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别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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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景绍十九年,楚国御史中丞贺户同东羌勾结,里应外合,攻破楚都。女将许就青浴血奋战,最终难敌,城破后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次日,楚國亡国,东羌国君入主楚都,楚国皇室宁死不降,朝堂之上数人以死明志。几日后风波平息,改国号为郑,年号兴历。
  三年后,楚都恢复往日一片繁华,往日种种便也湮灭在这平静之中。
  一
  都城洛安新开了一处楚馆,临着碧袖湖畔。这楚馆中各色莺莺燕燕,都比不过总占着头牌位置的那位鹊锦姑娘,姿容艳丽,一言一行间都透着媚意。
  鹊锦着一袭红裳从楚馆中走过,发间金钗晃动,她本就是一双桃花眼,今日的妆更在眼尾添了两抹淡红,越发衬得明艳。
  楚馆是洛安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所,其中权贵来来往往。一个杂役在堂中帮忙收拾,被人推挤着到了鹊锦眼前,踩在了她的裙裾上。
  她还没说话,这人就跪了下来求饶:“小人没看清人,冲撞了鹊锦姑娘,求姑娘恕罪。”声音清清淡淡的。
  鹊锦瞥了他一眼,脸上挂着倦懒的笑意,道:“不过一桩小事,犯不着这样。”
  跪着的人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她的眼神很奇怪:“多谢姑娘。”
  她没多在意,绕过一旁上了楼。
  身后的清弄看了一眼她的神色,问:“姑娘,你没事吧?”
  她指尖拂过栏杆,道:“没什么事。”继而在众人目光中走过长阶,裙尾曳地,微垂眼帘。这许多年来,不过醉生梦死而已。
  暑日午后,碧袖湖上水色粼粼,挨着楚馆这一边几朵莲花开得正盛。艳阳天里,正是叫人昏昏欲睡的时候,楚馆中丝竹歌舞虽未歇,也较往日静了许多。
  那湖面上却忽然“扑通”跳进了一个人,激起一层水花。楚馆里的姑娘们都惊叫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却另外有一道身影投进了湖中。
  众人挤到外头去看,看见那先出水面的人正是鹊锦,楚馆中的那个杂役将她抱出水面。他向来任众位女子如何逗弄都少开口,现在语气也急了几分:“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寻死?”
  鹊锦衣裳全湿,露出半个白嫩的肩膀来,水珠顺着脸上滑落下来。她微眯眼睛看眼前这人,是个熟面孔,于是开口也就毫不客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投湖自尽?”她伸出葱白的手指,指向楚馆二楼一处,语气更是急恼,“我同徐大人打了个赌,这下可好,全被你给毁了。”
  赵淮闻言愣住,还是不解其意。
  鹊锦反而笑了一声,也懒得再追究了,她挣开赵淮,轻松地浮在湖面上,眼睛掠过不远处开的几朵莲花,在阳光下笑意灼人,道:“看见那些莲花了吗?我同徐大人赌,我从阁中跃下,若是能落在那边未开的莲花处,得银七千两,稍远的那一株开得最艳的是五千两,距你我面前几步之遥的这一朵则是三千两。”
  她方落进水面,就被人拽着捞了上来,睁眼就是在此处,一朵莲花也没摘着,银子也都打了水漂。
  赵淮越发愣了,反应过来后低声道:“抱歉。”
  鹊锦没理他,朝着远处游过去。而楚馆二楼那位徐大人正站在窗边向外看着,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岔子,便急忙向湖面上喊道:“鹊锦姑娘,快些回来,姑娘出水芙蓉的模样我既然看见了,这七千两我照给,照给!”
  二
  鹊锦遥遥回道:“那可不成,既然是约定好了,你那七千两我自然不能收,”又笑道,“不过既然下了一回水,莲花自然是要摘的。”
  说完也不管那位徐大人能不能听见她的话,便伸手将那株开得最艳的莲花摘下。她游过发呆的赵淮身旁时斜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可记住你了。”
  他低声道:“没有名字。”
  “什么?”
  他又看了鹊锦许久才回道:“荆淮。”
  鹊锦撇嘴道:“好了,别愣在这里了,赶紧回去吧。”
  她方上岸,一群人急匆匆地围过来,清弄拿了手帕替她擦干脸上的水,几个姑娘嬉闹着打趣她:“果然还是漂亮好,瞧瞧鹊锦,与那杂役不过几面之交,依他那种沉闷的性子竟也能舍身救人。”
  鹊锦不咸不淡地看了过去,道:“是吗?”接着又一笑,“这一救我七千两银子可打了水漂,换做你们,你们要吗?”
