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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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暂时对我来说太大了的荣誉”
  
  2004年10月11日。这座房子是窄小和不起眼的,就像这条街上的一切,就像这个城区里的一切。房子是灰褐色的,它的窗户是只为避免房内的噪音和窃贼的侵入而安设的。从市中心到这里,足足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距离许特多夫--维也纳城在一片绿色山丘中消失的那个地方,同样如此。花园的铁门旁有两个电铃,贴近的金属门牌上没有名字。
  这是重要的。在这样的一天,什么都是重要的。毕竟,关系到的是个奖项。
  
  “我无法忍受被人注视的感觉。”
  
  耶利内克开了门。印入眼帘的先是她那淡描着桔色的眉毛,然后是那双友好而带着些许疲倦的眼睛,似乎在说:她理解这种情景,这对于我们都不是很舒服的事,但是我们必须去经历,也许还不得不一起经历。最后,一张完整的脸才呈现眼前。她微笑着。
  “您进来吧。”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那根本不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走运的时候偶尔也是会有的。
  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上面是一间明亮的起居室,墙上也挂着一幅粉红的画--那是在电视中、在所有报纸上,在全世界都能看到的一幅画。她在白色钢脚沙发上坐下,沙发上坐着一个玩具熊,旁边是一个粉红的抱枕,上面写着她的昵称“埃尔菲”。她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裤和一件米色的套头毛衣,她的发型是典型的“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发型”,看起来像是你最好的朋友。电话铃响了。
  “我很快去接一下,”她说,好像她必须得这样解释一句。
  
  “反正不管你说什么,你总是被误解。”
  
  这一点她自星期四十二点半起就知道了。她当即打电话给在斯德哥尔摩的皇家科学院秘书,告诉他她不能去。“他理解了,”她说道,“我对他非常感激。”
  这是很奇怪的事。从一开始,她就置身在一种令人感动的轻松中,因为一切本来是会让她感到很沉重的。
  
  “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个公众人物。但是必须得有人干这个活。”
  
  话题回到那个奖项。在那个上午,电话又响了几次;她总是去接,短短说上几句。然后,她又坐回到沙发上,看着你。“这是一个暂时对我来说太大了的荣誉,”她说,“现在我竟然跻身贝克特、海明威之列,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她停顿了一下,“同时,这样一个奖项也是一个攻击性的举动,是一种侵入。”
  通常她都是从这里的高处眺望远方的。对面无数的小山丘如今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自从她获奖的消息公布后,她几乎不接受采访。偶尔的例外也是因一两件偶然的事。“我喜欢你们《法兰克福汇报》的周日版。”她说。但是,颁奖仪式有什么可怕的吗?
  “我无法忍受,”她说,“那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总会到一个点,让我觉得不能再忍受。”
  
  “我从来不知道,我竟然认识这么多人。”
  
  她的话一句句说得很平静,很精确,带着适当的停顿。它们完全不同于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所写的句子。
  
  “我会先好好饱享这个奖带给我的自由。”
  
  她谈起自律,以前她总是用它逼迫自己听凭别人的摆布;这是一种68年代人的自律,像她说的那样,是一个政治行动,因为她还欠那些人一个交代,“他们作为纳税人资助了我的荣名。”她谈到,当时谈论得那么多,是一个错误,比如关于她的书,关于“情欲”或者“钢琴教师”,“反正不管你说什么,你总是被误解。”她谈起别人对她的印象,而她不想再去变成别人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在别人眼中,她是神童、女权主义者、哗众取宠的作家、粗暴的诗人、戏剧泼妇、海德的敌人和国家的叛徒。现在,她是诺贝尔奖得主。
  


  “我想,最好及时自己结束性命。”
  
