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之海

来源 :少年文艺(1953)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ondy_xu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是在九岁那年跟随母亲来到美国的。那时正值二月,大地刚刚回暖,远山是带着雾霭沉沉的深蓝。我紧紧牵着母亲的手,飞越北太平洋,千里迢迢地抵达美国东海岸的一座马场。
  我们即将和三个异国的陌生人组建一个新的家庭:一个叫克里斯的蓝眼睛男人,和一对金发的双胞胎少女。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母亲出国工作,结识了丧偶多年的克里斯,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克里斯是马术教练,拥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马场,向当地的孩子开授马术课程。我常常坐在马场的篱笆外,满怀羡慕地望着克里斯的双胞胎女儿骑在马背上,轻盈地越过高高的栏杆,身后洒下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她们刚会走路就开始学骑马了,一路斩获了州内多项马术比赛的冠军。马厩里到处都挂着两人在比赛中获得的蓝绶带,陈列柜里摆着光芒四射的金奖杯。
  我羡慕着她们,同时又隐隐地畏惧着她们。她们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高挑、匀称、健美。而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瘦巴巴的像一颗干瘪的枣。她们两个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而我是个连语言都不通的第三者,尴尬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她们每天都要在马场上跟着克里斯进行训练,姿势优雅得像是在跳舞。而我只能躲在篱笆的阴影后,张着大眼睛朝她们看了又看,像是头一回进城的乡下姑娘,怎么看也看不够。
  克里斯终于注意到了我。他朝我温和地笑着,一面向我招手,一面叫我的名字:“湾湾,过来呀!” 我扭扭捏捏地从篱笆后面走出来,而我的两个继姐姐此时一起收住缰绳,勒住了马的步伐。她们以同样的姿态扬起眉毛,冷然而疏离地审视着我,每一个举动似乎都在暗示着:我是一个闯入她们生活的不速之客。
  “湾湾,你想骑马吗?”
  克里斯对我很友好。他没有让我改变姓氏,也从不强迫我叫他爸爸,而是让我指名道姓地叫他“克里斯”。我仰头看着两个继姐姐,忽然觉得她们真高啊。她们逆着光,高高地骑在马背之上,而我在她们高头大马的阴影下,显得格外渺小。
  “你想骑马吗?我来教你。”克里斯又问了一遍,我羞赧地点了点头。他抬头叫了其中一个女儿的名字:“信念,你下马来,把马让给湾湾骑一下。”
  克里斯的两个女儿,一个叫Faith(信念),一个叫Hope(希望),典型的双胞胎女孩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姑娘没有动弹,依然冷淡地坐在马背上。克里斯又叫了一遍,语气稍微有些严厉了。这次马背上的少女终于有了动静,但并不只是信念一个人——两个姑娘都冷着脸从马鞍上翻身跳下来,一同把马缰绳摔在了克里斯手里,转身就往场外走去。克里斯有些尴尬地呼唤着她们。她们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克里斯把头转过来,向我挤出一个满怀歉意的笑容。我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能理解两个姐姐的心情。这本来是她们和克里斯雷打不动的父女训练时间,却凭空跳出一个碍眼的我。如果换成是我,我心里也会觉得不快活。
  我的身体原本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此时却像是被人抽走了箭矢一样,慢慢地松弛了下来。听到克里斯要教我骑马的时候,我的心底还隐隐期望着和双胞胎并驾齐驱,被她们接纳为小圈子中的一员。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我和她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沟渠。事实干净利落地摆在我的面前,像一个突如其来的耳光,越回味越疼。
