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琼的凡人烦语

来源 :上海采风月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xsxj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过年了,刘琼属牛一百岁,对一位百岁老人,是应该写点文字纪念他。然而,想到的至多是两个凡人平日相处的繁言絮语,现在如实写来,算是寄托一点缅怀之情吧。
  老爷叔不高兴的时候总说我一个“烦”字。老实讲,我还嫌他烦呢!一句话常常只讲半句,往往把你胃口吊起来了,总归要问个究竟吧,他心情好多讲几句,心情不好就回一句:“你不要那么烦好不好!”讲完就闷头喝茶抽烟。好吧,嫌烦我就不说话。一会儿,他又讲:“哪能啦?搭我屏包(较劲)是伐?小赤佬。”边说边在你脖子上又像打又似撸的一下。你有什么办法?他还对几位老前辈当面开销我:“迭只小赤佬倷要当心,勿小心讲闲话漏出半句,奈么好,不得了!拨伊揪牢子定规要问个明白,缠牢侬定规要讲清爽,勿交代两句定规勿放侬过门,几十年个事体亨不冷统统倒出来,格个实实叫比专案组结棍(厉害)。我是杭着(吃到)了味道。”讲完还笑嘻嘻地问你一句:“小爷叔对伐?我嘸没讲错脱。”我只好老实承认:“是,是,是;对,对,对。”
  对他这样一个人,任谁都会熬勿牢问一句:“你怎么会从影的呢?”这个问题平常又不平常。你知道老爷叔怎么回答我?讲出来叫侬厥倒。他说是“被金焰骗了去的!”刘琼年轻的时候,身高与一般国人相比有着姚明般的优势,当年中国人大多矮小瘦弱,“东亚病夫”的帽子掼也掼勿脱,此时体育运动还是比较时髦的洋玩意儿。金焰打篮球少不得要拉刘琼去助阵,常常一部小汽车驶到震旦大学校园,几个人对着刘琼正在上课的教室,不管三七廿一齐声大喊:“长脚出来!”枯坐法学系课堂里的刘琼也就不管三七廿一,一伸长脚从教室窗户跨出,五六个青春少年就硬挤进金焰的小汽车直奔球场出风头去了,堂上的法国神父(教授)也无可奈何。后来金焰对刘琼说:“长脚,侬篮球打得介好拍电影一定嘸没问题,跟阿拉到摄影棚去白相白相(玩玩)。”就此,老爷叔走上了不归路。
  我不敢妄加猜测,老金有没有对刘琼摆噱头(哄他):“电影厂里漂亮美眉多来西……”其实这句又不是假话,不过我不敢当面问老爷叔,伊摆起老资格来马上辣一记头搨敲上来(掌后脑勺)。我还想过,大半个世纪以前,男女之间还没有开放到今朝这个态势,谈论起这个问题来总要矜持一点,不会这么直露多粗,应该是多一点朦胧美的。
  有次趁他心情好,我把一个积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问他:“老头子,侬年纪轻格辰光长一码大一码,卖相好来西,交关(许多)女人欢喜侬是伐?”他在兴头上也不以为忤,反而笑嘻嘻对我说:“小爷叔,侬蛮好早点生出来,早点生出来嘛一个一个侪(全)拨侬看见了,今朝倒问也用勿着问我了。”我只好硬挺一记说:“我介(这么)早生出来侬勿怕我搭侬抢女朋友?”老爷叔伸手一记头搨:“小赤佬嘸规嘸矩,格能(此般)搭倷老爷叔讲闲话。”我坚持说:“叉妹妹又勿打枪篱笆(追女孩,男人之间彼此不设障碍)。”他又说:“小祖宗讲闲话越加嘸青头(没规矩,不懂事),流氓切口(黑话)也讲出来了。”我反驳说:“格叫切口?我连强盗贼骨头个闲话也会讲!”现在轮到他来问长问短了,纠缠了一会儿他说:“侬勿要骗我,讲两句拨我听听。”
  “拉八连点龙钟来再里见!”我故意说得特别快,一连串勿打搁楞(不间断)讲出来。
  “啥么事啥么事?侬勒拉(在)瞎讲点啥?再慢点讲一遍。”
  我就一字一顿地说:“拉、八、连、点、龙、钟、来、再、里、见!”
  老爷叔摇摇头说:“听勿出侬勒讲点啥,外国闲话听勿懂。”
  我告诉他,将其中每两个字的头一个字拿掉,就是:八点钟再见。“老头子介便当个事体侬也勿晓得。”
  他老老实实说:“解放前头也从来嘸没听见过。”突然,他正颜说:“侬小赤佬做过贼骨头?”
