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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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雨是在你脖子上提个醒就要全面进攻的,有点市井无赖的意思。不一会儿,地上的水就好像要冒出鱼来。
  翠莲的机动三轮车开在聊城建设路上,后面划开的水线拖得老长。
  她的心里是痛快的。这雨虽火辣辣地下着,然而终究像是替自己在争口气。中午女儿电话里说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话,还脆生生地在后脑勺和肩膀间回响着。下着雨,路上的车到底是少了些。翠莲的眼睛一直犁着路边,看看能不能捡一两个乘客。
  一对男女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出租车,但这天气车很不容易等到。翠莲于是讪笑着问他们要不要坐三轮车。
  “去三里铺啊?五块钱。三块钱去不去?上来吧,下着雨!”
  男的打量着三轮车,一脸鄙夷的神态,女人却拉起他:“行了!这会儿打的还不得十几块!”男的扔掉烟头,缩起高大的身躯,和女人钻进了三轮车里,刚进去就抱怨漏水,翠莲小心陪着,将两个大红塑料袋递过去:“把座位垫一垫,就是有点滴水,不要紧的。”说罢赶紧开动三轮车。后面两个年轻人在低声争吵,哎,又是去做人流的,翠莲心里暗自埋腹诽在的年轻人。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开心。翠莲的裤子全部都溅湿了,可是她的心依旧暖暖的,似乎要把身上的雨烘干一样。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伴随着一阵一阵抽搐的震动声。翠莲偷出一只手接了电话。
  “喂?是老李家的吗?”
  对方的话里暗含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翠莲倒吸一口气。她预感自己如果一说“是”,就会有如同这倾盆大雨一般的事件直接砸向她的胸口。
  “是……是啊,你是?”
  “嫂子啊,我大哥从升降机上摔下来了,你赶紧来三院吧!急诊科手术室外边!我姓张。”
  刹车声响在小城傍晚的雨天中,分外清晰。
  “你怎么回事啊?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急刹车,开这破三轮是闹着玩的吗?”男子不耐烦了。身后的鸣笛声开始逐渐多了起来,密密麻麻地在她背上攀爬。这声音不断上升,上升,到了她的头皮上。她闭了闭眼睛,两只眼睛像两座山洞,早已经干涸:“年轻人,我家里有点事,送不了你们了。”
  “什么?这天还下着雨,你说不送就……”
  “行了!你少说两句!”女人有些愠怒了,她率先下了车,男子也跟了下来。
  女子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男子的眼睛扬了一下,被女子瞪了回去。翠莲边打火边说:“没送到,不要钱,走吧。”
  女子还待要说什么,翠莲又催促道:“走吧,去打的吧,别淋坏了!”
  翠莲打着火,一路开车往三院驶去。
  手术室外,医生正在门外和人交谈。翠莲急忙过去,说自己是李德财的家属。这时,旁边一个穿西装的人站了起来。
  医生拿着一张白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翠莲看字的时候感觉每个字都开着黑色的花,就让医生帮忙解释一下。医生扶了扶眼镜:“即使手术也有植物人的风险。”
  翠莲问都成植物人了,我签字有什么用。
  旁边穿西装的赶紧把医生隔开:“大嫂,我是李大哥的工友老张,您快把字签了吧,不然耽误手术。”翠莲哆嗦着,签了字。然而她立刻就问:“你们老板咋没来?”
  老张说:“我们老板忙,派我跟小刘带点钱过来。这雨下得太急,本来还晴得好好的。还没下的时候我就说收工,兄弟们都急着干完,没曾想大哥的安全带没系好……大姐,我先交了五千块钱在大哥账上,出门急也没带太多现钱,你还是先交钱,先交钱……”
  医生在旁催促着,五千块钱只够前期准备的,真正手术要预付三万块钱。翠莲被老张搀扶着,走了几步停下来:“我得回家拿存折去啊。”
  老张着急地问:“银行卡……算了。大姐,你抓紧去取,快去快回!”
  医生急了:“都走了谁留下?”
  老张不断地看表,对旁边的一个工友使了使眼色:“那这样,小刘,你留下来盯着,我这有急事,必须马上处理。大嫂,你跟我上车走,我送你回家立刻得走。”
  老张把翠莲送到家门口就走了。雨约莫有要停的意思了,剩下三滴两滴落在脸上像蝌蚪挠痒痒。院里已经有几个小孩子在把叠好的纸船放进积水中。一切都很正常。翠莲禁不住要问,怎么就这么正常呢?刚才邻居家的小毛仰着苹果一样的小红脸喊自己奶奶时,她竟然忍不住笑着说:“傻毛儿,纸船放在水里就湿啦!”小毛做个鬼脸,她也不忘用手指在他鼻子上轻轻点一下。
  今天爬七楼倒像是爬三楼一样,一路没有碰见谁开门跟自己打招呼,只有声控灯一晃一晃地跟自己聊天,楼梯的扶手就跟厨房的锅铲一样真实。打开门,老李早上出门前剩的半碗面条气味还在。凉台上他的裤头破了两个洞,像两只眼看着窗外。这熟悉的场景让她想坐下歇歇,可是她的身体并没有停止,她打开柜子,从一堆衣服底下翻出一个盛满毛线球的红色塑料袋,找到那团紫色的毛线,一圈一圈地熟练地拆着。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把存折放在这么难取的地方。然而几个后悔过去后,她已经取出了建行的存折。接着她掀起枕头和床上铺的三层被子,开始摸索,摸索出一沓卫生纸包着的钱,嘴飞快地在手上吐两丝唾沫,点完了,正好一万块,还差两万。她把钱放在一个布兜里,上面放了些衣服,拿起就准备出门。这时候,她的手机又响了。
  她颤颤巍巍地接通电话。
  “老——妈!”对面是喜气洋洋的女兒。
  她脸上的皱纹松展了一下:“敬兰啊。”
  对面的女儿兴高采烈:“妈,我今天给导师发邮件了。导师说,开学就要我准备出国交流一年呢!”