  为了这件事,克里斯似乎对两个女儿发了好一通脾气,但是双胞胎一致对外的态度终于让克里斯妥协了,也让我变得更加知趣。从此以后,每逢雙胞胎跟着克里斯训练,我就远远地躲开。直到训练结束,克里斯偶尔得了空闲,我才会慢吞吞地从角落里钻出来,跟着克里斯学骑马。我的手脚总是僵硬得可笑,丝毫没有双胞胎的自然流畅。等到第二年开春,我才勉强掌握了基本的快慢步和小跑。而双胞胎已经升入高中,时常代表学校的马术队参加全国大赛,屡屡拔得头筹。学校的马术教练甚至在和克里斯商量:将来要送这一对姐妹花去参加奥运会。
  那个悠长的夏天,我时常坐在阁楼上,推开窗户眺望着马场。双胞胎正在跟着克里斯特训,清脆的笑声一次又一次回荡在田野之上。她们按照克里斯的每一个指令奔跑跳跃,像是驾驶着一片羽毛那样轻灵。他们三个人的组合是那么和谐。拂过篱笆的暖风里流淌着无忧无虑的欢乐。
  我坐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把云端染得通红,暮归的飞鸟簌簌留下黑色的剪影。我多希望克里斯是我真正的爸爸,我多希望像姐姐们一样做他的掌上明珠啊。可是掌上明珠,终究只能一只手上捧一颗。他已经有了两颗明珠,哪里还有余地留给我呢。
  到了仲夏,马厩里有一匹年迈的马退休了。克里斯新买了一匹年轻的骏马,住进了空出来的马厩。两个姐姐都跑过去,围着马厩又笑又跳,而我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里,生怕一不小心挡了别人的道。新来的骏马有阿拉伯马的血统,头呈楔形,马尾高耸,从耳尖到马蹄都是墨一样浓重的黑色,每一块流线型的肌肉都展示着年轻的活力,那样子真是英姿飒爽。克里斯说它的名字叫Ali。Ali,阿里,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随风飘扬的长鬃毛,真像是从《天方夜谭》里走出来的波斯王子。
  然而阿里很快就开始打喷嚏,在马厩里坐立不安地甩动着头部。克里斯请了兽医,才发现阿里的免疫系统不完善,天生对灰尘过敏。一匹马居然会对灰尘过敏!可是马场里到处都是灰尘,喂马的干草中夹杂着灰尘,训练场上飞扬的也是灰尘。双胞胎轮流骑着阿里在场上小跑了几圈,阿里就被扬起的尘土呛得连连打喷嚏。每打一个喷嚏,它的长脖子都要直直地往前伸,浑身猛地一个抽搐。这样一直打喷嚏,还怎么完成一套流畅的跳跃动作呢?双胞胎很快就对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阿里失望了,跟着克里斯一同散去,热闹的马仓里顿时冷清了下来。
  看他们走远了,我才慢吞吞地走到阿里面前,手里拿着用水打湿过的干草。沾过水珠的干草就不会扬尘了。阿里把头低下来,从我的手里一口一口地吃着草料,用黑玉一样的大眼睛望着我。喂完了草,它忽然伸出柔软的舌头,亲昵地在我脸上舔了一口。
  我忍不住格格直笑,伸开手环绕住了阿里的长脖子。阿里友好地把头垂下来,接受了我的拥抱。它的皮毛那么温暖,让人几欲落泪。   “你不要伤心,虽然别人不喜欢你,可是我很喜欢你。我觉得你是最棒的小马。”我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对着阿里的耳朵小声说。马是有灵性的,如果感觉到主人嫌弃它,它心里也会难过的。阿里温柔地眨着长睫毛,它一定是听懂了。
  “哪怕别人不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我略带执拗地重复了几遍,然后猫着腰溜出了马厩,挥手朝阿里告别:“等我晚饭后再回来看你。”
  妈妈晚餐做了沙拉。我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就从桌上偷一截小胡萝卜塞进手心,准备留给阿里当零食吃。马最喜欢吃脆脆甜甜的小胡萝卜,一口一个,有力的后槽牙咬得咔嚓直响。姐姐们正在和克里斯有商有量地说着什么。忽然间,我听到了阿里的名字。
  “……应该把阿里送走……”
  “反正也不能上场训练,还要多占一个马厩,白搭一份草料的钱……”
  克里斯挑选马驹时很少看走眼,阿里无疑是他在生意场上少有的失败案例。克里斯沉吟着点了点头,看来他也在考虑把阿里送走的事。
  “不要,不要把阿里送走!”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在餐桌上喊了出来。众人都愣住了。我平时安静得很,食不言寝不语,一天下来也说不了三五句话。但是我顾不上他们惊讶的神情,急切地朝着克里斯把话说完:“请你把阿里留给我吧,我会好好照顾它!”
  克里斯愣了一下,随即好脾气地笑了起来:“这倒提醒我了——你的两个姐姐都有自己的小马,你也应该有一匹。但是阿里的身体不好,你得花好多精力才能照顾好它。不如让我给你买一匹新的小马,保准又健康又漂亮!”
