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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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叫晓文,十三岁时,母亲和父亲分开了,父亲很快又成了家,又生了他弟弟,也难得来看他一回。虽在一个城市,坐车要一个多小时,父亲那时候还没有车,路程有点远,这不是主要原因。原有的秩序被打破后,就不能按原有的方式再行进,之前,母亲溺爱他,父亲则不,疏离也自然。他心目中的父亲像一个住客,大早走,天黑回,很少像别人的父亲那样陪伴家人,也极少带他出去游玩,在家里,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父亲,都是埋头在报纸或书籍中。他淘气大喊大叫搞点小破坏什么的,每每遭溺爱他的母亲的斥责,父亲反而从不责怪他,最多盯他几眼,眼神也并不凌厉。
  或许父母离婚是必然,父母之间没多少交流,难以想象他们曾经恋爱时的情形。到他十六岁,这年,要好的一个同学的叔叔从乡下来,去西山水库炸鱼。往年也炸过,都以丰收收尾。他跟同学一起去了,叔叔摆弄雷管时,不知道怎么就提前炸响了。同学叔叔炸掉了半边脸,他炸掉了差不多大半只胳臂。同学离得远,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第二年,父亲带他去上海安义肢,那家义肢厂有名气,口碑好,材质多样,木质,皮质,钛合金,塑料和硅胶。医生最先向父亲推荐昂贵的硅胶材质,德国进口,并展示做成的样品,特别逼真,连手指上的纹路都像真的,指甲上还带着半月牙形的晕圈。他被吓住了,那么真,却是假的。他不要这么真的假胳臂套在自己身上,他选择了塑料做的。他更中意木头做的,但木质的材质沉重。父亲不明曲衷,说,不差这钱。
  晓文那阵子做梦都跟胳臂有关,醒过来会茫然无措老半天。他适应了相当的时间,确定从此只能用一只手来操作生活。但毕竟年岁小,还有很多快乐,照镜子时,假手插在裤兜里,觉得一边肩膀倾斜幅度大些会很带劲儿,穿上衣服,袖口拉长,看不出毛病,就是那只胳臂不能打弯。再长大一点,才意识到伤残对个人的重大意义,悲伤情绪时不时就在心底翻腾开来。
  高考时他成绩不理想,也不想花钱读三流高校,母亲给他租了间店铺卖烟卖酒。店铺在一条算不上主干线的街道旁,临近一个公交站点,是一栋带地下室的老式双层建筑,二十多平方米,有一扇大窗和玻璃门。原先楼上还有几家住户,受不了嘈杂搬走了。这条街上的住户都把一楼改造成店铺,或出租出兑,要么自营,逐渐形成了一条较有规模的商业街,没有大买卖,小门小户。美容院,理发店,小超市,小吃部,大排档,小诊所,彩票站,药店,台球室,五金行,廉价服装店。还有些小公司,大多做些信贷和租赁业务,来来去去,今天挂了牌子,也许不出半年就摘了牌,又换成另一家公司。
  晓文店铺那栋楼的地下室,是一家舞厅,光顾的都是些中老年人。年轻人不屑于这种地方,更热衷于迪吧酒吧慢摇吧,只不过,依照惯例,舞厅门前还是有些一眼就识别出的特殊行当的女子。
  白天店里空闲时,他上网用鼠标打打游戏,听听歌,跟他在一起的是一条棕色泰迪犬。小狗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来了,他叫它球球,跟它形影不离。早上吃过早饭后,就带上球球从家出来去店里,路上买份晨报,让球球叼着,晚上他睡床上,球球睡床下。他还让母亲做了一个小薄被子铺地上,听耳机时,他爱听周杰伦和羽泉的歌,也听李宇春。他把一只耳塞送进球球的耳朵里,球球支棱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因为球球,他认识了楼上曼莉美容院的媛媛。那天媛媛上班来早了,平日路上塞车,没有一天不是红色饱和的交通状态。有个叫达沃斯的国际会议要开,车辆在这天开始限号出行,道路一下子畅通起来。媛媛早到半小时,美容院管钥匙的人没来,晓文则早早就开了店门。球球在大玻璃窗内捕捉光影,媛媛看见了就惊喜叫道,好可爱的小狗哦,一脚跨进店里。球球平日见生人躲,跟媛媛有点一见如故,扬着小脑袋低低叫了两声,飞快地摇动尾巴。媛媛抱起它,问在柜台里的晓文,它叫什么名儿?他说叫球球,媛媛瞪大眼睛,什么?球球?媛媛一捂嘴,我叫媛媛,它叫球球,我和它,我俩……媛媛咯咯地笑,看来我俩真有缘呢。
  从这天开始,媛媛每天都要来店里看球球,跟晓文逐渐熟悉起来。媛媛十九岁,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民办美容学校,学习了一年,她干美容师也快两年了。媛媛告诉晓文实际上自己不太喜欢这职业,看上去挺美,工作场所干净温馨,美容师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但里面有行业规则。她跟她的小姐妹们必须具备推销商品的本领,美容师都有向客户推销美容产品的任务,完不成销售定额,就拿不到全额工资,连续三个月完不成任务,就可能被炒鱿鱼。媛媛的销售业绩不佳,她留在美容院是因为她的技术还不错。媛媛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到居民楼里塞门缝小广告,很多时候会遭人们的白眼。晓文说不喜欢就干别的呗,媛媛摇头。工作难找,她得坚持干下来。她是单亲家庭,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她得让自己经济独立。