  “罢了,”一个姑娘先摇了摇头,“还是白花花的银子来得实在。”
  鹊锦垂眼看着手里那一株莲花,但笑不语,余光瞥见那人上了岸,正静悄悄地绕过她们,便唤了一声:“哎,”赵淮回过头来,看见她笑意浅淡,“以后遇上这种事少管一些,自己的命罢了,你要是碰上个真想寻死的,被你救上来岂不坏事?”
  “姑娘竟大发善心了。”赵淮走远,听见身后一片笑声,“不过这种事你说给他听,他又怎么会懂?”
  风过堂中,鹊锦刚从水中上来,这会儿也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便拢了拢袖子,向清弄道:“罢了,准备好水,我去沐浴更衣。至于徐大人那里,你就说我身体不适,让他回去吧。”
  那天之后,鹊锦染了风寒,数日没有见外人。今日屋中垂了珠帘,她轻纱遮面,坐在帘后,面前的这人却是不得不见。
  正是如今最得宠的齐王——霍启,鹊锦而今名动洛安,大半都是他捧起来的。
  那人在帘外拢着一把折扇,道:“听说你前几天落水了?”
  鹊锦低垂眉眼地答:“同客人玩闹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竟然惊动了齐王。”
  “那就好,”霍启想了半刻,折扇轻敲手心,“弹首曲子来听听吧。”
  清弄便在房内置好了琴,这才推门出去。
  轩窗开着,靡靡之音不绝,鹊锦指尖轻抚琴面,轻声问道:“齐王要听什么曲?”
  霍启随口应道:“《春日宴》。”
  琴声响起,一听便能听出弹琴之人心不静,不过霍启倒也没在意琴声,隔着帘子看那双纤纤素手,唇边勾着一抹笑意。
  “齐王,”琴声忽然停了,鹊锦压着琴弦,开口道,“我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到了这个年岁,该谋其他出路了。”   “是吗?”霍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有我在,你担心什么?艳名满天下,冠绝洛安,”他笑声低沉,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你的风华,还长着呢。”
  說完,他起身往外走去,出门后瞥见一旁的清弄,语调淡淡地道:“记着提醒你家姑娘,七日后去我府上一趟。”
  三
  鹊锦大多时候都懒得出门,唯独为了西巷的莲花酥会起个大早。
  洛安城中热闹,她走过街道,身边人熙熙攘攘地挤过去,她一只手提着糕点,侧了侧身。清弄为她挡住人流,皱眉道:“姑娘,我们回去吧,这边人太多了。”
  “前面……”她往前走了几步,“是皇城的方向,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清弄拉了她一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皇城楼墙之前长立了一队人,鹊锦停下了脚步,遥遥望过去。城楼之上站着一个女子,穿着朱红官服,长袖迎风。
  风声猎猎,鹊锦站在原地,听见风声擦过耳边,她脑海里万千画面一闪而过,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画面,底下兵甲战矛,喊杀声震天,一道身影从城墙之上一跃而下。她抬起头,眼前微晃,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步。那女子淡淡地往下瞥了一眼,无声地笑了,而后就这样跳了下来。
  场面血腥,众人纷纷惊呼一声,捂住了眼睛,却又忍不住去看。鹊锦身子晃了一下,被清弄扶住,问:“姑娘,你怎么了?”
  她偏过头,像是有一时的恍神,慢慢看向清弄,问:“那是谁?”
  “姑娘,”清弄试探地问,“那不过是一个女官而已,你怎么了?”
  “我……”鹊锦摇摇头,又笑了,“无妨,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些不适而已,我们回去吧。”
  两人踏过街道,清晨朝光逸散,鹊锦回望时正看见那位女官墨发散开,被守城的士兵拖了下去。甫一进门就看见了荆淮,他正抱着一把开得正盛的荷花,身上湿淋淋的,看见有人进门慌忙躲到一旁。
  “站住。”鹊锦忽然出声,指尖拈了一瓣掉落的荷花,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这荷花是给谁的?”