  我使劲咬着牙,感觉眼泪就要盈出眼眶:“不要,不要!”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就要阿里,无论别的小马有多好,我都不要……”
  两个姐姐把眉头蹙了起来。克里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思忖了半晌,抬头问我说:“你想留下阿里,就要为它负责。你能够照顾它一辈子吗?帮它洗刷马厩,帮它除尘,那都是辛苦而繁琐的工作,你能做到吗?”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哪怕它永远也不能上场比赛?”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克里斯忽然微微一笑,一双眼睛让人想起湛蓝的矢车菊。
  “那好。从今天起,阿里就是你的小马了。”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夏天来了,每逢晴朗的夜晚,我们都会把马牵到屋后的小山坡上,解开缰绳,让它们在大自然的田野间休息放松,踏着风露而眠。第二天早上,克里斯的学生来上马术课之前,我们再把马从野地里牵回马厩。现在时间还早,所有的马还在户外,马仓里空荡荡的。我右手提着沉甸甸的水桶,左手拿着小刷子,晃晃悠悠走进阿里的马厩。
  日头升上来了。克里斯一踏进马仓,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正满头大汗地蹲在阿里的马厩里,把每一块木板缝隙里的灰尘都洗刷得一干二净,原本灰扑扑的地面也被我擦了又擦。克里斯连着叫了我两声,我才听见了他的声音,把热得红彤彤的小脸扬起来望着他。
  “我把阿里的马厩刷干净了。”克里斯还没开口,我就急急忙忙地说道,“我以后隔两天就会给它刷一遍马厩,还会记得把它的干草淋湿……我不会偷懒的,我一定会照顾好阿里!”
  “我知道。”克里斯缓慢地说,“我相信你。”
  他停了停,忽然问我:“湾湾,你想骑阿里吗?”
  “可是……可是你说阿里不能上场……”我犹豫地说。
  “没错,阿里确实不适合在土地上跑,但是我有一个主意。”
  吃过午饭,克里斯牵着阿里,把我一路带到了海邊。
  “在海里骑马?”
  我瞪大了眼睛,以为克里斯在开玩笑。但是克里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就是在海里骑马。”
  他扶着我跨上了马背,牵着阿里的缰绳,一步一步往海水里走去。我颤颤巍巍地坐在马背上,心里又兴奋又紧张。凉意沁人的海水拍打着我的脚背,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小时候住在内陆。夏天的时候,我和兄弟们经常在湖里骑马,还会打水仗。”克里斯笑嘻嘻地说,“那时我觉得在水里骑马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海水慢慢没过了阿里的背,我的下半身都坐在大海里了。这感觉真是太新奇了,整个马背滑溜溜的,我就像是直接骑在海水的脊背上一样。阿里欢快地甩着鬃毛,甩起一串串晶莹的小水珠。
  自从克里斯教我在海水里骑马以后,我每天下午都会牵着阿里到海边玩。我的技巧越来越娴熟。有的时候,我会从阿里的背上滑下来,和它并排游在海浪里。我还会绕到它的身后,轻轻抓住它的马尾巴,让它带着我一起往前游。它黑色的马尾和我黑色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像水草一样飘飘摇摇。
  我们还会一起趴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眺望远处的海平线。阿里悠闲地卧在银白的沙子上休息,而我弯腰捡了满满一捧贝壳,串成项链挂在阿里的脖子上。我赞美阿里的英姿勃勃,顺便也赞美我自己的心灵手巧,而它安静地竖着耳朵,颇有风度地默许了我的赞美。然后我们又嬉笑着冲进海里去。我抓住阿里的鬃毛,看着它矫健的身影在水中若隐若现——它真像一条龙啊,一条在海中来去自如的龙。
  我给它起了一个新的名字,Ali,阿骊。骊,纯黑色的马,也是传说中黑色的龙。在国内上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就是我,每次都会在课上给同学们念我写的作文。可是现在来到了美国,我连阅读课文都吃力,更不可能在写作课上得到老师的青眼。我心里有许多优美的故事和诗篇,可是都被深深的文化沟壑所隔挡住了。我就像《海的女儿》里那尾小人鱼一样,世人只能看到我蹒跚地邯郸学步,无人能听得见我心底唱的歌。
  但是阿骊一定会明白的,阿骊总能听懂我未曾说出口的话,总能理解我试图掩饰的情绪。外人不会明白文字中蕴藏的小小含义,这是只属于我和阿骊的隐秘联系。
  再悠长的夏日也会有尽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秋风吹皱了夏日的叶蔓,白雪融化成一个崭新的春天。时间一眨眼就溜走了,我的个头越来越高,南方的阳光给我的肌肤镀上了一层健康的小麦色。我进入了姐姐们曾经上过的高中,而两个姐姐已经凭借着出类拔萃的马术拿到了大学的体育奖学金。也许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我和姐姐们的关系比小时候缓和了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变成亲密无间的姐妹,只是彼此多了几分相敬如宾。比起家人来,我们更像是彬彬有礼的熟人。   不过这样就很好了,现在的生活很安稳,我也不去奢求更多。每年夏天,我都会和阿骊一起去海边。我们在蔚蓝的大海里追逐着潮水沉浮,在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马的足迹。阿骊愉快地打着响鼻,而我放声欢笑,指间划过珍珠白的细浪。等到暮色转暗,我们才心满意足地回家去,脸颊上沾着细小的盐粒。我这一生也不会成为像姐姐们那样优秀的骑手了,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和阿骊相依为伴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欢笑,这些珍贵的回忆足以点亮我今后的日子。