  我淡定地回答:“我做过贼骨头么,今朝也勿会坐勒侬门前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格侬哪能会得讲格种闲话?”
  “老头子啊,侬老底子一径住勒上只角,当然嘸没听见过。我小辰光敦勒(在)钱家塘,钱家塘侬晓得伐?勒拉啥场化(地方)?”我问他。
  他说:“啥人勿晓得,霞飞路(淮海路)后头,南昌路啷,勒拉陕西路搭襄阳路当中。翻译片厂邱岳峰就住勒钱家塘,解放前头里厢白俄多来西……勒拉我面前摆老资格,谈也勿要谈,小瘪三。”
  我讲:“小辰光隔壁头住勒一个收旧货格,伊看我一家头(一个人)寄人篱下蛮关心我,就教我讲格种闲话。伊讲将来碰着子人家讲格种闲话侬听得懂,就勿会吃亏……”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又说:“迭格人虽然收旧货,不过是有点文化格。伊问我‘阿读过诗韵?’我老实回答讲‘嘸没’,伊就拨我一本蒲松龄订个《十三辙》,格本《中原音韵》,叫我读熟记牢。然后就将十三个辙嵌进要讲格闲话里,两家头对话当中加进字头‘发、梭、乜、姑、衣、怀、灰、遥、由、言、人、江、中’,比如讲,发八梭点乜钟姑再衣见,也是‘八点钟再见’,更加像外国闲话了,存心叫别人家听勿懂。阿拉还试过拿日文五十音‘阿衣乌唉屋’嵌勒字头上,就更加听勿懂了。格种人穷煞勿会去做贼骨头,要么像孔乙己一样去偷书,格个叫雅贼对伐?”
  老爷叔终于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说:“伊总算嘸没拿侬教坏脱。”
  接过话题他就讲起解放前对付流氓的事,他说以前的房子门前阴沟里,总有人恶作剧,天天倒上一堆大便。他就起个早开了门边抽烟边留意观察。果然见到一个人拿个痰盂来倒大便,老爷叔就客客气气招他前来,问这个人拿了人家多少钱来做这件事。然后说:“我拨侬加倍格钞票,侬明朝拿格点黄昆山(大便)去倒勒格个人门前头。”自此了了此事。我问他是哪个流氓来寻隙?老爷叔讲是二房东要逼他搬家,恶势做(下三滥作法)!我讲:“侬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伊还流氓。”老爷叔讲:“啥格?我会得去做流氓?忒失身价了吧,我不过是破财消灾。小赤佬又勒(在)瞎讲!”我条件反射般一缩脖子,他就笑了,格记头搨(掌脑勺)总算逃过。
  有一次讲起文革中电影厂谁谁谁交代自备手枪的事,我就讲:“大字报里厢好像嘸没看见侬该(备有)手枪格事体嘛,侬勿喜欢白相枪?”他就告诉我,当年是跟几个朋友在家里玩过手枪,弄法弄法突然“呯”的一声,隔壁房间里的老马弁(勤务兵)连忙过来问,“你们走火了吧!”事后想想这一枪叫打在地上,如果不巧打在人身上了,不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吗?所以从此就不再玩手枪了。我听了说:“什么?你有马弁跟着,那你一定是甲胄子弟了。”在我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告诉我,他的爸爸是湖南的一个小军阀,下野之后靠从前的学生和老部下接济过日子。他从小是父亲的马弁带大的,这个老马弁就像奶妈一样跟着他,后来终老在他家的。我老茄茄(老气)讲:“老头子,侬倒蛮有良心格。”老爷叔说:“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长了,几十年是有感情的。”   话锋一转,他继续说:“老底子买把手枪勿贵,比张锡林(上影摄影师)买把猎枪要便宜得多。就是买张派司(持枪证)要搞落勿少铜钿。格辰光该(有)自备手枪是派头,啥人啥人格枪里从来勿摆子弹,伊讲万一拨人家一把抢过去倒转来拿自家性命送脱。某某人一把枪撞针坏脱也勿去修,枪根本勿好打,吊勒屁股后头摆摆卖相格。我又勿出去惹事体,该啥个手枪,生怕走出去人家勿认得我是刘琼?”
  不过实事求是讲,的确有一次人家勿认得伊是刘琼。拨乱反正以后,那是在26路无轨电车站头上,有个人热情地走上来对他打招呼,说:“侬是奇梦石是伐?侬最近拍格戏真好,我部部侪(全)要看,有的还看过两三遍……”这下弄得老爷叔有点尴尬,只好点点头笑笑。这位忠实的影迷一直陪他上了电车送到高安路。事后他告诉我此事,我调侃他说:“老头子,还好伊勿认得侬是刘琼,伊晓得子勿要天天陪侬走到弄堂口?”