  她嘴张了张:“那……学校给出钱吗?”
  “妈,学校会补贴一部分,但是自己也要先准备五万左右的钱呢!”
  翠莲一时间感到有些上不来气,良久,敬兰在电话里说:“妈妈……你别着急,我自己也想点办法。”
  翠莲闪电般地说:“敬兰,你别乱想。妈回头跟你说,我这手头有点事……”挂断电话,她关上门飞快地向银行走去。   回到医院,看见小刘在焦急地等着,翠莲拿出一瓶路上买的雪碧递给小刘。小刘不要,说大家都不容易,就准备要走,因为工地还有事。翠莲就跟小刘要他们老板的电话,小刘支吾半天,说没带手机记不住,就飞快地溜了。
  翠莲这才意识到,怎么叫刚才那个老张走了呢?他应该比小刘知道的更多。她的意识随着初期手术费的交齐,渐渐地也苏醒了。这才感到浑身的疲乏和风湿的疼痛。她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拨通了儿子李敬业的电话。
  敬业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跟女朋友逛街,一听到翠莲的话立刻就动了肝火。
  “是不是又喝了猫尿?摔死活该!”
  他听见父亲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父亲多年来一事无成,这还不算,明明干着危险的活,还每天两顿酒喝着。他第一个念头是给自己的舅舅打电话。
  翠莲在电话那头立刻制止了:“你大舅因为你姥姥在他家住,跟你舅妈正闹得不可开交呢!你快点过来吧,过来再说!”
  李敬业的到来丝毫没有将事情缓和,他像一只发情的猴子一样在手术室外乱窜,拳头紧紧攥着,似乎要将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空气捏爆。他的嘴也没有停着,抱怨自己从记事起到现在,父亲没有给自己帮过任何忙,甚至帮的都是倒忙。他一遍又一遍用责难的眼睛看着翠莲,似乎这一切都因为翠莲嫁给了他的父亲。在他成年以前,父亲虽然晚育,但到底有些气力,他是不敢正面和父亲交锋的。于是他把一切的不满都倾倒在母亲的身上。如今,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最近自己结婚、姐姐读研究生都需要钱,偏偏这时候这老东西又住了院。
  “行了!”翠莲看着李敬业,像看一片云一样。她缓慢而又真切地告诉敬业,父亲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敬业像一个突然断了电的机器,身体立刻软了。他刚才还挥动着的四肢,像中了毒的植物的枝条,迅速地收拢,耷拉下来。转而,他又清醒了,不断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口里不断呢喃着,怎么倒霉事儿都让自己遇上了。然而他立刻又注意到了母亲看云一样的目光,一股刺痛这才钻到自己心里,眼泪也就掉了下来。
  “我姐……”
  翠莲挡住了他的问题,她现在还不想告诉敬兰,怕她受到影响,而不去上这个研究生。敬业爱姐姐,对于这一点他没有和母亲争执。翠莲看了看挂钟,距离得知丈夫出事,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医生说可能会是植物人,可能性是多大呢?
  又过了一刻钟,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了。翠莲迎了上去,连声问怎么样了,敬业站到她身后。医生把口罩摘下来,看了翠莲一眼。得知二人与病人的关系后,他看了看身后的敬业。
  “小伙子,你跟我来一下。老人家,你先坐下歇息。”
  敬业连忙把母亲扶到座位上,跟隨医生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敬业想说句话,然而又怕触碰到什么。他没有说,准备迎接医生的宣判。
  “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岁了。”
  “你的母亲身体浮肿,说话的时候口气很大,怕是除了糖尿病,脏器也很疲劳了。我现在把你父亲的情况告诉你吧,这是为你母亲好。”
  敬业闭了闭眼睛,心想自己从小就一直预感到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是的,从小就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担心禁锢着他。父亲的酒瓶和母亲的药瓶,在童年储存着他心脏的所有血液。他点了点头,等待着医生的宣判。
  “你的父亲脑部受到了重创,目前大脑溢血已经暂时止住,但这只是第一步,后面的情况还需要观察一个星期,看能不能成功清理血块。而且,他身体有多处粉碎性骨折。目前来看,他坠落的地方应该还有许多大块的钢化玻璃渣和钢筋等。我来找你谈话的目的是询问你,鉴于你父亲即使止住脑溢血,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植物人,现在付的三万元也只是正式手术刚开始的费用。你们,要不要签放弃抢救的协议?”
  说实话,虽然敬业后来无数次后悔自己有这个念头,但当时除了难过之外,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还不如死了好啊!”他没有说出来,反而有些嘲讽地问医生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是怎么算出来的。
  医生拍拍敬业的肩膀:“你考虑一下吧,我一会儿再过来。”
  敬业嘴上动了动,他想喊住医生,铁了心签字。但是他没有。他知道这是不允许的。全世界都不会允许。他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机。姐姐是研究生,她会懂得,也会原谅自己的想法吧?