  媛媛羡慕晓文,这么年轻就当了小老板,不看别人脸色。其实,晓文也有过憧憬,他想开飞机。跟父亲去上海那年是坐飞机去的,跟坐轮船和坐火车不一样,心里有种昂昂然然的感觉。奇怪的是,他身边坐了一个怕坐飞机的人,那男人跟父亲差不多的年纪,说每次坐飞机都紧张得要命。这男人还预言早晚要遭遇意外,坐了多年飞机,不可能一次意外也不发生,就像常在河边走总会有湿鞋的时候,飞机,这么沉的大家伙,究竟有多靠谱谁也说不准,每年都有空难发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晓文不明白这人这么害怕飞行,为什么不选择别的交通工具。男人说工作需要,飞机快,又问他胳臂是怎么弄的,说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了只胳臂算不上什么,有人两条腿都没了呢,男人只要棍子在就永远是男人。
  晓文清楚他这辈子都别想驾驶这回事儿,这辈子能干的大概就是待在这个小店里——如果能永远开下去——卖烟卖酒,只要有人抽烟喝酒,他的买卖就黄不了,不会暴富,能维持生活,但这话不能跟媛媛讲——媛媛以为开个店就能赚很多钱,他也有意识地在媛媛面前流露出被人称作小老板的优越感。他喜欢媛媛,也看出媛媛对他的好感,每天都找机会下来跟球球玩一会儿,跟他说说话。中午吃饭时,如果他母亲没来送饭,媛媛就替他买午饭。媛媛和她的小姐妹们吃遍了附近小吃部的简单午餐,知道哪家的馄饨或过桥米线更好吃,买了饭媛媛跟他一起吃。有回两人正吃着,母亲给晓文送饭来了,见了媛媛,警觉地问媛媛好多问题。多大呀,在哪里念的书呀,家里父母是干什么的呀,是不是独生女呀。晓文觉得母亲问得太多,有点替媛媛尴尬,但媛媛落落大方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过后,母亲说,这丫头挺不错。   他知道媛媛挺好,但他没跟母亲说媛媛还不知道他胳臂的事。他从不穿短袖衫,最热的三伏天也是长T恤,有那么一两回,他发现媛媛注意到他胳臂,眼神流露出异样,他便更小心地掩饰着。
  有天晚上,晓文关店时媛媛还在加班,他就等在店门口,直到媛媛的身影出现。他陪着媛媛走到公交车站点,媛媛说你看满天都是星星。他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说我们都是披星戴月干活的人。又说小时候傻,追着月亮跑,以为能追得上。媛媛说,你才不傻呢。第一次离媛媛这么近,他的心怦怦直跳。
  那天,媛媛给球球带来一点火腿肠喂它,一扭脸,对他说,天这么热,你怎么还穿长袖衣服呀。他一顿,垂头看一眼胳臂,不能再隐藏了,说我这是义肢。媛媛没听懂,什么织呀?他说我这只胳臂是假的。媛媛捂嘴笑,你干吗开这样的玩笑啊,那你猜猜我哪只眼睛是玻璃做的。他认真道,是的,这是假胳臂,塑料的,从这儿到这儿。他从上到下比了一下,撸起袖口,用手指弹了弹,假胳臂发出显而易见的声响。猝不及防地,媛媛的脸就红了,就像在那里蹲得过久,猛站起身时血液都涌上来了似的。他索性说,我像那个独臂老人,晚上睡觉摘下假胳臂当枕头。他不知道媛媛有没有看过独臂人那部连续剧,有关于独臂人的电影电视不少:一个当兵的从战场上归来,他家人看到他一只袖子里空空荡荡。另一部电影的男人去西部淘金,他带回了金子,袖口里的手变成了金属爪。还有一部武打片,其中一个武林高手就是独臂人,每到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只残臂中都能飞出致人于死地的毒镖,百发百中。还有独臂拳王,独臂刀客,独臂球侠,独臂神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独臂人呢。
  晓文从媛媛的脸上看到了惊慌和恐惧,还有恶心。
  二
  二十三岁这年,母亲第一次为他安排相亲,对象是儿时患麻痹症的一个女子。之后,母亲,亲友包括父亲的第二个妻子都帮着张罗婚事,总也不成功,问题出在晓文内心抗拒自己是残疾人的事实,直到二十七岁,他认识了丁丹。前一年,他差点跟一个乡下女孩儿成亲了。女孩儿跟爸妈和两个弟弟几年前来城里,在一家面馆当服务员,她爸妈在工地干活儿,两个弟弟都上小学,一家人住棚户区。
  女孩儿长得不漂亮,也不丑,四肢健全,很健康,两个脸蛋红红的。晓文觉得她又土气又邋遢,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恼火。第一次见面就说她见过截肢的人,膝盖以下是一根金属棍,但能跑能跳,又说假腿比假胳臂强,不耽误干活。晓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直白地提到他的胳臂,他不想再跟女孩儿见面了。母亲说你不能指望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有多么好的教养,但人是可以教化的,说话不拐弯的人直率。
  第二次跟女孩儿见面看了场电影,这是女孩儿在城市快十年当中看的第二场电影。第一回也是跟别人介绍的对象一起看的,电影票那么贵,不如看电视,她跟晓文讲最快乐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干,只看电视。她家有台老旧的电视,只能看三四个频道,每天都跟两个弟弟抢电视看,弟弟抢不过她,总是她看得最多。那天看的是一部下了线的影片,影院里没多少人,大多的座位空着,女孩儿嘴里不闲着,对演员评头论足,谁比谁好看,谁看上去不像好人什么的。他心里烦,不搭腔,进场时买了桶爆米花。女孩儿扭脸看他,突然笑起来,你们为什么吃东西都不张嘴呢,像牛反刍似的。