  奇梦石恰好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姊夫,解放初他在夏衍编剧的《人民巨掌》中扮演一位公安员。一次,摄制组到上海提篮桥监狱去体验生活,不料其中一个在押犯事后举报奇梦石,说认出这个人同他在解放前出谋策划过抢银行的事。于是奇梦石被发配去安徽农场劳动改造,吃足苦头。直到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之后,才同其他一些人回上影厂重新恢复工作。岂料老树逢春重发新枝,他的表演功力犹存,星运一开连着出演主角,如《上海滩大劫案》《上海人家》等,得到好评还获了奖,在影视上红了一阵,怪不得有影迷追捧,还把刘琼当成了奇梦石本人。上海话讲“六十年风水轮流转”,不由得你不信,真是咸鱼也有翻身的日脚。这是题外话了。
  讲回到刘琼老爷叔打篮球的本事,余生也晚,当然是看不到。不过谁有兴趣的话可以找张碟片《女篮五号》看看。剧中情节是否就是解放前著名的“东华球队”其人其事存疑,因为大导演谢晋是煽情高手,闲时他曾对我讲过,“拍电影抓住了一根心弦就要拼命地弹(奏)。”该片女主角就是老而弥坚的秦怡阿姨,她跟刘琼两人飙戏,瘟而不火。现今戏里男女相撞乱发火光,感情贱卖犹如白送,实在嘸看头。“不瘟不火”是老戏人的行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能随手写作温吞水的“温”字,含意截然不同。
  我认为老爷叔在电影《海魂》里演得比《女篮五号》好,尽管当时政治需要去捏巴这个角色,甚至连个特写镜头都不给,可是老爷叔还是把这个英国皇家海军学院培养出来的国民党舰长演得入木三分。比如有场戏:舰长在船舱用自己的一方白手帕替发高烧的水兵(牛犇饰)拭去额上的冷汗,然后回到甲板上时,厌恶地将这方手帕丢入大海,充分表现了英国绅士奉行的“行为理应高尚(Noblesse Oblige)”准则的虚伪做作。当年反面角色都要在鼻子上涂一块白粉,非弄成京剧里的三块瓦不可。可在《海魂》里,任你两位正面英雄人物崔嵬赵丹喊打喊杀,老爷叔演的国民党舰长就是一个范儿,至今无人超越。我颇为不平地对他讲:“老头子要是让你放开手脚演,肯定是大反派第一人,拿到国际影展上想不得奖都难。”老爷叔笑笑谦虚地说:“不能那么讲,《红日》里阿舒(适)演的张灵甫,还有项堃在《红岩》里演的特务头子,都演得很出彩啊。”
  有次不知怎么的,一帮老的拿我跟老爷叔开涮,先是导演强明说:“老刘这么喜欢小杨,怎么就不招他做个女婿?看来又是一个不成功的女婿。”宣发科的姜立桂老师就说:“他吃得消?有个‘顶烦’在。”我连忙辩解说:“狄梵老师待我挺好的,你不要瞎讲。”创作室支部书记汪永根用本地口音讲普通话:“这个样子挺好,实惠。弄了个一本三正经格丈人老头,讲个笑话也勿好讲,现在说说笑笑多开心。”剪接师侯佩珍又讲:“老刘顶喜欢小杨了,勿会对伊板起面孔讲闲话格,开心咯。”老爷叔就回敬他们:“倷格些闲话早点哪能勿讲?现在嘛是日里白讲,夜里黑(瞎)讲。”只有老导演吴永刚在一边咬着烟斗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导演吴永刚老前辈富有才华,极有成就,在电影界辈分比刘琼高。可是打成右派以后彻底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在上影厂过着“碰碰(无时不刻)就要批判,弄弄就要检讨”的日脚。拨乱反正以后也得不到施展的机会,一直要到全国右派帽子一风吹之后,才算舒了口长气。此时,岂料他的儿子又不幸先他而去,老年失子是何等的人生痛苦!当时,他几乎每天下班以后都要去到刘琼家中,将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张大旧沙发里一埋,常常是连给他奉上的热茶都没有喝上一口就沉沉入睡了。他坐在那里大家都不敢惊动他,待他睡醒了刘琼夫人狄梵问他要不要吃点晚饭,吴永刚站起身来无言地摆摆手就默然离去。望着他微伛的背影下楼,令人不禁唏嘘。遍尝世态炎凉,经历惊涛骇浪,老友刘琼的家是他那一叶孤舟最安全的港湾。那张老旧沙发让他静心入睡片刻,睏个无梦的囫囵觉,真不知是何等惬意的事呢。