  从电话那头,敬业就能感受到大学里的青春气息。与自己和母亲的声音不同,敬兰的声音里是镀了一层光与电的喜悦的。
  她叫他的乳名小业。这声音夹杂着很多磁,敬业感觉自己嗓子里的铁质都被吸了过去,而变得无法相互撞击,从而发出声音。她以为,母亲将自己要出国的喜讯告诉了敬业,责怪母亲速度太快,又掩饰不住自己要出国的兴奋。敬业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一个有无数窗户的房间。姐姐跳出了一个又一个,马上就要从最后一个窗口跃向另一间更豪华的房间了。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光想象着就能闻见新鲜的气息。
  敬兰是一只全家供养的百灵鸟,这只百灵鸟有自己的天分,有自己甜美的歌声。最重要的是还有一颗向外飞去的心灵。敬业记得,在父亲的酗酒和母亲的风湿笼罩的房间里,敬兰笃而不语地用力在作业本上下笔。笔就像刻刀一样在纸上,似乎承担了很多的委屈与不幸。敬业喜欢将敬兰的作业本翻过来,摩挲那些字迹的凹痕,那像是铭文,又像是皮肤划伤后的肿胀。他在台灯下偷玩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只能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时,也会趁敬兰不注意,仔仔细细地盯着她,他看着她,认定她有朝一日会飞到很远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她考上外省的大学。那天通知书的邮递员亲自把门送到楼上,其实是为了推销庆功酒。然而母亲却说,只有重点大学的才有这个待遇,至今为了没有舍得买那一箱酒而觉得对不起敬兰。
  回忆一张张地袭来,敬业只说了一句:“姐姐,我们家还没有出过国的呢,亲戚家也没有……”
  二
  月光寒雪一般地洒在校园深夜的草坪上。敬兰的眼泪模糊了这月光,她的肩上搭着一只手,这只手不断地在安慰她,却依旧止不住她的哭泣。   她望着星空说:“以前听人说,大学的恋爱,毕业就是分手,果然没错。”
  她的男友章震现在已经有了工作,但却在昆明。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是大二,两人刚刚二十岁的功夫。他曾发誓要为了她而选择工作的地点,哪怕他的家乡在离东部万分遥远的云南。他看着哭泣的敬兰,感到那时自己的许诺是多么的真心啊!可是随着父母的老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思念昆明,思念家乡的云、湖和那些迷人的饮食。他们为了工作不断吵架,在他看来,敬兰不问自己就回山东读研,是对自己的背叛。敬兰却认为他一声不响地将工作找到昆明,明摆着是在向自己发出最后通牒,如不跟他走,那么他们只有一个结局——分手。
  他的家庭只有自己一个儿子,倘若让父母搬迁到山东来,对老人来说无异于自戕。况且,在中国这向来不是一个先例。周围那些初中、高中毕业的同学结婚的越来越多,甚至有的继承了家里的小产业,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章震觉得靠两个人的收入可以过得很好,不明白为什么敬兰坚持要读研。他在敬兰的眼里时常看到一种不甘,可他们现在毕业就能找到很好的工作啊。
  此时的敬兰已经做好了跟他分手的决心,她告诉章震好聚好散。
  回到宿舍,敬兰只哭了一会儿就好了。她下一步是要找一个暑假的兼职,为自己的研究生生涯攒一点点钱。这一切,都不是哭能解决的。
  此时敬兰家里,空无一人,只有钟摆滴答的声音,客厅里还堆着母亲刚才拆乱的毛线。开门的声音响起,敬业搀扶着母亲从外面进来了。
  母亲打开灯,现出自己愁苦的脸庞。敬业扶她坐下,好一会儿,母子相对无言,屋子里静得可以听见冥声。
  翠莲看着敬业,心里又犯了另一股疼。这可怜的孩子,刚刚成人,往后就要面临如此大的灾难。如果丈夫以植物人的状态活着,每天光维持那一阵微弱的呼吸就要花去很多钱。儿子本来计划国庆结婚,她的酒鬼丈夫就连一点钱都拿不出。可是敬业在签字的时候,却那么果敢,他签的不是放弃抢救的协议,而是抢救之后一切后果自负的协议。
  老实说,翠莲那一刻真想阻止他。如果丈夫真的变成植物人,这个家庭就相当于提前死了。老两口除了现在住的七十平的房子,几乎没有积蓄,甚至连敬业的结婚都无能为力。翠莲偷偷给敬业攒了点钱,也是杯水车薪。敬业小时候本是多么快乐的孩子啊,可是他却越来越忧伤。她亲眼看着儿子艺术家的梦想一件件在自己眼前破碎,最终由一个本该继续深造的画家变成了一家小照相馆的老板。他虽对父亲有一些怨言,且多是在父亲酒后,却毫不迟疑地将继续学习的权利让给了姐姐敬兰。敬兰当然是当仁不让的,她的眼神中有梦,让翠莲这种早已没有什么梦的都看得出来。那双眼里仿佛住着一个要干大事业的男人。可是如果丈夫這次真成了植物人,那不光敬业的婚姻要破产,女儿难道还会狠心继续去读研究生吗?
  现在,她觉得自己是多么自私啊!她清楚地记得,当敬业和医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眼睛露出的哀求让敬业无法拒绝。她如今是多么擅长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儿子。她或许是拯救了丈夫,可无异于宣判了敬业。况且,丈夫倘若从此以后就躺在床上,是否也就真的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呢?