  隔天母亲主张请女孩儿来家里吃饭,饭桌上,女孩儿跟母亲讲她表妹在乡下定了亲,男方家过了八万块钱彩礼。她咂着舌头说男方家抠门,在她们老家那儿,有过二十万块的彩礼。母亲说我们城里不兴这个。女孩儿说她妈说了,不管城里还是乡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彩礼是免不了的,没有多也有少。晓文搁了饭碗离开了家。那天半夜,母亲到店里找他,隔着门,母亲叹了口气,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他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陪他经历了很多次的失败相亲之后,母亲比他实际得多。归根结底,希望他结婚,而不是等到三十岁之后还是个光棍,现在各方面都优秀的单身男性不少,他的机会不会比别人多。除此,母亲宁愿他娶一个乡下女孩儿,也不想他对一个离婚的又带孩子的女人动感情或抱幻想。先前他认识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大他几岁,有个五岁的女儿,是一家小厂子的出纳员。女人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怜惜,他对旁人的同情一向不自在,但这女人温柔的神色让他心生好感。两个人相处两个月,从第一次接吻到作为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跟这女人发生的,他想就是她了。
  母亲反对得厉害,把撮合他和女人认识的亲戚骂了一顿,那阵子天天守在店里看着他,防止他跟那女人接触。他觉得母亲不必如此,他不会跟母亲对着干,或者说,他不想违背母亲,他对母亲心怀愧疚。母亲一直都没再婚,其实她是有很多机会为自己打算的,当有人来为母亲说项时,母亲说等我儿子大些再说罢。他长大了,母亲说等儿子工作以后再说罢。他开了店,母亲又说等我儿子有了自己的家后再说罢。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家,母亲是不是就会放下了。他的感觉就是,母亲生下了他,他便只给了母亲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一直陪着他走到底,他是母亲的过去,也是母亲的未来。他并不想如此,他也痛恨孤儿寡母这个词,有时,他会觉得跟母亲的这种永远都撇不开的关系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母亲在他在,他得为母亲负责,负责一辈子,负责到底,这样才能与母亲的付出对等。
  丁丹是一家星级酒店客房的保洁员,有点斜视。相亲的时候,丁丹带着她的好朋友杨晶,她只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一脸乐于助人的笑容,是个胖子,两人曾经是同班同学。杨晶负责在晓文和丁丹之间调解初次见面的拘谨和尴尬,问他胳臂是怎么弄的,又问他是什么星座,还说哪天给他看看手相,说自己会算命。其实就算杨晶不在场,他和丁丹也不会成为哑巴。丁丹不是个腼腆的人,只是有点闷闷不乐,或可能是她惯常的表情,她爱低头,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眼神让别人不那么舒服。后来丁丹告诉他,她觉得杨晶在她相亲时话太多了,有点喧宾夺主。又说,杨晶认为他不像二十七岁,倒像个大男孩儿,她的意思就是说我看上去比你大好几岁似的。丁丹有些忿忿,杨晶总是打击她,反过来,她陪杨晶相亲时可从来没说过消极的话。他有点不明白丁丹跟她朋友的这种关系,有点怪异,仿佛是将对方作为自己必要的陪衬。他像二十七还是更像个大男孩儿这不重要,关键是他跟丁丹的条件对等,半斤八两,不像他跟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女性相亲会产生俯就感和自卑感。   情况就是这样,见了面,不讨厌对方,就可以走下一个阶段,相互了解的阶段,然后就谈婚论嫁。相亲的目的就是为结婚,为结婚而结婚,那个了解的过程大概就可以定义为恋爱罢,没有想象的那样令人怦然心动。这些年,可能唯一让他心动的就是媛媛,偶尔的时候,看见窗前走过美容院的女孩子,他会想到媛媛。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或许已经结婚了,像媛媛那样的女孩儿,不太挑剔的话是很容易嫁人的。
  晓文不怀疑自己最终也要结婚,但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不结婚不成吗?他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儿都在告诉他相恋的人会结婚,要结婚,结婚是为了更幸福。他若听了母亲的话跟那个乡下女孩儿或之前相过的某个女子结婚,他会感到幸福吗?结婚的目的那样清晰,真相却是模糊的,他担心的是不管他跟谁结了婚——媛媛除外——会不会像父母曾经的那样,没有吵架,没有指责,也仿佛没有痛苦,有的是漠不关心的冷淡和疏离,最终的结果也像他们一样。但他还是要往前走的,母亲催促着他,他停不下来。
  丁丹爸妈都退休了,她爸有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岛素平衡血糖,家里有个三十大几的哥哥,患躁郁症,发作起来全家不得安宁。丁丹跟晓文抱怨她爸妈把所有精力和财力都放在她哥哥身上,对她关心就很少。
  两人约会时,除了相亲那回杨晶替丁丹问过他胳臂的事,她再没提过,只是很留意不碰到他胳臂。他想她得有个习惯和适应的过程,就像他必须得习惯她的斜视一样。另一方面,丁丹的态度更积极更主动些,每天下班都要来店里帮他卖货,有些老主顾见了跟他开玩笑,什么时候吃老板的喜糖啊,每逢这时,丁丹就意味深长地看他。快过年时,丁丹来跟他商量过年去双方家买什么礼品。他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以前走亲戚什么的都是母亲来打理,烟和酒大概是不可缺的吧,还有水果,他得问问母亲。丁丹问他母亲和父亲都喜欢什么或喜欢吃什么,他说不上来母亲有什么特别喜欢或特别爱吃的东西,父亲就更不用说了,每年过年他都去给父亲拜年。两年前,父亲给他买婚房付了首付款,还负责装修的费用,房子六十多平,装修也不错,丁丹看过一回,很满意。开始她以为婚后要跟他母亲一起生活,跟他提过怕与婆婆处不好,暗示他婚后不想跟老人一起住。