  “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个公众人物。”她说道,“我没有追求过这种角色,我们在奥地利的艺术家没有追求过这种角色。但是,总得有人干这个活。” 她说的是战争和谎言,法西斯和色情文学,男人,语言,体育和卡布仑的缆车道。她说的是这个世界。
  “我惟一所希望的,”她说,“是过退隐的生活。我只想安静地生活, 不被打扰。”
  时钟滴滴答答地在走。寂静深深地潜入你的身心。
  她在寂静中写的书是响亮的,它们是有攻击性的,是自卫的行动。她使读她书的人费神,她也使写她的人费神,在得奖公布后,这一点在报纸上通过许多饱受折磨的编辑部显示了出来。耶利内克在她的书中驱动着语言,像一件工具,像一样武器,像一件伤人的礼物。
  “我是一个凭本能行事的人,”她交叉双臂,看起来很放松。“写作要求一种性欲的自我节制。写作是释放压力,以免头颅爆裂之所需。写作是一种被理智控制的狂怒。”
  她写得非常快,在清晨;她总是一再重写她的段落,她非常没有耐心;她一层层聚积工作,而别人一层层卸掉重活。“作家汉斯·雷伯特和他的小说《狼皮》对我来说很重要,”她说。“在他那里,语言从地下冒出,而在我这里,它来势如雪崩。”
  然后,她谈起亨特克和品钦,“这是巨人,”她说,她靠自己写的小说从来都不够生活,而是靠那些剧本和翻译;她说,这个奖带给她的最首要的东西是,能集中精神做自己的事的自由;“这样,在我眼前的时间就如一个平静的大海。”然后,这位诺贝尔奖得主说了这一句:“确实,我没有学过其他别的什么。”
  这听起来实在有卖俏之嫌。她学过管风琴,弹过钢琴,是被母亲逼使的;楼下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斯坦威牌的,“我其实应该把它送掉的,”她说,“我在上面弹得太少了。”她望了窗外一会儿,然后说:“虽然我是个很好的伴奏者。”
  如果你愿意,这样一句话也是意味深长的。
  是意志和勇气和无条件性。是恐惧和易受伤害和失败。是母亲的训练,是父亲的期望——那个晚来的孩子埃尔弗里德,在她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四十八岁,她的母亲四十三岁,她也是他们惟一的孩子。是犹太社会主义者和出身富贵的天主教徒,是两个世界,“它们在我之上相撞崩塌,把我压碎,”她说道,并微笑。是这个奖和这个根本不单单是指向弹钢琴的句子。
  她以音乐总谱的形式思维,她听语言像听音乐,她是女作家作品的主角,在她所有的矛盾对立中,在自我演绎和抽离的力度中,她了解这些矛盾,她是她自己的伴奏者。
  现在她又谈起写作了,她谈论她的书《死者的孩子们》,她认为这是她最重要的作品,历史的疯狂演绎出一个鬼故事。“这才是我想写的东西”,她说,“其他一切都是吃力的平庸之作。但是,在它们里面,我也说了我想说的东西,这也使我减轻了压力。” 这个自视为纳粹的牺牲品的国家,这个“叫人难以置信的奥地利的历史谎言”是她要不遗余力地进行揭发的。“是我家中死去的亲人,”她说,“责成我写这本书。”
  门铃响了。邻居进来,把她所嘱托要买的东西带给她,因为她今天确实没有时间自己去了。“我没买到Granny Smith苹果汁,”那丈夫说。“来抱一下,”那妻子说。他们走后,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说:“他们真是宝贝。” 当然,她很高兴获得这个奖项,接到电话,得到作家同行的祝贺。“我从来不知道,”她说,“我竟然认识这么多人。”
  然后她又谈起她的犹太血统的父亲,他在战争工业中的工作是化学家,因他妻子伪造的亚利安人身份证而得到保护。他一直教育他的女儿反对法西斯主义,“他在我做孩子时就逼我看片中尸骨累累的电影。”她的脸第一次显得非常茫然。
  “义务”,这个词她说了好几遍,“自律”,这也是个重要的词。“我是一个典型的专制主义性格,”她说,“我感觉到在我里面的绝对服从的本能,我必须常常和它抗争。”
  这些话语也引向一个所有一切都会引向的地方,即家庭。“我从未有过,”她说,“和我父亲的真正的亲情关系”,“他是一个太虚弱的角色,而且很快就疯了。”她说这些话时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她说得那么直接,也许她在一切事上都是很坦率,同时又是很脆弱的。她谈论自己的心理问题,谈论心理疗法,谈论她的恐惧——“自从我上小学起”。
  只有她的母亲她不愿意谈起。但是她还是讲述了一些。几年前她在这所房子里照料这位老人,她几乎毁了这段时间,她母亲九十七岁时的去世推动她抽离生活,这种抽离直到现在还在继续。“我还没有从当中恢复过来,”她说道。在这个时刻,她是如此坦诚,她用她的灰色眼眸直视你,但却离你又是那么远。
  “我最崇敬那些照顾别人的人,”她说。“这比任何一种艺术所能成就的都伟大。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有了一种对年老的极度恐惧。我想,最好是及时自己结束性命。”
  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所居住的国家,是一个黑暗的国家,但是,它是一个明亮的黑暗,这光芒来自于她。
  她所住的这所房子还是她母亲自己造的。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将继续在维也纳和慕尼黑之间往返;在那里,她将会付得起贵了几百欧元的一套更大的房子。她将会继续努力不让自己被政治家牵制。她将会继续担心,她的生存会由于这个奖项而得到一种“我所不愿意有的”沉重。她将会继续给剧院写戏剧脚本,“我喜欢,”她说,“别人领会我的语言想象力。我很看重和导演们的这种共事。我自己想做什么,这我自己清楚——但是我更感兴趣的是别人从当中创造出来些什么。”接下来将有一个关于伊拉克战争的戏剧作品,2005年年初会在城堡剧院上演。然后会有她的版本的“玛利亚·斯图亚特”,红军集团(RAF)版的演员阵容,如乌里克·迈恩霍夫饰演玛利亚,古德伦·安斯林饰演伊丽沙白。“我将会一直写”,她说,“因为我必须如此。”
  渐渐地,她的嗓音嘶哑了。她喝了一口水。她当然会继续写散文,“又会有一个鬼故事,”她说,“一部哥特式小说,我已找到我的表现形式。”但是,在对付奥地利上,她说,她已干得劳累不堪。
  她向后靠到沙发上,那里也坐着一个玩具熊。“我会先好好饱享这个奖带给我的自由。”
  外面的雾气有些消散了。如果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想放松自己,她就翻阅沙发前小桌子上的意大利版“Vogue” 杂志。很快乐,她说,她看派瑞·梅森的电影的时候很快乐。这就是我们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这就是维也纳的幽灵。
  两个门铃上的没有名字的门牌呢?这有含义吗?
  哦,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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