  不,她绝不能让敬业承担这一份责任。她应该去找医生签一份放弃的协议,毕竟治疗才只是刚刚开始——虽然已经交了三万元。
  这时候儿子接到了未婚妻蒋婷的电话。
  蒋婷已经怀孕了,不出几个月,肚子就会大起来,结婚是势在必行的事情。虽是奉子成婚,但是在这个城市也并非少见。翠莲倒很满意于这奉子成婚的行为,尤其是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她经常告诉儿子:“现在很多老师也都是这样。”
  敬业和蒋婷本都没打算这么快结婚。敬业想等照相馆生意好起来,起码有点积蓄再结。而蒋婷还在找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是她也不想去做流产。经翠莲百般劝说,小两口这才准备等国庆结婚。
  蒋婷嫌敬业没有房子,但既然敬兰不在家,也可以勉强和父母挤在一起住,况且敬兰回家的时候,自己和敬业还可以在照相馆挤一挤。他们都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因为从小到大似乎没怎么体会过。但是两人都渐渐明白,如果这个婚结得晚,廿五岁一过,精力逐渐流失,以后想做什么就会连起步的精力都没有,也就意味着更加不幸福。不,不仅是不幸福,而是不幸。
  可对于不幸的逃避往往逼人慌不择路,从而走向另一种不幸。
  下午翠莲给自己打电话的时候,敬业本来预期是一般的摔伤,可能几千块钱就够了,所以那时他有的是力气生气,他暴跳如雷。因为按照他预想的结果,这件事本就是很恶心的一件事,是人从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可现在他已经连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
  大概从成年以后起,他就经常有倒霉的感觉。直到大学毕业以后,他才知道,这种感觉背后有着一个强大的黑色泉眼。
  曾经喜欢文学的他知道,这死水不像老舍笔下的祁家,自己的家庭有一种小农和帮闲思想的懒惰,根本上升不到祁家那种多少还有点爱国主义的高度。这也是他感到痛苦的一个原因。
  在人际之中,他特别爱表现自己。尤其是如果一个人的家庭比他好,但却时常无独立的见解和突出的成就时,他就特别喜欢表现出自己的得意。这种得意又时常传到他们的耳中,让他得罪了很多人。一直到毕业一两年,敬业才知道,别人是在布置自己的无害和谦慎,而自己一直在拼命表演,打碎自身的这种可能性。所以最后他在青春期到青年这一阶段的一败涂地,在他来看是早就有所预料,却又如何努力都不能避免的。
  他扪心自问,从高中以后,他所敢于追求的女子都一个不如一个了。但是自己又决不能承认,并要提高赞美的程度,因为越有自信上的缺失,就越需要相关方面的吹捧。渐渐地他也了解了规则,于是即使明知自身有着的缺陷,也不准蒋婷置一词了。理直气壮地生活在自欺欺人中,难道不是当下的生存法则吗?接受了这一切,就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人来庆贺。庆贺之后才能加入这些团伙的狂欢,狂欢可以创造得意,得意的表情让别人不敢不来锦上添花。
  这难道是谁可以否认的吗?   认清楚这一点之后他多少感觉到了欢喜,再加上蒋婷作为女人的安慰,每个夜晚也都不像读书时那么孤独了。他开了一家照相馆,虽然拍的多是证件照,但毕竟还不算彻底的体力劳动,与没上过大学的还有所区别。而且,以后随着故乡经济的发展,不是越来越多的人会在这上面花点资本吗?或许以后离艺术的梦会近一些。这么一想实则是有了冲劲,他成家的动力也就更足了,这种足足的动力又成为爱的表膜,包裹在他对蒋婷复杂的感情之中。
  可是现在,就连这充满前提条件的爱情都要化为泡影了。他不知怎么告诉蒋婷这件事,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结不了婚了。”他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是什么后果。对于一个怀孕的未婚女人来说,听到这句话无疑于晴天霹雳。对方却异常平静地说:“好,我把孩子打掉。”
  翠莲听见儿子的话立刻就站了起来,她连声问:“敬业,这是咋了?这是咋了?”然而自己的声音刚一结束,她就发现自己本就知道问题的答案。她又扶着旧沙发的梆沿,缓缓地坐下,口里呢喃着:“这婚可不能不结,不能不结啊!”