  丁丹说要不我给你爸你妈每人买一件羊毛衫吧,好一点的,给你爸买米色的,酒店有个客人穿的是这个色,里面衬着黑衬衫,老帅气了,你妈呢,她喜欢什么色的?现在上了岁数的人都喜欢艳色,要不买红色的?他摇摇头,母亲从来没穿过红色的,会吓到她。他说给我爸买就得给我阿姨买,父亲第二个妻子一直对他客客气气,他跟弟弟的关系随着长大拉近了些,弟弟也想养一条像球球那样的小狗,但他妈不让,偶尔他放学后会到他店里带球球出去玩一会儿。逢年过节他去看父亲,带着球球,弟弟兴奋地逗弄它,跟他妈说狗有多好多聪明,但他妈就是不让儿子养狗,怕耽误了学习。
  丁丹说那就是三件了,好点的羊毛衫都挺贵的。他说不用你花钱。丁丹说那怎么行,你爸可是给我们买了房子的。她说单位年终会发奖金,加上工资,她能买下来。到了关店的时候,丁丹没走,他在网上看电影,丁丹在他身后,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出现床上镜头时,他感觉自己燥热起来,正放着的电影被他设置成暂停状态。他起身关了店门,随手关了灯,里面能看见外面的街,外面看不见店内。他把丁丹拥到柜台上,帮我一下,他说。丁丹忸怩着做了。球球从角落里冲出来,绕着他脚边转了几转,蓦地,它狂叫起来。
  灯重新亮起来后,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过离手边最近的一盒万宝路,撕开,用牙叼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吸烟,他以为会呛到咳嗽,但没有,只微微有些恶心,很快就过去了。丁丹说,你也抽烟呀,他笑笑,没说话。丁丹俯在柜台上,摆弄着手机,杨晶今天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哎,真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三
  五一时他们领了证,两人去北京旅行一星期,回来时摆了两桌酒席。吃宴席的都是至亲,他父亲没到场,他请了两个要好的朋友。跟他交情最久的是齐东,他叔叔被雷管炸掉了半边脸,齐东这些年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他不知道怎样消除齐东的愧疚。不是他的错,甚至也不能说是齐东叔叔的错,自己掉了一只胳臂,齐东叔叔也毁了大半个人生。乡下种地的,没有钱,当初赔了他家几千块钱,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不仅拿不出钱做赔偿,自己也不能做植皮换肤,常年戴半边面罩像电影打劫的角色。齐东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总想法帮他,亲戚朋友同事办事用到烟酒的时候,说服人家到他的店里消费。他也不让齐东作难,价格自动降到最低。齐东带妻子小路一起来吃的酒席,他认识小路,跟齐东都是同学关系,也是他初中时暗恋的对象。他给她写过一首藏头诗,诗开头的一个字连起来是我在等你。他没把诗给小路,他胆怯,害怕被嘲弄,他也没有作诗的天赋,是突如其来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也就那一回。
  去北京是丁丹要求的,这是她提出的唯一的愿望,从小到大,她没走出过这座城市。母亲不反对他们旅行的想法,就是有点诧异丁丹工作这些年,一点钱都没攒下,不说嫁妆,自己都没买几件新衣服,母亲跟他嘀咕这媳妇儿过日子可别跟个漏勺似的。他没去过北京,跟父亲去过上海,为了他的胳臂,从上海又去了杭州和苏州,那是他跟父亲相处最多的半个多月。在上海时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一连拉了两天肚子,吃黄连素和整肠生都不管用。到医院打了吊针,从医院回旅馆的路上,没拦到出租车,父亲背着有气无力的他。夏天。近四十度的气温,父亲因为穿皮鞋脚上磨出了泡,买了双拖鞋穿。他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父亲穿着拖鞋的脚一步步迈动,发出踢踏的声响,汗水从父亲的后颈往下淌,像蒸了桑拿。等他恢复了一些后,父亲带他去了杭州。杭州离上海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是满眼都是绿树的城市,除了著名的西湖,父亲带他去了一个叫五云山的地方。在森林茂密的山坞中,他第一次看到万竹扫天的竹林,仰脸几乎看不到竹尖,竹林外炎热,林内幽静清凉,更有清泉淙淙地流动。父亲指指竹根,那里有刚钻出地面的嫩笋,清炒很好吃。父亲说。五云山有很多古树,父亲告诉他树的名字,棕榈,巨杉,楩楠,上千年的古枫香树,父亲似乎知道所有树的名字,让他大为惊奇。父亲指给他看的古枫香树,躯干粗得几个人才抱得拢。   他和父亲坐火车回的,出了站口,父亲拍拍他肩膀,又摇晃两下,让他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家。他感觉自己的心有点大了,可以面对母亲的眼泪和悲伤,也可以直面自己的彷徨和无助。