  深秋十月,两个姐姐去欧洲参加一项重大的马术赛事,克里斯和妈妈一同去观看比赛,只有我一个人留在马场里。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一场大雨,于是我把所有马儿牵回马厩,紧紧关好门窗,早早就钻进被窝休息了。
  我正睡得昏昏沉沉,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我整个人顿时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窗外的景象让我怔住了——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狂风哗啦啦地吹着窗玻璃,远处的小树东倒西歪。
  飓风,是飓风!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遭遇东海岸几十年来的最强风暴。我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冲到门口向外张望。才看了一眼,我就惊恐地张大了嘴巴。虽然我们家坐落在地势较高的小山坡上,可是往靠近海边的低洼地看过去,大水已经漫上地面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眩暈起来。我随即想到:这个马场里不只有我,还有十几条活生生的命呢!我深吸了几口气,转身就往马仓的方向跑。马儿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一个个在马厩里没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焦虑不安地甩着蹄子。我一路冲过去,一个接一个拉开了马厩的栓子——跑啊,你们跑啊,跑得越远越好!
  一道闪电忽然划破了天际,像火柴一样瞬间点亮了半个黑压压的天空,还有远处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天上的水闸都打开了,大洪水要来了。
  受惊的马儿接连冲出了马厩,向马仓外跑去。我拉开了最后一个铁栓,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转身要往门口跑。忽然,一条黑色的影子落在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阿骊!是我的阿骊!只有它一匹马没有急着逃命,而是跑到我面前,一个劲围着我打转,心急如焚地打着响鼻。我的眼眶忽然热了起来——它要带我一起走呀!它不肯丢下我一个人!
  一阵巨雷滚过,没有时间再逗留了。我匆忙给阿骊套上马缰,迅速翻身上马。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阿骊蹬蹄冲出了马仓。借着这转瞬即逝的光芒,我忽然看见一根纯白纯白的眼睫毛长在阿骊深色的大眼睛旁边。我的心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阿骊的全身依然纯黑如墨,却被这一根雪白的睫毛出卖了它的青春风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我的阿骊,我英姿飒爽的黑骏马,也会有老之将至的那一天么?
  阿骊冲出了马场泥泞的小径,向高处的大路跑去,飞溅起一地水花。雨越下越大,低洼地的大水很快就涨了上来,先是没过了阿骊的马蹄,然后是它的膝盖。阿骊的步伐变得迟缓了,可是还是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着。离开啊,远远离开海岸,越远越好。曾经幻梦一样温柔的大海,此时已经成为了吞噬一切的魔鬼。
  大水漫上来了,一瞬间吞没万倾田野。大水漫过了富饶辽阔的红土地,也漫过了洁白如雪的棉花田。三月里青芜柔润的山岗,九月里铺天盖地的黄叶,都化作白浪滔天,桑田成沧海。
  浑浊的水漫过了阿骊的背,它艰难地划动着四蹄。我们曾经终日在水中嬉戏,谁能想到游泳有朝一日会变成生死攸关的考验?急风骤雨重重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的全身像冰一样冷,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尽管我拼尽全力抱紧阿骊的脖子,可是我的双手越来越松弛,全身的力气每一刻都在加速流逝着。
  不能!不能就这么放弃!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抓紧阿骊的缰绳,在腰上系了几圈,把自己和阿骊紧紧地绑在了一起。又是一个浪头打过来,我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坠落,无尽的坠落……我的身体像是一叶浮萍,被浩大的海水冲得七上八下……
  “你怎么样了?醒一醒!”