  母子连心。其实翠莲和敬业心中所想,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却越是这样,越无法互相安慰。安慰要包含一点欺骗,但他们娘儿俩现在谁也骗不了谁。
  敬业甚至在这痛苦之中觉察到了对蒋婷的些许爱意,无条件的那种。
  翠莲此时瘫坐在旧沙发上,从听到丈夫的噩耗起到现在,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是啊,如果救活丈夫这个百分之九十九可能的植物人,难道不会损失一个即将诞生的生命吗?那是蒋婷怀着对儿子莫大的信任和情感,才孕育的一个崭新的生命啊!那是自己的孙子或孙女!现在,却要因为一个不再鲜活的生命,而提前死于腹中。她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无论如何这都太残忍了。腹中的婴儿尚无思想,可是这对于蒋婷,该是多大的一个灾难啊?但如果娶了蒋婷,那么如何负担这结婚的巨额费用呢?不说别的,就光婚纱、摄影加起来就要破万。即使这些能够精简,那蒋婷腹中的婴儿一旦出生,包括漫长的生产期的费用,都是省不得的!她生气于儿子对蒋婷的蛮横无理,但是又想不出比儿子更佳的解决办法。无奈中,她下了一个决心,他不能让一个无论从寿命还是体能都离死不远的老头,杀死一个幸福的家庭。
  她缓缓地站起身,像经历了一个世纪:“敬业,你先去睡吧,我拿上尿桶就走了。”她迅速地将尿桶洗了一遍,从暖瓶里倒了一大瓶水。出门的时候,她回身说:“对了,地下室还有一个西瓜,给你留的。你要是睡不着,就先吃一点吧。”
  敬业还停留在与蒋婷决裂的悲痛之中,这女人毕竟怀了他的骨肉。二十五岁的青年,内心到底还有柔软的地方。想到蒋婷要为她走进手术室,承受身体和精神的巨大痛苦,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睁开。
  翠莲开着三轮车,又行驶在了建设路上。她从未感觉到前行是如此艰难,看着柏油马路的石子一寸寸倒退,她的心越来越惶然。虽然最大的女儿才二十七岁,但是自己已经六十二了。从前,她从未感觉自己对不起谁,所以内心从未惶急过,反倒是家里如果谁惶急,她还骂这个人没出息。
  可是今天,她要在路上坚定杀死自己丈夫的决心。
  三
  回想起来,自己与丈夫结婚八年以后才有了敬兰,这么一晃神儿,这婚姻已经足足三十五年了。那时节大队里都提倡晚婚,早结婚,是要挨批斗的。但这毕竟是人生大事,聪明人都想办法既不挨批,还能早早结婚抱上孩子。与翠莲差不多大的村里人,孙子现在都快赶上敬兰大了!最能的是那些会唱戏的,本无任何文凭当上镇中心小学的老师,现在政策一改革,一个月五六千的退休金。那时节的改荣大婶不就这样吗?她因为天天出去唱戏还被官路大叔打过,可是现在人家真是衣食无忧,每天打麻将。
  自己呢?用翠莲的话来说,就是满园拣瓜,拣得眼花,拣来拣去,拣个傻瓜。自己当初是因为和母亲相识的一个大姨介绍见了一次李德财。一见面她就表示不愿意。个子太矮。可是他偏偏一再去,农村里人眼浅,看习惯了就议论纷纷。
  有一天下了大雨,德财又去了。她嘱咐大哥的女儿青青说自己不在家。结果青青到了堂屋就说:“我姑姑说她不在家。”翠莲的大哥翠山向来是胆小怕事的。那天的雨越来越大,翠莲家的卫家镇在城西边,丈夫家的蒋官屯在城东边,相隔足足八十里路,回去恐怕是要出事情,于是就留他过了夜。
  这么一来,他就更加得意了。而村里的人的眼光更加异样。翠莲哭啊,心里不甘。可偏偏丈夫自小在外帮闲,特别机灵,把她的父母和兄嫂骗得团团转,没过多久家里基本上都默许了。毕竟二十七的老姑娘了,她两个弟弟都已经结婚有年,不能再让人家看笑话了。
  德财结婚都是借的房子。他比翠莲还要大上几岁,家里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实在养不起,父母就把最调皮捣蛋的他送到了姑妈家里。
  他的姑妈家倒是发达了的。当初因为工商局里征他姑妈家的地,姑父说要在工商口安排一个人。他的二表哥有高中文化,就安排了進去。到九十年代的时候,就成了这个市里工商局的副局长。丈夫在这个显赫的家庭里,基本上就是过着苦力的生活。
  翠莲发现德财还健在的三个弟弟都不矮,大概是童年营养缺失的原因,他却只有一米五八。就是这从童年开始的帮闲生涯,给他造成了性格上的缺失。从结婚往后,他一直满足于给别人打工,看门,看仓库,偶尔去工地上开开吊车,上上水泥,比过年还要稀。四十岁之前,做生意他嫌麻烦,赔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尝试,而纠结于与自己合伙的妻弟欠自己的两万元钱,一个账要了二十五年,从此一蹶不振。等到六十岁以后,他又以自己的衰老为理由,而不想为儿女负责了。敬业结婚,他信誓旦旦地说:“我出一万块钱!”
  此时聊城流行“一动一不动”,即汽车和房子,还有三万一千八的彩礼,这一切还不带钻戒之类。这简直让翠莲和敬业哭笑不得。且人多是愿锦上添花而不愿雪中送炭的,倘你有那“一不动”,女方一般都主动倒贴上这“一动”,外带许多家具。其余一切都是好商量的。可如果你没有这一不动,那么对方是绝对要齐其它才罢休。并且这彩礼就要上升到十五万左右了。   蒋婷是难得的城市户口又可以接受无房无车、彩礼减半的女生,对他像疼一个弟弟那样。一直以来,表面上是流行的女性至上,内里敬业却事事占上风。从怀孕到结婚,难道还不能证明一切么?
  蒋婷也绝非一个不自私的人。敬业给他的钱她也花,结婚该要的钱她也会要。可是当她了解他的家庭之后,她无法像其他女孩一样因为彩礼钱大喊大闹,甚至以分手相要挟。敬业恋爱过,自己也非初恋。他是专科生,自己也是。这不是很般配吗?她要,是想让敬业知道最后自己可以为了他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好。当然,以她的条件,也可以找一个起码比敬业家庭条件好的。可是再折腾,人不一样会老去么?况且自己以往还为前男友堕过一次胎,这是她没敢告诉敬业的。她需要耍一点女人的小心机,以防止婚后有什么问题时,彼此手里都有点对方的把柄或软肋。这永远是女人维持婚姻的秘诀。
  虽然敬业跟翠莲说蒋婷是第一次恋爱,但翠莲早就看出不是。不过,她知道自己的家庭也不可能取个千金回来了。她看不出这就是一种微型的政治学,但她总算承认了门当户对的合理性,尤其是怀孕以后,她也早从心里认可了这桩婚姻,自己又有什么怀疑或推拒的权利呢?