  结婚了,日子有些变化,以前给他做饭吃的是母亲,晚上等他回家的是母亲,现在变成了丁丹。也不坏,她爱干净,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换下来的衣物总是及时洗出来,厨房物件用过后就归置整齐,不拖泥带水。他吃了二十八年母亲做的饭菜,丁丹的口味有差别,但他不挑剔,她做什么,他吃什么。吃饭的时候,丁丹通报似的跟他讲一起工作的保洁员,她们如何如何的,口气很瞧不起。他感觉她跟别人相处得不太好,她自己说不相信女人之间有真正的友谊。
  丁丹上夜班时他自己差强人意地弄点简单的饭菜,也干点家务活儿,倒垃圾,拖地,冲洗浴缸,用一只手完成两只手的活儿,能做的比他想的要多。每天顺路买回家鸡蛋青菜什么的,以前,母亲从未让他染指这些。周末,他比平时关店要早一点,跟丁丹去母亲那里,不大去她娘家。因为他哥哥,可能还有他不知道的原因,总之丁丹不愿回娘家。夜里,他们就做爱,仿佛每个夜晚都是良宵。两个人都挺痴迷,他趴在她身上时,她的腿就盘着他腰,不然就是她在上面。但她不碰他的那只胳臂,即便最热烈的时候,她总能巧妙地躲闪开。有一回他离开她身体时,丁丹喘着说,你经验还满丰富的,谁教你的?他说有个女导师教的,你呢,谁教的?丁丹没防备他反问,一时没想好如何回答。他也并不想知道,去客厅里抽烟。从结婚前的那一天开始的,逐渐就成了习惯。不开灯,坐在黑暗的沙发上,他抽这一天当中的第一根烟也是最后一根烟,抽烟的感觉是身体上下通了气似的。
  结婚第一个月结束后,一天,丁丹等他从店里回来时说,要去做斜视矫正手术。他非常意外,从来没想过这事儿,能矫正吗?丁丹说我问过大夫了。什么时候问的大夫?他问。我以前就问过,丁丹说,三院的,是个专家,大夫说最好矫正期是儿童,但现在也不是没有可能矫正。你跟你爸妈说过吗?他问,他觉得这是件大事。
  干吗跟他们说,他们要是想给我治,早该治了,小时候矫正都不用动手术。丁丹忿忿的。他看着丁丹的下巴,他不看她的眼睛,那会让他有种不知道跟谁对话的感觉。不会有风险吗?丁丹说,有的,大夫说最坏的就是外斜矫成了内斜。他说,那还有什么必要做呢。丁丹有些急,大夫说只是有可能,不是百分之百,那个专家做过好多手术,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还都给矫正好了呢。你真的要做?他问。丁丹说,我做梦都想,又说,你不是怕花钱吧,是有点儿贵,全部费用下来要两万多块钱。提到钱,丁丹有点垂头丧气。
  他想要说什么来着,一下子又忘了,停了会儿,说,你最近看过大夫吗?大夫怎么说?丁丹抬起头,结婚前我去了,赵大夫给我查了一遍,他说要是做的话得提前预约。他呼出一口气,我回家跟母亲说说。丁丹飞快道,这个我们就能做主,不用问你妈。
  钱在我母亲那里。丁丹没再吭声。一直都是母亲管钱,他买什么都跟母亲要钱,他不乱花钱,三星手机用了五年还挺好用的,上网的笔记本是在二手市场淘的。很多时候都是母亲提醒他说街上的男孩子又流行什么了,他才会留意,直到结婚,他还是习惯了把每天的销售款送进街对面的银行,存入密码账号上。
  那天晚些时候,丁丹骑到他身上,说,你都结婚了,钱应该自己管。他没说话。丁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也是为你妈好,别再操那么多心,我觉得你妈应该找个人,人老了都希望有个伴儿,你妈也并不太老,你觉得呢。他咬着牙,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一个地方。丁丹又说,你明天会跟你妈说吧,我做手术的事?酒店合同快到期了,来年我不一定跟他们再续签呢,那活儿我干够了,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你都不知道,每天洗那些沾脏东西的床单,别提多恶心了,可能你不相信,有一回我收拾的客房,浴缸里有大便。
  晓文感觉有点泄劲。
  母亲支持丁丹做矫正手术,有这可能干吗不做呢,儿子,我支持你们,花钱怕什么,又不是花在两姓旁人身上,咱家的媳妇儿,两万块,五万咱也花。晓文陪丁丹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见到了专家。赵大夫五十几岁,一副权威的派头,极认真地给他讲了一番关于他妻子的斜视矫正。这是一项前瞻性研究,成人斜视矫正术后的双眼视觉重建,成人,指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你妻子在这个范围之内。2001年,研究机构招募了研究对象,仅就外斜视而言,22例,平均斜视度为-75△,术后随诊一到七个月,近距离采用颜少明立体视觉检查图,远距离采用同视机检查,还有一系列的查验。我重点说明的是外斜视术后成功率为百分之七十二点零七,比内斜视的成功率高出一个百分点,这个结果表明,成人斜视双眼视觉功能的重建有显著效果。补充一下,人的视觉在出生后,逐渐发育完善,八岁左右,视觉一经建立,便持续存在,可被大角度斜视掩盖时,视路,中枢系统的先天缺陷,则双眼视目程度不受年龄的影响,这个意思就是说,这项手术的年龄大小,不是双眼视觉功能恢复的决定因素,所以,你妻子完全可能是成功的一例。但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斜视术后双眼视觉恢复程度与手术运期效果的关系,我们还有待于观察。
  专家的话,他除了关于百分之七十二点零几的成功率听懂了外,其他都没听懂。
  四
  站在晓文面前的这个女人单薄秀气,四十岁左右,开口有几分难为情。说自己姓孙,叫孙小香,一直做点小买卖,这条街她留意很久了,想租个地儿卖冰淇淋,不大个地儿。她说我相中了你的店,你看你的店这边有利用的空间,开个窗口不会妨碍你的买卖,我该给你多少租金一分不少。
