及根据一些歌剧人物场景制作的艺术品，包括威尔第的歌剧介绍和海报、人物服装等。好歹算是和偶像亲密接触了一回。
郑实，作家，独立纪录片制作人，曾在欧洲3所著名大学学习，曾连续2届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曾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主持文学论坛；出版有《在巴黎天空下——巴黎历史文化之旅手册》、《在郁金香与巧克力的国度——荷兰比利时历史文化之旅手册》、《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合著）等，执导有纪录片《太平湖的记忆》等。
佛罗伦萨古城中全是精美之极的教堂、被大师名作塞得满满的美术馆和布满壁画雕塑的宫殿，很容易患上法国作家司汤达所说的“过度参观症”。离开佛罗伦萨就像是从文艺复兴中逃离出来。到达米兰，我决定先给自己放假，在户外呼吸一下21世纪的空气。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省点门票钱。米兰几个世纪以来都是银行家汇聚的地方，物价可想而知。
米兰城北的斯福尔泽斯科城堡是一片庞大的建筑，围在城墙和壕沟之中，整个院落和其中的个别博物馆是免费参观的。米兰在15世纪末之前由著名的维斯孔蒂家族和斯福尔扎家族统治，但后来先后被法国、西班牙、奥地利占领。到19世纪末，这片建筑已经破败不堪了。我们今天能在这里散步观赏，都要感谢一个叫Luca Beltrami的人。介绍说此公学养丰厚（vastly cultured man），他到巴黎求过学，学成回国后，投身于米兰的城市发展和建设，有一系列重要建筑作品。他认为城市的发展不能失去历史传统。经过多方努力，他得以负责重建此城堡。他希望尽可能复原15世纪斯福尔扎家族留下的原貌，除去近四个世纪外国统治者的痕迹。在20世纪初完成了三座塔楼及重要的庭院修复工程，使之成为今天的“博物馆区”。这位先生让我联想到梁思成那一代知识分子为保护旧北京所做的无望努力。当拆毁北京的城墙和牌楼时，他们是何等悲痛欲绝！
米兰的“米老鼠”是世界第三大教堂：米兰大教堂。它也是离奇故事的产物。据说是维斯孔蒂家族为了祈祷生下男性继承人而建的。但教堂的最后完成要归功于拿破仑。在19世纪最终完成的这座教堂里，处处可以看到先人留下的遗产：希腊罗马式、哥特式、文艺复兴式的建筑语言，汇集在一起。建筑师都信手捻来使用。事实上，可以使用的资源实在太多了，想把所有都糅合到一起时，就成了大杂烩。很多人视它为伪哥特式的建筑，不伦不类，只想花哨，不顾风格。大教堂有2，245尊雕像、135个尖顶。巨大的花窗上可以看到今天在冰激凌上才有的轻佻的装饰。王尔德说它是“极大的败笔”。但马克吐温则称它为“用大理石写成的诗”。在我眼中，它如同“一个未曾融化的冰激凌蛋糕”。它的宏大、不厌其烦的繁复雕琢的确会让观者惊叹。
可惜米兰是个大都市，即便是晴天也有明显的污染，登上米兰大教堂的屋顶，可以看到远处一层雾气，“不见长安见尘雾”，根本无法远眺。不过，这个冰激凌蛋糕本身非常壮观。人一踏上屋顶就完全迷失了，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白色大理石雕饰。顺着屋顶的边缘，在哥特式的拱肋、山墙中穿行，辨不清自己是在教堂的哪个方位。阳光撒下来，照亮了高处尖塔上的雕像。大教堂一百余个带雕刻的精美尖顶，几乎每个上面都立有一个身型姣好或伟岸的希腊式塑像。他们姿态优雅地挺立在尖顶，高高地守望着下面纷乱的城市。
仰望他们凌空中的背影，在湛蓝的晴空下，显得轻盈而安详，不觉很感动。一架飞机远远驶来，从他们的头顶划过，又消失了。在没有飞行器的年代，他们就是天空的一部分，当人们向上仰望时，阳光和白云是衬托他们的背景。晴朗时他们沐浴第一缕朝阳和温柔的晨风。在天气恶劣时，他们依然静默着凝视下面的凡间。他们这样优雅而庄严地守护米兰的天空，已经有近两百年了，还会有更多的两百年，也许还会有两千年。
拿破仑当年希望把米兰变成他的“山南共和国”的首府。米兰大教堂的最终完工得益于他的这个野心。另一个受益的地方是布拉雷美术馆。他把从意大利其他地区收集来的艺术品存放在这里。美术馆因而成为“继威尼斯学会美术馆之后拥有意大利北方最好作品的地方”。