  有一双手用力地挤压着我的胸口,直到我“哇”地吐出了一口浊水。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地聚焦了。周围的人见我醒来了,顿时发出了惊喜的喊声,纷纷朝我聚拢过来。
  我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从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话语中,我慢慢地清醒过来了——我正坐在救援人员的充气筏上。
  我活下来了。我是洪水中的幸存者。
  忽然,一个冰冷的念头刺进了我的心脏。“阿骊呢?我的马呢?”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我的马……我的马在哪里……”
  救援人员互相看着对方,脸上流露出怜悯而为难的神色。我感觉整颗心脏都疼得抽搐起来了:“阿骊……”
  其中一个年轻人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一面小心地选择着措辞。他们从远处看见了一匹在水中竭力划动的黑马,凑近后才发现马背上还驮着昏迷不醒的我。人命是最重要的,充气筏根本救不了重达千磅的马。搜救人员用小刀割断了打成死结的马缰绳,把我拖上了救生筏。看到我上了救生筏,一直挣扎着浮在水面的黑马仿佛终于放下心来,四肢停止了划动,慢慢地沉到水下去了。
  “你的家在哪里?”一个搜救人员问。我喃喃地回答了他。他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万分的神情:“天哪……你的马居然挣扎着游了那么远……它一定是为了让你得救,才一直竭尽全力往前游……看见你得救了,它的全身就松下来了……”
  “它一定很爱你。”旁边有个女人轻轻地说,“爱得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我掀开毯子,低头看去。我的腰间还系着半截缰绳。我用手指温柔而颤抖地摩挲着那截缰绳,就像是摩挲着阿骊宽厚的脊梁。
  “不,我的阿骊没有死。”我不断地摇着头,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你们不明白,它是龙马,它不会死的。它……它一定是游走了,游回大海去了……”
  雨势已经变得很小了,乌云微微散开,透出暗淡的天光。哗啦啦的白浪一下一下地摇荡着船身。烟波浩渺的天地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哪里还有阿骊的影子呢?只有水,苍茫一色的天和水。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飘摇的小船上。我的黑骏马是骊,是直上九天的骊龙啊!它怎么会死呢?它只是随着风起云涌,化回了黑龙之身,游回大海深处去了。
  在白雾茫茫的细雨下,在漫天遍野的水光中,我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把断掉的缰绳紧紧握在手里,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其他文献
2015年夏天,我和母亲回了一趟故乡。  我的故乡在哈尔滨,虽然分别多年,那里的大街小巷,依然熟记在心。可是到了那儿,我和母亲却迷路了。记忆里的主要道路尚在,可是,高楼林立,街道繁华,跟从前好似两个世界。  我们当年住在一栋由厚厚的红墙围起来的小黄楼里,那栋楼在四周低矮的平房衬托下,宛若骄傲的公主。  经人指引,我们来到一栋即将拆迁的小楼跟前。小楼四层高,墙砖已经疏松,跟周围高大、新式的楼房一比,
期刊
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莞香树青翠、娇嫩,亭亭玉立。大家都喜欢她,叫她小莞香。  “小莞香你好,我喜欢你!”风儿对她说,“我给你梳头发吧,你的头发绿油油的,好美哦!”风儿就用透明的梳子,梳理小莞香的头发。但是小莞香怪他动作不够温柔,“你弄痛我了!你粗手笨脚的,把我的叶子都梳落了好几片!”风儿向她道歉,她却并不原谅他,他于是只能灰溜溜地走了。  雨水对小莞香说:“小莞香小莞香,你好漂亮哦!我给你戴上一条
期刊