  在这拼凑起来的一家人的未来蓝图中,命运虽扭转了所有人的最初意图,但这未来毕竟依旧可期。尤其是那个未出生的婴儿,更是让翠莲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就像敬兰出生时那样。那是丈夫酗酒最厉害的时期,他虽不敢打骂翠莲,但却经常夜不归宿,也在外面嫖宿过小姐。那时候翠莲对婚姻是绝望的,尤其是深夜一个人睡在后面荒无人烟的房子里时。每晚一点多他从外面回来,翠莲还要给他擦澡。如果是冬天,他就要强行爬到翠莲身上,因为天气太冷没法洗澡……所有亲人都以“为她好”的名义让她嫁给了德财,可是没有人能体会到这个深渊。但是当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感到自己没有那么单薄了。直到敬兰出生,她看见了生命的意义,却也正式开始了一辈子的束缚。
  当她再次对丈夫感到绝望的时候,是蒋婷给了她另一次希望。她前所未有地关怀蒋婷,甚至她为了每天去给蒋婷送饭,给敬兰打得电话都少了。丈夫一声不问家事,说不准临老还能得一个大胖孙子。她又欣喜又嫉妒,然而又暗暗觉得是老天终于护佑了自己一次。
  可丈夫究竟是她命中的克星,她这一次才算彻底承认了这一规律。就在好不容易遇上蒋婷这样的好女孩之后,丈夫“奇迹”般地从高空坠落。她突然感觉丈夫不只是丈夫了,而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力量的化身,永远在向下,并且要拖上整个家庭。五九年生人,是否经历了太多冤孽?他又没有受过任何教育,如何洗刷这一切呢?并且,父母从小就没有照顾他,他这性格又在所难免。这当然不是翠莲能想得到的,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敬字姐弟找到的最后能原谅父亲的理由。
  一路上,翠莲不住地想,自己将要变成一个谋杀亲夫的杀人犯。她害怕看见医院的大门,但是她很快就看到了聊城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大字。
  下午的医生一眼就看见了她。翠莲朝他点了点头。医生有些同情地走过来:“老人家,你们有保险吧?”
  翠莲点了点头:“只有社区医疗保险。”
  医生叹了口气:“现在啊,真是富富穷穷!”
  翠莲并没有听懂医生在说什么。
  “如果只有社区医疗,那这种意外坠落是不能报销的。大叔在出事之前有别的病吗?”
  她回想了一下:“除了结扎,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进医院。怎么了医生?难道又查出了别的……”
  “不不不,大娘。只是,如果大叔以前病历上有一点其他病,那么和这次事故能够重合的打针、化验、消毒的项目,我就可以给他写在可报销的范围。只是……”医生欲言又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所言徒增烦恼。
  她惨笑了一下:“除了有点高血压,他真一点毛病没有,但是他没有病历。能写吗?”
  医生也惨笑一下:“我尽量吧。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医生,我丈夫现在,有感觉吗?”
  医生摇摇头,但也立刻给了她一个眼神,希望能唤起她的欣慰。毕竟这样也不会感到痛苦。
  “医生……我想签字。”
  医生没想到提出这个要求的竟然不是年轻一辈,而是翠莲。他不由地眼神中有了一丝责备,但他让这一丝稍纵即逝了。
  翠莲很怕。她这一辈子,从嫁给丈夫到现在,真没有做过一丝对不起丈夫的事情。丈夫不吃羊肉,她三十年来只吃过不超过十次。丈夫个矮,她一辈子不穿高跟鞋。丈夫赚钱少,她从来没让任何人受饿。她的心中从来没有过爱这个字眼。她只怕别人觉得自己是个不合格的媳妇。
  如今,她却要亲口向医生宣告丈夫的死刑。她上前抓住医生的袖子,她多想让医生明白自己多年来的所有苦衷。她不是要杀害丈夫,不是要逃避责任。甚至,她可以随着丈夫去死——如果孙子或孙女能让她看上一眼。然而她的喉咙又哑住了。自己要送掉丈夫的性命,还受不得一点怒意么?
  “你想好了吗?”
  翠莲点了点头。医生也点点头,离开了翠莲。
  这时候,敬业也来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蒋婷给他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去做堕胎手术。敬业知道,这种事情是越早越好的。应该说,这也是他的责任。于是他也带她来到了最近的三院。
  翠莲一眼就看见了蒋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蒋婷先开的口。
  蒋婷的眼眶红红的,但她关切地问:“阿姨,您怎么来了住院部?”
  敬業背过了身去,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家里出的事情。翠莲把事情告诉了蒋婷,蒋婷走过去拉住了敬业:“是不是因为叔叔?”
  翠莲看了一眼敬业,蒋婷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婷婷,你和敬业好好结婚吧。我已经跟大夫说了,我……我们家放弃抢救你叔叔。”
  敬业抢上前来:“妈,你说什么?你,你签字了?”