  赵淮看着她,迟疑道:“随便摘的。”
  “清弄,”她笑着扬扬手,将莲花酥交到清弄手上,“你先上去,我有些事。”
  “姑娘,”清弄提醒道,“你与这人……”
  “我有分寸。”鹊锦不耐烦打断了她,走到一旁坐下,示意她先走。
  赵淮默声,等了片刻后听见鹊锦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他低着头,答道:“荆州。”
  鹊锦笑了,抬起眼接着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长长的沉默之后,赵淮最终开口,“我本是奴籍,三年前同其他人一起被带进了洛安。”
  “奴籍?”鹊锦漫不经心地道,又看向窗外,忽然道,“三年前,楚国亡,郑国初立的时候吗?死了一个女将军。”
  赵淮神色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试探地问道:“许就青?”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想起来的不多,不过今日有人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依稀有些印象罢了。”
  “那是魏姑娘,在你封大将军那一年,她方入朝为官。”
  鹊锦未应声,抽出一枝荷花,起身上了楼梯,她在转角处理理衣服,坦然地回了屋。
  四
  七月十五日,明月夜。鹊锦身着华服,在清弄的陪同下,进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最后停在齐王府前,府中的管家正在门前等着,将两人迎了进去。
  屋中风铃晃动,霍启斜坐在榻上,抬眼看见人来了,微微笑了一下。
  她站在门前,脚步顿住,复又身形笔直,缓慢而坚定地走了进去。
  霍启给身旁的人使了个眼色,这人走上前去,递了一杯酒。鹊锦接过,一口饮尽,眉眼漫开笑意,问:“齐王今夜要做什么?”
  霍启起身,双手负在身后,道:“下棋吗?”
  鹊锦点了点头,待霍启落座后在对面坐下,内室安静,而外头风吹过,檐下的风铃一阵一阵地响动。棋盘上已经落了大片的黑白棋子,夜也深了,鹊锦掩面打了个呵欠,霍启瞥了她一眼,问:“困了吗?”
  她刚要开口,眼帘便垂了下去,而后伏在桌上,打乱了一片棋子。
  霍启神色悠然,看向一直在一旁等着的清弄,问:“她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清弄摇摇头,又想起前一阵子的事,便道:“前些天有人跳下了城墙,姑娘问了一句,其他一切如常。”
  虽是夏夜,这屋内也没备着冰块,却是凉意沁人。香炉是灭的,一阵冷香却缭绕在屋内。
  几盏烛火明灭,霍启眯起了眼睛,拾起一颗棋子在已经散乱的棋局中落下,道:“这游戏我还没玩够,怎么能这么早就收场?”
  这夜是鹊锦这几年来每月前来齐王府邸唯一一次清醒的时候。东羌国素有奇人,漫长的疼痛中,她这才想起,在她还是大楚女将时,常常与东羌交战,有一次,霍启身边随行的巫师声音便同眼前这人一般——阴冷无比,让人如坠深渊。
  次日一大清早,楚馆中的鹊锦姑娘带着丫鬟从齐王府中出来。
  她在轿中闭目养神,能听见外面的人议论纷纷,无非是她这洛安楚馆中的花魁风姿如何,又能得几时盛荣。她一人在轿中,唇边不由自主地泄出了一丝笑意。从三年前开始,连她自己都是如此以为的,天生媚骨,流连风月十几载,手段惑人,倾洛安满城。她以为,三年前那次改朝换代从来都离她很远,却原来不是,她从前……原不是这样的人。
  湖面上的莲花早开败了,鹊锦却仍喜欢倚在窗边看。她等了一个多月,才再次看见赵淮。
  他总是微微低着头,像是被削去了全身的傲骨,只剩血肉行在世间,但抬起头时,鹊锦能看清他的一双眼睛,明澈坦荡,犹有傲气。
  他远远走了过来,走过窗前时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姑娘认为人间极悲之事是什么?”
  她合上手边的一卷书,看向他的眼睛,不答反问:“你知道碧袖湖名字的来历吗?”
  古有一位女子,爱穿碧裙,极具才情,却因各种不得已的原因,沦落至青楼卖艺。有一次遇一位客人欺辱,她愤而跳进这湖中,从此这湖便改了名字。   鹊锦声音淡淡:“我近来看了太多故事,身不由己,苦痛甚多,可若真让我说上几件悲事,便有两句。”她一字一顿地道,“皇室有心而逢国灭,女子气傲却遭轻賤。”
  两人目光相触,她问道,“你如今可告诉我你的真名了吗?”