  教老爷叔真正烦心的事是有的,那就是拍戏,他对我说:“一个一个单独的固定画面镜头拍摄是有把握的,因为几十年电影拍下来了,这点经验还可以对付。把一个一个镜头串起来就要费点心思,否则接拢来成了一本连环画,那就蹩脚得一塌糊涂。”我说:“这就是考导演的蒙太奇功夫。”他又说:“机器不动演员在镜头画面里的走动、位置变化,就是大家说的场面调度也好理解。就比如在台上演话剧,演员总是要有调度走动,不能一场戏站在台上一动也不动。进一步机器动画面里面的人也要动,这种场面调度就要多加思考了。”我说:“这个在法文里面叫做‘米藏山’,中文怎么翻译我实在想不出,译成‘场面调度’好像还没有真正译透。你是念过法文的。”他说:“我的法文老早还给法国神父了。有时想一场戏、一个镜头真是伤透了脑筋,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我就劝他,“想勿出就勿要想,侬格毛病就是样样追求完美,活得几化(多少)吃力。”老爷叔就讲:“侬勿想想有点导演几十年嘸没上一部戏,厂里拿迭格本子交拨我,我总归要拍好伊,要么勿要做一桩事体,要做就要做好。”
  老爷叔就是格能一个“一点一划”的人,做人忒认真。有段日子物价涨工资不动,领导上每个月加给他一千元特别津贴。老爷叔就问,同他一道被当年港英政府驱赶回来的其他同志有没有?答曰“就你一个”。刘琼当即表示这个津贴我不能拿,婉言谢绝领导照顾。那个年月,千元可是个大数,领导上号召大家争取做个万元户呢。格种戆大事体也只有老头子这种人才做得出的。实际上狄梵对我说,“老刘从来不坐空调公交车,为的是省下一块钱来。”那时公交车分有空调和没空调两种,便宜一块钱。我对狄梵说,“看来文革七斗八斗将他改造好了,知道柴米贵了。”狄梵是心疼老伴在车站上等得久了,专等没空调的车又老不来,这种车天冷天热挤得厉害……
  狄梵操劳了一辈子也到天堂上去了,有她陪着烦烦老伴,老爷叔没有那么冷清,省得他“小爷叔、小瘪三、小赤佬、小祖宗”烦个不停。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老一少两个就整天开开心心地讲些凡人烦语。我们也有过严肃的谈话,我曾经很不知趣地冒犯过他,讲过“她去延安怎么不叫你一起去”的话。我考取文化部公费在美国大学进修的时候,他曾到洛杉矶来探我。时值国内在“反精神污染”,我们也曾作过长夜谈。诸如此类的谈话,话题太过严肃,自然私密性也强,是不属于本篇烦言絮语的范围了。
  斯人音容笑貌犹在,“老爷叔,香烟吃得少点,吃得好点。面孔上格纹路加深,用棉签蘸了水也揩勿脱皱纹里格香烟灰了。”
其他文献
在美国华文报刊的历史上,存续达半个世纪的报纸只有少数几家,其中就包括了被公认为“左派侨报”的《美洲华侨日报》(China Daily News)。这家报纸创刊于1940年7月7日,1989年
该文根据监诊系统的设计原则和企业的实际情况提出了该系统的总体方案,通过对用户的需求分析建立了以设备为对象的网络数据库,并在WindowsNT网络操作系统中综合使用Delphi和SQL Server等工具来开发分布
第49届台湾金马奖前不久揭晓,由于大陆及香港电影获奖多于台湾电影,一些民进党籍立委竞妄言停办金马奖.很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呼吁停办”的背后,意在以售其奸,实行政治操
动用图象和数据库技术用一台微机对四处(也可扩展为几十处)场地进行自动监视。它除了具备常规的各种功能外,还可在报警时把一幅或我幅画面,以及地点和日期、时间作为一个记录存到
会议
在我的良师益友中,孙木心是一个神奇的人,他比我年长十二岁,但学问不知比我高多少倍。永远见他两眼炯炯,神采飞扬,妙语连珠,高论不断。只要他在场,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学生,都得听他纵古论今。只须一句俏皮的双关语,就能点出论述的精辟所在,令众人意想不到,倾心折服。大家都对木心着了迷,听他玄思妙谈,大家都心向往之。他的学问无所不包,似乎古今中外,无所不晓。世间除了诸葛亮,我看就是木心。  最初认识木心,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