  “还没有,但医生很快就会拿协议过来了。”
  “阿姨,可不能这样啊!”蒋婷感到如果李德才死了,和自己也有莫大的关系。并且,敬业的那句话已经伤透了自己的心。她已不是第一次被伤害。刚才医生问自己以前有没有做过流产手术时,她没有当着敬业的面否认。既然他也是对自己如此薄情的人,又何必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呢?她看到了敬业脸色很难看。但她觉得已经失去了为这个男人维持情感平衡的必要。那一瞬间她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还不禁心里一阵痛快。以前流产的时候她的朋友就责备过她,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她向来不信邪,就一笑了之了。如今,果然有了第二次,蒋婷也终于知道这不是迷信。因为如果曾经不自爱,那么事情发生后又如何能够找到爱惜者呢?女人流一次产再去找新归宿,灵魂上就矮了一截啊!   翠莲看着蒋婷和敬业,突然跪了下去。
  蒋婷连忙蹲下将翠莲托住,敬业也突然慌了神。
  “妈,您这是干什么?”
  “是我们两口子对不起你们。如果这辈子有什么债没还清,我们来还,你们千万不要杀了我的孙子啊!”她本想说看见孙子就去地下追丈夫,但是她深知很多事说出口往往做不成,她把这句话深深咽进了心里。然后就感觉心里一沉,晕死过去。
  四
  翠莲又梦到了老家。
  她的母亲是个针线都不会的女人,并且对子女不是十分关怀。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可以自己煎两个鸡蛋吃而不顾子女。
  翠莲从六七岁就开始了全家的劳务,那时候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够到锅台。如果大哥去地里干活回来,火还没升好,那就时常是要挨一顿打的。去队里剥棉花,一分钱一个,钱要如数上交。
  翠莲十六岁以前,几乎是作为家庭附庸存在的。十六岁托人介绍去城里打工,厂里伙食便宜一些,大嫂每周还要来跟她吃两次饭,她为了能攒下点钱,每顿饭也只能吃七八分饱,并且晚上还要骑四十多里路回家。最初的时候,每逢岔道口她就犹豫要往哪一条路走,天很黑,连一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这导致她现在还时常做噩梦,梦见天上下着大雨,而自己迷失在了回家的路上。
  正在梦里挣扎着,她被敬业叫醒。敬业和蒋婷蹲在自己身前,关切地望着她。
  “敬业,我睡了有多久?”
  “天都亮了,妈。”
  “字签了吗?”
  “妈,我没有签。只要有一分希望,我们就不能啊。”敬业的眼眶黑黑的,看起来十分疲惫了。
  医生过来了:“老人家您好点了吗?”
  还是刚才那个医生。翠莲嗫嚅着:“医生……给您添麻烦了。既然孩子坚持不让签字,那……就治吧。”
  “老人家,孩子们做得对。我们医生有时候看问题,太理智了。当年我家……”医生欲言又止,眼神中飘过一丝痛苦的神色,“那时候我老觉得自己想得是科学的,可是却要遗憾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一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原来医生也有感情的脆弱点。
  “医生,我丈夫不用一直住在医院吧?”
  医生的情绪稳定了些:“一般这种情况,手术完成一段时间后可以选择回家进行护理。定期来医院就可以了。”医生说完就离开了。
  敬业说:“妈,我觉得姐姐还是得知道这个事,她迟早要回家的啊!”
  翠莲也觉得,手术除了植物人的风险,还有死亡风险,她也有权利知道。但无论如何,书是要劝她继续读下去的,敬业也同意。这是全家唯一的价值所在啊!可是如果敬兰知道了,这不是在变相地勒令她退学吗?她是多么无辜地飞出去了这个家庭,现在却要强行把她拉回这种命运之中。
  敬业觉得,父亲就像是地心引力一般,牢牢地牵制着这个家庭。自己和母亲已经沦陷已久了,可如果姐姐——作为家庭唯一一个进步、向上的标志,也被拉回来,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这样一个父亲,儿子结婚一分钱拿不出,子女上学全靠贷款,整日酗酒搅得全家鸡犬不宁的父亲啊!他不知如何告诉姐姐这样的噩耗,他感觉自己拯救了父亲,却又等于给姐姐送去慢性谋杀!
  翠莲却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关注点,蒋婷和敬业的婚姻。她将恳求的眼神递给蒋婷。蒋婷告诉她,婚不离了。
  蒋婷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很高尚,或者很爱敬业。爱与不爱,不早就不是问题了吗?敬业不让她感到反感,而且他们现在真的是知根知底了。况且自己真不想再次流产,她的这次怀孕虽然一开始是意外,可到后来渐渐变成了真心的。
  就这样,蒋婷的思维又一次形成了一种平衡。她似乎不在乎外界的贫富,只要内心始终处于一种平衡的状态,她就能心安理得地过下去。况且,自己又能如何?她渐渐体会到了忠贞的妙处,体验到了少女时代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妇人们的忠贞表演。她现在就应该表现出自己的坚贞来,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她也渐渐学会总结,从祖奶奶到自己,不都如此么?如果她有些歷史知识,就会总结得更透彻。
  敬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把男朋友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除了。往后,她也没有跟男朋友提过这件事,而他也没有再来找过她。其实,没过三个月,他就已经理解这是一种幸运了。回到家乡,很快他和一个彝族姑娘结了婚,据说这样能享受不少国家政策。也就是在对妻子感到厌倦的时候,他才会想到与敬兰在学校外面旅馆之内的春宵。
  敬兰在得知事情发生后就回到了家。她是最平静的一个。她告诉母亲,自己应该去工作。母亲和敬业都斩钉截铁地否定了她的想法。敬业告诉她,如果她能在学习之余打打工,继续申请助学贷款,就完全可以渡过去。家里的事就不要她管了。她知道,出国的梦想是暂时需要藏起来了。她没有再提这件事。可敬业的孩子怎么办呢?