  五
  赵淮点头,道:“九年前许姑娘来荆州我们见过的,我正是赵淮。”
  楚国灭国时,他仍在荆州。按照他父皇的密旨,他本该一辈子都待在荆州的。不过万事难测,东羌当初得知楚国可能还有一个废太子流落在荆州,便派人前去搜寻,曹参将为了避人耳目,在他身上烙印,将他入了奴籍,后来那位郑国官员将他们驱入洛安城修建宫殿。
  赵淮多经辗转,最后进到了这楚馆里,看见了九年前曾在荆州见过的许就青。不过,依他对她的了解,她若非不记得往事,断然不会如此。鹊锦正要再和他说些什么,余光瞥见清弄从长廊另一边走了过来,正目露怀疑地看着他们。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姑娘最好?”她话语突转,手臂垫在窗上,悠悠地看着赵淮,又伸手挑起了他的下巴。
  不远处清弄脚步一顿,赵淮也猝不及防,一时间愣住了。她又凑近了些,缓缓在他耳旁吹气,道:“无论美貌、才情,我在楚馆中都是最好的,你觉得如何?”
  赵淮耳后红了一片,正要往后退一步,却被鹊锦扯住了袖子,他只得低声配合道:“姑娘放手。”
  鹊锦叹了一声无趣,松开了他。
  清弄走了过来,问道:“姑娘方才是在做什么?”
  她漫不经心,眼神渺远,道:“看着好玩戏弄他一下罢了,不过没想到话少人闷,没什么意思。”
  这一夜被鹊锦邀入阁中的人是翰林院段大人,一身月白锦袍,玉冠束发,风姿卓然。
  他进了屋内,看见鹊锦在帘后,铺纸提笔,等他将门关上之后开口道:“旧时段大人写过一篇词赋,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佳人托人送信相邀,段济前来赴约,却不知究竟是为何事。他笑道:“本官不才,所写词赋济济,不过甚少能给人留下什么印象的,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篇?”
  鹊锦拈起桌上纸张,道:“景绍十四年,洛安景繁,段大人登殿试,一篇世赋,针砭时弊,得先帝称赞。”她撩开珠帘,走了出去,将那篇词赋递上,“不知段大人是否记得,我又默得可对?”
  段济接过那几页纸,先是惊愕,后许久未作声。鹊锦在一旁等着,表面一派平静,实则心里七上八下。赵淮说过,他当初身在荆州,也对这位段大人甚是敬仰,与他有些书信往来。而今已过数年,不知这位大人风骨可有改变?
  段济仔细看过那些字,良久后才开口道:“一字不错,不过,”他看向鹊锦,“不知故人何在?”
  赵淮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微微拱手,唤道:“段大人。”
  六
  楚馆中乐声响彻整夜,桌案上放着茶具,茶已然凉透。段济饮了一杯凉茶,指节轻叩桌面,问:“你们当真要如此?”
  赵淮点了点头,道:“我知复楚是难事,但有些事,非做不可。”
  段济无奈地笑了一声,道:“三年前我苟且偷生,没想到竟还有今日。”
  “能屈能伸罢了,段大人不必多想。”赵淮又问,“父皇生前极信任段大人,不知可曾留下了什么东西?”