  他颇感意外,一时没下文。从这条街的一头走下去,总能看见有出兑或出租的门脸或铺子,女人好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说单独租个铺子费用太高了,她自己带个孩子,说难也真难。她儿子学校就在不远的地方,开始她在儿子学校门口卖包子和馅饼,被城管撵了又撵,不能卖了。这条街小馆子多,不能再卖包子了,她琢磨了很长时间,卖冰淇淋应该不错,肯德基就有个卖冰淇淋的窗口,那些女孩子都排队买。若是冬天冰淇淋不好卖,她就卖热饮,弄个小烤箱卖烤肠和茶叶蛋,成本都不大。孙小香说小兄弟,其实我进你的店好几回了,可能你不记得,你人看着挺好的,跟谁说话都那么和和气气,有股稳当劲。我做买卖看人的,旁边那个小馆子有窗口出租,我嫌它乱糟,我也不愿挨着理发馆卖冰激凌,你要是租我个地儿,我们还能相互照应点。   他点点头,挺突然的,大姐,让我想想。
  那是,你得考虑考虑,跟家人商量商量,那回我看见有个挺高挺漂亮的女的跟你在一起,是你老婆吧?小兄弟,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明天再来,等你回信。晓文想,或许跟母亲说说吧,但母亲一定会说你自己看着办吧,自从他结婚,母亲不大过问他店里的事。实际上他没跟别人商量,等孙小香再来店里问他的时候,他就同意了。孙小香马上找工人在靠门的那面墙打了一个延伸的窗口,他也想帮忙,孙小香不让他动手,说你什么都不用干,你看你那胳臂不方便,那是怎么回事?他说是雷管炸的。孙小香问多会儿的事,他说十六岁。孙小香叹了口气,怎么会这样呢。母亲知道了过来看了看,孙小香跟母亲又提他的胳臂,最心疼的就是当妈的,她自己就是有儿子的人。孙小香又夸母亲娶了那么好的一个儿媳妇,母亲没接话茬,显然,不愿提到丁丹。
  孙小香几天工夫就把一切都安置好了,一台小型立式全自动软质冰淇淋机,三个透明玻璃罐,用来盛饮料的,摆在窗口挺好看。冰激凌只有奶油味,因为冰淇淋机是单头的,她每天在家里把冰淇淋浆调好后拎来,倒进制冷机就可以了。孙小香的生意开张后,她小学四年级的儿子中午到店里跟妈妈一起吃午饭,饭有时是从家里带来的,天热,不怕凉,有时就在小馆子里买几个包子。晓文的午餐也多半是订盒饭,餐馆到点就送过来。他见这对母子过于节省,每次把餐盒里的菜留些给孙小香的儿子,母亲偶尔做了好吃的送来,他也分给孙小香的儿子吃。
  孙小香的儿子叫亮亮,长得挺逗,很大的脑门,很开的淡眉毛,一排露着牙缝的牙齿。跟他妈妈的瘦小相反,亮亮敦敦实实,孙小香为此欣慰,儿子没吃什么好东西,但体质不差。亮亮学习成绩很好,每回班级考试都排前三名,他爱玩滑板爱捏橡皮泥,放学后,就在街头的一个小广场滑滑板。小广场有花坛,还有一组老年人的健身设施。晓文跟亮亮熟了之后,教亮亮打游戏。他跟孙小香说游戏不都那么可怕,有的需要动脑筋,能开发智力,只要不迷在上头。孙小香相信他说的话,说等你有了孩子肯定是个好爸爸。有一回亮亮用橡皮泥做了烟盒大小的模型,冒充香烟,他竟没看出来,等有人来买烟他伸手就拿,把亮亮差点乐傻了,叔叔是个傻瓜呢。
  有一天,孙小香问他结婚多久了,又问他怎么还没要孩子,还说,你老婆可真忙呀,总也不见她来,她是干什么工作的?孙小香两个多月里,只见丁丹一次,在店里待了没几分钟,这个小老板的老婆看人傲慢,也没怎么用正眼看她。
  他跟丁丹的婚姻进入到第二年,甜蜜期——婚后第一个月是他感到幸福的时光,性快乐令人头晕目眩——已经过去了,然后,丁丹做了矫正术,结果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她的眼睛已经不能称作斜视了,对一个陌生人来讲,她的眼神只是有点奇怪罢了。丁丹那会儿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口袋里揣着小镜子,总要拿出来照照,还喜欢用手机自拍,走在街上也不忘从橱窗或汽车玻璃上注视自己,她不再躲闪别人的目光了,步履变轻盈了。她离开了大酒店,在体育用品商场做了营业员,每天出门都花上一段时间装扮自己,休息时不再到店里帮他卖货,而是逛街逛商场,对他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
  晓文意识到她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晚上她再也不主动爬到他身上,仿佛这是无所谓的事,每次都是他主动,丁丹只是事务性地配合着他,而他稍一走神,就会力不从心。但他坚持跟丁丹做爱,仿佛是以此证明他的存在感和他们婚姻的存在性。有时他去母亲那里,母亲问他丁丹怎么没来,他会说她忙,母亲后来就不问了,但还是关心丁丹是否怀孕的事。他没跟母亲说丁丹现在不打算要孩子,也没个理由,就是不想要。
  有天晚上,他从店里回来时丁丹不在家,快十点了,他想或许丁丹回了娘家,他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过了一会儿,丁丹的短信发过来了,说陪杨晶相亲,晚了,就在她家住下了,没别的。他觉得丁丹最后一句话有点多余,就算有别的,他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想指责她,如果有事情发生,他阻止不了。
  晓文等着自己的心情变糟糕,但没有,只是原本的睡意消失了,他和丁丹不是因爱结合,是基于条件相当而成婚的,这桩婚姻按着一种模式的轨道是可以进行下去的,中途,一个人的条件改变了,一切也就可能改变了。在某一瞬间,他忽然希望跟丁丹能够回到从前的样子,婚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很难忘,那是他们的激情岁月,性意识是那么强烈和冲动,把他们彼此拉得非常贴近,几乎有点心心相印。他明白原因,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对方,没有视觉的验证,他们可以把对方想象成任何一个人。就是如此罢了。