  蒋婷将此事告诉了家里,她的父亲气得也住了院,声称如果她同意这门婚事,就不必再进蒋家的大门。她原想从家里借点钱,把孩子抚养大,可是碰壁了。如果一旦进了产房,那现在的工作也就没有了,毕竟她不是正式工,往后一两年的时间里也将没有收入。敬业的照相馆,也将闲置很长时间。婆婆的三轮车都不能再跑了,她纵然还有一点积蓄,但也只能够交上公公治病的余款。
  三万块钱很快就用完了,主要的创伤治疗已经能做的都做完,德财真成了植物人的状态,再治疗就要用更多的钱。翠莲在犹豫要不要动用自己的最后一个存折。
  这天晚上,那天跟老张送丈夫回家的小刘来到了医院。
  小刘带来了一千块钱,说是他的一点心意。她感激小刘来看自己这个一穷二白的丈夫。小刘的到来,让一家人的心又重新凝聚到了一块,并且迅速苏醒。翠莲逼问公司老板的去向,小刘嗫嚅着始终不说。
  “小刘,你李大叔现在可成了植物人了啊。”翠莲紧紧抓住小刘的胳膊,生怕他跑了。
  “大婶,现在我大叔成了这样,你们家又势单力薄,怎么斗得过他呢。我就是告诉了你,你们也没签合同,他不承认你们也没办法啊!更何况,他身边雇了那么多打手……老实跟你说吧,上回来的那个老张就是我们老板!你们怎么斗得过他呢?”小刘环顾了一下他们一家子,只有李敬业一个男丁,而且有些孱弱,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呢?   或許是小刘刺激了敬业的自尊心,李敬业愤怒地站起来:“这位大哥,麻烦你告诉我们吧。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敬兰也站到了兄弟身后,用恳请的眼神看着小刘。
  小刘看着这一家人,眼睛红了:“其实,我大叔,不是干活的时候掉下来的!”
  翠莲站了起来:“那是因为什么?小刘,你跟婶儿说清楚。”
  “婶儿,你不知道,工地上的老张不是个东西。他不光克扣工人工资,还总是下班后召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麻将,玩得不小。并且他喜欢串通别人坑大叔,一来二往,大叔这几年被他们骗了很多钱。还不起,就拿工钱抵押,可是就这样,还欠了别人几万块钱,这里三千,那里五百的。”
  “是要账的害了你大叔吗?”
  小刘突然哭了出来,“本来他们跟大叔在一块喝酒。喝着喝着就吵了起来。有个姓高的,带头说要还钱。大叔欠他们所有人的钱,拿不出来。这个姓高的是社会上混的,一点好心眼也没有,就说没钱活着干什么。他还说,要是大叔敢从六楼跳下去,他就不要欠的钱了。其他人开始跟着起哄,都说要这样自己的钱也不要了。”
  敬业攥起了拳头:“后来呢?”
  “大叔当时也没有跳,可是下午快下工的时候,突然一声响,大家回头一看,大叔真的从楼上跳下来了!”
  敬兰和蒋婷哭了起来,敬业一拳打在了墙上,手出了血。翠莲闭上眼睛,她的眼泪真的流干了:“小刘,你大叔欠你的钱吗?”
  小刘哭着说:“婶儿,不瞒你说,我高中毕业就去了工地。那时候他们都欺负我,打我,大叔老护着我。他喝醉酒的时候还说,我像他那个因为他没有继续读书的儿子。”
  敬兰哭更厉害了,敬业也流下了眼泪。
  “妈,我爸知道我考上研究生了没有啊?”敬兰半跪在翠莲面前。
  翠莲摇摇头:“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在外面四处找活拉人,本想晚上再告诉他。”
  敬兰哭得更厉害了。
  小刘说:“婶儿,咱去告他们吧,我给你们作证人!”
  敬业也吼了一声:“妈!”
  敬兰和蒋婷一边一个搀着翠莲,生怕她出事。
  翠莲睁开眼睛,脸上平静安详,没有一丝表情:“小刘,你以后别再那打工了,听婶儿的话,换个工作。这里事儿多,婶儿就不留你了。”
  她把子女支走,卧在旁边的病床上,睡了一会儿。
  醒来以后,已经夜间十二点了。为了敬业、敬兰,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她的毛线球里还有一张存折,这存折必须是给敬业的,而不能白白地填进医院。
  她洗了一把脸,看了看窗外的月色,月亮很高,还是当年出嫁时的月亮。
  她要结束这一段命运,签署放弃治疗的协议。
  如果有责难,儿女不需背负,一切都向自己涌来吧。敬业和敬兰都正要摆脱这个深渊,怎么能倒拽他们呢?
  签了字,翠莲要求把丈夫接回家。她想回去再给他擦擦身子。
  翠莲骑着自己的机动三轮车,载着丈夫,缓缓向家里行驶。
  又下了点雨,雨水很凉,可是这雨水打在自己的脸上,倒让她觉得无比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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