  “罢了,”段济叹一口气,“先皇也许早料到会有这等境地,所以才留下了荆州的半块虎符与这枚玉珏。”他从袖中掏出一枚玉珏,递给赵淮,“这玉珏可证你皇子身份,荆州虎符,我那里有一半,另一半想必曹参将已经交给你了。”
  荆州偏远,据城起兵是个好地方,何况赵淮从七岁起就在那里长大,对荆州再了解不过。
  赵淮起身,神色动容,朝着段济俯身鞠了一躬:“赵淮在此谢过段大人了,我会尽心竭力,不负父皇期望。”
  段济慌忙上前扶起他,道:“五皇子言重了,三年前臣向东羌俯身,便是等着今日,如今总算等到了。”他道,“除微臣之外,大楚其他人也还等着今后呢。”
  夜深过半,鹊锦送走了段济,方在屋中又重新沏了茶,同赵淮对面坐着。
  九年前两人在荆州相识时都方是少年,赵淮虽然被贬至荆州,如何也是一个皇子,当时锦衣翩翩,正是意气正盛的时候。
  鹊锦却不同,在她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爹打算将她卖入青楼去,她抵死不从。在门前挣扎拉扯半晌后,她看见一位征军的大人,便扑上去死死抱住这人的腿,请求参军。
  大楚素有女官一制,武将中女子却少,那位大人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她一旁的爹,一挥手应下,道:“将她记入名册,补给她家里七两银子。”
  她就跟着那位大人入了军营,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写在册上,潦潦草草三个字——许就青。
  在荆州那时她才十七岁,跟着一干小子们在沙场中摸爬滚打过几十次,竟都侥幸保住了命,然而那时也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军营时光,足够消磨掉所有姑娘的柔情缱绻。在荆州那段时间,她正是身上戾气最重的时候。
  一次军营训练的时候,一人走到她身前,声音如玉温润:“这营中竟然还有一位女子。”
  许就青抬头看他,见他微露笑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听见随同的一位参将急道:“五皇子问你话呢!”
  她慌忙低头应道:“许就青。”
  赵淮看了看她,伸手替她摆正头盔,就从旁离开了。
  后来的时间里赵淮对她颇为关怀,姑娘们爱吃的糕点他时时会从城中带给她一些,偶尔闲时会带她逛一逛集市。许就青本来不爱吃甜食,但身在军营中,咽着又硬又糙的馒头,几块糕点便是绝顶的美味,何况五皇子送的,她岂敢不收。
  最终她也得知了赵淮身在荆州的原因,皇贵妃策划谋反,惹怒圣上,他因此也受了牵连。
  这般在荆州过了五个月还算得上无忧的日子,军营接到调令,他们要前往凉州去。情爱心思方起了一点,许就青就揣着这一点懵懂与他道别,自此多经沙场辗转,忙于建功立业,一别茫茫,她再也没机会回到荆州去。   七
  “我又见到你的时候,”赵淮斟酌着开口,“你变得很不一样。后来我才知道真相,东羌有这样一种邪术,以冷香与药为引,能改变人的记忆。不过,后来你竟又想起来了。”
  鹊锦手指摩挲着杯子,慢慢笑了。是该不一样,无论当初她只是许就青时,又或到后来她经千万厮杀,成了许将军,与今时楚馆中的鹊锦,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冷香会令人成瘾,再加上三月施术一次,”赵淮有些担忧,“你是怎么想起这一切的?”
  霍启为了保险起见,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清弄,有时在茶水中下药,她也的确成瘾了。至于那种邪术,她一月经历一次,现今却也对她全然无用了。
  “不必管这些,现下当务之急是到原来的许府拿回凉州兵符。”鹊锦指尖微颤,强装镇定,“后日我们便回去取。”
  三日后楚馆中却出了事,清晨一大早,有早起的姑娘在碧袖湖中看见了一个漂浮着的人影,她吓得惊叫出声,忙去找了素娘来看。鹊锦也站在一旁看着,将人捞上来之后才发现正是清弄。楚馆众人纷纷瞪圆了双眼,面面相觑。后来查找凶手数日未果,便将她的尸体草草埋了了事,也只看做这姑娘自己想不开跳湖了。
  鹊锦身旁缺了一个丫鬟,她从新进楚馆的人中挑了一个相貌清秀,略微有些腼腆的姑娘,名字叫云杏,从此就收在了身边。
  说来清弄是她亲手杀的,她和赵淮取回凉州兵符那一晚被她发现了端倪,鹊锦把她推进湖里,做出她是溺水而亡的假象。
  清弄怨恨的眼神她尚记得,然而最终她也毫未手软,只是道:“人有亲疏远近,你我同样,清弄,我这计划容不得一点失误,你若怪我便怪,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此事没过几天,霍启便来了楚馆,不过这次他带了一个人——贺户。
  赵淮将酒拿进屋去时,霍启正掐着鹊锦的脖子问:“清弄怎么死了?”
  云杏被吓得躲在一旁,鹊锦则一脸坦然:“我怎么知道?”
  余光却瞥见了贺户,这人带着玩味的笑意,正一脸探究地看着鹊锦,问:“这便是楚馆头牌?”
  霍启放开了她,她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咳了许久后瘫倒在桌边。
  云杏走过去扶起她,小心地问道:“姑娘,你怎么样了?”