  晓文这天一早去了趟工商所,又到一个供货商那里去看了看。快过五一节了,他要把货源准备得充分些,齐东打来电话说五一期间有亲戚过来买烟酒办事。天气那么好,他又去刚建成的跨海大桥上走了走,触景生情,原先的西山水库不见了,他就是在这地方丢了一只胳臂。中午时分,他回到店里,孙小香告诉他有个女人来找他,是个胖子,他想不起来是谁。
  自从孙小香租了他的地儿后,他有了自由度,早上也不用急着赶来开店门,孙小香比他早得多,那些烟酒都有标价,孙小香没出过差错。说不上为什么,他信赖孙小香,他觉得有的人看上一眼,就知道可信不可信,他也体会到了相互照应这句话,只是,孙小香照应他的时候多。到下午,有个时候他从柜台里一抬头,看见杨晶走进来,一脸乐于助人的笑容。杨晶说她办事路过这里,进来看看他。他递过一个凳子,杨晶并没坐下来,俯在柜台上,欲言又止。他问,有事吗?杨晶扭脸看了看正忙着的孙小香,低声道,有点事,有些话我想说,不然,以后你会怪我。他不解地看她,杨晶说,丁丹不回家说跟我在一起,那是在骗你呢,相亲时我就觉得丁丹配不上你,她说我嫉妒,以前她跟出租车司机的事我就劝过她,她也说我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你不知道吧,丁丹认识你以前跟一个出租车司机搭个上了,那男人有老婆孩子,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说过要帮她出矫正眼睛的钱,丁丹还真就信了他。杨晶又回过头看看,孙小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店门外。
  他看着杨晶,不安地问,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事的吗?   你还蒙在鼓里呢,杨晶继续说,我就是觉得她不应该欺骗你这样的人,你知道丁丹为什么结婚前不做矫正术?她以前手里也有点钱,医生告诉她可能会矫成内斜视,情况比外斜视还糟,她不要自己担这个风险,结婚了,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反正也嫁了人,就算再糟糕也不在乎了。杨晶庞大的身体依靠在柜台上,屋里仿佛黑了一大块,再肥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显得紧绷绷的,而且,看上去不那么干净。晓文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跟自己说这些,她是不是以为他真的就想听这些事情?他摇摇头,有几分羞辱和不知所措。
  那个出租车司机赌博欠了债,丁丹把自己攒的一点钱搭上了,他们不清不楚好几年,丁丹等他离婚娶她。前两年司机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判了刑,现在出来了,丁丹又跟他摽上了,你真的是太吃亏了。我跟我朋友讲这事,我朋友说这人眼睛正了心眼倒斜了,让我说她眼睛斜心眼也不正,眼睛正了心眼也正不了。
  他注视着杨晶,很想她没来才好呢。杨晶说的那个司机他见过的,有天晚上他在窗口看到一辆出租车把丁丹送回来,那辆车并没马上开走,司机下车跟丁丹靠在门边说话。司机瘦长,穿一身牛仔,头发也留得很长。有个时候丁丹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他不知道她那一眼意味着什么,挑衅或是不在乎?又仿佛是在告诉他这就是现实。
  他轻声对杨晶道,丁丹跟我说你们是好朋友。杨晶的脸上掠过一丝迷惑的表情,像飘过一片阴影,她眨眨小眼睛,脸红了。
  五
  孙小香的儿子亮亮出事了,打字复印社的小苏跑来报告这消息。小苏不认识亮亮,但认识球球,他把球球送到店里时说,小广场那出了车祸,看见球球在那儿,就抱了回来。晓文心里就一惊,球球是亮亮带出去的,还夹着他的滑板。他问小苏怎么回事,小苏说车撞了一个小孩儿,让司机送去医院了。一旁的孙小香尖叫一声,亮亮!丢下东西就往外跑。晓文跟着孙小香往外跑,又折回身问小苏哪家医院。小苏说肯定是二院,离得最近啊。晓文从钱匣子里抓了一把,对小苏说帮我锁门,他追上孙小香时,孙小香情绪已经失控,浑身抖得树叶似的。他拉着她拦了一辆出租直奔二院,下车丢下一张钱跟着孙小香冲进去。孙小香一路上喊着亮亮的名字,他还镇定,问服务台的导诊是不是有个被车撞了的小孩儿?里面的护士说已经送急救室去了,在走廊的最里头。他找到东一头西一头的孙小香,扶着她肩膀往急诊室去。急诊室门前有护士,告诉他们孩子正在抢救,孙小香蹲到地上失声痛哭。他看见一旁站着一个神色紧张的男人,三十多岁,猜他就是肇事的司机,问他,司机结巴说我正常开车,也不快,你孩子突然就滑着滑板冲出来……
  晓文生气道,小广场不允许机动车辆出行,你不知道吗?话音刚落,孙小香嗷的一嗓子,跳起来揪住司机的衣领,你把我儿子怎么了,你还我儿子!司机脸红脖子粗,他扎撒着两手躲避孙小香,脸冲着晓文道,让你老婆松开手,有话好好说。晓文说好好说个屁!有护士医生过来拉开孙小香,一个交警也出现了,跟司机要了驾驶证。孙小香哭叫道,我儿子有个好歹,我跟你拼命!交警带司机回队里做笔录,他和孙小香等在急诊室的门外。孙小香哭声止住了,喃喃个不停,说自己不是个好妈妈,没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当初跟丈夫离婚时,丈夫说她毁了这个家,毁了儿子,她却一意孤行,让儿子跟她受苦,颠沛流离。也许她错了,该妥协,该忍气吞声,就让丈夫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去吧。又说儿子懂事,从不跟她要这要那。四岁时她带儿子买过年的衣服,儿子看见一把玩具枪,要买,她不给买。儿子平时只要哄就听,可这次怎么也哄不走,赖在地上打滚,非要买那把枪,她就把儿子狠狠揍了一顿。孙小香又要哭出来,那把枪其实也不贵,才二十多块钱,我怎么那么混,就没给儿子买呢,那时候也是真穷。还有一回,路过肯德基,看见有很多小孩子跟着父母在里面吃鸡堡,儿子的眼睛就拔不出来了,她不忍心了,说买个鸡汉堡吧,儿子说不要,说不要,却直往下咽口水。孙小香呜咽起来。