有幸看到了这个馆几件最重要的宝贝。乔瓦尼·贝利尼的《圣母怜子图》正在工作室中修复，距离有点远，但隔着玻璃还可看到。十几年前的大学时代我在艺术史书上看到过这幅画，顿觉亲切。一些圣母哀悼基督的作品，都把玛利亚画成和基督年龄相仿的少妇，至多画成中年妇人。但乔瓦尼·贝利尼把玛利亚画成垂垂老妇。她握着耶稣的手，那上面有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伤痕。暮年的老母亲悲伤而心痛地看着它，疼到了心里。我在美术馆转了三遍，每次看到这幅作品，泪都要涌上来。她握着儿子手的样子，就像我经常拿起女儿的手，抚摸它，想放到心口上。风烛残年玛利亚经历丧子之痛，而且是酷刑而死。人们哀悼基督是因为认为他代人类受刑赎过。只有他的母亲感受到的是撕心裂肺之痛。乔瓦尼通过这个姿势、这个眼神、这个场景，画出了玛利亚作为母亲的痛苦，所以这幅作品胜于很多同一主题的画作。
曼特尼亚的《死亡的耶稣》我也是很早就见过，原以为是中国那时的彩色印刷品效果不好。今天见到原件才明白，画本身的色彩就比较暗淡。不知是本来的效果，还是年代久远所致，或者两者都有。基督的身体是青绿色的。伤口很深，像用刀在木头上钻出来的深洞，表皮翻卷开来。画家有意把基督的身体缩短，压缩了空间，以此加深了一种沉痛的气氛。
拉斐尔的《圣母玛利亚的婚礼》，是美术史上经常引用的作品。拉斐尔的技巧当然非常精湛，在一堆画作中，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但我说不上喜欢，他的画风太甜了，很好看，但没重量，经不住反复看。
也正因此，我特别喜欢卡拉瓦乔。他的后继者很多，但没有一个能和他相比，在技巧上不及，在灵魂深度上也差得更远。卡拉瓦乔只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天见到的也是他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伊拉斯莫的家宴》。他只是画了几个普通的老者围在基督身旁，但构图、光线、轮廓、景深，最重要的是人物的刻画，表现出的内在激情和力度，太震撼了。亲眼看到这些，11欧元的昂贵票价也值了。何况，我在美术馆这里绕了三圈，反复看了好几遍。
我的两位偶像和米兰都有深切关系。它算是卡拉瓦乔的家乡，也是威尔第的伤心之地。不名一文的威尔第从偏远的乡镇来到米兰报考音乐学院，却被拒之门外。这给他一生留下了不能平复的伤痛。但米兰也是他的兴盛之地。他的成名作《纳布科》就是应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经理之邀创作的。其后，他的多部重要作品在此接受观众如痴如狂的欢呼。因此威尔第对米兰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作为威尔第的粉丝，我当然要拜谒斯卡拉剧院。但是我决定不去买票了，因为没有带合适的衣服和鞋。米兰号称时尚之都，在大教堂附近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来二世长廊（其实是昂贵的购物区），来来往往的人都打扮得相当精致。人的趣味和个性都是天生的吧。我走在那里一点也提不起兴趣，觉得有点乏味，甚至虚假。世上能享受浮华生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他们的背后是更多人为此付出辛苦。斯卡拉剧院就在这个购物区的旁边，可以想见晚上听歌剧的人们会怎样的盛装。我虽用不着衣着入时，但好歹该着正式的服装，总不好意思进去时像去跑步，一身休闲运动装。
所以我只在白天参观了斯卡拉的博物馆。从包厢可以看到舞台。红色和金色是整个剧院的主色，富丽堂皇之感是可以想见的。不过较之巴黎的加布里耶歌剧院，这里的内部不算豪华。应当有绝妙的音响吧。我以后会不会遗憾，仅仅因为衣服的原因没有来听音乐会？我现在写着，觉得已经在后悔了。博物馆里有不同时代作曲家、指挥、优秀演员们的画像，以及根据一些歌剧人物场景制作的艺术品，包括威尔第的歌剧介绍和海报、人物服装等。好歹算是和偶像亲密接触了一回。
郑实，作家，独立纪录片制作人，曾在欧洲3所著名大学学习，曾连续2届获冰心儿童文学奖，曾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主持文学论坛；出版有《在巴黎天空下——巴黎历史文化之旅手册》、《在郁金香与巧克力的国度——荷兰比利时历史文化之旅手册》、《老舍之死口述实录》（合著）等，执导有纪录片《太平湖的记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