西西的内心敏感,比一般的女孩子敏感得多,敏感到让妈妈担心,又波及爸爸时时为她焦虑。  妈妈是做饭的主厨,她只有一个要求,各种菜的原料,一定要新鲜。一条鱼摆在刀前时,它可以不跳街舞,最好是还在呼吸;蔬菜的叶子必须支棱着每片头,要像一个少年怀揣梦想,昂首走在街上,生机勃勃。  这就是问题的原因所在。那条鱼躺在厨房的案板上,正在度过它一生最后的时光。恰在这时,很少进厨房的西西走进了厨房,眼光跟弥留之际的
期刊
想必人在一生中都会有一些感触内心的事,我也不例外。  这些事不必很大,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足以打动你的内心。比如雨天送来的一把伞,伤心时一句安慰的话语,摔倒时一只伸出的手,饥肠辘辘时的一碗粥……  这样的帮助不必是认识的人之间的,陌生人的帮助有时更会打动你的心。  那天,我与小伙伴一起骑车时,不小心把车子弄倒了摔坏了。于是,我便告别他们,推着破损的自行车独自寻找修理店,走了许久,才看见了一家店。  
期刊
“芊芊,你看见我卧室窗台上的那个小纸盒了吗?”  “嗯,看到了,我收拾屋子的时候,以为没用就扔了。”我玩着手机,心不在焉地说道。  “你怎么能扔了?”爸爸转身跑到垃圾桶旁边,然后把垃圾倒了一地。  看爸爸着急的样子,我不屑地撇撇嘴自言自语道:“什么好东西!”  “以后没我的同意,不许乱动我的东西。”爸爸终于找到那个小纸盒子,一边擦拭,一边“警告”我。  我兀自玩着手机,懒得和他说话,不过心里还是好
期刊
胡琴就是二胡。  住在街尾破棚屋里的老叫花子常常拉一把二胡,他拉出来的琴声格外凄凉,听到的人都会流眼泪。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经过街尾都要绕路走,他们谁也不想泪眼蒙蒙,沾惹晦气。也就我例外,一放学就跑去街尾,听老叫花子拉二胡。  我成绩不太好,考试常不及格。每当我把考不及格的卷子拿回家,我妈就吼:“你这样没出息,长大后只能和老叫花子一样,拉二胡乞讨!”  “拉二胡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这么顶了一句。
期刊
一  这天清晨,小新和小新爸走出家门时,QQ小镇同往常一样。  一模一样的红瓦蓝墙房屋;大多数的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女人化着浓妆,眼影和口红都是黑色,让人惊悚;小孩子像熊猫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玩得十分开心。  他们走向了那辆灰色的小车。这辆车,小新全家都叫它“小灰”。  “爸,你真是想今天去修车吗?今天可是晴天,晴天小灰会跑得很慢哦。”小新说。  “不选晴天,人家怎么能查出车的问题?上次,我们去修车
期刊
秋把自己缩进落叶里  一层压一层  绵绵密密 比谁都长情  又敏感又安静  他小心翼翼地蛰伏  想要逃过冬的眼睛  序幕之后 呼啸着奏起  北风豪放且冷漠的歌声  霸道的抒情  越躲越深的秋  小心翼翼地藏起  每一颗种子  在枯萎的草甸下  在松鼠的树洞中  或是动物温暖的胃里  他把所有祈禱都用在了  细细的雪中  那里安全又沉静  等待雪化的某个片刻  绚烂成最耀眼的春色
期刊
每天,欢乐镇街角都会走过这样一位怪老头,头上戴着一顶宽帽檐的草帽,那草帽微微泛黄,帽顶形成一个微微凹陷的碗状。  他每经过一个人,都要大声地打招呼:“嗨,我是阿克林老人,请问你是我的朋友吗?”  路人总是被他的音调一惊,一脸茫然地打量他,又消失在阿克林老人疑惑的眼神中。  其实,阿克林老人来到这个小镇的时间并不长,不过,究竟多长,阿克林已经记不清了。自从他眼睛的视线变得模糊,戴上老花镜开始,阿克林
期刊
太阳刚刚露出笑脸,  小鸟还在枝头歌唱,  我已早早来到学校,  因为  今天,我做值日班長。  今天,我做值日班长。  我把教室  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大队委员的课桌没理整齐,  卫生委员的椅子下  还有一张小纸屑。  我向他们一一指出,  他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赶紧改正。  原来我的话这么有“威力”。  今天,我做值日班长。  明明忘了带饭盒,  青青掉了油画棒,  我马上把自己的借给他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