  晓文安慰孙小香,亮亮会没事的。他怎么知道亮亮会没事呢,是他的愿望吧。
  大约过了四十几分钟,急诊室门上的红灯熄了,医生和护士走出来,他和孙小香迎上去,孙小香带着哭腔说我儿子呢?医生看看他,看看孙小香,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吧,孩子失血过多,有两处骨折,但没有危险了。孙小香身子一下子瘫软下来,倒在他怀里。
  晓文从医院出来,没有马上回店里,顺着宽马路一路走下去。五一刚过,就有女孩子等不及地穿上了夏装,裙子短得只遮住内裤,空气中有一股汽车尾气的味道,马路上不宜散步。他走过主干路,经过新开业的购物中心,就看见了双兴体育用品商场。丁丹在这家商场工作,他只来过一回,双层店面,一楼经营各种运动器械和运动鞋,二层是运动装,丁丹在男装区。此时商场外挂起了打折促销的巨幅,门前摆放着几辆花车,里面堆放些商品,有顾客三三两两地在花车前翻翻捡捡,选购合适的低价品。两个营业员在花车旁交谈着什么,不是丁丹,他想,要不要进去看看她,她会吃惊吧。他脚步犹豫着从双兴店走了过去。
  他和丁丹有十天没见面了。
  五一节当天,下午的时候他离开店铺,去市场买了两条鱼一些青菜。回到家时丁丹正在看电视,他的早归没让她感到意外。她说要去你母亲那里吗?她已经穿戴整齐,等着跟他一起走。他说今天哪儿也不去,在家过节,我做菜,你帮我。丁丹不明他的意图,观察他的脸,小心起来。菜摆上了桌,他拿出从店里带回的红酒,让丁丹开瓶塞,递给她开瓶器,她费了些劲,终于拔出了瓶塞。她看了看那瓶酒,说,这酒不是很贵么。他说这是真正葡萄酿出来的,他往丁丹面前的杯子里倒了酒,自己慢慢呷了一口。丁丹在等他说话,等了会儿见他没话讲,就起身去开电视,不时偷偷瞄他一眼,有几分心虚。吃过饭,丁丹要收拾桌子,他却拉她上床。丁丹说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他说不是睡觉,做爱。丁丹的眼睛就睁大了,她一瞪大眼睛,眼神显出怪异。她有点别扭,一点都不想,也没欲望,但他不由分说,连拉带扯拽她上床。有一会儿他停下来,在上面俯视着勉强回应他的丁丹,因为没来得及关灯,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沮丧和厌烦,他想她脸上的东西也反映出他脸上的东西。他继续动作,仿佛带着愤怒的情绪,持续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长。之后,他仰面躺着喘粗气,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说。丁丹扭脸问,说什么?他闭上眼睛,杨晶已经找过我了。丁丹的怒气一下子迸发出来,这些日子,她总像憋了一肚子火似的,没处发泄,还不敢冲他发泄,他没什么错。我就知道她是个长舌妇,她一直都想挑拨我们,她就觉得我配不上你,她以为她能配得上你,看她胖的那样儿,活该她嫁不出去,她告我密了是不是?
  晓文睁开眼睛,你希望她这样,她做了前提说明,你就不必费心解释更多了不是吗,你说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
  丁丹侧过身,背对着他,一会儿,她低声抽泣起来。他听到的仿佛不是丁丹的哭声,而是钟声,分手的钟声。他有几分痛苦,但也很快就过去了。他跨过丁丹,去客厅抽烟,丁丹在他身后哽咽道,我知道你好,你比,别人都好。他想说,那个别人有两只好胳臂。
  他点燃了一支烟,踱到阳台上,一个遥远的记忆浮现出来。他跟父亲去上海安义肢那回,有那么一个时刻,父亲试图向他解释跟母亲的关系,说那时候太年轻,做事草率,有些东西不该过早触碰的时候触碰了。在他们年轻的心中就想着打破规则,砸开锁链,释放个人的欲望,然后,才意识到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无奈地承担责任和后果。父亲说,后来才明白,人对了,感觉才对,一切才会对,其他并不重要。他当然不明白父亲的话,现在,回想起来,父亲说的那个必须承担的后果是不是因为母亲怀上了他?他是个父亲原本没想过的后果!不管怎么说,现在,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有点懂了,他觉得自己也正在朝着对了的方向迈进了一点。
  第二天,丁丹没回家,第三天也没回来,她回了娘家。她妈打电话给他,说丁丹生病了,发烧,呕吐,腹泻,除了眼睛上的毛病,闺女可从来没闹过别的病,看得怪让人心疼的,也把人折腾得够呛,又什么都不说,一问就哭,就发脾气。她妈问,你们小两口怎么回事,结婚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要个孩子,又说,小夫妻没有不吵不闹的,床头打架床尾和,你什么时候把她接回去?
  他没有明确的答复,他把这个答复留给丁丹。事实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且,就目前丁丹的状况,他也无法解救她,她只能自救。或许丁丹也难以给出答案,抉择并不简单,她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想做那个采取主动的人,他只要等待,等一个结果,任何结果他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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