  鹊锦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一杯水,怔了许久。
  霍启似有所察,指尖微微在桌面上敲了两下,正要开口,一旁贺户却猛地站起身来:“你这奴才怎么回事!”
  他衣裳上一片水渍,是赵淮故意打翻了酒盏洒上去的。
  赵淮慌忙跪了下去:“求大人饶恕,小人不是故意的。”
  “晦气!”贺户低咒了一句,又笑眯眯地看向鹊锦,“姑娘,这是你手下的人,你看怎么处置?”
  鹊锦已经回过神来,攥紧了手心,努力忍耐,面上却笑着,道:“既然大人给我面子,那就拉下去打二十板子,连着五日,再罚三个月的工钱。”
  霍启与贺户两人都不再作声,赵淮被楚馆中的打手带了下去,一共二十板子,下手都不轻,不过之后几日就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八
  洛安事务安排完后,赵淮该动身前往荆州。
  出城有了段济与他之前在洛安中的势力相帮也都没什么难处,倒是赵淮要让鹊锦与他同去荆州,被她断然拒绝了:“若我走了,霍启很快便能发现,到时在荆州处境必定艰难。”
  两人道别那一夜云杏在外守着,这楚馆中屋内摆设处处华贵,屋内两人却静坐了许久。
  赵淮想了许久后才开口:“九年前,在荆州时,我便有一样东西要送你,可在那之前你就离开了。”
  鹊锦抬起头,双眸盈盈,像是又回到了荆州那时,一双少年少女,无忧无虑,情窦初开。
  赵淮稍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银簪,递给了她,神色忽而坚定:“我此去荆州,会早去早回,”他情深而郑重地道,“这里有楚国江山,还有……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层薄红,鹊锦一言不发地接过簪子,只抿着唇笑,听见他问:“你又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鹊锦眼眸弯弯,向他道:“愿得见大楚复兴……还有你平安顺遂。”
  赵淮离开后,她在窗前立了许久。云杏走过来为她披上一件衣裳,道:“姑娘,回去休息吧。”
  她笑笑,裹紧了衣服,道:“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当窗明月高悬,鹊锦看了一夜的月亮,想了许多。她这一生经历坎坷,若生来人如一张白纸,她早已是泼墨走笔,留不下什么空白的地方了。
  赵淮出了洛安,一路到了荆州,此地偏远,朝廷疏于管制。他从此地起事,渐渐壮大兵力,囤积粮草。鹊锦远在洛安,经过六个月的平静之后听到消息传来,荆州叛乱,接着是凉州士兵暴动,朝廷之中气氛越发紧张,派人前去平叛最终也都无功而返。其他各地也都有小的暴乱事件发生,各处都相传着复楚的口号。
  朝廷中乱得一锅粥似的,霍启也顾不上鹊锦这里的事。
  这洛安城好似繁华依旧,内里却处处暗潮涌动。鹊锦在楚馆中日日空寂地等着,等赵淮终有一日能破开洛安的城门,向这天下百姓宣告大楚皇室重新回来了。
  直到兴历五年九月份开始,洛安中开始传闻赵淮已经率军逐渐抵达城外,城中进出管制越发严格。赵淮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开始攻城前一夜竟托人送進来了一封信,鹊锦于烛光下打开了信,那上面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生当复来归。
  她眉眼柔和,渐渐露出笑意,而后却叹了一声,将那信纸凑在火苗上点燃了。
  郑国五年间内里早已是败絮深藏,如不出意料,赵淮那里进展顺利的话,许是后天就能入城了。
  九
  楚军破城那一晚,鹊锦写了一封信,嘱托云杏以后将信交给赵淮。这小丫头红着眼睛道:“姑娘,等你见到了五皇子,自己交给他就是,干吗要给我?”
  鹊锦提袖折着信纸,无奈地笑道:“你也知道我这身体,长日服用寒食散,也撑不了多久了。”云杏揉了揉眼睛,听见她又道,“明日一早,赵淮他们就能攻破洛安了。云杏,你在楚馆中等着,外面有人来,你就拿出这支发簪,同他道你认识五皇子。”   云杏微微哽咽,问:“那姑娘你呢?”
  “我?”鹊锦轻声笑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双手,“我这双手,这五年来执笔作画,抚琴弄月,不知还提不提得动三尺青锋。”
  她缓缓叹息,终是向自己的命运低头,眼神辽远,自嘲道:“许多年前我誓要从军便是要摆脱此间,未曾想过,兜转过后还是栖身在这楚馆里,许是命在天意,生来轻贱。”
  鹊锦起身,从床底取出一把长剑来,那是先前她从密室中取凉州兵符时顺便带出来的,一直便藏在这里。云杏在她身后还擦着眼泪,见她穿一身白衣,正提剑往外走去,一时也顾不得难过了,急声问道:“姑娘,你去哪里?”
  她声音轻快,向着屋外明月,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报我该报的仇,命既是上天给的,事便由我自己来做。”
  洛安城混乱一片,无人注意到贺大人贺户家中偷偷潜进了一位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越过墙头,进了一间灯火明亮的屋子。风声簌簌,贺太师府中突然响起一声惨叫。外头楚军攻城,城中兵力调动,行迹匆匆,也将这一点声音全然掩去了。
  三更时分,鹊锦到了一处别院,霍启正在处理军报,直到鹊锦悄无声息进了门才察觉。他只抬眼一瞬就反应过来,掀了书案挡住鹊锦的一剑。
  她侧身避过,挽了个剑花,直朝霍启而去。
  霍启身边没有武器,只袖中藏着一把防身用的短刀,打斗时冷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原来楚国的女将就要在楚馆中沦落一辈子了呢?没想到你居然想起来了。”
  鹊锦欺身上前,左手挡开他的手腕,瞬时一脚踢上霍启小腿。她语气高傲:“数年之前你就多次兵败于我,而今也不例外。”
  “你……”霍启震怒,眼中又微露嘲讽,“那又如何,我问你,战场厮杀与人间风月哪个更痛快?这五年时间里鹊锦姑娘都有何感想?”说罢,他大笑起来。
  当初打仗时他被许就青处处压制,攻破楚都后一时兴起,就想了这么一个羞辱她的方法,昔日名将沦落红尘反而自得其中,岂不是让人大快?
  鹊锦沉下心,剑势密集,最终逼得霍启退无可退,长剑一斜架在他颈上。
  尾声
  霍启这时才显出一丝慌乱,道:“巫师每月施术一次,据我所知,这天下没有能解术的方法,你究竟是怎么想起来的?”
  “你可听过别枝,”她的剑在霍启喉间划下,看着鲜血流出,才又缓声道,“楚国审犯人的一种刑具,我曾仔细看过那刑具的样子,自己也做了一个相似的。”
  别枝是一件衣裳,上面遍布了细针,袖中设了极小的细线,牵引机关,平时穿着无碍,一旦触动机关,细针便深入肌肤,切肤之痛才能让她维持清醒。
  鹊锦在霍启身上又补了一剑,等他没了声息之后,慢慢移到琴旁去。
  冷香成瘾,所以她偷偷服用大量的寒食散,以毒攻毒,克制对它的瘾性。
  她支了下巴,听见外面更夫敲锣,已是四更。
  夜间凉气深重,她咳了一声,又喘了口气,坐在原处慢慢地等。直到外头脚步声杂乱,火把纷纷映进了这处院子里,她的心又揪了起来,扬声向外问道:“是五皇子吗?”
  屋外静了一瞬,之后是赵淮的声音:“许就青?”
  他急忙走向门边,却又听见屋内人道,“别进来!”顿了一瞬又问道,“五皇子其他事情可办妥了?”
  他应了一声,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
  鹊锦脸上滑下几滴泪,却仍笑着开口:“我昨夜杀了六人,霍启在这屋内,已经死了,五皇子就不必进来了。”
  赵淮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问道:“许就青,你到底怎么了?”
  “此前几年我多经折辱,”她脸上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一只手却松散地拨弄着琴弦,“如今,也只求能自全气节。”
  趙淮披一身寒霜,带着几个人在院中站着。天光渐白时,屋内琴声忽然断了,他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这才推门进去,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许就青一身白衣溅满鲜血,正端坐琴前,左手手腕垂在一边,鲜血横流。他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步步走到她身边,颤抖着将手抚上她的脸,闷声呜咽起来。
  他早该知道,从她清醒的那一刻开始,以他对她的了解,她经历这种种,等到尘埃落定之时,便不会再活了。
  却也曾相许过: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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